陳佑榮
(四川外國語大學 新聞傳播學院,重慶 400031)
電視娛樂不僅成為當今中國電視媒體不可或缺的重要內容,也構成公眾日常生活的重要部分。在傳統(tǒng)政治逐漸有所式微的當下,看似非政治化敘事的電視娛樂實則以生活政治作為重要表現(xiàn)內容,其在展現(xiàn)大眾日趨多樣的生活價值觀念進而滿足公眾選擇訴求的同時,更有力地喚醒了公眾的個人主體意識,促成了公眾個人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和自我身份的認同。尤其是以選秀節(jié)目為代表的電視娛樂通過自身的傳播優(yōu)勢吸引數(shù)以萬計的公眾集體進行一場場參與式民主實踐,其對于幾千年來都少有公民參與的傳統(tǒng)中國而言無疑具有劃時代意義,更對當下中國社會民主化進程具有重要示范性價值。
長期以來,電視娛樂就被傳統(tǒng)自由主義傳媒研究排斥在民主政治的討論范圍之外,其主要理由是“娛樂節(jié)目不是理性交流的一部分,也不屬于政治領域”,往往“毒害人民”,尤其滋生人們的政治冷漠,鼓勵人們逃避政治和現(xiàn)實生活。[1]用經濟學中“葛氏定律”來說,傳媒用大眾娛樂的“紙幣”驅逐了政治的“硬幣”。[2]傳統(tǒng)媒介研究長期以來將娛樂排除在政治之外,其前提是將“政治”定義得相當狹窄,僅僅局限于政府選舉。如果說當時自由主義媒介理論因其誕生于傳統(tǒng)政治主導一切的歷史性背景,沒有辦法預知會有生活政治的到來而情有可原的話,那在政治實踐已經發(fā)生巨大變化的今天,如果還是不作變更地照搬理論來關照當下,就實在需要進行自我反省。庫蘭甚至明確指出,今天還把娛樂排除在政治領域之外是不能令人滿意的,因為娛樂不僅為公眾提供認知現(xiàn)實的圖譜進而提供各種具有政治含義的社會理解,還往往與各種社會價值觀、身份觀的爭論緊密相關,甚至已成為某些政治議題的載體。[1]換而言之,電視娛樂不僅觸及傳統(tǒng)政治的核心議題,還會涉及當下生活政治的豐富議題,而且往往通過生活政治議題來促進傳統(tǒng)政治的進一步變革。
對于中國電視娛樂而言,其誕生之初就與政治處于過密的復雜關系之中。由于特殊的社會歷史原因,中國電視娛樂節(jié)目長期以來致力于為傳統(tǒng)政治權力服務,國家敘事的傳統(tǒng)政治議題往往成為重要傳播內容,深受集體主義意識浸染的公眾往往也是娛樂節(jié)目的宣教對象,其自身本應承擔的娛樂功能反而遭到嚴重削弱乃至閹割。不過,隨著市場經濟和西方思潮的雙重驅動,中國民眾慢慢從集體無意識的睡夢中蘇醒,開始關注個人自我感受、注重自我價值追求乃至選擇個性化生活方式。與之相應的是,市場驅動下的電視娛樂也逐步與傳統(tǒng)政治有所疏離,轉向公眾的日常生活世界。尤其是新世紀以來不斷涌現(xiàn)的諸多娛樂真人秀,多方位展現(xiàn)多樣化生活政治議題,不僅關注消費、環(huán)保、生活方式等個體化議題,甚至涉及諸如夫妻關系、社會性別、愛情乃至個人激情等傳統(tǒng)上認為不應登上大雅之堂的私密議題。例如,在不同時期引發(fā)全國娛樂風潮的《超級女聲》和《中國好聲音》,不僅讓觀眾領略了投票選舉的參與魅力,更讓無數(shù)公眾知道了中國年輕一代的生活觀念和價值取向?!冻壟暋饭?jié)目中諸如李宇春、尚雯婕等一個個走著中性路線的選手被公眾通過投票推上冠軍寶座,極大程度上顛覆了中國傳統(tǒng)對于女性審美觀念的標準,進而引發(fā)了社會對女性美標準的大討論。社會學者李銀河甚至認為,這些選手通過中性化打扮和中性化唱腔贏得最高民意支持,明顯表明民眾對傳統(tǒng)性別審美的標準開始動搖甚至開始反思,這即便“沒有構成對男性權威的挑戰(zhàn)”,但無疑也是一次“‘跨性別主義’的勝利”。[3]《中國好聲音》對于選手“夢想”的不斷強調,尤其通過對選手追夢過程的生動呈現(xiàn)進而展示個體價值的多元,最終給普通大眾提供了一種表達人生夢想、實現(xiàn)個體價值的通道,也反映出個體“在家國同構的古老中國被漸漸挖掘,從計劃經濟宏大的集體性話語中慢慢凸顯”。[4]
由此可見,深處市場化浪潮中的電視娛樂節(jié)目“并不僅僅只是為行業(yè)帶來了經濟利益”,也“制造了新的意識形態(tài)和生活政治”。[5]中國電視娛樂在逐步走向大眾日常生活并為其帶來快樂的歷程中,并非是對政治的決然拋棄,而是轉向社會價值觀、身份認同、性別關系等似乎相對私密的問題,但這些問題并非只涉及特定個人,而是整個社會都須面對。所以,克羅圖和霍伊尼斯富有洞見地指出,所有的電視節(jié)目都有政治性。雖然大部分人經常認為電視娛樂“僅供娛樂”,但他們還是會直接或間接地賦予角色和故事情節(jié)以政治意義,最終從政治的角度來闡釋所有的媒介內容。[6]
傳統(tǒng)傳媒研究對于娛樂內容的批評,很大程度上忽視乃至誤解了娛樂本身的政治意義和民主價值。庫蘭明確指出,“娛樂應該被看作是媒介促進民主進程的積極部分”,盡管不能用“娛樂內容取代公共信息和政治辯論”。對于中國電視娛樂節(jié)目來說,在傳統(tǒng)政治權力主導一切的時代,它的確沒有對中國民主化進程發(fā)揮出太多積極作用,與同時期的電視新聞所表現(xiàn)的幾乎一樣乏善可陳,主要成為了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宣傳載體。但隨著政治的松綁和市場經濟的推動,電視娛樂節(jié)目開始娛樂化敘事,其通過采取所謂的“非政治”策略積極開發(fā)娛樂內容,這種策略本身則具有強烈的政治意義。因為對于有過傳統(tǒng)政治長期統(tǒng)攝一切的特殊歷史的中國來說,長期受制于傳統(tǒng)政治的電視娛樂并沒有真正為公眾提供名副其實的娛樂內容,而公眾也根本沒有選擇的機會和發(fā)言的權利。正因為這一特殊原因,所以對于今天愈來愈具有權利意識和自主意識的公眾來講,其對電視娛樂的追求和選擇本身就極為鮮明地體現(xiàn)了一種個體權利政治,因為其在一定程度上是對傳統(tǒng)政治權力無處不在的長期越位的強烈反叛和抵抗,這也是中國特色式的政治性。換句話說,電視娛樂通過為公眾提供大量娛樂內容,不僅僅是為了向公眾呈現(xiàn)豐富多彩的生活方式,也是在滿足公眾大膽追求的一種個人權利。而電視娛樂越“非政治化”,則越體現(xiàn)了公眾個人權利的有效實現(xiàn)。
更為重要的是,電視娛樂就在從娛樂功能向娛樂內容積極轉化的過程中,恰恰找到了一條積極建構中國民主的可操作性路徑。一方面,由于公眾長期以來對于娛樂充滿強烈需求但卻始終無法得到有效滿足的多年壓抑,電視娛樂的大力開放自然能引起公眾的高度關注和積極參與,尤其是電視娛樂不斷由明星模式向平民模式的轉向,能夠非常有效地抓住日益想要表達自身訴求的公眾最敏感的神經,讓公眾感覺其權利得到前所未有的尊重。這種權利不僅僅在于娛樂需求的滿足,更在于為其提供了一個前所未有的表演舞臺,而這個舞臺長期以來一直被傳統(tǒng)政治權力所牢牢掌控,普羅大眾對之只能是可遇而不可求。電視娛樂正是利用公眾對于娛樂的需求和對于權利舞臺的渴望,并以各種新穎的方式和新穎的內容最大化地吸引公眾的積極參與,擴展了生活政治的影響力,促使公眾更加自主地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另一方面,電視娛樂所展示的生活政治議題,無論是一種個性觀念還是性別取向,無論是愛情選擇還是婚姻問題,其相比于電視新聞涉獵的其他諸如教育、就業(yè)、醫(yī)療、交通等生活政治議題而言具有極低政治風險性,更不會直接沖擊傳統(tǒng)政治權力的核心敏感地帶,往往不會受到多少政治約束。而這類相對體現(xiàn)多元訴求的政治議題盡管被批評者認為是“公”“私”混淆,但毫無疑問往往打破新聞具有的地緣性缺陷而能獲得不同地域、不同階層觀眾的共同關注,最終形成全國性爭論。而討論議題的政治低敏感性甚至無敏感性決定了公眾即使大規(guī)模的參與卷入也不會引起官方的強烈反感,盡管偶爾也會有一些官員批評性的片言只語,但不會像電視新聞那樣往往被官方實行“腰斬”,因而可為中國當下民主化實踐提供一種可操作性和可持續(xù)性示范策略。
隨著市場的驅動和官方的民生化導向,中國電視娛樂與電視新聞一樣聚焦于公眾日常生活,并以生活政治為有利的民主化傳播實踐的重要路徑,規(guī)模化建構中國參與式民主實踐,而這種民主參與的廣度性往往比電視新聞的民主化建構實踐更具徹底性、持續(xù)性和影響力。
盡管電視娛樂長期以來都在喊著為人民服務的政治口號,但事實上只有在今天人民搖身變?yōu)橄M者才真正獲得了相對娛樂主動權。對于需要自負盈虧的電視娛樂制作者來說,隨著市場化力量的驅動,如何滿足公眾的利益訴求越來越成為其無法回避的一個考量中心,盡管其最終還是想借收視率去向商家置換高額的市場利益。作為電視娛樂的制作者也深刻明白中國電視娛樂內容長久的名不副實已致公眾正常的娛樂需求受到過度抑制,更能體察特殊的歷史背景已致本來只是作為大眾普通正常需求的娛樂偏偏升格為一種其必須要始終堅持奮斗方能爭取到的權利。這意味著,如此背景下的電視娛樂當其走向大眾的時候,盡管從市場經濟學的角度看來只是為了一己之私利,但公眾所獲得的遠不只是一種純粹生理需要的感官滿足。
縱觀中國電視娛樂節(jié)目發(fā)展歷史,從《正大綜藝》《綜藝大觀》到《快樂大本營》《歡樂總動員》,再到后來的《超級女聲》《快樂男生》乃至當下持續(xù)火爆的《中國好聲音》,這一系列節(jié)目的起承轉合清晰地反映出中國電視娛樂節(jié)目通過由娛樂大眾向大眾娛樂轉換,進而喚醒公眾主體參與意識的清晰路線圖。這些深處市場化沖擊浪潮下的電視娛樂節(jié)目為了吸引公眾最大限度地參與卷入,不僅脫掉了過去宣傳教育的外衣,更是扭轉明星娛樂取向而朝大眾娛樂方式轉向。因為在公眾越來越有快樂欲望和制造快樂欲望的今天,電視娛樂制作者明白只是簡單請明星來博得觀眾為之一樂已經不再那么管用。在大眾化路線策略的運用下,電視娛樂為了鼓勵公眾的參與熱情,制作者運用了大眾文化所特有的開放性、豐富性乃至曖昧性,用極具政治性的權力話語刺激對傳統(tǒng)政治既有熱情又有警體的公眾本身具有的豐富想象力,從而在大眾與娛樂的短暫相遇中即刻產生非同凡響的激情火花,迅速喚醒大眾沉睡已久的自主意識和參與熱情。電視娛樂以如此鮮明的方式為公眾賦權從而喚醒公眾的自我主體性,這是一直受到眾多政治束縛的電視新聞節(jié)目所遠遠不可想象的。例如,《超級女聲》不僅宣稱“一切權力交給大眾”,更是宣揚“想唱就唱,要唱得漂亮”的自由個性——從節(jié)目主題歌到選手宣傳片甚至再到各路媒體狂轟濫炸式的報道,反復訴說著大眾本應具有的主體性權力,更激發(fā)了公眾對于娛樂之外的權力想象。該節(jié)目動輒數(shù)十萬的參與報名以及隨之而來的上億公眾圍觀,更被研究者譽為“啟蒙理性在現(xiàn)代中國最成功的一課”。[7]近年來的《中國好聲音》更是處處傳遞著草根大眾的夢想,這種個人化夢想反映出個體對于自我價值的肯定,而節(jié)目“導師轉身”環(huán)節(jié)的設置更體現(xiàn)了羅爾斯式的“無知之幕”的公正性,這一公正性環(huán)節(jié)也有力回應了大眾希望在公正規(guī)則下實現(xiàn)個人夢想的殷切期待和樸素愿景。
對于以參與為核心的民主來說,如何保證公眾充分而有效的參與一直是一個極具爭議性的問題。但無論爭議性有多大,都會認同一點:如果一個民主制度最終無法讓大眾參與,民主制度本身就不具有合法性,甚至根本不能以民主來命名。科恩就認為,民主的真正有效首先要有一個廣度,即要有足夠的參與人數(shù),其次才是參與的深度。而正因為民主對參與性的天然要求,所以哈耶克認為民主其優(yōu)越性并不在于選出某位統(tǒng)治人員,而在于大部分人都積極參與了形成意見的活動,進而有相當數(shù)量的人員可供遴選。[8]而以選秀節(jié)目為代表的電視娛樂節(jié)目之所以體現(xiàn)了鮮明的民主建構作用,不僅在于其借助大眾文化本身的豐富性、開放性和曖昧性,利用諸如“賦權”的策略方式向主體意識處于沉睡狀態(tài)或壓抑狀態(tài)的公眾發(fā)起了一次次讓電視新聞難以發(fā)出的“權力宣言”,從而激發(fā)了公眾民主參與的強大熱情,更為重要的是電視娛樂利用當今媒介融合的技術優(yōu)勢、聯(lián)動其他媒體渠道一起為公眾的規(guī)?;瘏⑴c提供實實在在的演練場域和民主參與機會。尤其是選秀節(jié)目大都通過電視媒體與其他媒介技術的聯(lián)動來為公眾創(chuàng)造更多參與空間,從而使得公眾的參與無論是深度還是廣度相比以往節(jié)目都達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這種聯(lián)動最大化地向公眾傳達相關信息,也使公眾可以表達相關意見,進而形成一種強大的聚合效應,從而讓更多無法親身走進比賽現(xiàn)場的觀眾的參與訴求能夠得到實實在在的實現(xiàn),也往往更能體現(xiàn)民主參與的廣度。更為重要的是,選秀節(jié)目借助短信投票使公眾個體的主體性得以充分發(fā)揮,公眾參與借此從口號宣言真真切切地演變?yōu)橐环N有效行動,甚至演繹為席卷全國的大眾民主狂歡。盡管官方一再宣稱,民主作為一種制度有許多實踐形式,并非只有全民選舉才是民主,但其“民主不是選舉”的宣稱無法遮蔽“民主需要選舉”這一事實。公眾對于西方的選舉大多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并對于將之運用到中國的傳統(tǒng)政治領域抱有極大期待。所以,電視娛樂對于投票選舉的短信活動的開啟,對于幾乎沒有經歷過投票選舉的中國公眾來說,無疑具有極大的誘惑力和震撼力。因此,長期處于投票饑渴狀態(tài)的大眾,“一旦有機會享受這樣的權利,即便是參與一項娛樂活動,也會表現(xiàn)出異常強烈的欲望,尤其是觀眾只需要動一下自己的拇指,就能完成這一投票的過程,而且只需要一點點費用就可以形成一次有效的參與……不管是否存在什么黑幕,或者某種不公正,單從過程來看,‘拇指風暴’引領的民主投票,是具有‘民主性’的?!保?]
深受市場力量的強勁裹挾,電視娛樂節(jié)目已然成為了當下中國幾乎所有電視媒體機構的重型競爭武器。出于市場利益考量的電視娛樂節(jié)目,一方面與傳統(tǒng)政治議題謹慎保持距離;另一方面則積極呈現(xiàn)公眾日常生活政治議題。更為重要的是,生活政治議題的低敏感性為娛樂節(jié)目民主化傳播實踐提供了有效通路,進而促成極具規(guī)?;膮⑴c式民主實踐。不可否認,電視娛樂節(jié)目的這種民主參與實踐存在諸多瑕疵,也不否認其背后存在市場利益的考量,但不能因此而對于民主化實踐本身視而不見,更不能苛責它沒有一步到位或不夠徹底,畢竟民主本身無法一蹴而就。也唯有如此,我們才能深刻體察電視娛樂民主傳播實踐對于中國當下社會的重要價值,也才能清晰洞見當下中國社會民主化進程的演繹現(xiàn)狀和復雜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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