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晉波

（揚(yáng)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蘇揚(yáng)州225002）

出土文獻(xiàn)與《史記·秦本紀(jì)》疑文釋讀

倪晉波

（揚(yáng)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江蘇揚(yáng)州225002）

《史記·秦本紀(jì)》中有兩處聚訟甚久的疑文：其一是“寧公”“憲公”，孰是孰非；其二是“武公弟德公同母魯姬子生出子”的句讀問題。根據(jù)太公廟秦公鐘、镈銘文可知“寧公”是“憲公”之誤，但出土文獻(xiàn)無法直接解決第二個問題。結(jié)合相關(guān)傳世文獻(xiàn)綜合分析可知，《秦本紀(jì)》的第二處疑文很可能是脫文所致，其讀法為：“武公弟德公，同母魯姬子?！酢跎鲎??！奔次涔c德公兩人同母，都是魯姬所生，出子的母親則另有其人?？傊?，出土文獻(xiàn)之于古籍疑文有“能”與“不能”的兩難，須綜合利用多種方法和旁證文獻(xiàn)方能真正解決疑難。

出土文獻(xiàn)；《史記·秦本紀(jì)》；疑文

1　出土文獻(xiàn)解決《史記·秦本紀(jì)》疑文的“能”與“不能”

出土文獻(xiàn)是古籍整理的資源庫和推進(jìn)器，既可以補(bǔ)古書載籍之不足，又可以訂其失誤、辨其疑惑。例如，通行的點(diǎn)校本《史記·秦本紀(jì)》載：

寧公生十歲立，立十二年卒，葬西山。生子三人，長男武公為太子，武公弟德公，

同母魯姬子。生出子。［1］181

這段話有兩處聚訟甚久的疑文。其一是句首的“寧公”問題：寧公是春秋時期秦國的國君之一，但他在同書《秦始皇本紀(jì)》中卻被寫作“憲公”，孰是孰非，古今一直未有定論。

直到1978年陜西寶雞太公廟出土秦公鐘、镈，問題才得以解決。秦公鐘、镈內(nèi)鐫銘文，云：

秦公曰：我先祖受天命，賞宅受國。烈烈邵文公、靜公、憲公不墜于上，邵合皇天，以虩事蠻方。公及王姬曰：余小子，余夙夕虔敬朕祀，以受多福，克明又心。胤士，咸畜左右。允義，冀受德明。［2］

銘文清楚地記錄了春秋秦國國君的部分世系：文公、靜公、憲公，學(xué)界據(jù)此才明了“寧公”誤、“憲公”是?！皩帯薄皯棥倍止糯謩e寫作“寧”“憲”，字形相近，極易混淆，《秦本紀(jì)》在傳寫時誤“憲”為“寧”，而《秦始皇本紀(jì)》則不誤?！妒酚洝返那暌砂钢浑S即終結(jié)，出土文獻(xiàn)“魔法”般的威力于此可見一斑。

然而，“魔法”并非時時有效。同是上引《史記》資料，令人疑惑的還有后半段文字的句讀問題：“武公弟德公，同母魯姬子。生出子。”點(diǎn)校本整理者如此釋讀的依據(jù)來自《史記正義》：“德公母號魯姬子?！保?］182這就是說，秦武公與秦德公同是魯姬子的兒子。然而，這一讀法不僅留下“出子是誰所生”的疑案，且使前后兩句捍格不通，成為《史記》疑文之一。

2　《史記·秦本紀(jì)》中的“魯姬子”與“王姬”釋疑

馬非百對上引文字曾提出新的讀法。他根據(jù)清人郭嵩燾的意見，認(rèn)為《史記正義》所記有誤，在《秦集史》一書中將其改讀為：“武公弟德公同母。魯姬子生出子。”［3］11如此一來，魯姬子變成了出子的母親，武公與德公是另母所出的兄弟；至于他們的母親到底是誰，則無從考知。后來，陳平提出武公、德公和出子三人同母，都是魯姬子的兒子，他將“同母”“魯姬子”皆屬下讀，即：“武公弟德公，同母魯姬子生出子?！保?］295

以上讀法皆囿于《史記》原文，糾結(jié)于“同母”“魯姬子”上、下讀，未慮及史文的脫、衍問題。林劍鳴則不然。上引太公廟秦公鐘、镈銘文中，器主“秦公”與“王姬”并書，顯見是配偶關(guān)系。而這位“秦公”列舉先祖世系只到憲公，意味著他緊接憲公之后即位為君，據(jù)《秦本紀(jì)》，秦憲公之后為君的是出子，林劍鳴因此斷定《史記》原文有脫漏，應(yīng)該補(bǔ)為：“武公弟德公，同母魯姬子。王姬生出子?！保?］42就是說，秦武公和德公是魯姬子的兒子，出子的母親是王姬。楊善群校補(bǔ)《秦會要》，認(rèn)可了這種說法，并認(rèn)為：“補(bǔ)字后，此句文意豁然貫通，史實乃明?！保?］4然而，依據(jù)同樣的出土資料，王輝的觀點(diǎn)卻恰恰相反，他認(rèn)為武公、德公同是王姬的兒子，出子的母親是魯姬子，他的標(biāo)點(diǎn)是：“武公弟德公，同母。魯姬子生出子?！保?］32-332013年出版的點(diǎn)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史記》，亦如此句讀。［8］130-131但令人費(fèi)解的是，在此句的注釋中，修訂本仍僅列《正義》之文“德公母號魯姬子”，未加任何其他文獻(xiàn)或案語辨明此種注釋對句讀的暗示：武公和德公的母親是魯姬子，出子的母親也是魯姬子?？梢?，出土文獻(xiàn)非但沒有解《史記》疑文之惑，反而治絲益棼。竊以為要解決這一問題，還是應(yīng)該從《史記》原文入手。

細(xì)察上述五種意見，可見一個共同點(diǎn)，就是都將“魯姬子”視為女子名號。其實這樣的稱謂是有問題的。據(jù)筆者統(tǒng)計，“姓氏/人稱代詞+姬+子”的表達(dá)在《史記》中共出現(xiàn)了13次，其中的“子”均指“兒子”，而不是女子稱謂的構(gòu)成部分。如，《呂太后本紀(jì)》：“戚姬子如意為趙王，薄夫人子恒為代王，諸姬子子恢為梁王，子友為淮陽王”；《孝武本紀(jì)》：“樂成侯姊為康王后，毋子?？低跛溃ё恿橥酢?。這就是說，以“魯姬子”作為女子稱謂與《史記》的文例不合，此其一。其二，據(jù)石巖對周代金文、《春秋》和《左傳》的統(tǒng)計，西周及春秋時代沒有稱貴族女子為“某姬子”的。［9］“魯姬”這樣的稱謂倒是很常見。如，魯姬鬲銘：“魯姬作尊鬲，永寶用?！保ā兑笾芙鹞募伞?·593，以下簡稱《集成》）所以，“魯姬子”之謂，要么意指“魯姬之子”，要么“子”為衍文，不應(yīng)是女子的稱謂。

林劍鳴之所以認(rèn)為“王姬”是秦出子的母親，是根據(jù)太公廟秦公鐘、镈銘文中的一句話：“公及王姬曰：余小子……”他說，“王姬”與器主“公”并稱，表明她的地位很高，不可能是“公”的妻子，因為夫婦并稱于禮不合，且春秋金文中找不到這樣的先例。［5］52-53事實上，金文中夫婦并稱的例子有很多。如，西周晚期的叔鼎銘：“唯王正月初吉乙丑，叔、信姬乍寶鼎，其用享于文祖考。叔、信姬其易壽考多宗，永令叔、信姬其萬年，子子孫孫永寶?！保ā都伞?·2767）還有伯父鼎銘文：“伯父作朕皇考屖伯、吳姬寶鼎?！保ā都伞?·2649）另外，近年才面世的珍秦齋所藏秦子簋，其蓋銘云：“秦子之光，昭于聞四方，子子孫孫，秦子、姬□享?！保?0］秦子簋是春秋早期秦國之器，其銘文“秦子、姬□”并置，顯然是夫妻并稱。太公廟秦公鐘、镈銘文中出現(xiàn)的“王姬”，其地位的確很高，因為從稱謂看，她很可能是來自周王室的女子。這和“王妊”（王妊作簋，《集成》6·3347）、“王媯”（陳侯簋，《集成》7·3834）、“王姞”（噩侯簋，《集成》3· 3728）之類的稱謂相似?？梢?，太公廟鐘、镈銘文中并稱的“秦公”“王姬”應(yīng)該是夫妻關(guān)系。這個“秦公”，現(xiàn)在學(xué)界一般認(rèn)為是秦武公。［11］王姬既然是武公之妻，當(dāng)然也就不可能是武公的兄弟出子和德公的母親了。

3　《史記·秦本紀(jì)》疑文試釋及其啟示

依據(jù)對“魯姬子”詞意、《史記》文例以及王姬身份的分析，本文認(rèn)為，《秦本紀(jì)》的相關(guān)記載要么有脫文，其讀法為“武公弟德公，同母魯姬子。□□生出子”，即武公與德公兩人同母，都是魯姬所生，而生出子者則另有其人，但并非太公廟秦公鐘、镈銘文所言的王姬；要么有衍文，其讀法為“武公弟德公，同母魯姬［子］生出子”，即武公、德公與出子三者同母，都是魯姬所生。對于這兩種讀法，筆者推測前者的可能性較大。因為倘若武公、德公和出子三位皆是魯姬所生，以太史公一向簡潔的筆法不大會以這種拗口的表達(dá)予以說明，而完全可以說“武公弟德公、出子，同母魯姬子”。另一方面，據(jù)《秦本紀(jì)》，憲公死后，權(quán)臣弗忌、三父等人專擅國政，先廢太子武公，立年幼的出子為君，繼而賊殺出子，復(fù)立武公為君。雖然《史記》中沒有明確記載其中的詳情，但揆之以春秋時期層出不窮的后宮、權(quán)臣勾結(jié)為禍的史實，如“驪姬亂晉”等，很可能秦國在憲公死后也發(fā)生了類似事件。正是由于武公、德公與出子異母，才使得弗忌、三父等人在秦憲公死后有機(jī)會趁隙離間，勾結(jié)后宮，廢長立幼，讓秦國陷入危機(jī)。

1930年，陳寅恪在《陳垣敦煌劫余錄序》中寫道：“一時代之學(xué)術(shù)，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xué)術(shù)之新潮流。治學(xué)之士，得預(yù)于此潮流者，謂之預(yù)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預(yù)者，謂之未入流。此古今學(xué)術(shù)史之通義，非彼閉門造車之徒，所能同喻者也?！保?2］23620世紀(jì)以來的古典文學(xué)研究史的一個重要變化就是密切關(guān)注并積極利用出土文獻(xiàn)，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充分踐行并證明了陳寅恪的“預(yù)流說”。另一方面，在價值判斷上，出土文獻(xiàn)可以澄清文學(xué)史研究中的某些爭議問題。比如，《左傳·襄公二十三年》和《國語·晉語四》都提到了重耳賦詩《河水》之事，杜注以《河水》為逸詩，而韋昭則認(rèn)為《河水》是《沔水》之訛，后世或從杜或隨韋，上博楚簡《孔子詩論》第29簡的出土證明《河水》確為逸詩。所以，積極利用出土文獻(xiàn)是解決包括《史記》在內(nèi)的古籍疑文的重要方法。

然而，從本文利用出土文獻(xiàn)釋疑《秦本紀(jì)》在疑文之例來看，出土文獻(xiàn)對于解決古籍整理、釋讀中的疑難問題固然有極大幫助，然而它并非靈丹妙藥，不能總是藥到病除，其“能”的另一面是“不能”。對于古籍疑文，我們應(yīng)從實際問題出發(fā)，兼綜諸法而各盡其用，如此，方能覓得最終解決方案，或最大限度地接近真相。

［1］司馬遷.史記［M］.點(diǎn)校本.北京：中華書局，1959.

［2］盧連成，楊滿倉.陜西寶雞縣太公廟村發(fā)現(xiàn)秦公鐘、秦公镈［J］.文物，1978（11）：1-5.

［3］馬非百.秦集史［M］.北京：中華書局，1982.

［4］陳平.關(guān)隴文化與嬴秦文明［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5.

［5］林劍鳴.秦史稿［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6］孫楷，撰；楊善群，校補(bǔ).秦會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

［7］王輝.秦出土文獻(xiàn)編年［M］.臺北：臺北新文豐出版公司，2000.

［8］司馬遷.史記［M］.點(diǎn)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13.

［9］石巖.周代金文女子稱謂研究［J］.文物春秋，2004（3）：8-17.

［10］李學(xué)勤.論秦子簋蓋及其意義［J］.故宮博物院院刊，2005（6）：21-26.

［11］李學(xué)勤.秦國文物的新認(rèn)識［J］.文物，1980（9）：25-31.

［12］陳寅恪.陳垣敦煌劫余錄序［M］//陳寅恪.金明館叢稿二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Excavated Documents and Doubtful Expressions inAnnals of the Qin State of Records of the Grand Historian

NI Jinbo
（College of Chinese Literature，Yangzhou University，Yangzhou 225002，Jiangsu，China）

There are two vexed questions in Annals of the Qin State of Records of the Grand Historian.One question is which is right，Duke Ning or Duke Xian.The other is how we punctuate the following sentence correctly——“武公弟德公同母魯姬子生出子”.According to the inscriptions on the Duke Qin’s Zhong&Bo in Taigong Temple，Duke Xian is right.But it can not solve the second question directly.Combined with a comprehensive analysis of relevant historical documents，we think that Zi（子）is a redundant word in above sentence and we believe that the sentence should be punctuate like this:Duke Wu and Duke De have the same mother，whose name is Duchess Lu，and their little brother’s mother is someone else（“武公弟德公，同母魯姬子?！酢跎鲎印保?From this example we can find that excavated documents sometimes can resolve the difficulty in ancient books，and sometimes not，and we should turn to comprehensive utilization of various methods and circumstantial evidence in order to really solve difficult questions in the ancient classics.

excavated documents；Annals of the Qin State of Records of the Grand Historian；doubtful expression

K234.1

A

1672-2914（2015）05-0005-03

2015-05-22

國家社科基金項目（09CZW019）；江蘇高校優(yōu)勢學(xué)科建設(shè)工程資助項目（“文化傳承與區(qū)域社會發(fā)展”）。

倪晉波（1979-），男，安徽桐城市人，揚(yáng)州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研究方向為先秦兩漢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