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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接觸的張瑞芳

2015-03-03 12:07黃錦元
上海采風月刊 2015年9期
關鍵詞:月餅

文/黃錦元

我所接觸的張瑞芳

文/黃錦元

一、 在列車上

我是誰?怎么能和大名鼎鼎的張瑞芳扯上關系呢?

那得從當年《李雙雙》攝制組說起。當年,我才20來歲,隨著攝制組到達河南林縣太行山地區(qū)安營扎寨。在外景地呆了兩個多月以后,秋風掃落葉,這里的冬天提前來臨了。根據(jù)劇情對環(huán)境的要求,不能繼續(xù)在那里拍攝外景了;又因上影廠攝影棚全被《紅樓夢》劇組“大觀園”布景占用著,所以大隊人馬只好收營拔寨,趕往西安電影廠拍內(nèi)景。

那天正是1961年10月1日,因為是國慶節(jié),無論在候車室還是在列車上,都不斷地從廣播里傳來周恩來總理在天安門城樓上的講話聲,特別提到今年是我們國家困難的“第三年”。所以,這個日子我記得特別牢。西行的列車開開停停,停停開開。有次停車的時間特別長,喇叭里反復地提醒著:請旅客們注意,不要打開車窗門。外面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大家都不知道。也有人說難民們將列車包圍了,解放軍正在清理中,但誰也不敢開窗看一下,只聽見車廂外面嘀嘀嗒嗒的敲擊聲。車內(nèi)人心有些躁動,我在車廂的走廊里漫無目的地走過來又走過去。

有一次,我正向前走動時,只見前面的一扇移門啟開,探出頭來的正是《李雙雙》的主演張瑞芳。她一見到我,就“唷”了一聲。我一見到她,正欲轉身,她卻咯咯地笑著,同時拉開移門走了出來,朝我說:“快進去,快進去?!蔽矣接种梗挥傻孟肫鹪谙丛栝g與她相撞之事。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我當時很囧。

我們在7月初火熱的炎夏到達太行山外景地。在離我們住宿地50多米的山腳下,大伙兒用蘆席等材料圍成一個男女合用的洗澡棚。水是從山上流下來的泉水,真可以說,大地作水池,天空當棚蓋。不過有一個嚴格的要求,制片主任吳承鏞宣布過,凡是進去洗澡,必須在醒目的圍棚上掛一件衣服,披掛在外面。有人開玩笑說,裝一只紅綠燈,紅燈女同志,綠燈男同志。這只是玩笑而已,根據(jù)當時當?shù)氐臈l件,裝一個照明燈也很困難,所以只限白天洗澡,晚上是一片漆黑,可能還有野狼出入?yún)?。攝制組三四十人都打著地鋪,住在養(yǎng)蠶場的房子里。這是當?shù)卣o我們提供的最好的條件了,而且打掃一新,屋子地面上撒滿了白石灰,可跳蚤依舊活躍非凡,大家捉跳蚤常常通宵達旦。有天夜里我被咬得渾身不舒服,一清早起床去洗澡,一看洗澡棚上沒有任何衣服掛著,再聽沒有任何動靜。那時的天蒙蒙亮,天空還閃爍著星星,近山黑沉沉,遠山的峰尖剛有一絲陽光,心想,誰會那么早來洗澡呢,我身上還癢著吶,所以興奮極了,當時只想痛痛快快地洗上一個涼水澡。聽人說,早上洗個澡,全天精神爽,便連蹦帶跳地掀開草席門,進入洗澡棚。誰料,卻與張瑞芳撞了一個滿懷。我嚇得靈魂出竅,慌忙倒退著出了澡棚門,差一點仰面朝天摔倒。她卻手捧著裝著洗好的衣服的臉盆,咯咯地笑著。我咕咕嚕嚕地聲明:“我沒有錯?!彼叱鲈枧镩T朝我淡淡地一笑,說:“你是沒有錯。”她看我呆呆地立在那里,用一種關愛的語氣說:“快進去洗吧。”我看著她遠去的背影,心里默默地說,她也沒有錯啊,用不著把什么衣服撂在外面呀。但我對她敬重的是,她并不因為我年少冒失,當笑話去張揚。

盡管如此,可今天她要我進她的軟臥包間,我還是感到有些靦腆尷尬。不過她隨和的神態(tài)和長輩的語氣,很快打消了我的局促不安,我跟著她走進了她的軟臥包間。這間軟臥包間,在我的印象里比六個人的硬臥空間還大,床鋪也很大,床的對面有兩只單人沙發(fā),中間還放著一個茶柜。我是一個從農(nóng)村到上海,剛進電影廠不久,沒有見過世面的小青年,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她請我坐,我卻沒敢坐下。她側坐在床沿上,左肩靠在車窗板壁上,只見她皺著雙眉像自言自語,思索著問我:“三年了,可要更亂了——到底又發(fā)生了什么,停了那么長時間?”她是在擔憂著國家的大事。我便將聽來的告訴她:“聽說前面有人臥軌?!闭f著就想轉身離開,卻又被她叫?。骸皣唶?,還有事吶?!蔽倚睦镉质且魂嚲o張,甚至還有些害怕,不知是什么事,是不是茂路對她說了什么?

茂路是《李雙雙》里扮演飼養(yǎng)員的演員,在兩個多月的外景地,他給我的印象憨厚樸實。有一天,我正捧著碗吃早飯,他啃著窩窩頭朝我走過來,用眼神示意要我跟他走。我隨意地跟著他,沒有走幾步,到了山腳下一排房屋拐彎處,他左右環(huán)顧了一下,神秘兮兮偏過頭咬著耳朵對我說:“吃好早飯就在這里碰頭?!蔽乙矝]有多問多想,朝他點點頭。當我如愿與他赴約時,他先是對我說,今天整天是陰天,攝制組安排自由活動;然后才問我:“《李雙雙》劇本看過嗎?”我回答他看過;他又說劇本里有一位年輕小伙,從城市到農(nóng)村來相親,被李雙雙攔住勸他回去,他問我記得嗎?我又朝他點點頭。他露著滿口白牙笑著說,就是這個角色,讓你來演這位小青年。我一聽,連連搖頭,不行,不行,肯定不行。他卻說,我來輔導你,大膽試試??晌耶敃r云里霧里不知所措,最后以失敗而終。沒有想到,他嘆了一口氣說:“完成不了任務,回去對他不好交待?!蔽蚁胨f的“他”肯定不是導演魯韌,按魯導的性格會直接找我;是不是吳貽弓呢(吳任“李雙雙”副導演)?也不像。我連猜帶問地說:“是不是張瑞芳同志請你來的?”他先是脫口而出“是張瑞芳老師……”,接著又神色緊張地矢口否認:“不是,不是?!鄙酝S滞蝗粠е┖竦男δ槼壹缟陷p輕拍了兩下,“一猜就著”,還說我“真聰明”。他的意思我明白,要我給他保密,申明不是他告訴我的,而是我用“聰明的腦袋”猜出來的??晌曳穸ǖ負u頭告訴他,是張瑞芳她自己告訴我的。他一聽,吃驚地“啊”了一聲,一會兒又搖著頭,疑惑地說:“這不可能?!蔽荫R上又對他說,“我常聽到她嘀咕,國家經(jīng)濟那么困難(文革之前攝制影片靠國家撥款或貸款),為了拍兩三個鏡頭,一個演員專門從上海趕來外景地,多浪費啊。這不是她告訴我的嗎?”茂路聽后,如釋重負地仰天哈哈大笑,輕輕地推了我一下:“你這傻小子真不傻?!苯又謱ξ艺f:“來,再來幾遍,成了,我對瑞芳老師好有個交待?!?/p>

由于我的無能,沒有實現(xiàn)瑞芳老師的期待。但她的精神我為之感動,一個演員,不僅把戲演好,還為攝制成本節(jié)約每一個銅板而煞費苦心。這種精神,對比當今的文藝圈現(xiàn)狀,尤其顯得難能可貴。今年的6月1日,我拜訪艾公(明之),他已是90高齡的人了,可仍然是風度翩翩,精神抖擻。在交談中,談到張瑞芳,他肅然起敬。他說,張瑞芳她資歷很老啊,1938年就參加革命了。在談到影視圈的現(xiàn)狀時,他更是憤憤不平地說:當今有些演員僅靠臉蛋,富得太快太容易,所以吸毒者有之,嫖娼者有之,甚至有的演員為了哄抬身價拍了一半撂挑子。所以我認為,在當今的文藝圈,真該多些“李雙雙”從農(nóng)業(yè)戰(zhàn)線轉移到文藝戰(zhàn)線上來,“看到不合理的我就要管”——希望有千千萬萬李雙雙式的人物站出來。

可是當年在列車的軟臥包箱里,我害怕她把我留下來,怕她再輔導我演什么角色。自認為在茂路面前出些洋相還沒有什么,在瑞芳老師面前可就丟糗丟大了。我正在遐想之時,卻聽到她說起李保羅在候車室的事,我一聽,心一寬,發(fā)出了“嘿”的笑聲??伤妨饲飞?,輕輕地朝我說:“這孩子,你笑什么?”當時我感到臉刷一下就熱了,有些羞愧。她把我當孩子,我內(nèi)心有說不出來的滋味。后來聽她說,要不是在候車室,她一定會過去批評李保羅,這才使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生活里的李雙雙,她關心著我,為維護我的名義,要與李保羅理論的意思。這一說,聽者也許并不明白,需細說一下。

當年的林縣是一個小站,候車室很簡陋,空氣混濁,充滿著土煙味,廣播喇叭里傳來一次又一次推遲發(fā)車的通知,大家擔心著何時能上車。在這混亂不堪的嘈雜聲中,突然傳來李保羅大嗓門的喊聲:“小黃啊,我網(wǎng)兜里少了一個月餅!”那個年代聽到“月餅”二字,給人的震驚和誘惑有“炸彈”一樣的效果,候車室里一瞬間鴉雀無聲,人們的視線一齊投向李保羅。如果那時真有月餅堆在那里,人們肯定會一窩蜂前來哄搶,那是自然災害的第三個年頭,全國的百姓連年困苦,餓得心慌,我們在外景地,看到當?shù)氐睦习傩瞻褬鍢淙~也吃光了??稍谀莾哼^中秋節(jié),地方政府卻給每一位攝制人員發(fā)了不收糧票的四個月餅,這是何等珍貴。領取很嚴格,不得代領,提前離開或后來者,一律不發(fā)不補。那么珍貴的月餅怎么會少了一個呢?與我有什么關系呢?

原來李保羅這位演員年齡比較大,在《李雙雙》里扮演老支書,在現(xiàn)實生活中也是一位可敬可親的老人。他隨身行李多,有背的,有手拎的,而我的行李全部托運,又年輕,兩手空空,所以我隨手從他手里接過一只鼓鼓囊囊的網(wǎng)線袋,隨他一起上卡車,一起下車,一起走進候車室,一直到把網(wǎng)線袋放在他身邊的行李堆里。我還對他說,到上火車時,我再來幫他拎。與他打過招呼離開不久,突然傳來他喊著“少了一個月餅”的大嗓門聲音;我轉身回過去著急地幫他打開網(wǎng)兜翻找時,旁邊站著的另一位扮演“挖社會主義墻腳的落后社員”的演員陰陽怪氣地朝我說:“拎一下網(wǎng)兜,吃一個月餅,也是按勞取酬么?!彼衲钆_詞,滿臉皺紋呲牙咧嘴地笑著。他可能是開玩笑,可我不客氣地罵了他一句:“給你這老狗吃了的。”嘴里在罵他,心里更恨他,因為與我一批進廠的一個青年,為偷幾個自行車鈴而被送去勞教;如果當時真有人偷了一個月餅,豈不是成了一樁案子?當時我心里就這么想的。他可能感到被我罵得沒有落場勢,就轉身走了。就在這時,突然聽到李保羅“嗨”的一聲,并用手掌拍打著自己腦門,低著頭蹲下去了。我也忙彎下腰問他怎么啦,他輕輕地對我說:“我忘了,為嘗味道,自己吃了一個月餅。”他自言自語地說著“老了”。

我把真相告訴了張瑞芳,沒有想到她也笑著說:“這個保羅啊。”我還把罵某演員的事告訴了她,她臉一沉說:“罵得對,怎么開這個玩笑吶!”她轉而一笑說,當她見到某某時也要批評他幾句。隨后她欠了欠身站了起來,在車廂的掛壁上取下她的網(wǎng)兜,從里面取出一包月餅,要我拿著。我并沒有伸手去接,可她卻說,這是讓我轉送給我?guī)煾挡掏?。我?guī)煾凳且晃缓苡薪?jīng)驗的布景制作師,在外景地將布景安置好后,在發(fā)月餅之前就離開去西安電影廠裝置內(nèi)景了,所以按規(guī)定沒有發(fā)到月餅。張瑞芳告訴我,她與我?guī)煾凳抢贤?,她以個人的名義慰問我?guī)煾?,但要我保密,不要說是她給我?guī)煾档?。這時我馬上想到,她請茂路來輔導我演戲,又要茂路保密一樣。她還微笑著問我能做到嗎?我肯定地點了點頭。她爽朗地笑著,又朝我說:“要經(jīng)得起檢查哦?!蔽乙舱J真地回答:“請放心,我一定經(jīng)得起檢查的?!彼χB聲說:“相信,相信?!睕]有想到,小小的月餅風波竟一直延伸到“文革”的爆發(fā),甚至延伸到四人幫粉碎以后。容后補敘。

停著的列車終于又啟動了,用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那個年代的火車,真像老黃牛拖破車,慢吞吞地往陜西方向進發(fā)。

二、 在五七干校

1969年12月17日上午10時許,在凜冽的寒風中,一輛軍用卡車停在四營(天馬電影廠)和五營(海燕電影廠)中間一條南北向的泥土大道上,陸續(xù)下車的約有十幾個人,都是彎著腰背的老頭老太,各自在一兩名造反隊員的押領下,有的往西走,有的往南走。朝我們五營走來的一位老太太,她頭上裹得嚴嚴實實,一陣大風刮來,她的黑色圍巾吹到了后腦上。只見她白發(fā)蒼蒼愁容滿面,我仔細辨認,竟是多年不見的張瑞芳。

在我的記憶里,1961年跟隨著她(《李雙雙》攝制組)奔赴過三省三城:河南鄭州、陜西西安、福建福州。由于在那個年代電影的影響力,又加上她成就顯赫,在社會上是有著崇高威望的名人,所以每到一地,都得到當?shù)卣穆≈亟哟?。每次隨她去參加宴會時,給我留下的深刻印象,一不是寬敞的宴會大廳,二不是豐潤的美味佳肴,而是她的驚人風范——在當?shù)毓賳T面前,她會把他們桌上的全雞、全鴨、全蹄膀大盆,一一搬到我們年輕人桌上;還說,他們桌上的熱炒也吃不了,剩下了也浪費。一想到她在宴會上反客為主,充滿青春朝氣的形象,再看看僅隔八九年以后的今天,論年齡,也不過剛滿50歲吧,可怎么完全成了老態(tài)龍鐘的人了。我心一酸,轉身離開。看到這一幕的不只是我一個人。有些人驚嘆地說:“啊,一下子變得那么老!”也有人竊竊私語:“這運動真摧殘人??!”

我們干校是按部隊編制,電影局為團部,各個廠是營部,各部門按連或班為單位,平日里的住宿、吃飯、勞動,都以班為單位。張瑞芳的先生嚴勵在我們一個班。剛下五七干校時,戒備森嚴,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我們班卻有一位久經(jīng)沙場游擊戰(zhàn)士出身的知識分子,他的大名叫羅志明(電影《等待滿山紅葉時》編劇之一),在干校里,有人說他是逍遙派,可在我的眼里,他更是一位樂天派。他將嚴勵稱之為勵勵,將張瑞芳簡稱為芳芳。運動一開始,張瑞芳就被關押起來,有著種種傳說?,F(xiàn)在看到她那么蒼老,大家心靈深處為她傷感,氣氛有些沉悶??闪_志明對嚴勵說:“勵勵,芳芳也來干校了,你怎么不去看看芳芳?”這一戲說,在班里引出一陣沉悶的苦笑聲。有一次,正在門口吃午飯的羅志明,迅速地退了進來,嬉笑著朝嚴勵說:“勵勵,快,芳芳這次真的來看你了。”然后學著老首長的口氣拉腔拉調(diào)地說:“你要好好地款待哦。”這時候的嚴勵不知是真是假,呆呆地捧著飯碗站了起來。張瑞芳她真的出現(xiàn)在我們集體宿舍,可在這個時候,大家想笑而不會笑了,反而出奇地平靜。只見張瑞芳禮節(jié)性的朝大家點點頭,然后走到嚴勵面前,很深沉動情地發(fā)出微弱的聲音:“兩年多了!”嚴勵很久很久凝視著她,最后蹦出了這樣一句話:“能活著相見,很幸運!”語氣雖輕,但沖擊著在場人們的心靈,胸中都有一些苦澀在涌動。

但從此以后,張瑞芳常來我們班組,有時與她的先生共進午餐,有時雙雙啃著西瓜??傊牡絹恚鎏砹税嗬锏臉啡?。羅志明甚至當著他倆的面,也戲謂勵勵和芳芳之說,他倆也樂意接受這樣的玩笑。班里的一位工宣隊員曾說過,“這樣不太嚴肅吧?”可大家誰也不理這一說法。

轉眼間到了第二年的夏日,某一天,午休以后,班里正在各自學習,有的看報,有的看書,有的輕輕地閑聊著。羅志明似真似假又文雅地叫喊著:“芳芳來找勵勵了!”大家抬起頭,只見張瑞芳走進宿舍卻脫口而出:“今天不是來找勵勵的!”突如奇來的這句話,引起一場哄然大笑。在歡樂的氣氛中,重點批判的對象、有多產(chǎn)作家之稱的艾明之,也開懷大笑。

張瑞芳是來找我的,大家都沒有想到,我自己也沒有想到。當我看到她手里拿著一只小矮凳和一卷稿紙時,加之我預先得到的信息,我心里明白了。在同事們的笑聲中,我從自己的床旁邊拿了一張小矮凳,跟著她走出去了。她說我們?nèi)ツ睦镎勀?,我隨口一說,去食堂吧。我與她進了沒有凳、沒有桌的食堂,就在食堂門口坐下,既避炎熱的太陽,又通風,光線又好,又清靜。她連聲說,這里好,這里好。

今天我與她面對面坐在一起,盯著看她,腦海里一幕幕閃現(xiàn)過去與她接觸的情景。沒有想到,我奉工軍宣隊領導之命寫的干校一年的總結,會落在她手里;她也沒有想到,要她在全營大會上宣讀的這份總結,是我寫的。她淡淡一笑說:“真有意思?!彪S后她問我,多少年沒有見面啦?我說,九年啦。她驚訝地看著我問,怎么計算出九年來的呢?可我并沒有回答她的話,又搶先說了一件事——我對她說,在這九年里我和她通了一次長途電話。她也想起來了說,對對,你在安徽打到家里找嚴勵的,已經(jīng)深夜快2點了,所以記得很牢。

怎么回事呢?因為我們幾位青年第一次去安徽深入生活,經(jīng)過合肥,省會領導安排我們住進了“稻香樓”。當時文學部負責人是她的先生嚴勵,他對我們進行了嚴厲的批評,責問我們,“稻香樓”是毛主席住的地方,年輕人怎么能住在那里呢?我們向他解釋,招待所、旅館都客滿了,所以我們才去找省委,由省委安排的;但嚴勵斬釘截鐵地說:“也不行!難道澡堂子也客滿了嗎?”由此我們牢記他的教導,第二次去安徽,我們在無奈的情況下,住進了澡堂子,我記得印象很深的是曹松茂先生哈哈笑著,露出閃爍的兩顆大銀牙說:“我們真的住進澡堂子了。”話音剛落,進來兩個人,其中一人喊著:“請上海來的客人出來。”原來是省委派人來接我們了。我們以各種理由婉言謝絕。那個時候安徽的省委書記是李寶華,來人說:“是李書記說的,哪有客人住澡堂子的事?!蔽覀儾坏貌坏诙巫∵M了“稻香樓”,但心里忐忑不安。就是那晚,我也顧不上時間已晚,趕忙往上海嚴勵家打長途,沒有想到嚴勵不在家,接電話的正是張瑞芳?!澳俏覀冊趺崔k?”我在電話里就這樣傻乎乎地說?!澳銌栁沂裁丛趺崔k?”我吞吞吐吐地說了過程,又問她“我們要不要住稻香樓?”想不到她在電話里很有大將風度地回答我四個字:“客隨主便”。當時就是她的這句話,我們睡上了一個安穩(wěn)覺……

此時,一件埋在我心里多年的事,應該向她報告了。我說,九年前,你托我把兩個月餅轉交我?guī)煾?,我今天趁這個機會,向你作一個匯報……突然,張瑞芳發(fā)出燦爛的笑聲,打斷了我的話。我連忙想一想,是不是說錯了什么,但一想又不對,真的在她面前說錯了話,她不會有那樣的笑聲。我再想說什么一時又說不下去,可她卻笑出了淚水,她從衣袋里拿出手帕擦著眼角說:“真沒有想到,今天你在我面前說出‘匯報’二字,真讓我笑死了?!边@時我又信心十足地說:“你是我心目中永遠不倒的一面紅旗,永遠不倒的李雙雙,百花獎最佳女主角獲得者?!彼犃撕?,笑著問我:“你參加什么派?”我理直氣壯地回答:“既不是造反派,因這派人員太雜;又不是?;逝?,因這派沒有造反精神;所以我參加了自認為既有造反精神、又把握住斗爭大方向的‘工農(nóng)兵革命委員會’組織,當時的首領是文學部陳瑋若和從市委宣傳部剛調(diào)到我們廠的壯茂樹,我對此人印象很好,我們第一張大字報重炮猛轟張春橋?!碑斘艺f到這里時,她臉上消失了笑容,關切地問:“結果怎么樣?”“結果是,我們的組織被造反派砸爛了,頭頭和我一直被批斗。最慘的是壯茂樹,因為他女友正面臨大學畢業(yè)分配,為這還被分到外地,他也去了外地,從此沒有見到過……”我像孩子似的在她面前說了一大通,可我突然想到一句心里話:九年以后的今天面對面坐著,比我當年在你軟臥包廂里輕松多了。

“哦,從那個時候算起,真的整整九年啦?”突然她轉憂地問,“九年了,我老了很多吧?”我只得實話實說:“去年你剛從車上下來,看到你走路的神態(tài),老得不敢相認,如今……”我站了起來,沒有想到她也跟著站了起來,可能坐著矮凳不舒服,我朝她上下仔細打量一翻,連聲說:“不老,不老!”為了進一步說明我說的是真話,我又補充說:“你與我母親相比,我母親比你老多了,看樣子好做你母親了?!彼┛┬Τ雎晛恚f我比以前會說話了。我忙搖頭說:“我真不是奉承你,也不是安慰你,我母親是農(nóng)村婦女?!彼又业脑掝}點著頭說:“這倒有可能,因為農(nóng)村婦女辛苦么?!彼D了頓,又朝我一笑,她說她畢竟頭發(fā)全白了。我說白毛女從深山老林走到人間,頭發(fā)不也全白了嗎?可她還是一個姑娘吶。她又笑出了聲,說我是多會說話的老實人。可我卻對她說,我是不老實的人。她又笑著說:“怎么說自己不老實呢?”我說,當年我把你的月餅轉交我?guī)煾档臅r候,我實話實說了,當時,你說要我保密?!芭?,你的師傅在廠里見到我,已把月餅的事說了,沒有想到你那么認真?!蔽矣终J真地說,如果在搞地下黨活動時,講了真相,不是出賣了組織,出賣了同志呀?她笑得更厲害了,說我逗樂她,使她話也說不出了。我又和她說了一堆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她聽了,問我?guī)煾颠€好嗎,我低下頭說,他“走”了。接著她以沉重的心情坐下來,我也隨之而坐。她很久不說話,我覺得她心里很難過。我突然想到我?guī)煾祵ξ艺f過的那些重要的話——“我把你的月餅轉交我?guī)煾担舆^月餅后,很久不說話,最后他說,這不是兩只月餅的事,而是她長期在周恩來總理身邊工作,她以總理的精神關心著人??!這我才知道你是在周總理身邊工作的人,你是個了不起的人……”

我幼稚地啰嗦地說著,她卻似聽非聽地把我寫的材料在手里一張一張翻看著。她憂心忡忡說,我把知識分子寫得太好了,她以矛盾的心理提醒我,同時關心著自己的命運。對這份總結,我自認為是有思想有主見的,所以我對她說,錯別字替我改,字句不通的地方替我改,內(nèi)容上出了問題,完全由我負責。她又說,是一位軍代表,據(jù)說是軍級干部,把我寫的材料交給她時說,看看有沒有修改的地方。這時我才知道,她是奉命前來找我修改的。我也告訴她,我是奉工軍宣隊之命寫出這份總結材料的,而且我自認為不是知識分子。當然,我也想到了一些問題,為了不讓同事為難,從我接到任務到完稿,沒有請任何人看過,就交給工軍宣隊負責人了。三天以后,我們班里的一位工宣隊員對我說,幾個領導看了我寫的總結材料,都說好。所以我對她說,能在鹽堿地上種出莊稼來,這是知識分子的力量。尤其是試驗田里棉花長勢枝繁葉茂,約有一公尺之高,不僅引來電影系統(tǒng)(團部)出版系統(tǒng)三三兩兩前來觀看,也有當?shù)氐霓r(nóng)民,看了以后贊不絕口,而試驗田之外的棉苗,參差不齊,有的長得像筷子那么高,一片片枯黃,漸漸死去。通過這鮮活的典型例子,總結出知識分子的偉大力量,來“歌頌”文化大革命,“歌頌”工軍宣隊的正確領導。當然,從今天的觀點來評估,這個“歌頌”完全是錯誤的;但勞動能創(chuàng)造世界,能改變世界,我想這個觀點是不會錯的,因為知識分子也是勞動者嘛。

大會以后反響強烈,這份總結材料被四營負責政宣的一位女同志取走,在大喇叭里向他們?nèi)珷I廣播。了解情況的人對我說,這份總結寫得好,經(jīng)張瑞芳一讀更生動了。我認為前一句是奉承話,但后一句卻是實在話,因為我也在會場里聽著,她有聲有色,有輕有重,韻味甜美,又有激情,像朗誦一樣標準動聽的普通話,每一句,每一個字,送進每一個人的耳朵里,特別是送到有些人的心靈里,真可以說,像潮水般的洶涌澎湃,翻江倒海,尤其是曾被重點批斗過的“牛鬼蛇神”們都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長長地呼出:“啊,張瑞芳登臺亮相了!”用那個年代里一句時尚的話說,張瑞芳徹底“解放”了。

張瑞芳的“解放”是必然的,但誰也不會想到,巧合的是運用我寫的材料“獲得”解放,她曾與我說過:“真是奇緣?!?/p>

更沒想到的是,我最后在她領導下工作,一直到退休。

三、 在上海影協(xié)

“協(xié)會工作是跑腿的事”——“四人幫”粉碎以后,我調(diào)離上影文學部,參加市文聯(lián)籌備恢復上海影協(xié)組織機構,在與“三人小組”之一的李伯龍老先生一起工作時,他常說這樣一句話。他是解放以后第一任影協(xié)秘書長,其資歷很深,1949年10月1日,他曾作為上海市工商界人士的杰出代表,登上天安門城樓參加開國大典。我在老一代領導的熏陶下,漸漸安心于協(xié)會工作。在工作過程中,影協(xié)秘書長比較頻繁地更換。由第四任秘書長丁玉玲的推薦,我被提升為影協(xié)辦公室主任。那個時候的影協(xié)主席是張瑞芳。

在1995年春暖花開季節(jié)的某一天,我受張瑞芳主席之邀又來到她家。和往常不一樣的是,這次一進她家門,見她正在抽煙。我好生奇怪,因為她從不抽煙,反對抽煙,進她家門從沒有看到她抽過煙??山裉?,更讓我感到奇怪的是,一見到我進門,她一邊說著“來來來”,一邊從淺藍色紙盒內(nèi)取了一支煙給我。她已是78歲的人了,頭上留著全白的游泳式發(fā)型,但她的精神狀態(tài),仍有著青春年華的風采。她帶著甜蜜的笑意問我:“這叫什么來著?”我接過長長細細的煙說:“我不懂外文,不知是什么牌子,但我只知道人們稱之為小姐煙?!彼B聲說:“對,對?!彼f,那位朋友送給她這一盒煙的時候,講了這煙的牌子,可她也忘了,只記得說它是小姐抽的煙。所以我對她說:“您那位朋友送這盒煙的心愿,是祝您永遠年輕?!彼χf:“是嗎?是嗎?”她點著了打火機,我有些心慌意亂地湊上火苗,點燃后吸了一口。

張瑞芳高興地對我說:“昨天夜里接到保羅(李保羅)的電話,他說我很興奮、很激動;他電話里一個勁地夸影協(xié)這次活動,而且還說我給他治好了多年的心病。”張瑞芳輕輕地吸了一口煙,饒有興味地問我,昨天的活動真的搞得那么成功嗎?我說是的。活動是由丁玉玲秘書長策劃的,她理解年老體弱會員的心態(tài),她敢于擔當,冒著易出事故的風險,邀請他們參觀新外灘和黃浦江上的跨江大橋等活動。沒有想到參觀者熱情高漲,如雙目失明的李保羅,他身穿淡灰色的風衣,戴著深黑色的太陽鏡,到了外灘,撫摸著護堤墻,走上跨江大橋撫摸著鐵索,像詩人站在舞臺朗誦的架勢,情緒激昂,舉著雙手,仰望天空,放開嗓門大聲地:“啊,站在外灘,走上大橋,聽著風聲,心里也感到舒坦?。 蔽胰膛惆樗?,在這過程中,他悄悄地告訴我,在文革初期他到廠里找過我,害怕我因“月餅”的事批斗他,見到我?guī)煾担瑤煾挡幻骶屠铮瑢λf,不會批斗你,可能會感激你的。李保羅笑著對我說,跟你師傅一時說不清楚,可心病長在……

聊著聊著,又聊到了干校。我笑說,干校時,有一個人把一雙襪子穿在一只腳上,她卻還在找另一只襪,結果鬧得天翻地覆。因為集體睡地鋪,所以個個起來掀開被頭幫她尋找襪子,還懷疑有人搞惡作劇,把她的一只襪子藏起來了。最后還是她自己發(fā)現(xiàn),一雙襪子穿在一只腳上了。這事雖小,但真相大白于天下后,同宿舍的有人要貼她的大字報,有人要批斗她。張瑞芳笑問:“一雙襪子穿在一只腳上,發(fā)生在女宿舍的事,你怎么知道的?”還沒有等我回答,她笑著回憶當時的情景:“那天早晨起床軍號聲還沒有吹響,所以搞得大家又生氣又好笑?!笨伤豢跓煟蝗辉谝凰查g收住笑容,沉下臉,滅了煙:“唉,那個年代里,人斗人,白天斗,夜里斗,斗得人們昏天黑地,分不清天南地北,才會鬧出如此的‘笑話’來?!?/p>

光陰如箭,轉眼間我也退休十年。2008年的重陽節(jié),影協(xié)在文藝會堂大廳為70、80、90周歲的會員過集體生日,沒有想到,張瑞芳也來了,坐在輪椅上,被人推著進入大廳。一批又一批的人們圍上去與她握手,向她問候,拍照合影。那年她正逢90大壽,我上去與她握手時問:“腿怎么啦?”她說,能走路,但時間不能太長。她繼續(xù)握著我的手,似乎還有什么重要的工作布置于我,但讓我始料不及的是,在眾目睽睽下,她用極其平和的語氣,朝我幽默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你還那么年輕漂亮?!鳖D時引得全場哄堂大笑。我已是70周歲的人了,當時認為她老人家是調(diào)侃我,事后一想,這是藝術家的風采,有意無意地給人們創(chuàng)造歡樂的氣氛。讓我始料不及的是:這是我與她最后一次握手、言別。在四年以后的一天,2012年6月28日,她與世長辭。

她匆匆地去了天國,我與她永難相見,但她卻給我留下了一份十分珍貴的禮物:《難以忘懷的昨天》。這是她的著作,近30萬字,我捧在手里感到沉甸甸的,因為這里記載著一個藝術家?guī)资甑纳鼩v程。書的內(nèi)容極其豐富,我已細細地拜讀過。當我將這部著作再次掀開封面,但見雪白的扉頁上她用毛筆以工整的字體寫上“錦元同志留念”,還簽上“張瑞芳”的名字和日期“1998 . 6 . 15”。如今凝視著她的每一筆每一劃甚至每一點,看得出是那么的認真,那么的仔細,似乎她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又一次生動地出現(xiàn)在我面前,倍感珍惜和親切。

今天寫下這些“我所接觸的張瑞芳”的回憶文字,并非為了自我夸耀,而是想表達一位普通工作人員對她的敬愛和懷念。正如影評家梅朵老先生生前對她的評說:“在生活中永久記著那些共同工作過的朋友,生生死死銘記心中。”這是對她真實的寫照,也是我真真切切的感受。

前不久我去拜訪電影編劇葉丹老先生,他居住在老年公寓。據(jù)說這公寓是張瑞芳生前創(chuàng)辦的,環(huán)境優(yōu)雅舒適,在我看來,管理水平也一流??梢?,她不僅給我們留下了一位藝術家的精神財富,還給人們留下了物質(zhì)上的享受。她給人們留下了永遠的關愛和溫暖,我們有什么理由不去懷念她,敬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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