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記者 秦 嶺
大小姐與大畫家——旅日畫家傅益瑤回憶父親傅抱石
文/本刊記者秦嶺
“我出生畫家的家庭,在別人看來,這種家庭的孩子長大做畫家,似乎是順理成章的事。其實正相反,因為自懂事起,聽見的、看見的都是畫,真想逃出去。自小我就是個坐不住的人,父親說,你安安靜靜坐上五分鐘,我就給你買冰激凌。就這樣我也多半得不到這個獎賞。那時的我從來沒有想到去畫畫。我喜歡戲劇和電影。如果不是父親的過世和文化大革命,我恐怕一生都會浸淫在戲劇和電影里?!?/p>
見到傅益瑤是在由朵云軒主辦的“朵云雅集”上。她的亮相也是戲劇化和電影式的。當她化著極具個性的明艷妝容,穿著亮色纖麗洋裝,腳蹬細高跟鞋,身姿娉婷地款款登場,在座的所有人,幾乎都不敢相信她已然“奔七”的年紀。
“從小我就喜歡看家里人畫畫,自己有時也畫,但小時候我的理想是做演員。那個時候我的姐妹里面,大姐得寵,二姐恃寵,我爭寵,妹妹拒寵。我一直很愛表現(xiàn),也比較外向。我總是說,畫得出就做大畫家,畫不出就做大小姐?!备狄娆幨歉当娜畠海袃蓚€哥哥、兩個姐姐和一個妹妹,他們無一例外,全都是畫家?!案赣H曾告訴我說,要‘日月同光’,不要‘和光同塵’,什么意思呢?就是要有自己的理想,不要過于接近蕓蕓眾生。父親對我說:我不愿你做‘和光同塵’的人,也許這容易得多,我希望你懂得什么叫‘日月同光’,像屈原那樣,雖然很難,但人生的意義就大不相同了?!?/p>
這些年來,傅益瑤一直活躍于中日兩地的水墨畫壇,在日本寺院畫障壁畫,用畫筆描繪日本的各種民間祭,也畫中國傳統(tǒng)的水墨山水,臨摹父親的作品,追緬他的筆墨與畫格。對于傅益瑤來說,筆墨情致是她與父親之間的獨特“溝通”。2015年,是畫壇巨匠傅抱石先生逝世五十周年,作為女兒的傅益瑤自然也希望能夠藉此機會,表達并傳遞自己對于父親的懷想與紀念。
“爸爸說的話我一直沒有忘記,爸爸叫我做的事我正在做。若要問現(xiàn)在畫畫對于我是什么,那么最由衷的回答是:它既不是職業(yè),也不是消遣,它是我自身的成長。因為有它,我才會不斷地發(fā)現(xiàn)新的自己?!?/p>
“一個人一生最幸運的是得到三樣東西——好父親、好老師、好朋友。父親雖然和我相處還不到二十年,但我覺得人生這最幸運的三樣事,父親都給了我?!?/p>
在傅益瑤的記憶里,爸爸傅抱石是一個很直率質(zhì)樸的人,他把家庭當作責任,每天關門關窗都是他做。和孩子談人生道理,他也不直接說你要怎么樣,而是談他自己的體會,說他小時候是怎么過來的,他是怎么認識做人的,凡事推心置腹。
“我從小就不喜歡畫畫,水墨畫都是墨,黑色的,而我喜歡洋式的東西?!蹦晟贂r候的傅益瑤特別愛漂亮,總是喜歡一些時髦的東西,“畫畫太苦了,每次看到父親駝著背在畫桌邊畫畫,我就覺得父親一生的艱辛都在里邊了”。身為大畫家的父親竟也縱容了小女兒的任性?!案赣H有句名言,品性是可以打出來的,才氣卻是打不出來的。因此在我的記憶里,父親從來沒有勉強過我學什么或者要求我將來成為什么,他只是慈和而熱情地把我接納到他的生活里,使我在認識他的同時,熟悉他的人文思想和藝術氣質(zhì)?!?/p>
傅家客廳里有一張小沙發(fā)凳,一直放在傅抱石的大沙發(fā)旁邊,就是在這張凳子上,傅益瑤津津有味地聆聽著父親的高談闊論?!拔覀兗覐膩砭陀幸环N清談之風,有客人時,總會談到深夜,談的不外乎文、藝、史、哲,就是沒有客人,父親也會對我們談各種有趣的事。他的記憶力極好,歷史典故都倒背如流。我記得最好的散文詩詞都是父親像講故事一樣口傳身教給我的。當時我并不理解,可是,后來每當我提筆畫畫,父親的教訓總會在恰到好處的時候跳出來,給我打開困境。對我來說,真可謂‘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不過一心想當電影明星、當戲劇演員的傅益瑤,到底沒有如她自己所幻想的那樣學習表演藝術。這確實是因為父親的反對。傅抱石認為,無論將來做什么,都要把中文底子打好,中文包羅萬象,是做好一切學問的基礎,于是他建議女兒學中文。就這樣傅益瑤最終進入了南京師范學院,讀的是古典文學。
“父親說,打下一個中文的基礎,將來做什么都行。肚子里有書,畫出來才會好,所謂‘言之無文,行而不遠’。越往后越知道,中國的那些東西,看上去沒有用,都是深山古廟里的人搞的,真的去學了,對人生都是有用的。而且‘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這個器不是筆墨紙,說到最根本,是我自己,我得把我自己先變成這個鋒利的器。”
傅益瑤說話有引經(jīng)據(jù)典的習慣,一半是父親在世時候的熏養(yǎng),一半則源于求學道路上的積淀。
“現(xiàn)在作為水墨畫家,我最喜歡創(chuàng)作的是詩意畫。優(yōu)秀的中國詩詞有這一種偉大的美質(zhì),那就是永遠不失去理想、信念和情操。只有這樣的美質(zhì)和自然融為一體,才會出現(xiàn)歷史上那許許多多精彩的詩作。而如何表現(xiàn)這意境,才是判斷水墨畫家本領的準則。父親教我念詩時,總是說一定念到有味道才行。這‘味道’二字便是我創(chuàng)作詩意的出發(fā)點。每當我品到一首詩的味道時,詩人似乎就會和我站在同一個環(huán)境里,欣賞著同一種風景,發(fā)出同樣的感嘆,我隱約地覺得我和詩人重疊起來?!?/p>
這“重疊”既是傅益瑤創(chuàng)作詩意的手段,也是她獲取靈感的窗戶。日本著名美術評論家河北倫明先生看了她的系列作品《圓仁入唐求法巡禮圖》(25幅)時,驚訝地對她說:“這些畫讓我覺得你好像一直跟在他身邊。”
“有人說我爸爸認為不能賣畫。其實不是。畫家不賣畫,好比演員不登臺,怎么吃飯?我爸爸的意思是不能為‘賣’而‘畫’。他一直說,‘籠雞有食刀湯近,野鶴無糧天地寬’,要是提起筆來想著此畫贈某某權貴,必得重賞,此畫鬻某某富豪,必得厚利,那還怎么落得下去筆呢?”在傅益瑤眼中,他們家是“上桌雅,下桌俗”,飯桌上只談文藝,爸爸媽媽背著她們商量柴米油鹽。
“我爸爸不許我跟人借錢,他說,不知饑饉不能成人,沒錢坐車就走路。后來到了日本,沒錢的時候我就想起他這個話來,沒錢坐車就走路,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我爸爸很抓緊時間,要是一天沒做他自己想做的事,到晚上就會感嘆:今天算是白吃飯了!他不喜歡過年過節(jié),他說那些都是浪費時間的日子。他很不喜歡春節(jié)拜年這件事,不拜年,不串門,只串書店?!?/p>
父親的這些習慣,后來也都深深影響了傅益瑤。
1962年,傅抱石應中共浙江省委邀請到杭州修養(yǎng)作畫。還在上高二的傅益瑤和姐姐也一起跟著去了。傅抱石喜歡看戲,有一天邀請方請他們?nèi)铱刺K昆的《西園記》。周恩來總理就坐在他們前一排。休息時,總理過來和傅抱石親切握手交談。
“總理問我和姐姐是不是也畫畫,爸爸說我姐姐正在音樂學院學鋼琴,又指著我說:我的這個女兒呢,就喜歡演戲,不喜歡畫畫??偫碚f,為什么不學畫畫呢?音樂、戲劇固然好,可你學畫更有利,有個畫家爸爸條件更好嘛!如果你是別人的女兒,我就不說了,可是你看你爸爸,走的地方比我還多,筆下出來的都是好東西。像你爸爸一樣畫祖國河山,多有意義!如果我是你們,我就畫畫了?!?/p>
傅抱石于是對傅益瑤說,聽到啦?總理要你學畫!盡管當時非常激動,然而在此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傅益瑤依然沒有絲毫想學畫的念頭,父親也沒有再特意提起要她學畫。
“后來我學中文,父親對我說,只要你肚子里裝著書,畫畫才是最好的。我便想到爸爸可能還是希望我畫畫的。不過我拿起畫筆已是爸爸過世以后的事情?!?/p>
傅益瑤大學畢業(yè)時正值“文革”,她被分配到蘇北最貧困的一個鄉(xiāng)村當教師,此時,父親已經(jīng)離開了她和她的全家。在最苦悶的時候,傅益瑤開始在毛邊紙上臨摹父親的繪畫,父親的形象就好像在畫里時時閃爍。就是從這時開始,她決心追隨父親的足跡,從事繪畫。“我小時候,最喜歡站在父親的畫桌邊盯著他畫畫。父親從來不讓別人看他畫畫,可是對我非但不在意,反而常講些畫理、畫論讓我感興趣?!蹦切┚跋?,成了傅益瑤心中最溫馨的回憶?!拔遗R摹爸爸畫的時候,就好像看到了他。我沒有想過要做什么大畫家,我只是覺得通過這樣的方式懷念父親,這是我最愉快的事情?!?/p>
也許是太熟悉父親的用筆的緣故,傅益瑤臨摹父親的作品,總能得到長輩們的夸獎,她自己也很滿足。但是慢慢地她發(fā)現(xiàn),自己越學父親反而離父親越遠。特別是到日本后,那千奇百怪、琳瑯滿目的藝術現(xiàn)象,給她的精神帶來了極大的紊亂,經(jīng)過好幾年痛苦的掙扎,傅益瑤終于回到了父親的教訓之下,那就是“富胸中之丘壑,嫻古人之技法”。在純凈了自己的思想之后,追尋自己的題材和筆法,就成了她朝斯夕斯,終身不棄的使命。
事實上,她會選擇前往日本武藏野美術學校進修也是因為父親。傅抱石早年就在武藏野美術學校求學?!坝卸螘r間畫畫的人都愛去法國,有人建議我爸爸去法國留學,但是徐悲鴻跟我爸爸說,在法國要重新搞一套,你到法國去,你的這身本領得不到進步,反而還會丟了,還是去日本好,日本把中國文化里的東西保存得特別好,是中國文化的一個延伸。于是我爸爸后來就去了東京都武藏野美術大學。我去的也是這個學校,算是追隨我爸爸。他說去日本就是要把中國文化徹底搞通,而不是把中國文化丟掉,去法國可能會學不好。”
平山郁夫、吉村貞司、青山杉雨、河北倫明這些日本第一流的文化人都是傅益瑤在日本時候的良師益友。河北倫明臨終前一個月,曾特別絕望、特別悲哀地對她說,日本是個沒有文化的國家了,當娛樂文化變成民族文化,這個民族就是一群腐爛之人,再沒有一點點價值了。“他一邊喝酒,一邊不停地說:沒有希望,沒有希望……”傅益瑤頓了頓,“我們中國也得有這樣的反思才好。”
令傅益瑤感到快慰的是,“在走自己的路子的時候,反而更能融入父親的特色,我似乎和父親有了新的對話。”自小父親最嚴厲管束她的就是古典文學和歷史知識的學習,這些滋養(yǎng)在而今則幫助她大大地拓寬了創(chuàng)作領域,使她逐漸確立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分野,那就是障壁畫、民間祭和詩意。
日本地方小、地價高,傅益瑤的畫室也就那么點大,畫大畫的時候根本無法鋪開,不過“整個畫都在我心里,我說它叫‘云動山不動,紙動人不動’,我用這個方法來畫那些很大的畫”。創(chuàng)作中每每遇到窘境,她總會想起小時候父親不斷叮囑她的一句名言: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wǎng)?!案赣H總是說,當你效仿他人的時候,看起來似乎是起點很高,其實是站在懸空的涯邊上,隨時都會摔得粉身碎骨。我下決心‘退而結網(wǎng)’之后,經(jīng)過多次身體力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我自己的方法,那就是‘養(yǎng)’。當我對畫的對象產(chǎn)生親近感的時候,便是到了可以提筆的時候?!边@過程有時很長,像《祖道傳東圖》《奧州小路》等作品,從定下題到落筆完成都經(jīng)過四五年。但傅益瑤不覺得這太費時間,因為她經(jīng)常有八個十個題目在肚子里打滾,這種同時進行的辦法,對她特別合適。
在傅益瑤看來,畫水墨和打太極拳一樣,如何把持自己的身體也至關重要。她說保持脊骨的挺直是中鋒用筆的前提,所以不論是站,還是坐,都要先控制好自己的姿勢。為了畫大畫,她也練出了席地而坐的功夫?!艾F(xiàn)在無論是日本式的正坐還是趺跏坐,都能堅持很久。這是畫在訓練我。”這樣說著的傅益瑤,確實站得身姿挺拔,昂然如松。
如今的傅益瑤依舊單身,但她渾不在意,覺得每天有做不完的事,從不感到寂寞,然而對于父親傅抱石和母親之間相濡以沫的情感,卻也一直深深感佩也深深羨慕?!拔覌寢屖莻€開朗樂觀的人,是個大小姐,很調(diào)皮也很幽默。雖然我外公對我爸爸印象很好,一開始還是擔心他太窮了。我爸爸是跟人借了一張存折,才讓我外公同意他的求婚的。那時候外公對我爸爸說:我的這個女兒除了是個人以外,什么也不會,你要一生照顧她。我爸爸沒食言?!闭f到此節(jié),傅益瑤笑得爽朗,“我父親畫大畫用墨特多,有時來不及磨墨,母親就上前助力,戲稱自己為‘磨墨婦’。父親的作品,母親是第一位觀眾和評判者。很多人不知道,他的很多作品的定名,其實都來自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