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洪歡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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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蘇曼殊小說中的女性觀
常洪歡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9)
蘇曼殊在其小說中塑造了大量的女性形象,這些女性形象大致可分為兩類:具有中國古典德行美與學識美的“靜女”形象和具有西方現(xiàn)代女性美的“艷女”形象。在這兩類女性身上,蘇曼殊傾注了自己全部感情和心血,雖分中西卻殊途同歸。這些女子形象體現(xiàn)了蘇曼殊在女子貞操觀念上的矛盾游離態(tài)度,反映了蘇曼殊思想上的矛盾,以及希望中西大融合的文化理想。
蘇曼殊;女性形象;女性觀
文學作品可以不是現(xiàn)實主義的,但大都是寫實主義的,無論作家的出發(fā)點在哪里,觀點為何,其寫作的資源都是來自于自己的生命體驗,都展示著作者自己獨特的人生軌跡和不斷的思考。蘇曼殊的小說被稱為“自敘傳小說”的代表,即使是不很細心的讀者也會發(fā)現(xiàn),蘇曼殊在其為數(shù)不多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塑造了大量的女性形象。熟悉蘇曼殊生命軌跡的人會發(fā)現(xiàn),這些女性形象在蘇曼殊生命中的地位是非同尋常的,傾注了蘇曼殊很大的心血和情感。在此,我們擬就蘇曼殊小說創(chuàng)作中出現(xiàn)的一系列女性形象來考察其關于女子貞潔操守的態(tài)度問題,嘗試探求為什么蘇曼殊小說中的女性形象是這樣的?這種人物形象塑造的背后體現(xiàn)了蘇曼殊怎樣的女性觀?蘇曼殊的這種女性觀又是怎樣形成的?……以點帶面,管窺蘇曼殊思想的整個矛盾心態(tài)及其希望中西融合的文化理想。
蘇曼殊在《燕子龕隨筆》第九則中曾經引用過唐代詩人孟郊的詩《靜女吟》:“艷女皆妒色,靜女獨檢蹤。任禮恥任妝,嫁德不嫁容。君子易求聘,小人難自從。此志誰與諒,琴弦幽韻重。”[1](P9)透過蘇曼殊翻譯和創(chuàng)作的作品所展示的女性觀點,我們可以說孟郊的這首詩道出了蘇曼殊的心里話。孟詩中對于“靜女”和“艷女”的不同態(tài)度也就成了我們解讀蘇曼殊女性觀的一個重要切入口。在蘇曼殊為數(shù)不多的幾篇小說(中篇《斷鴻零雁記》、短篇《絳紗記》《焚劍記》《碎簪記》《非夢記》等)創(chuàng)作中,我們發(fā)現(xiàn),幾乎每位男主人公的身邊都有幾乎不止一位女性主人公的身影,而且這些女性形象都是集真、善、美于一身,是蘇曼殊心中理想女神形象的化身。通過分析,我們將這些女性形象大致分為兩類:具有中國古典德行美與學識美的“靜女”和具有西方現(xiàn)代女性美的“艷女”。詳見如下統(tǒng)計略表:
作品男性形象女性形象(“靜女”)女性形象(“艷女”)《斷鴻零雁記》蘇三郎雪梅靜子《絳紗記》薛夢珠謝秋云曇鸞五姑羅霏玉羅小玉(霏玉妹)盧氏女郎犯人(玉鸞未婚夫)馬玉鸞《焚劍記》獨孤粲阿蕙阿蘭《碎簪記》莊湜(友人曼殊君)杜靈芳燕蓮佩《非夢記》燕海琴汪薇香鳳嫻
此表僅是我們就蘇曼殊小說中出現(xiàn)的主要男女主人公粗略列出,其中的一一對應關系并不完全準確;尤其令我們感到棘手和矛盾的是,其實對于“靜女”和“艷女”的劃分在蘇氏小說中并不像圖表中所顯示的這樣絕對化。因為我們深感在蘇曼殊小說中的女性人物身上,“靜女”與“艷女”這兩種成分矛盾而又鮮明地并存著,每個主要女子人物的身上既有“靜女”的特點又有“艷女”的特征。這也正是本文所希望探求的問題所在:為什么蘇曼殊小說中的女性形象是這樣的?這種人物形象塑造的背后體現(xiàn)了蘇曼殊怎樣的女性觀?蘇曼殊的這種女性觀又是如何形成的?
我們認為,我們可以從蘇曼殊塑造的這一女性形象系列中分析出“靜女”和“艷女”這兩種成分。但是,具體到某一作品中的某一位具體的女性人物時,我們又很難斬釘截鐵地說她是屬于中國古典型的“靜女”還是西方現(xiàn)代型的“艷女”,這樣顯得有點矛盾。但是這也正說明了蘇曼殊本身在思想觀念上的矛盾態(tài)度。
蘇曼殊在小說中塑造的女性,多兼具“中國古典”與“西方現(xiàn)代”這兩種美,但是更偏重于中國古典女性的美好德行與操守??梢哉f,蘇曼殊理想中的女性形象就是傳統(tǒng)中國遵守三從四德的古典女性加上西方現(xiàn)代女性的美麗外表和現(xiàn)代學識。例如,《斷鴻零雁記》中三郎的未婚妻雪梅,蘇曼殊形容她是“容華絕代”[1](P77)“情性幽靜無倫”[1](P78),且對主人公三郎愛得堅定不移、矢志不渝,正如三郎所稱贊的:“古德幽光,奇女子也”[1](P79)。小說中另一位傾心于三郎的女子靜子,蘇曼殊對其外在容貌和內在修養(yǎng)學識更是贊嘆有加,形容其是“裊娜無倫”[1](P86)“翩若驚鴻”[1](P88)“如藐姑仙子”[1](P87),“天真呈露,且殖學滋深,匪但容儀佳也。即監(jiān)守天閽之烏舍仙子,亦不能逾是人矣!”[1](P90)這樣的評價實在太高!恰恰是這樣一位德、才、貌兼?zhèn)涞摹坝袢恕雹賹τ谥魅斯蓞s是傾心不已,抱定相伴終身、非彼不嫁之志,表現(xiàn)出傳統(tǒng)東方女性在愛情中少有的大膽與開放。我們認為,這大膽與開放正是蘇曼殊在深悉西方文化之后從現(xiàn)代西方女子身上吸取來的。在靜子身上,蘇曼殊融合了東西方女性二者的特點,且?guī)缀跞渴莾?yōu)點。他將這一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形象塑造得如此完美,其所持的女性觀念便由此彰焉。
蘇曼殊其他短篇中的幾個女性形象,《絳紗記》中的謝秋云、五姑、馬玉鸞,《焚劍記》中的阿蘭、阿蕙,《碎簪記》中的杜靈芳、燕蓮佩,《非夢記》中的汪薇香、鳳嫻,都是這類德、才、貌兼?zhèn)涞呐?。蘇曼殊在她們的身上傾注了自己所有的感情,不管是哪一個,不管屬于哪一種,無論是更多彰顯傳統(tǒng)中國古典美的雪梅、五姑、秋云、薇香,還是更多體現(xiàn)西方現(xiàn)代女性美的靜子、蓮佩、鳳嫻,蘇曼殊對她們同樣都是持贊美和頌揚的態(tài)度。在這些女性身上,我們既能看到她們各自屬于東方或西方的不同特征,如傳統(tǒng)中國女性的溫文爾雅、和婉有儀、性情嫻穆,西方女子對待愛情的大膽主動、率真熱情,但更多的卻還是兩者的兼有和融合,這也正是蘇曼殊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形象。
我們發(fā)現(xiàn),在蘇曼殊小說里,只有《絳紗記》中的盧氏姑娘,蘇曼殊對其抱著批判的態(tài)度。因為她身上沒有一點兒“靜女”的影子卻又都是“艷女”的缺點,即她不像傳統(tǒng)中國女性那樣遵守婦德婦容,行為舉止完全背離傳統(tǒng)靜女的標準,而在學習西方現(xiàn)代女性時學到的盡是對愛情和愛人的始亂終棄,以自由戀愛之名行朝秦暮楚之實。在此之前,蘇曼殊就已經借羅霏玉之妹小玉之口,表達了自己更為堅定而激烈的女性貞操觀:“吾國今日女子殆無貞操,猶之吾國殆無國體之可言,此亦由于黃魚學堂之害(蘇俗稱女子大足者為‘黃魚’)。女必貞,而后自由。昔者,王凝之妻因逆旅主人之牽其臂,遂引斧自斷其臂。今之女子何如?”[1](P120)這一觀點在今天或者幾年以后的新文化同人們看來是迂腐愚昧和封建落后的,但不能不考慮說話人的身份和時代環(huán)境。蘇曼殊深深浸潤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氛圍里,面對西風東漸,他有所警惕。正如周作人對其評語一樣,蘇曼殊的思想“實在不大高明”“逃不出舊道德的藩籬”“有點像舊日讀書人。”[2](P69)蘇曼殊恰是這樣一個帶有矛盾性的人物,其塑造的“妖姬靜女”也是異中有同的。
蘇曼殊生活在清末民初時期社會政治和思想文化急劇動蕩的年代,腐敗無能的清廷讓無數(shù)有識之士看不到希望以至絕望;身為廣東嶺南人的蘇曼殊對于滿清開國之初的民族屠殺和一直以來的漢民族遭受壓迫和歧視深惡痛絕,對于明末清初之際抗清志士和貞婦烈女的種種壯舉更是欽佩不已、念念不忘。因此,在陳去病、柳亞子等人準備發(fā)起成立“南社”而提名請他加入的時候,他是一口答應[3](P127);身為南社成員的蘇曼殊,他的文化理想在南社內部是極具代表性的,在對于女性、女子的德行操守等問題的觀念上,蘇曼殊贊成和提倡中國傳統(tǒng)的女子道德觀?!稁X海幽光錄》是蘇曼殊利用在上海同學保存會藏書樓搜集的材料整理而出[4](P183),輯錄的就是那些明清易世之際仁人志士和貞婦烈女的感人德行。蘇曼殊在《自序》中開門見山道出自己此舉的目的并對這些古德烈行大加稱頌:“苦節(jié)艱貞,發(fā)揚馨烈,雄才瑰意,智勇過人?!诺掠墓?,寧容沉晦?”[1](P17)進而強烈批評當今之世的污濁和人心退化:“奈何今也有志之士,門戶**,**嗷嗷;長婦詫女,皆競侈邪”[1](P17)。讓人不能忽視的是,在這十六則《錄》中,有十則是表彰傳統(tǒng)貞婦烈女的高亢德行??梢?,蘇曼殊對于古代女子傳統(tǒng)貞潔觀念的重視和提倡,即“古德幽光,寧容沉晦?”周作人就曾在評價蘇曼殊氏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思想時說:“他的思想……實在不大高明,總之還逃不出舊道德的藩籬?!馑枷肫匠?,有點像舊日讀書人。”[2](P70)雖是微辭,卻是確評,對蘇曼殊的思想和文學成就較早地給予了公正確當?shù)脑u價。
《燕子龕隨筆》第九則在引用孟郊的詩作之后,蘇曼殊緊接著批評起當時的社會風氣江河日下和女性貞節(jié)觀念的嚴重失落:“今也吾國長婦姹女,皆競侈邪,又奚望其有反樸還淳之日哉!”[1](P9)在小說《絳紗記》中,主人公曇鸞見到五姑“服窄袖胡服,編發(fā)作盤龍髻,戴日冠”[1](P114)的時候,心里想的也是“妹喜冠男子之冠,桀亡天下;何晏服婦人之服,亦亡其家;此雖西俗甚不宜也”[1](P114)。這等批判傾向,已就當時日下的世風和失落的女性觀明白地提出自己的批判性觀點。同是在《絳紗記》中,蘇曼殊又借羅霏玉之妹羅小玉之口,表達了自己更為堅定而激烈的女性貞操觀念:“吾國今日女子殆無貞操,猶之吾國殆無國體之可言,此亦由于黃魚學堂之害(蘇俗稱女子大足者為‘黃魚’)。女必貞,而后自由。昔者,王凝之妻因逆旅主人之牽其臂,遂引斧自斷其臂。今之女子何如?”[1](P120)
在蘇曼殊女性貞操觀念的態(tài)度背后,是整個的中國思想文化傳統(tǒng)作為支撐。生活在清末民初的蘇曼殊,面對日益腐敗、一步步走到崩潰邊緣的中國社會政治,他的思想是極其痛苦和無奈的;在相繼學習了外文、接受了西方科學的思想文化觀念之后,中西兩種文化傳統(tǒng)都在其心里占據(jù)著一定的地位。但由于傳統(tǒng)漢民族思想的根深蒂固,我們可以明顯地看出,在蘇曼殊的心中,中國傳統(tǒng)的思想觀念地位是重于西方文化的,這也就造成了曼殊內心的焦灼和劇烈的矛盾。他既希望保留和弘揚傳統(tǒng)中國他認為優(yōu)秀的文化傳統(tǒng)和思想觀念,又感覺到有必要用西方的新鮮文化血液喚醒沉睡的中國雄獅,在文化的選擇上便表現(xiàn)出了猶豫和矛盾。正如周作人對蘇曼殊的評價一樣,其思想確實是一副“舊式讀書人”樣。
蘇曼殊的矛盾是個人思想與時代大潮之間的沖突。在滾滾前進的時代大潮面前,個人是渺小的,個人湮沒在時代的喧囂中;但歷史的喧囂過后,等一切塵埃落定,拉開距離來看,時代卻讓我們記住了這一位充滿矛盾的存在。嚴格來說,蘇曼殊的小說很難稱得上真正的好作品,但是也正是其間夾雜的這種粗糙性,給了我們揭示蘇曼殊思想的更多可能性。我們在蘇曼殊這里也看到了時代在個人思想上留下的印記。
注釋:
①蘇曼殊在《斷鴻零雁記》中多次用“玉人”一語對靜子加以描述和稱呼,可見其對靜子也是十分傾心。見蘇曼殊.斷鴻零雁記[A].柳亞子(編訂).蘇曼殊全集(第二卷)[C].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7.
[1]蘇曼殊.讀禪閱心[M].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3.
[2]周作人.答蕓深先生[A].柳亞子.蘇曼殊全集(第四卷)[C].北京:當代中國出版社,2007.
[3]邵盈午.蘇曼殊傳[M].北京:團結出版社,1998.
[4]李蔚.蘇曼殊評傳[M].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90.
(責任編輯:黃加成)
Su Manshu creates a large number of female images in his novels, which can be roughly divided into two groups: the “quiet woman”, with beauty of classical Chinese virtue and learning, and the "charming woman", with western modern female beauty. Despite their difference, the author devotes all his feelings and efforts to both of them. These female images reflect the author’s conflictive attitude towards woman's chastity, the contradiction in the author’s ideology, and his ideal in the fusion of the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
Su Manshu; female image; female view
2015-05-30
常洪歡(1989-),男,山東德州人,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現(xiàn)代文學研究。
I206.6
A
(2015)03-003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