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叟,本名韓忠東,祖籍江蘇南通,1968年生于湖北黃岡,詩人,《南京評論》網(wǎng)站及民刊同仁,詩作散見于各詩歌刊物及選本,本篇為其小說處女處。
一
女人在一起時談男人,詩人在一起會談什么?談如何賺錢。這似乎說明女人需要男人而詩人需要錢,兩者同樣迫切。女人談男人,常常笑得前仰后合,互相撓胳肢窩,掐肉捶肩。詩人談賺錢,會越說越象真的,在座都是合伙人,行當不是酒吧就是書店。酒吧不能賣炒菜,油煙太重,似乎一下子接受帶血絲的牛扒了。書店一定要有沙發(fā)和咖啡,他們忘了自己書房里還是硬靠椅,平常多半喝白開水。談的過程就是滿足的過程,談到種種揶揄和限制,就說明進入?yún)捵愕碾A段了。
那天晚上擠在會務組房間的一屋子人,就陷入了這種集體無意識。
當我的表兄寒方告訴我他受朋友請托,代為組織一個詩歌節(jié)的時候,我正和老婆計議著自己駕車出去轉(zhuǎn)幾天。寒方聽說后,力邀我趁著詩歌節(jié)的機會去他那里:“至多等個把月,到時候一來多結識幾個朋友,今后發(fā)表作品多條路。二來我剛好可以名正言順把課調(diào)開來陪你?!闭l知這一等就是半年。其間寒方也來過幾個電話,說的都是家事,問及詩歌節(jié)的進展,卻語焉不詳。到了十月底,寒方終于打來電話,通知了具體的時間和報到地點。我們在臨時修路的高速公路上以四十公里的時速爬行了十個小時,一臉土灰地到達酒店,才發(fā)現(xiàn)老婆臉上不知何時冒出幾顆碩大、猩紅的痘子。老婆飯也不吃,到總臺取了房卡,徑自去了客房,我只好一個人去會務組見寒方。
會務組設在二樓電梯口邊的第一間客房,里面已經(jīng)塞滿了人。能坐的地兒都用上了,桌子角,床頭柜,墻角的書堆,高矮俊丑各安其所。寒方拉著我的手,介紹說:“這是我表弟,別看一身肉,筆名瘦叟就是他?!庇忠粋€個將在座介紹給我,有的聽說過,有的沒有。最后,寒方指著縮在茶幾邊靠椅中的一個人:“江南才子,師奶殺手,萬培。”大家哄堂大笑。萬培跳起來,口里分辯著:“別聽寒方,是處女殺手?!庇质且魂嚭逍?。萬培把我按到椅子里,自己到床頭擠出個位置坐下來。
寒喧已畢,話題繼續(xù)。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南腔北調(diào)普通話。大概是說山西的冬青叔剛剛榮升煤礦一把手,大權在握,有意出資在西湖邊開一個詩人酒吧,交由萬培來打理,這樣全國各地的詩人,到杭州去時有個聚會交流的場所。這種嘴巴上的公益,和鏡頭前的慈善一樣不靠譜,但誰也不說破,紛紛站出來給萬培出主意。假如我攤上做記錄的活兒,那么大家看到的會是一份犯罪實錄:賣假洋酒、酒托、K粉搖頭丸、坐在膝頭跳脫衣舞……
有人提議酒吧裝修時一定要陳列古董,起碼弄些個戰(zhàn)國陶罐、漢代瓦當,反正現(xiàn)在也不貴。遇到暴發(fā)戶就摔壞了訛他。話題不知怎么就轉(zhuǎn)到了鑒寶、藏寶。誰誰誰拿真空水杯換了個豬食勺,竟是官窯的孤品。幾乎白撿了個寶貝。
寒方見萬培一時興減,歪在床頭默不作聲,便說:“要說撿來的寶貝,萬培手頭就有。大家恐怕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呢?!?/p>
二
那還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秦大偉調(diào)任青海省文化廳副廳長,邀我們幾個過去采風。說采風,一是好讓手下公費安排接待,二是可以名正言順地帶上幾個文學女青年同行。我們一連十幾天,騎駱駝,走戈壁,喝馬奶酒,吃手抓羊肉。到了青海湖邊,一個老頭非要給我算命。我說沒錢。他一把拉住我的手不放,說有錢沒錢無所謂,這位善人面色赤紅,近日必有奇遇,避之則兇,棄之則危,善處則安,謹記謹記。說完掉頭就走,倒把我們一行人怔在那里。第二天原定去塔爾寺,車子已經(jīng)發(fā)動,秦大偉突然接到一個電話。那時剛有手機,下屬報告在早先發(fā)現(xiàn)的千年古墓里,新發(fā)掘出若干女尸。我突然想起前一天算命老頭說的話,便堅持要改去發(fā)掘場。一行人拗不過我。在幾乎空懸于千尺絕壁之上的簡易公路,越野吉普顫涔涔行駛了大半天,到發(fā)掘場時差不多已是下午三四點鐘。
發(fā)掘場就在坎布拉國家森林公園一帶。秋天的高原天高氣爽,胡楊林象火焰在山野間燃燒,映得巖壁火紅火紅,熟透的沙棘子象四處濺落的火星。我們的車剛一停下,天空突然陰暗下來,無邊的黑云象一口劈空扣下的鍋蓋,把天地壓縮在觸手可及的尺度里。剛才還在熊熊燃燒的胡楊樹,霎時變成了黑色的凝固的余燼。
發(fā)掘場四周立著細棍,用紅布條拉出警戒線。荷槍的戰(zhàn)士十步一崗。專家和工作人員已經(jīng)收工,梯斗狀的發(fā)掘坑里一個人也沒有。最底部的方坑離地面大約有三層樓高,中間擺放著幾具出土的骸骨。有兩具骨架幾乎已拼出完整的軀身,只差把頭骨安到相應的位置,就可扭轉(zhuǎn)脖頸走動起來。其它的還只拼出小半個軀干或肢體,在虛位以待它自己的其它部分——骸骨中間散落著幾個裝得鼓鼓的軍用挎包,沒合上的包口露出白骨的一截,好象朝自己身體急切伸出的手。方坑的一角,堆放著五六顆白色的骷髏殼,眼洞深黑,仿佛一直逼視著你。我的目光剛一相觸,就感到整個人、整個魂魄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牢牢攫住,吸進那眼洞的深潭。
那一刻我一定著了魔。我扭頭對秦大偉大聲說:這個我要了。不止秦大偉,所有的人都驚愕地看著我。恰此時,狂風驟起,卷起漫天的塵暴,剛才還近在咫尺的戰(zhàn)士、紅線、發(fā)掘坑,瞬間隱入一片昏黃的塵霧之中。趁著大家不知所措的當兒,我一屁股坐在地上,順著傾斜的坑壁,一下子滑到了坑底??拥讐m霧更濃,什么也看不見。我朝著放置骷髏的方位撲過去,卻發(fā)現(xiàn)雙腿被緊緊箍住,動彈不得。低頭一看,剛才一直站在我旁邊、此行中最漂亮的那個塔吉克族女孩,正披頭散發(fā),死死抱著我的雙腿。這些天我們整天和女孩們胡鬧,故意在她們面前講黃段子,開半葷的玩笑,只有她不即不離,始終保持著微笑和泰然處之的神情。
我惱怒地吼道:你干嘛?她雙目緊閉,牙關緊咬。我試著掙脫她,反而被她箍得更緊。
我命令道: “你放開?!?/p>
她依舊無動于衷。兩個人就這樣僵持著。
好半天,她決絕地說:“萬老師,您放過她們,您要我怎樣都行。”
我提高聲調(diào),用最后通牒式的語氣:“你放開?!?
她用更高的音調(diào),哭喊著說:“您放過她們,今晚我是你的?!?/p>
我使出蠻勁,用力掙開她,跌跌撞撞往坑角奔去。她在我身后,一路爬,一路哭,一邊伸手拽我的腳,幾次差點把我拉倒。
快走到骷髏前,我突然想到?jīng)]東西來裝,便折身去取地上的挎包。趁著這當口,她爬到坑角,一翻身坐起,兩手往后一撐,護在骷髏堆前。
“這里才是她的家,你要把她一個人帶到哪里去!”
我把挎包倒過來,大大小小的白骨傾了一地。聽她這么一說,我遲疑了一下,又拿起一個挎包,稀里嘩拉傾倒一空。
她收住哭聲,倔強地昂起頭,怒視著我,象一尊劉胡蘭塑像。
我拼命地推開她,抓起骷髏,一個包里一個,裝好了往脖子上一掛。
“姐妹啊,跟我走吧!從今起,天頭地腳你倆跟著我,天涯海角我?guī)е憬忝脗z!”
我剛爬出坑口,一個戰(zhàn)士走過來,橫槍攔住了我。秦大偉陰沉著臉,一言不發(fā)。站在他身邊的士官見狀,朝士兵擺擺手,示意放行。
雨劈頭蓋臉地落下來,夾雜著雞蛋大的冰雹,砸得大家四下逃散,鉆回車里。
烏云的黑幕驀地拉開,天光重現(xiàn),山高云闊。我昂首挺胸往車邊走。兩個挎包象母駝漲滿奶水的奶子,在我胸前左右晃蕩。
三
詩歌節(jié)第一天上午安排的活動是年獎的頒獎典禮。和所有的頒獎儀式一樣,獲獎名單要到最后一刻才揭曉。幾位獲得提名的候選人坐在前排,萬培也在其中。坐在他身邊的恰好就是冬青叔。冬青叔不光年齡、身形也比萬培大一輪,并肩坐著儼然一對父子。冬青叔不時對著萬培的耳朵說一兩句話,萬培不住點頭,有兩次還專門欠起身來表示感謝。
隨著一個個候選人被掌聲簇擁著上臺去領次要的獎項,大獎漸漸指向?qū)⒃谝恢苯活^結耳、還沒上過臺的萬培和冬青叔之間產(chǎn)生。兩人似乎也覺察到這點,不約而同端坐起身子,不再說話。這種姿勢一直保持到主持人念出萬培的名字。
午餐時間還沒到,冬青叔身邊已滿滿圍坐了一桌子人。萬培才進餐廳,冬青叔就遠遠地招手示意。有人起身拉過一張椅子,在冬青叔旁邊加了個座,一把摁住萬培的肩膀:“今天大伙兒可得好好祝賀你?!?/p>
結果可想而知。下午原定由獲獎詩人與高校大學生座談,寒方只好臨時拉了冬青叔救場。直到晚宴散場大家都沒見到萬培。老婆逛街還沒回,我便陪寒方在會務組準備第二天的活動資料??炀劈c鐘的時候,萬培歪歪倒倒地進來,往床上一躺,攤成一個大字。
寒方正在埋頭核對賬務,便對萬培說:“你陪我表弟聊聊天,要不接著講你那寶貝的故事。”
四
從發(fā)掘場回來,那個女孩一直纏著我。
她一會兒橫眉冷對,擺出一副恨不得殺了我的神情。一會兒又低聲下氣地游說我,每次都是幾句同樣的話,我到現(xiàn)在都背得出。一會兒又裝作若無其事地想靠近我。我看穿了她的企圖,始終不讓她挨得太近,包不離身,吃飯的時候也掛在脖子上?;氐劫e館,她居然完全不顧及一行人都還沒散,一直跟到我的房間門口。
“萬培,你留下她們,今晚我一定好好服侍你?!?/p>
我打量著她,一張線條精致、充滿異族風情的面孔,因為生氣而憋得通紅,高高的胸脯象失去節(jié)奏似的劇烈起伏,衣扣緊緊繃著,讓人擔心鈕扣隨時會繃飛。
我不自覺咽了口氣,她立刻象一條魚,順著門縫鉆進了房間。
我就在眾目睽睽之下掩上了房門。
她的頭發(fā)、臉上、身上沾滿了泥,發(fā)綹粘成一塊,她一言不發(fā),一件件地脫去衣服,象一只春筍剝開層層筍葉,露出牙白色的筍身。
我突然感到一種極度的焦渴,仿佛有一大片胡楊林在我的體內(nèi)延燒,噼叭作響。
我摘下包,放進床邊的衣柜里,關上柜門。
她平躺在潔白的床單上,日光燈照著她的胴體,比床單還要白。
我感到自己就象一棵燃盡的胡楊樹,樹葉、樹皮都已經(jīng)燒光,樹干也燒成了炭,冒著黑煙,但更加堅硬如鐵。
我關了燈,深吸一口氣,盡量緩慢溫柔地俯向她。
就在這時,她突然發(fā)出一聲尖叫,一支身坐起。我猝不及防,她的額頭一下嗑到我的嘴唇,我的嘴里頓時一股咸腥味。
我顧不上疼,順著她驚恐的眼光看去,從衣柜的門縫里,隱隱透出綠幽幽的微光。
我一把拉開柜門,只見柜里一片綠熒熒的光亮,透過軍用挎包,隱約可以看到兩個發(fā)亮的骷髏,呲牙睚目,就跟醫(yī)院里拍的片子一樣清晰。
女孩張大嘴,臉上現(xiàn)出無法置信的驚駭表情。她突然翻身下床,一把抓起她的衣服,光著身子沖出了房間。
我也嚇得猛打了一個寒戰(zhàn),額頭、脖頸、后背冷汗津津,如同一場急雨瞬間澆滅了火場,只留下濕漉漉的余燼。
我再沒見過那個女孩。聽秦大偉他們說,她抱著腿坐了一晚上,然后將帶來的兩本詩稿一頁頁在馬桶里燒掉,洗了一個澡,換了一身塔吉克族的衣裝,沒跟任何人打招呼,乘最早一班客車回她所在的小城了。
我從那天晚上起就發(fā)起了高燒,說胡話,做惡夢,在那里的醫(yī)院住了半個月才痊愈。秦大偉幾次要把東西送回去,我在病床上攥著他的手,堅決不肯。考慮到坐火車、飛機都要過安檢,在我出院的頭一天,秦大偉專門找人釘了一個木箱,托付一個郵局的朋友跳過了開箱檢查,將東西寄往我家。
回到家里,我請人印著尺碼做了兩個玻璃匣子,龕好了擺在客廳里。朋友們都跑來看,希罕得不得了。一來二去傳到我的一個搞書畫的朋友耳里,這個朋友頗知陰陽之事,連夜跑過來看。兩個骷髏象兩顆夜明珠,照得房間如同白晝。朋友審看半天,又聽我細述得寶的經(jīng)過,良久才說:
“此乃靈物,不宜粗待。你既已有諾在先,當移至密處,設香案、果牲,四時供奉。你有緣得此寶,日后自會庇佑你免受血光之災?!?/p>
五
第二天上午安排的是詩歌朗誦會,主持人手里拿著兩支話筒,一支自用,一支舉在手上四下示意鼓動人上臺。有人自己跳上臺去,有人被起哄著點上臺,有朗誦前輩作品以致敬意的,有互表傾慕誦讀對方作品的,有借詩抨擊時事的,有為自己的詩作專門配上音樂的,整個會場就象一鍋下足了食料的火鍋在熱烈地翻滾。我坐在后排看著有趣。萬培拎著小半瓶酒坐到我旁邊,咂一口酒,喂兩顆花生米,嚼得咔崩有聲。
冬青叔的普通話如同在山西陳醋里浸泡過,配上一長串的排比句,好象一張卷上了大蔥的烙餅。他龐大的身軀一落座,剛好露出身后萬培手中那只倒傾的酒瓶子。主持人一眼看到萬培,馬上提高聲調(diào)說:“下面有請年度詩歌獎得主萬培,為大家朗誦一首他的新作。”萬培也不謙讓,不待眾人鼓掌,將手里的半把花生米往我手中一塞,分開人叢,從舞臺正中一步跨上臺去。
聚光燈下現(xiàn)出一張雕塑般俊俏的臉孔。它有著江南男子特有的柔和曲面和線條,有著貴族苗裔般的自矜之氣,眉眼和腮頰因酒精的洇染而微微泛紅,在白襯衫的襯托下,更顯出一種別樣的嫵媚。想起之前寒方和萬培的調(diào)侃,真是實至名歸。隨著這張俊臉斂住笑意,隱然現(xiàn)出嚴肅和沉郁的表情,會場一下安靜下來。
我將消失于江南的雨水中
隨著深秋的指揮棒
我的靈魂,銀叉般滿足
我將消失于一個螢火之夜
萬培的眼角淚光瑩瑩,他努力噙住它:
我將帶走一個永恒的女人
和一個非法少女
她們?nèi)缫粚τ耔C,追隨我
做完了塵世的綠夢,在江南碎骨
……
一顆淚順著他的面頰滑落下來,像一條細小的春水,淌過白雪皚皚的溪谷。沒有人動,許久才傳出一兩聲稀疏的掌聲,顯得寥落又不合時宜。
相比之前,今天中午餐桌上有些沉悶。大家都不怎么說話,各人埋著頭吃飯。萬培離席接了一個電話,回來便找寒方提出要提前走人。寒方面露難色,抬頭看看一大桌人,欲言又止,便拉著萬培去會務組,我見狀忙跟了去。
寒方關上房門,對萬培說:“下午約好報社、電視臺同步采訪,提綱都提前交給你了,你怎么能走!”
萬培說:“你可以讓冬青叔去,他喜歡這個。”
寒方說:“這可是要對外發(fā)布的,他能講出什么來!”
萬培說:“他那樣的你不剛好嗎?又不用怕他瞎講?!?/p>
寒方狠狠白了萬培一眼:“我真懶得說你。再說秦大偉下午飛過來,特地叮囑我不要把你放跑了,他有重要事情跟你談。”
萬培一聽:“那我更得走了。”說完一把抓起扔在床上的法蘭絨西裝,擰開房門就出去了。
六
萬培走了,我還惦記著他沒講完的故事。寒方說,那兩個骷髏當真救過他的命。
聽萬培說,有一回他喝多了酒,躺在床上不省人事。天光醒來發(fā)現(xiàn)房門洞開,屋里一片狼藉,金魚缸摔碎一地,原本放在廚房的菜刀,落在臥室的地板上,還有星星點點的血跡。顯見家里進了賊。清點一下財物,錢包和手機已經(jīng)從口袋里掏出來,竟然沒拿走,都扔在了地上。萬培報了警,片警過來后順著血跡來到一處工棚,那賊還縮在被子里發(fā)抖呢——小伙子聽說老家那邊女朋友要嫁人,急著趕回去,工頭又躲著不給支工資。
“這賊當?shù)目烧鎵蚋C囊的。”
“可不是,受了場驚嚇不說,還割傷了手腳?!?/p>
“就算受驚嚇,也應該是萬培呀,他驚嚇什么。”
按照萬培的推斷,小伙子拿到錢包和手機,估計是嫌少,——錢包里只有幾張毛票,手機雖是諾基亞的,但也是最便宜的款式,換不了兩個錢,——就在家里亂翻,翻到衣柜時,讓兩個骷髏嚇跑了。
原來,萬培聽了那位書畫家朋友的話后,左思右想,終于想出個辦法收藏那兩個寶貝。他在臥室的衣柜里加了一塊隔板,隔出一個案臺來。又在案臺前釘了一道黑布簾。關上柜門,從外面看是穿衣鏡;打開柜門拉開布簾,就露出里面的神龕。一點看不出異樣。萬培每天早晚都要焚香禱祝一番。
可以想象那個小伙子在一片漆黑中拉開柜門,赫然看到兩個發(fā)光的骷髏時,受到了多大的驚嚇!菜刀從手中掉落,刀頭扎在自己腳上,慌亂中手帶到了身后的魚缸,摔倒在一地碎玻璃上……
我琢磨許久,還是沒弄明白:“怎么能算救了萬培的命呢?”
寒方說:“你想想看,連魚缸都摔了,那得多大動靜,萬培居然沒有聽到。萬培要是驚醒了,小伙子手里有刀,拼起命來,萬培可不懸了?萬培沒醒,寸財不失,只能說明神靈護佑,逢兇化吉?!?/p>
秦大偉來了,聽寒方說萬培已先走了,有點生氣:“你說說看他這些年,都折騰成什么樣了?好容易給他弄個文化館的館長,他拿茶杯扔局長,拍屁股走人;好容易找個惜才的老板,替人家寫寫文案搞搞宣傳,他嫌人家暴發(fā)戶沒品味,說不干就不干。成天醉醺醺,瘋癲癲,聽說現(xiàn)在又跟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塊兒,不知干什么!”
寒方說:“我也覺得他變得有些乖張。原來整天女孩堆里打滾,現(xiàn)在身邊一個朋友沒有。不過你別說,他的詩倒是越寫越好?!?/p>
七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酒店大廳里聚滿了人,三三兩兩站一塊兒,說著離別的話。寒方象個木陀螺,被一根看不見的鞭子抽得暈頭轉(zhuǎn)向,滿大廳旋。冬青叔一手拖著拉桿箱,一手提著一捆報紙,看見寒方,遠遠就把東西交到一只手上,騰出一只手,一路伸過來,和寒方熱烈地握手告別。少不了說兩句臨別時的客氣話。冬青叔再次抓住寒方的手,俯身湊到寒方的耳朵邊,壓低聲音說:“我知道你從中做了不少工作,我是真心感激不盡??!”寒方緊抿住嘴,一邊會意地點頭。
送走冬青叔,又把秦大偉送出酒店大門。秦大偉立住腳,對寒方說:“真難為你了。再有類似的活動,我一定請你來把關?!焙秸f:“你饒了我,我可不想再趟這渾水?!鼻卮髠ビ侄诘溃骸澳銕臀覄駝袢f培,把那東西交出來,要不自己找個地方埋了。不是什么吉物,這些年我深悔當時沒攔阻他?!眱扇擞窒鄬Ω袊@半天,秦大偉方才揮別而去。
賓朋已走得差不多了,大廳里慢慢空曠和安靜下來。我思量著該走了,就對寒方說:“客去主人安,你也好好休息。這些天你可沒少勞神費力?!焙秸f:“一言難盡。這世道,哪有不傷神的事?!?/p>
八
車子駛上高速公路,才驚覺四野被籠罩在一片昏黃的霧霾之中。樹葉深黃淺黃的行道樹,已收割完、只留下短茬的稻田,在風中搖擺不定的枯黃的蒿茅,間或一兩棵火紅的木子樹,一頭病牛,所有這些,都如同置于一枚巨大的鳥蛋之中,影影綽綽,看不真切。還在修路,兩條車道關閉了一條,再用隔離錐將雙車道分成兩股,來往車輛就在僅一個車身寬的窄道上相向而行。我側(cè)過頭看看老婆的臉,來時焐出的痘子還沒消散。正著急不知何時才能到家,車流竟突然停了下來。
這一停不知道多久,只看到層層霾霧越來越重,越來越灰暗,好象要把這淹留的車隊,拘禁在時間的盡頭。有人不耐煩,往前去打探情況,再也沒見他回來。有人從隔離帶鉆出去,在野地里撒泡尿,回來時手上多了兩根蒿茅翎子。有人打起瞌睡,醒轉(zhuǎn)來打個寒顫,四下打量半天,發(fā)現(xiàn)仍在原地,又閉上眼接著睡去。
然后,突然從大家焦急注目的前方,冒出一股浩蕩的人流,象密密麻麻的蟻群,從車輛之間,路障中間,隔離帶外,從任何可以通過的縫隙匯集而來。大家精神一振,有人摁響了喇叭,驚醒了那個瞌睡的人。嘈雜的人聲中,我看到了如電影《淮海戰(zhàn)役》中同樣熱烈、溫暖的場面。無數(shù)男女老幼,提籃攜罐,送來了吃的喝的,也送來了前方的消息。那幾個先前去打探的人,夾在他們中間,嗓門最大。
我努力憑空攬下每一個飄過的詞語和方言,大抵厘清了目前的情況。出了車禍。不是單純的車禍,抓到一個盜墓團伙,撞翻了運贓車。不是盜取文物,而是……盜尸!
一個臉龐闊大、肉多唇厚的中年農(nóng)婦挎著一只籃子在叫賣。我招呼她過來,要了四個茶葉蛋,再把礦泉水、零食每樣都拿了兩份,借著她算賬算不清楚的工夫,我便細問她到底是怎么回事。旁邊的人都圍上來,將她簇擁在中央。她一邊四下發(fā)貨、收錢,一邊講。
她就是前面垸子里的,這一帶方圓百里都興土葬,不料想這大半年凈出事兒。誰家有女人死了,不管是娃子、姑娘,還是婆姨、太婆,埋下去,不待頭七再去看,墓穴往往被刨開,尸身不知去向。有家人守著也不行,三五個月一不留神還是刨走了。弄得鄉(xiāng)里人心惶惶。后來警察來垸子里調(diào)查,大伙兒才知道有專門盜尸的團伙。這次是隔壁垸里的一個女伢,才十三四歲,父母在外打工,隨自己的爺爺過活。從學校放假回來,誰想竟被那老畜牲給禍害了。女伢喝農(nóng)藥,老東西投水,都死了。警察料到有人來偷,布了網(wǎng),守株待兔,一鍋兒全端了。
有人不解:“盜尸做什么用?”
女人白了那人一眼,怪他少識:“賣給人家配陰婚嘛。姑娘配小伙,婆姨配漢子,太婆配公爹。越是年紀小的越好,配老配少都行,價錢也最貴?!?/p>
那人說:“這事干得多缺德!斷子絕孫?。 ?/p>
那女人又白他一眼,怪他識短:“男方那邊多半是沒娶過媳婦就夭折了,要么是孤老,親人擔心他到陰間地府里,還是一個人受孤寒,寧愿花錢也要給他配個陰婚。當真配好了,也是積陰德。”
人群之外傳來汽車發(fā)動的聲音,大家聞之四散。一通忙亂之后,整個車隊如同一個巨型節(jié)肢動物,邁開無數(shù)只細密的纖足,向前爬去。
霾霧愈發(fā)灰暗,車隊走走停停。有人打開了車燈,然后更多的車燈亮起,連成一條橙色的光練。
突然,前方行進的速度明顯加快,像流近豁口的渠水,大家意識到快接近堵車的事發(fā)地了,油門轟得更響。
在緩緩行進的車流中,可以看到左側(cè)的匝道上,一輛農(nóng)用車車頭撞得稀爛。一輛警車閃著警燈。又一輛警車,遠光燈開著,象審訊室里的強光燈。車燈前照得刷亮的空地上,兩三個警察看守著抓來的嫌犯。嫌犯一個個反銬著手,并排著蹲在地上。
我手扶方向盤,一邊好奇地打量著窗外,同時還要用余光注視著前方的車道。就在這時,我突然看到一個人,——盡管他竭力把頭別轉(zhuǎn)過去,我只能看到小半張側(cè)臉,——竟像極了萬培。他穿著整齊的西裝,露出挺括的領口,在這排穿著破爛、面黃肌瘦、委瑣不堪的嫌犯當中,顯得既醒目,又格格不入。
警察走動的身體擋住了我的視線,后面響起催促的喇叭聲,我只好加腳油門,駛離了現(xiàn)場。
九
從那次詩歌節(jié)后,我再沒聽到過萬培的消息。聽寒方說,他原來的手機停了機,連秦大偉也不知道他現(xiàn)在哪里。
上個月,我去杭州出差,乘便去西湖走走。那天秋陽高照,游人如織。在白堤邊上,擺著一副字畫攤。一堆人圍著在看。我湊過去,只見攤后掛著幾幅裱好的山水和條幅,一個五短福胖的老者,鶴發(fā)童顏,目光炯炯,正在一柄白紙扇上秉筆而書。少頃,書成,是篆體的“太平盛世”四個大字。老先生換了管小筆,題了款,加上印拓。旁邊一個中年人歡喜的捧在手上,拿到一邊石頭上晾曬。
案頭的一角擺著幾塊印方和刀具。我想起女兒生日快到了,便想刻方閑章送給她。老者點點頭,問我想刻什么內(nèi)容。我本是臨時起意,擬了幾個,不甚滿意,一時沒了主見。先生見我躊躇,便從桌下拿出一本印拓,翻到一處,讓我參看。我選了一個“功不唐捐”,又挑了塊雞血石。老先生并不描樣,捉刀即鐫。我便信手翻看起印本。印本里有不少杭州籍名人名家的印章,有的本就是書法大家??磥砝舷壬诤贾輹嬋锩^不小。翻著翻著,竟看到了萬培的名字。我一下想起萬培說過的書畫朋友,便試探著問:“老先生您認識一個叫萬培的朋友?”
老先生停下了刀:“是那個寫詩的?”
我將萬培的身形樣貌大體描述了一下,老者鄭重地點點頭:“他是我的朋友?!?/p>
“那他人呢?我正想會會他?!?/p>
“他已經(jīng)不在了?!?/p>
十
萬培的家就在西湖邊。
那天晚上之前萬培一直領著幾個釘子戶在鬧。那天晚上的事沒有人說得清。有人說萬培叫黑社會的人給打了,踢跪在地上,大耳光抽,還往嘴里填沙子。有人說房老板讓人拿了一沓錢,專門上門來收買他,若還不從,就往死里揍,揍死了大不了也是花錢。還有人說萬培喝多酒撞傷了混混,混混們找上門是要他賠錢??倸w那天晚上鬧得挺兇,被吵醒的人中,有好管閑事、愛看熱鬧的,都跑到院子里站著看,膽子大的就站在萬培家門外,聽里面乒乒乓乓的聲音。
有人報了警。還沒聽到警笛聲,也沒看到警燈閃爍,就見萬培家突然房門大開。那幾個混混抱頭鼠竄而出,一邊跑一邊驚恐地大叫。在他們后邊,萬培裸著上身,臉上、身上血跡斑斑,一手舉著一個面目猙獰的骷髏,口中念念有詞,跟著沖了出來。
一個小混混腳下一軟,摔倒在地。萬培從他身邊逕直跑過,沖出了院子。有人聽清萬培的喃語:“走了走了,呆不下去了……”有人緊跟著萬培身后追去。只見他跑到湖邊,撲通一聲跳了下去。
大家跑到水邊,立住了腳。黑茫茫的一大片水。借著微弱的星光,只見萬培正向水中央漂去。兩個骷髏在他身體兩邊,閃著若隱若現(xiàn)的光,越漂越遠,越來越暗……
“他死了?”
“不在了。警察來了,組織打撈隊撈了兩天,什么都沒有找到。”
我回望身后那一大片鱗次櫛比的歐式建筑,耳邊不禁回響起萬培的聲音:
我選擇西湖作我的棺材
服從一個古老的傳說
化身為龍,消失于江南的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