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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涼月·糧食

2015-03-11 07:43:28徐曉思
青春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楊樹

徐曉思

“一見啊姐姐苦凄凄啊,

畝產(chǎn)萬斤啊麻雀子長成老母雞,

如今啊糧食哪里去???

手中無米喚雞雞不理,

無米下鍋呃骨肉呀離……”

是誰在唱《月涼月》,除了第一句,以下的歌詞改掉了,一首情歌變成哭喪歌?是楊樹。

《西涼月》是高郵民歌,西楊莊的男女老少都會唱,唯有楊樹唱得最正宗,最傷感,追魂攝魄。

他出生在西楊莊殷實大戶楊姓人家。西楊莊是楊姓為主的棲居地,以草木為名,一歲一枯榮,村民年年歲歲修地球。而楊樹,上過耕讀小學(xué),初小文化,算盤打得噼里啪啦的響,在西楊莊算是文墨之人。十六歲長成八尺男子漢,像大樹一樣偉岸,用英俊瀟灑英姿勃發(fā)英氣逼人還不能形容他的男性陽剛之美,當(dāng)今的高富帥和他比立馬豆腐渣工程,西方的男神大衛(wèi)類比還馬馬虎虎,但比大衛(wèi)靈動和陽光,給人溫暖的樣子。他在當(dāng)?shù)啬信仙傩哪恐芯褪前遵R王子,是我至今見過的最標(biāo)致的男人。方圓百里要嫁給他的姑娘太多,連已婚少婦都偷偷害著相思病……當(dāng)年他就做了真正的男人了。

他娶的是東楊莊我的小姨娘楊柳。

楊柳十三歲就出落成大姑娘,是當(dāng)?shù)刈畛霰姷拿廊?。兩個酒窩能盛酒,袖子一擼像段藕,挑擔(dān)就像風(fēng)擺柳,楊柳依依的樣子,如同仙女下凡。“楊家有女初長成”,“回眸一笑百媚生”,用在她身上很貼切。我很小的時候就喜歡見到她,像得了相思病一樣的想見她。一家有女千家逑,我父親做媒她和楊樹成了夫妻,金童玉女成為一時的佳話。

楊樹在大煉鋼鐵時代當(dāng)過技術(shù)員,兼做會計,茶杯一捧什么都懂,小日子過得油淌淌的。

好景不長,饑餓年代來臨,文墨之人無用武之地,楊樹自然無事可干了,用現(xiàn)在的話說他下崗了,大少爺?shù)呐深^慣了,重的農(nóng)活沒干過,也不肯干,一個殷實之家漸漸空了。沒有糧食吃餓得不行,也干不動農(nóng)活。

糧食不知到哪里去了,大食堂每天也只能供應(yīng)一點數(shù)得清顆數(shù)米的稀粥。趙家的小孩把食堂里打回來的半碗稀粥里的蘿卜纓子揀吃了,只剩一口米粥,正準(zhǔn)備一口喝下去時,被他的母親奪過去呼啦一口下肚了,小孩淚水汪汪,后來小孩餓死了。生產(chǎn)隊把耕牛殺掉剝了,老光棍李老頭分得一塊牛肝,回家沒有煮熟就吃下去了,牛肝發(fā)脹他就被脹死了。楊大寶子老婆餓死了,獨生子偷吃家里的生米,楊大寶子臨出門防止兒子再偷吃隊里分的四兩米,用鉛絲穿過兒子的兩手虎丫(合谷穴位處),用老虎鉗子扭在桌腿上。東楊莊爾其子家父母全餓死了,小妹妹也奄奄一息,還沒有斷氣時爾其子就把她拎到曹家墳的大荒子上挖個坑埋了……家家天天挨餓,人人頓頓挨餓,當(dāng)?shù)卮蠖鄶?shù)人一樣,吃菜葉、蘿卜纓子、細(xì)糠、野菜、觀音土,啃樹皮……海陸空,能吃的都拿來吃,青紫?。S腫?。┤舜箫L(fēng)一刮就倒,倒下去就沒有了,叫路倒(餓殍),我父親義務(wù)充當(dāng)陰差,用破席子一卷,朝大荒子上一埋,燒把紙,作個揖,道一聲走好……被餓死的還有武大夯的父親,瘌毛牛父親,許瘌子的父親,還有我的母親和更多的我說不上名字的鄉(xiāng)親們。

楊樹也餓得三條瓤四條筋的,他的父親靠撿拾菜葉活命,兩歲的兒子餓死后,楊樹的妻子楊柳餓得實在沒辦法,出門要飯去了,一去不復(fù)返……還是武大夯發(fā)現(xiàn)了下落。

武大夯,原名叫武中杰,身高個大,是西楊莊牛B轟天的人物。他參加過抗美援朝,回來之后更是威武六神天的。參加大集體勞動,力氣呆大,慫恿把牛倒了剝吃了那會兒,一群人拉犁耕田,他一時逞能,只一人就行;挑擔(dān)他會用大擔(dān)子壓人,李大橋刁碧紅的大兒子叫篩子被他的大擔(dān)子壓得吐血得肺癆而死。他五音不全也會唱點民歌。踩水車號子,弄船號子,用牛號子,推耙薅草栽秧號子,調(diào)情的帶點色彩的民歌他癩貓聲都能大喉嚨細(xì)屁眼的唱唱,給堤壩、屋基打夯的時候會唱大夯號子,也叫打硪號子,他最喜歡領(lǐng)頭唱,大家跟著吆喝:

(領(lǐng))天上烏云摞烏云??!

(齊)夯啊!

地上拔根摞巴根哪

夯啊!

屋上大瓦摞大瓦??!

夯??!

姐姐房中人摞人??!

夯??!

哈哈哈,夯啊……

大家就為他起個綽號:夯啊。時間長了都叫他武大夯了。叫他武大夯一點也不冤枉他。他做事、說話都夯里夯氣的,大家已經(jīng)知道一二。

浮夸風(fēng)的歲月,畝產(chǎn)超萬斤他是跟著喊得最兇的,說要把衛(wèi)星放到天屄眼里去。建煉鋼爐時,他挖曹家墳一頭的勁。墳里是特大的棺材,外圍是磚頭用石灰和糯米汁錘成漿砌起來的,很牢固,密不透風(fēng)。用鏨子鏨下來后,里面是槨,正方形,像會議室,或像個浴池,全部是整木頭做的,沒用一根釘子,卻嚴(yán)絲合縫。周圍放著壇壇罐罐,撂上來后武大瓜用大鍬一氣拍拍,拍得稀散。再里面是棺,他用鋼釬把槨撬下來后,露出棺材,是黑漆棺材,黝黑發(fā)亮,像新的一樣,比正常的大好多倍,也沒有釘子釘,投縫合榫,是金絲楠木做的,撬開棺材蓋子一看,里面有深顏色銀亮的液體浸泡著兩具還未腐爛的尸體,一男一女,男的身材高大,仰著,國字臉,有胡須,著裝像個員外,都沒有爛掉,女的趴著,身材苗條。大家很奇怪,為什么不都是仰著?聽父親說,可能是男的先死,女的陪葬的,下葬后女的掙扎過。翻過來一看,臉上雪白,不像辛追那樣的干尸,就像剛死不久的人。棺材里還有綢緞一樣的東西,上面都有文字,類似于帛書,不過都是彎彎繞繞的的字(可能是鳥蟲篆),沒有人認(rèn)識。其他人有點害怕,武大夯找來用牛的耕索套住兩具尸體的脖子拖了上來,正在大家圍看時,尸體發(fā)出一陣陣難聞的氣味,臉慢慢變黑了,他用噴霧器裝上劇毒農(nóng)藥,在尸體上一氣噴,后將尸體拖到河坎子挖了個坑埋了,再看帛書已經(jīng)變作一攤灰了。不是他的夯勁誰也不敢動手。當(dāng)然他生了一場大病差點死掉,父親為他到曹家墳處釘過桃花樁。

饑餓的日子里,他說牛有病了鼓動大家把耕牛殺了吃掉了。沒有牛,耕田耙地全靠人力了。人食不飽力不足,田無法種,他又想起夯法子,到人家去借,怎么個借法?就是偷。他們到我家門口河的南面即南澄子河之南去借。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西楊莊武大夯、瘌毛牛、許瘌子一伙去了河南面真把楊莊的牛偷回了,半夜他們在我家門口對河喊我父親擺渡,夜深人稀周圍沒有住家,我父親從床上起來。得知他們的神神秘秘原因,父親不肯擺渡,武大夯說我們把牛都借回來了,要你把我們放過河都難啊?有沒有一點集體主義精神、共產(chǎn)主義品質(zhì)?父親擔(dān)心,不是偷牛的走了抓住個拔樁的?但沒有辦法,硬著頭皮把他們擺渡過來……幾天后,不知是哪里來的一大幫人,兇神惡煞地把我家洗劫一空:凡是能拿的、值點錢的一掃光,我一看嚇得直抖。我聽父親說過,日本鬼子從我門前過時,燒殺搶掠三光政策,我家只有一只雞飛到河南面的樹頭頂上才得以幸存。父親回家的時候,家里家外一片狼藉,像遭到一場臺風(fēng)席卷或一場冰雹的摔打,問怎么像土匪來過了?我母親在世時遭過土匪劫搶,那是在夜里,那是在解放前,那是我們家一個遠(yuǎn)房親戚帶的路。現(xiàn)在是解放后,是大白天,怎么會有土匪呢?我告訴父親是河南面的人。父親做倒插門女婿到我家來前是河南面的人,對那一帶熟悉,隨即打聽消息去了。后來知道,元莊大閘附近的楊莊一頭牛失蹤了,說與我父親有關(guān)。沒有想到的是武大夯去偷了牛又去告密,說牛是我父親要偷的,說探路、踩點、望風(fēng)、擺渡都是我父親,不僅僅是惡人先告狀,簡直是陷害、栽贓、血口噴人。他還無恥地領(lǐng)了賞金二十塊錢。我父親肺氣炸了,找他去算賬。更沒有想到他家里空無一人,頭天夜里帶著全家跑到安徽要飯去了。

沒辦法,父親下河弄了點魚到人家去打招呼,才把被窩帳子家伙什么的贖回來。白大白吃個大苦,物質(zhì)上、名譽上受到很大損失,父親氣得大病一場……

一年之后,武大夯出去要飯回來了,還帶回來山芋渣,就是磨過山芋粉之后的渣,厾在墻上曬干,吃的時候再用水泡下來。那天中午我們就吃到好吃得不得命的食物——山芋渣搓的圓子——紫玉般的晶瑩剔透,溫潤柔軟無比。另外還給我家一點山芋干子……我父親就原諒他了。

這次他要飯還帶回了一個驚人的秘密:在要飯的路上,他看到一個人,“這不是某人嗎?”——有點像楊樹的老婆楊柳,他就尾隨著……當(dāng)然就是楊柳,她一路要飯要到安徽,在一戶人家落腳,這戶人家老婆死了,她就跟人家過了。

武大夯帶的山芋渣和山芋干子很好吃,西楊莊人都知道了,都想來要一點回家解解饞。窮困潦倒的楊樹也上門來和武大夯討點,武大夯說,沒有了,你要是真正想吃,多?。∷桶阉掀艞盍南侣涓嬖V了他。

當(dāng)晚,家人和武大夯及左右四鄰商量,到了他鄉(xiāng)異地人生地不熟,遇到座山虎地頭蛇或當(dāng)?shù)丶易濉⒔址秽従右靶U怎么辦?勢單力薄前不扒天后不扒地,被人欺負(fù)甚至被人打死,有冤無處申。武大夯說:哄嚇詐騙,軟硬兼施,哭笑俱全……在場的人也沒有什么好計謀,隨機應(yīng)變,好漢不吃眼前虧,識時務(wù)為俊杰。雖然不是錦囊妙計,也只能帶著這些餿主意、歪點子去大海里撈針了。

楊樹第二天就出門,根據(jù)武大夯提供的線索,一路要飯要過去,一戶一戶地看,就像柳青榆唱小戲中唱的,過了一山又一山,走了一水又一水,沖了一莊又一莊……走了多少冤枉路,吃了多少瞎頭苦,受了多少B牢罪,腳跑腫了,腿走細(xì)了,眼看花了,心找累了。正當(dāng)垂頭喪氣,失望嘆氣、無功而返之時,一天在安徽一個村莊上的一戶人家看到了他老婆楊柳,楊樹一時竟說不出話來。

楊柳一看愣住了。

“死鬼,你來干什么的哎?”楊柳不好躲藏,只好驚詫地問這么一句。

楊樹驚喜之余又有點害怕。他孤身一人,在他鄉(xiāng)異地,想把老婆帶走,又怕被地方上人多勢眾打了去,但也不能眼睜睜看著老婆在人家不敢要,想起臨出門的晚上大家的計策,就壯著膽子心虛肉跳地大聲對著自己老婆說:“我要去告你重婚罪!”

老婆當(dāng)場就哭下來了。那男的也是老實人,站了出來說話了:“是她自己跑來的,不是我要她來的,我要她走她不肯走?!闭f話并沒有像楊樹想象得那么蠻橫,也沒有去喊人來助威,只是據(jù)理力爭,“她和你今天都在這里,三當(dāng)六面說清楚,她如果愿意跟你走,今天你把她帶走,如果她不肯,我也沒辦法。她留下,我家值錢的沒有,只有山芋和山芋渣,你有多大力氣盡你挑一擔(dān)。口說無憑立據(jù)為證。”

楊樹望著自己的老婆,意思是說何去何從。

“死鬼,我不跟你走,跟你走還是餓死。”楊柳聲音不高,但表達(dá)得決絕,干凈徹底。

楊樹想想,也罷,撈個現(xiàn)的再說,就挑一擔(dān)山芋走吧。立下字據(jù)。

當(dāng)晚走不了,只好留下來過一宿。

“你老婆,她如果愿意,今晚跟你睡,畢竟你們夫妻一場。”那男的說得很干脆,顯示爺們的胸懷。

這讓楊樹和楊柳都沒有想到。他們二人互相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在四目以對的一剎那,目光幽暗地、讓外人不易覺察地?fù)u了一下頭,仿佛是目光搖晃了一下?;沃鴣硎绤s沒有今生。

“你們兩個大老爺們睡在一床,我打個地鋪。”楊柳發(fā)話,也給楊樹尊嚴(yán)。

一夜無話,三個人的思緒亂如麻,剪不斷理還亂,心里輕輕嘆息和翻江倒海。雞叫頭遍,楊柳起身燒早飯。鍋燒熱了,楊柳箍了半瓢冷水,“砰——嗤——”熱氣沖上鍋上的屋頂,一點油香味和鐵腥味彌漫開來,雞窩里“咯咯咯”地騷動不安起來,兩個大男人也睡不住了。楊柳悶聲哈氣地在鍋上忙著,在楊樹走之前,弄點好吃的,又烙點山芋餅揣到楊樹懷里做路糧。

那男人起來后,草把子一揪,朝茅廁上一溜,蹲坑去了。

“死鬼,你挑山芋渣,山芋渣曬干了,上算,挑起來輕些?!钡降资欠蚱抟粓?,楊柳對楊樹還有感情,悄悄地幫楊樹選擇山芋渣。楊柳找來兩只笆斗,恨心窮地裝了滿滿兩下子山芋渣。

楊樹本來不是挑大擔(dān)子的料,挑起一擔(dān)山芋渣,很吃力,個子又高,腰弓起來了。他又舍不得倒下來(那是命?。?,咬著牙跨出門檻,猴著頭踉踉蹌蹌。老婆舍不得他,轉(zhuǎn)身到屋里拿了兩條口袋追出來說:“死鬼,你挑到看不見人的地方,分一些裝在口袋里,然后翻跟頭挑——先把口袋扛一段距離,放在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再回頭挑笆斗,放在更遠(yuǎn)點的眼睛看到的地方,回頭再來扛口袋,慢慢朝家挑。晚了就在哪個草堆頭歇會兒……”楊柳說完用袖子掖了一下眼角,轉(zhuǎn)頭回屋里了。

楊樹臉掙得像個猴子屁股,腰弓到地似的挑到人看不到的地方,頓下?lián)樱罂诖艘魂嚉?,按照楊柳說的方法,把山芋渣分些在兩只口袋里,翻跟頭挑……雖然多走些路,但擔(dān)子輕得多了。

即使翻跟頭,分量沒有減少,多走路,兩只膀子都嫌多余了,肩上再挑東西,還是累得不行。挑著挑著,他就怨恨起來:老婆還二十歲不到,貌美如花,就換一擔(dān)山芋渣?但又無可奈何,挑著挑著,哭下來了;但想到大男人在路上哭太丟人就忍著,只流淚,不發(fā)出聲。挑著挑著,他唱起來了。他唱的是《西涼月》:

“一見啊姐姐苦凄凄啊,

人人勸我要分離,

要分離來難分離,

要分離來日落東來月出西。

要分離來麻雀子長成老母雞,

要分離來鐵樹開花落此地。

我的好姐姐,

除非你死我斷氣……”

挑一氣唱一氣,唱啊唱的又哭了:人哪,假得很啊,太陽沒有從東面落,月亮沒有從西面出,麻雀子沒有長成老母雞,鐵樹沒有開花……一擔(dān)山芋渣,你我卻分了離,什么世道???想不明白,想不通,又唱,唱啊唱,漸漸變了調(diào),改了詞:

一見啊姐姐苦凄凄啊,

畝產(chǎn)萬斤啊麻雀子長成老母雞,

如今啊糧食哪里去???

手中無米喚雞雞不理,

無米下鍋呃夫妻呀骨肉啊離……

他挑一路唱一路,一路歌聲,長歌當(dāng)哭……風(fēng)餐露宿,披星戴月,夜以繼日,挑擔(dān)子、扛口袋翻跟頭,從安徽走到江蘇,跨省越縣,夜以繼日,有勁就走,終于走到家,一時轟動西楊莊。

西楊莊的人像看西洋景一樣去圍觀,問寒問暖,問東問西,問七問八,問前問后,然后是羨慕他的一擔(dān)山芋渣。楊樹感謝父老鄉(xiāng)親的惦記,每家給了半斤山芋渣。好在西楊莊只有十幾二十戶。給我家二斤,感謝我父親為他做媒,這個楊柳是個好人,有良心,還念夫妻情分,還向著他,選擇山芋渣,曉得他跳不動,幫他出主意,給兩條口袋他翻跟頭……不錯了,夫妻一場,總算沒有讓他白跑。

但從此后楊樹經(jīng)常唱民歌《西涼月》,白天唱得少,主要是晚上唱得多,只要睡著,是一夜唱到天亮,我們都去聽過。冬天還好,夏天睡在戶外,夜深人靜的,他唱得那么悲涼,傳得很遠(yuǎn),應(yīng)著野地里一串串鬼火,四面楚歌樣的傷人,聽得寡婦淚水漣漣,唱得光棍翻身打滾,唱得睡夢中的嬰兒拼命啼哭,唱得所有人嘆氣懊惱,連野貓都深夜地叫,像小寡婦上新墳般地號哭。我們夜里老是被他歌聲吵醒,紛紛回家關(guān)門在悶熱的屋里打著蒲扇,骨子里大家埋怨他。

他不是有意的,天天如此,自己也沒有辦法,被斷定是病。在左右四鄰相勸下,家人就四方為其求醫(yī),但看不出是啥怪病。后來找到大仙來看,說是中邪了——蹚到女鬼了,大仙用桃木劍斬,到我家鋸了桃樹樁回家釘,什么裝神弄鬼的法術(shù)都弄過了,不見效果,夜里只要睡著,還是繼續(xù)上演,開他的獨唱音樂會。

后來聽信另一種巫術(shù),夜里等他唱的時候,用苕竹枝抽,就不唱了??墒?,抽醒了,是不唱了,睡著了又繼續(xù)唱,一連抽了幾晚,身上抽得破皮爛肉像條花蛇,也不見其效,還是老樣子。

老人們說找個算命的,有人說請柳青榆來算,他是老算命的;有人提議最好找白瞎子來算。白瞎子其實不瞎,就是近視眼,他輕易不為人算,一來他是個老師,怕影響不好;二來眼鏡像個瓶底子大圈套著小圈,真要瞎的樣子,他說算得多眼睛就會瞎掉,天機不可泄露。他算命是用易經(jīng)為人家推算,可斷生死,可卜禍福,可卦有無——可知無中生有、有中生無,比較靈驗。舉兩例說明:高郵城上有個人長期受老婆氣,兒子又不孝,有一天突然失蹤,到晚上沒有回家,找又找不到,就來問白瞎子,白瞎子擺了一卦,說這人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其家人大驚,問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可能在哪里?白瞎子解了卦說死鬼在大運河里,城南鐵匠爐向南三百米左右高郵西門寶塔對面。家人找來滾鉤船打撈,果真撈上來一具尸體,一看就是失蹤者,自己身上還捆了石頭,生怕自己貪生死不掉。家人邊哭邊回憶說,那天他買了一只書包給外孫女,說是送給她將來上學(xué)背的,強調(diào)很重要,收收好。當(dāng)時家人就沒有在意,回家拿出書包一翻,里面除了存折還有一封遺書……這事不假,死者的女兒就是我的親戚。又一次,我外婆莊上的鄰居,是我舅母輩的,我叫她表舅媽,男的在外做生意,好幾年不歸,不知盈虧,不知死活。她就到白瞎子哪里問問,白瞎子用易經(jīng)為她算了一下,說這人還在,不久就會回來了。女的問具體時間?白瞎子寫個東西給她,關(guān)照路上千萬不要拆開看。表舅媽將信將疑,走得也累了,就在一棵樹旁坐下倚著,好奇地拆開紙條一看,上面寫著“某日(當(dāng)天)中午到家”。她心想趕快回家做飯。飯做好后,幾樣菜上桌,桌上放兩只飯碗,兩雙筷子和兩只酒杯,等著男人回家。中午十二點整果真丈夫歸來,女人正在驚喜之中,男人臉變下來了,狐疑地質(zhì)問道:“桌上放雙份的碗筷,在等誰呢?”女人說:“等你呀!”男人說:“放屁!你知道我今天中午回來?你是神仙?我不在家,還不知道你在等那個野男人呢?你這個不要臉的賤貨!不要再說了,離婚!滾蛋!”不容狡辯,說完男的背著包掉頭就走。后來女的找到白瞎子,說了包括在路上的情況,白瞎子說,你在路上不該坐在樹下,人倚在樹干上是人靠著樹木,合成一個字“休”也,女人肯定就被休掉了,現(xiàn)在叫離婚。這易經(jīng)算命還真有兩下子,這絕不是巧合。我不得不佩服白瞎子(他后來當(dāng)過我的校長),他為楊樹一算,只說了四個字:天地玄黃。

什么意思他沒有說,太玄乎,大家無從揣想。武大夯胡說八道:“風(fēng)吹屁股冷,無事寒夾逼?!?/p>

我們二斤山芋渣很快吃完了,不好意思去再要了,吃人家的山芋渣強如吃人家老婆啊,人家是拿老婆換的一擔(dān)山芋渣。只有武大夯老臉皮厚、厚顏無恥又去要了一回,說他是發(fā)現(xiàn)他老婆的功臣,要不然連一根山芋渣都不會有。

不知什么原因,楊樹沒有老婆之后,經(jīng)常在我家玩。他有點什么吃的拿點給我,我們有點什么吃的也給點他,有時候一起去找吃的,當(dāng)然挨餓的日子并不少。

我缺衣少食的記憶里,吃上頓無下頓,饑寒交迫毫不夸張。母親吃了我指腹為婚的丈母娘挖來的野草根——噎磚餅子中毒死了,對我家的打擊很大?!俺钥费什恕笔俏议L大最有體會的一個詞,那個糠不是小康的康,是細(xì)糠的糠,比豬吃的小糠好一點,但小小的我難以下咽:生產(chǎn)隊里難得分一點點細(xì)糠摻皮糠,父親做成餅子,舍不得吃,而我頭仰在天上,硬吞,噎得眼淚汩汩的。楊樹在菜園上撿回來的芋頭莖葉,給了點我父親,當(dāng)晚煮得很爛,粘滋滋的,看上去很好吃,但吃下去難受了,麻嗓子,抓不到摸不著,難受得氣都升不上來,我估計嗓子眼腫起來了。父親說,吃粗糠,養(yǎng)霸王。還講了個吃粗糠養(yǎng)霸王的故事。故事我記不得了,大概就是從小吃苦,長大有了出息的意思。我餓得實在不行,偷生產(chǎn)隊里窖(埋)在六六六粉子(劇毒農(nóng)藥)里的荸薺種,點在田埂邊的蠶豆吃。原先埋農(nóng)藥是防止老鼠和蟲吃,楊樹笑笑說,被我這大老鼠、可憐蟲吃了。我不知道怎么沒有被毒死,可能我是有抗藥性的。有一次生產(chǎn)隊婦女勞動從我家門口經(jīng)過,我指腹為婚的丈母娘圍腰子(圍裙)里兜的什么粉子,我問兜的什么,她說是焦屑(炒焦了的面粉),你吃嗎?我不問三七二十一,撲上去就是一大口——感到麻人、嘴作干,味道嗆鼻子,我知道上當(dāng)了,不是焦屑,是“六六六粉子”,他們哈哈大笑說我太饞了。我什么也沒想,忍著趕忙溜到河邊,吐盡嘴里的劇毒農(nóng)藥,用清水漱口,然后再喝進一肚子水,等著拉肚、川浠。我想到我家貓吃了老鼠藥中毒后都自己蹲到水邊子喝水自救,后來我果真沒大礙,估計殘留農(nóng)藥是有的,抗藥性又增強了。

楊樹說,那叫灌鼓洗腸。我們一定要活下去!他還學(xué)著蘇聯(lián)電影里的話樂觀地說:“面包會有的……”他是我眼中最標(biāo)準(zhǔn)、最好看、最親切的男人,我相信他的話。我喜歡跟著楊樹后面屁顛屁顛的,楊樹也喜歡跟著我父親后面晃大膀子。我父親外出有事,我們在一起玩沒有覺得奇怪,雖然我和楊樹相差十多歲。我們喜歡在一起玩,什么東西都試著弄來吃。

有年夏天,我和楊樹在河里泡尸(洗澡、游泳),看到河里真有一具尸體——一條死魚浮在水面上,已經(jīng)腐爛發(fā)白,不能用手抓了,我就回家拿來淘米籮——那時候已經(jīng)沒有多少米要淘了,用來撈小魚還是可以的,這次是撈一條較大的青魚,不過已經(jīng)臭不可聞,楊樹說生的臭熟的香?;氐轿壹?,楊樹把魚的腐尸輕輕地倒入放有清水的鍋中,我生火燒煮,慢慢地真的聞到了香味,燒好了吃到嘴里腐腐的粉粉的,楊樹說別有滋味。我正吃著,聽到父親的腳步聲,怕父親罵,趕忙把鍋蓋蓋起來。父親回來第一句話就問:吃什么好東西,這么香?把點我吃瞧。楊樹笑笑。父親一嘗說,好吃。但父親說,這些東西已經(jīng)腐爛得很了,不能多吃。

確實不能吃。我暗自想。記得有一次和父親去李大橋,橋下岸邊淺灘上躺著一個餓殍,可能是想到河邊喝點水,倒下死了,無人問,天氣熱,時間長,肚子像個鼓,被吹了氣似的,蒼蠅蛆蟲爬爬的,看到一個披頭散發(fā)瘋子模樣的人用手抓腐尸的肉吃,大概也是餓瘋了。我捂著鼻子逃開了,想想都要嘔吐。父親找來鍬把那個腐尸埋了。記得元莊大閘張那個漁寰(魚進得去出不來的長龍似的頭大尾巴小的口袋網(wǎng))的,網(wǎng)里張到一個死人,肚子像個鼓,從急流沖到網(wǎng)里,拖上岸仿佛人還在動,朝地上一倒,肚子破了,流出一肚子鰻魚,它們拱在里面吃死人的內(nèi)臟。鰻魚賣七分錢一斤,開始我不知道,買回來燒的吃,鰻魚好吃,睡了午覺醒來打擺子了。后來知道了,好像間接地吃腐尸,瘆得慌。

那年,父親要到低田(里下河的腹部)去割稻子。割稻是軟活,不挑大擔(dān)子,多少換點糧食,這次楊樹也跟著去。我在家里登大寶(留守看家),父親說至多十天半個月就回來,好在我自己能撈魚摸蝦找野菜弄到吃的。

他們不在身邊,我無人問,精光肉球的,經(jīng)常睡露天覺,夜晚聽不到楊樹夜里唱歌,睡大意沒有及時回家睡,著涼了:我的頭好像個笆斗,脹下來疼,鼻子不通,用嘴呼吸,喉嚨像塞起來,咳嗽聲像個破竹篙子,一連幾天沒有吃東西,燒得難過,只喝點生水……

“小炮子還睡懶覺呢?太陽曬屁股啦!”瘌毛牛來到我家門口。

“我很難過……”我有氣無力地說。我睡在門口的門板擱的床上,嘴唇燒的全是泡,已經(jīng)干得憔過來了,一層皮翹著。

“跟我吃瓜去,清清火。

“我走不動?!?/p>

“我抱你去。”瘌毛牛把我輕輕地朝手上一托,抱著我朝西面跑,穿過我母親的墳——這一大片地方是瘌毛牛下瓜的地方。

“怎么不把我放下來?”他走向溝頭邦子,我問。

“河坎子有熟的瓜?!别Uf。

“這里哪有啊?”我看到瓜藤漸漸少了,不放心地問。

“到了,下去吧!”我猛地被拋向空中,未能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栽入水中,身上沒有衣服,渾身被水撞擊得麻實實的疼,因為是早晨,水好冷,我很快沉入河底……因會游泳,馬上手腳并用,冒出水面,求生的本能,我劃到岸邊,狗一樣的朝上爬,我聽到瘌毛牛哈哈大笑揚長而去……

我只當(dāng)開玩笑沒有罵他,邊朝家溜,邊想,但怎么也想不通:他為什么騙我乘人不注意將我扔進河里?假如我自己不會游泳,爬不上來,死了,也不會有人知道,人們肯定會說:小家伙餓極了偷瓜吃的,淹死了。

回家我繼續(xù)睡覺,瓜沒有吃成,河水嗆了好幾口。一覺醒來,眼睛害起來了——眼睛火辣辣的灼人,像有沙子在里面滾,此后每天醒來眼睛就被眼睛屎封了,用水漫漫脹開,終于有一天,眼睛不能睜了,即使睜開也看不到什么東西了……

“乖乖??!”父親回來了,喊我?我呼啦一下爬下床來,跌跌撞撞朝堂屋里走。

父親走上前來,仔細(xì)翻開我的眼睛皮,大吃一驚:“乖乖啊,你的眼睛已經(jīng)瞎掉啦!”

我的眼睛長滿了白翳。我感覺到父親流下了眼淚,滴在我的手面上。父親二話沒說,用麻繩背著我朝車樂衛(wèi)生院方向跑。經(jīng)過楊樹家門口,父親對楊樹說了我的情況,請他照應(yīng)我家門口,其實沒有什么好照應(yīng)的,夜不閉戶的窮人家。

我們抄小路六七里,到了車樂大橋。這地方我來過,橋頭上有個大照壁,上面畫著毛主席暢游長江站在輪船上揮著手的畫像,我閉著眼睛也能感覺到毛主席揮手前進的豪邁氣概。父親放下我,自己到碼頭上喝幾口河水。我坐在碼頭坡上,聽到幾個小孩說著話從我身旁經(jīng)過,說我是個瞎子,敲我的麻栗子(用手指骨節(jié)敲腦袋)。我知道他們欺負(fù)我,不敢動,怕滾到河里去。父親雙手捧著一捧水朝上走,發(fā)現(xiàn)了大喝一聲,他們鳥獸般奔走了。我喝下父親手中的水,心里清涼多了。

醫(yī)院的藥水味不好聞。醫(yī)生說怎么不早點來看的,拖成這個樣子?父親和醫(yī)生道苦情,說到我沒有媽媽就哭了。醫(yī)生很同情,立即打針,倒來溫水讓我吃藥……

醫(yī)生關(guān)照,回來后,給我?guī)Я?。父親沒有辦法,夾著個口袋,借了半斤焦面(小麥放在鍋里炒熟了磨的面粉),兩勺子麻油(父親變戲法樣的變出來的)。父親給我燉了一只雞蛋,趁熱用熱氣熏熏我的眼睛,把我的眼睛熏得眼淚汪汪的,吃了蛋要我把油也喝下去。

焦面吃完了就不好再借了。當(dāng)然,我的眼睛睜開了。

沒有糧食吃,我曾偷抹過集體的稻子;賣公糧的時候瘌毛牛偷稻子我?guī)退L(fēng)……有一次被楊樹發(fā)現(xiàn)了,但他沒有告發(fā)我們。這些丑事不光彩我就不說了。

實在沒辦法,我就和天、地、水要吃的。西楊莊的南大堆坎子長著一種野蒜,像小米蔥,葷味兒特大,用鹽腌咸,當(dāng)咸,煮小魚子,特別香,還可以起到殺菌止癢作用,每年我家是必備的野小菜子。這個季節(jié),雖是青黃不接,能吃的野菜和野草卻不少。父親識得百草,可以治病、救命(但沒有救活我母親)。我的家前屋后方圓幾里總能找到大人小孩喜歡吃的野菜野草。我家東邊的亂墳中的野菜蠻多,楊樹和我是經(jīng)常去采了吃的。它們是那個時候的救命草,救窮人救苦難,救了我,也救了好多別人,也是救中國!下面我得再好好介紹介紹,以示牢記野菜的中國和感謝社會主義的草。此致,革命敬禮!

茅針,是茅草初生的花蕾,清香香的,嫩生生的,白晶晶的,絨抖抖的,甜津津的,是孩子們最愛吃的野味。茅草長起一茬一茬的毛針,我是及時去拔,一次能拔好多,一部分用來敬天敬地敬鬼神敬小螞蟻,一部分自己慢慢剝開來吃。楊樹還會說茅針調(diào)情(我那時不懂)的話:“茅草尖子戳了腳,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找郎挑。”

刺針頭是野薔薇的嫩頭子。野薔薇的刺尖銳鋒利,她剛長出的嫩頭撕去皮可以生吃,肉肉的有筷子壯,撕了皮吃到嘴里清甜爽口,像小小的萵筍,是青黃不接的三春天里孩子割草、放牛時饑餓、無聊、快活時的點心。

金針,開黃花,一般用來燒肉很好,但那時光哪里肉來?不得吃的時候,花朵朵當(dāng)兒,人們掐下來就生吃。不過野丫頭們知道掐一把金針?biāo)徒o男孩子,叫“送把金針,托付今生,私訂終身。”

枸杞多長在荒地里、堤坎子、亂墳周圍,不管土地有多瘦,它都能長得青枝綠葉,無憂無慮;枸杞頭渾身長著不軟不硬不小心就戳人的刺,春來嫩頭嫩葉好吃,可以涼拌熱炒。楊樹告訴我:多吃可以清火敗毒,養(yǎng)肝明目。

馬蘭頭多半生在水邊,田埂上,這里一小片那里一大塊地茁壯著。亦可以嗆嗆涼拌。無論涼拌熱炒,亦是佐粥野味小菜。

這些野菜我小時候吃得多,楊樹來玩也吃。他比較喜歡吃蔞蒿和馬蘭頭。

蔞蒿頭和馬蘭頭、枸杞頭的吃法差不多。

蔞蒿不僅是豬羊牛的好菜,也是人們下飯的美味,清炒蔞蒿,吃得滿齒留香?;蚴侨饨z(假如有肉絲的話)炒蘆蒿或是香干炒蘆蒿,清新?lián)浔?,異香彌久,令人回味。蔞蒿在貧瘠地方梗子暗紅,葉子半青半白,看起來生得不那么活潑,缺衣少食的樣子,一般是割給豬吃。但上河——高郵湖灘子上的蔞蒿長得又高又嫩,非常旺盛,西楊莊的男女勞力都要過了大運河去打蔞蒿,上午去,晚半天就打著號子,“好姐家”“歪子好”,前呼后嗒,“呦”起一條聲來,春天就這樣被一擔(dān)擔(dān)地挑回來了,青黃不接有它先救急。

蔞蒿梗子家常菜,葉子做豬菜,家家戶戶的炊煙里就夾著野野的清香彌漫開來。人們累了一天還是顯得很興奮。更值得回味的是,他們干活的地方是在湖灘上的蘆葦蕩里,蔞蒿就長在蘆柴棵里,一心向上想夠著露水和陽光,躥得又高又嫩。蘆柴長得頭靠頭葉靠葉,人藏進去是不容易找到的。汪曾祺筆下的革命現(xiàn)代京劇《沙家浜》第二場《轉(zhuǎn)移》,那些傷兵就是從陽澄湖轉(zhuǎn)移到高郵湖的蘆葦蕩里來了,敵人怎么來搜捕就是沒有辦法,只能望湖興嘆。后來這部分養(yǎng)好傷的新四軍藏在高郵漢留蘆葦蕩,參加著名的抗日戰(zhàn)役“三垛河畔伏擊戰(zhàn)”取得重大的勝利。你說男男女女在里面打蔞蒿,借著這天然的屏障順便調(diào)調(diào)情,還不是鼻涕朝嘴里淌?有的人透露,楊樹和某某人跑到蘆葦蕩的深處去了,有人還聽到從深處傳出那個的吃吃聲。有人神咋咋的:打蔞蒿,打蔞蒿,男人抱著女人腰,滾倒一片嫩蘆柴,嚇得野鴨飛多高。真是要飯花子在黃連樹下跳舞——苦中作樂!這些是大人們的事,我并不知道。

但知道人吃了野菜還能補氣,免生小疴小瘡的。不知道真有這功效,還是長輩們阿Q精神,哄騙我們樂觀地吃野菜活下去。每年這時候西楊莊家家戶戶的飯桌上也少不了這些的,不過那時候沒有油,也沒有肉絲一起炒,像豬菜,一點也不好吃。

還有一種藤不知叫什么名字,它牽在樹上結(jié)了好多果子,我摘回家放在鍋里一炒香噴噴的,吃在嘴里有點粉有點甜,那時有毒沒毒都不知道,吃下去有點怕,因為母親的死與吃了野草的根中毒有關(guān)。過了半天看看自己還活得好好的,就把這種果子給點父親和楊樹吃,楊樹說好吃。父親說是野山藥藤上長的果子,是大補啊。

我上小學(xué)了,正是“文化大革命”開始。那個時候有個好處,學(xué)校就在家門口,貧下中農(nóng)管理學(xué)校,有錢沒錢都上到學(xué)。過了不久,江山一片紅,漸漸地老師打倒了、斗跑了,沒有老師,就請楊樹去代課,教我們班,我很高興。

那時我不知道講衛(wèi)生,經(jīng)常不洗臉也不洗手。那晚吃過小魚剝過小蝦小蟹,因為舍不得洗手,念完課文《孔融讓梨》就上床睡覺。剝蝦子、螃蟹的手腥氣爛味的,而我覺得好聞,睡著之前,過一會兒把手放在鼻子上聞聞,覺得香,充滿鮮味的香。聞著聞著幸福地呼呼大睡,幾乎被人抱走扔到河里都醒不來。睡到半夜,我的手指頭的指甲棚子隱隱的有點疼、有點癢,迷迷糊糊中突然感覺楊樹在唱歌,我猛一睜眼,聽到“吱”的一聲涼冰冰的小爪子像小米粒一路在我臉上撒過,我知道是小老鼠來過了,黑暗里我摸了摸又癢又疼的手指頭,吃了一驚:有幾個指頭的指甲被老鼠啃掉了小半邊。我不怪我懶,睡覺前沒洗手,而是罵了一聲懶貓,死哪里去了!其實怪不得老鼠怪不得貓,它們也餓吧,貓偷偷溜出門找食了,老鼠餓得連活人也啃了……

第二天去上學(xué),課本還有半截子了。由于用書打毽子,書從脊梁中間破下來了,被我翻啊翻的斷成兩截了。我翻遍家里的破破爛爛,那半截子就是找不到了。到了課堂上,楊樹老師要我把課文讀一遍給大家聽,我拿出半截子書來。

“怎么還有一半呢?”楊樹問。

“找不到了?!蔽艺f。

“那你拿什么讀呢?”

“我有點會背了?!蔽腋纱嗑桶褧拥阶蓝亲永锪?,結(jié)結(jié)巴巴地把《孔融讓梨》背下來,楊樹滿意地點點頭示意我坐下……楊樹雖是文墨之人,但教書的水平是不夠的。有一次在課堂上教我們“樓上樓下、電燈電話”,然后叫大家說說夢想,大家七嘴八舌的像炸開了鍋,有個學(xué)生說:“我的夢想是糧食堆成山,吃不完。”其他同學(xué)附和說:“吃到打嘅(嘅飽氣)。”有一小調(diào)皮,猛地一聲叫出一句大人話:“吃得肚大膫子歪!”“哈哈哈……”全班同學(xué)都大笑起來。不知怎的楊樹自己哭下來了,老師一哭班上的女生全部哭下來了,他們哭的時間長最后我們都哭下來了,哭起一條聲,震動全校。后來就像黃鼠狼拖雞愈拖愈稀,學(xué)生幾乎走光了——只剩我和楊樹在教室里齊讀:嘀嗒滴嗒下雨了,種子(小草?)說,下吧下吧,我要發(fā)芽;下吧下吧,我要開花;下吧下吧,我要長大……校長要他回家去了,從此他又?jǐn)嗔藸I生。

我很替他可惜,也是替我惋惜。

我有點戀戀不舍地找他玩玩。楊樹問我,我們一年總到頭,為什么肚子都吃不飽呢?我毫不思索脫口回答:“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是蘇修要債!”其實我也是聽別人說的,搟面杖吹火——一竅不通。

我還是常常吃上頓無下頓,但聽了楊樹的話繼續(xù)上學(xué),盡管有時候三日打魚兩日曬網(wǎng)的。

(我沒有能力干足夠的工分,有好多年糧食扣在生產(chǎn)隊里拿不回來)后來挖老鼠洞打老鼠吃,在家里墻角的老鼠窩中發(fā)現(xiàn)了我那半截子書,可是已經(jīng)屑屑穰穰的了。不知是老鼠聞著書上的魚蝦味,還是看上我的書做窩想識幾個字顯得有文化?我告訴楊樹,他只笑笑,好像不感興趣。怕刺激他,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和他見面。

每年都有青黃不接的時候,餓得眼發(fā)黑。有一次我偷生產(chǎn)隊里的牛飼料吃,怕被發(fā)現(xiàn),躲在場頭公房旁邊的草垛里,吃過后抱著一捆草睡著了。楊樹來翻草垛堆草堆,用叉子撂草,一下子連草和我戳在叉子上,說:這捆草怎么這樣重???細(xì)一看,叉子上還戳著一個人,就像日本鬼子刺刀上戳著中國的小孩,我哇哇地叫起來,他也嚇了一跳。幸好是挑在我的破棉襖和扎的麻繩上,沒有戳傷我,不然就是叉下鬼了。

以后我不敢拱在草堆肚里了,只是拔掉一兩捆草,坐在草窩窩里曬太陽,把破棉襖脫下來捉虱子,一只一只放在嘴里咬破。當(dāng)時想,這些血都是吃的我身上的,我要把它吃回頭。這是和父親學(xué)的。父親說虱子咬在嘴里有點鮮。我看不是,是有點咸,還有點腥。虱子捉完了就在穰草里找點冇在稻草里的稻穗子,放在嘴里嚼,嚼得滿嘴白漿冒冒的。時間長了又睡著了。沒有長成老母雞的麻雀嘰嘰喳喳在穰草里尋找遺留的稻穗子,老鼠也出來拱拱冇在稻草上的稻粒子,它們把我吵醒了,我動了一下,老鼠吱溜一聲,小爪子碎米粒一樣從我臉上撒過去,麻雀哄的一聲飛起,一厾麻雀屎掉在我的臉上……

我還有一種弄活食吃的家伙,是父親在世就有的——用籠子、撲子、夾子抓野獸吃。

籠子是木板和鋼絲網(wǎng)制造的,也叫電籠,但從來沒有通過電,那時還沒有電,只知道兒歌里唱的“電燈電話樓上樓下”?;\子放誘餌的這一頭養(yǎng)一只兔子,是楊樹送給我的——時常忘了喂草和水,后來饑渴而死。有時放一只雞或死鳥、魚干。之間有鐵絲隔斷,就像的車駕駛員位置的隔擋,歹徒不好下手。電籠中間有踏板即機關(guān),吊著引線,餓極了的野獸進來踩到踏板,撲篤一聲后門落下,站著進來恐怕就要躺著出去了?;\子放在靠父親房間墻外與豬圈墻之間的巷口里,屁股對著北墻的一個洞,打開后門,主要是用來張黃鼠狼,運氣好能張(捕捉)到金錢豹、水獺貓,那家伙張到籠子里,想逃跑,撞得鋼絲籠子震天響,好像地震了。記得我們睡在床上整個房子都在抖動,屋上的吊絡(luò)子灰和墻上的酥泥震得瑟瑟的。防止這大家伙子——畜生把籠子崩散了,事不宜遲,父親和我各人套了一件破上衣,來到巷口,開籠子前門放出兔子,關(guān)好門,籠子再捆上幾道麻繩,將籠子抬到河邊,月光寒冷,霜氣逼人,有時要砸開凍,把籠子悶進水里,金錢豹在水肚里的籠子中這頭竄到那頭,找出路,打得水花翻翻的,最后兩只前爪搭著籠子鋼絲織起的眼,慢慢趴下了……由于激動和寒冷,我們熱血沸騰得直抖。對不起,那時不知道金錢豹是國家保護動物,只知道我們?nèi)币律偈场嚭黄?,張到一只金錢豹就是一場戰(zhàn)斗,是我們的節(jié)日,一張皮值好多錢,肉腌起來好過年?,F(xiàn)在想想我們誘騙它們上當(dāng),然后要它的命是多么的殘忍。實在是窮、餓,沒辦法。有一年很長時間什么也沒張到獵物,好不容易張到一只長有斑點的家伙,我說是小金錢豹,但有貓的慘叫聲,父親說可能是水獺貓,其實我們心里很清楚,是野貓,陪著楊樹夜里唱歌的野貓之一。我們違心地把它抬到河邊水里悶死,野貓那種求生的尋找出口的樣子我看得都哭了,沒辦法啊!中午煨的“水獺貓”肉太腥氣,楊樹吃了兩塊,我們都沒有吃,倒掉了。

黃鼠狼每年都能捉到幾只,大多是撲子撲、夾子夾的。

打到黃鼠狼后,剝皮吃肉。剝黃鼠狼的皮是技術(shù)活,一不小心皮上剝下一個洞,皮就不值錢了,所以它的皮都是父親剝。如果是公的,父親會把黃煙子雞巴剔出來做牙簽送人(我在小說《外公》里寫過)。

什么也張不到就張老鼠,我會剝老鼠的皮。我用一根線扣住打死的老鼠的兩顆門牙,吊在菜笆園子的樁上,小刀從老鼠嘴劃開慢慢從頭剝皮到頸項,然后逮住頭上剝開的皮往下一拽,像脫棉褲一樣,皮就剝下來了。把小爪子剁掉,五臟清除干凈就可以下鍋燒了。我常常用拇指和食指捏住老鼠的兩顆門牙,把一個老鼠頭放在嘴里啃。盡管我們不是廣東人,害怕吃老鼠,都不敢吃它。其實老鼠肉細(xì)膩味美,楊樹中午來玩正好碰到我們燒老鼠吃,我會拈個老鼠頭給他啃啃。

父親去世(也是饑餓下得病而死,今天暫先不說)后,楊樹不肯和我張黃鼠狼、打老鼠、剝貓什么的,我就弄得少了,只好找點別的吃吃。

青草長起來之后,我就捉蚱蜢,蚱蜢是放在火上烤了吃,烤得噴香、鮮脆,油滋滋的,好吃。

另外豬蛋也吃得不少,是和楊樹學(xué)的。那時候聽到周圍有豬叫,能辨別出是殺豬、閹割豬還是豬餓了的聲音,要是覺得是在閹割公豬,就趕了去,把公豬閹割下來的蛋——睪丸,我們稱之為豬卵子(摸在手上熱乎乎、暖洋洋的),撿回來洗干凈處理一下,放在鍋里用水煮了吃,覺得好吃得要命。

還有一種好吃的是鳥蛋,楊樹常常扛著我——打軟梯到屋檐邊掏麻雀蛋。我爬到門前的老楊樹上掏喜鵲蛋,爬高上梯很危險,大意一下就會跌下來,特別是掏喜鵲窩,不知道小喜鵲出了,老喜鵲護窩會從天空俯沖下來啄你,啄瞎你的眼睛,你要是手忙腳亂護頭護尾,手一松就會從樹上掉下來跌死。我跌死過,又活過來了。還有一種害怕是掏到蛇,蛇到鳥窩偷鳥蛋、小肉鳥吃,無巧不巧地相遇,它盤在鳥窩里,我手伸進鳥窩,摸到肉饃饃的東西,以為是小肉鳥,抓出窩舉頭一看,魂都嚇掉了,一抖手在零點幾秒之內(nèi)扔掉。東楊莊有個小黑皮,在屋檐邊掏到一條蛇,以為是剛出殼不久的小肉鳥,拿出來舉頭看時,一嚇張大了嘴,一松手,蛇也驚慌,嗤的一下進“洞”了——蛇從小黑皮的嘴里鉆進肚了,他摔下來,雖然沒有跌死,但蛇在他肚里七拱八拱,把小孩拱死了。我不會把嘴張著的,基本能吃到鳥蛋,但不吃剛出殼的鳥。

我像個野鳥一樣,不去找食就得挨餓。收麥子時我要去收割過的田里拾麥子;割稻子時我就去拾稻子。在顆粒歸倉的年代,連麻雀子都是害蟲,我們到集體的田地里撿糧食也是害蟲,隊長罵我們是害人蟲。毛主席說,掃除一切害人蟲,全無敵!我們到哪里撿拾糧食都不行,都有人看,都有人趕。我們常常趁人家不注意或吃中飯時,頭戴樹枝青草圈的帽子,潛伏了去,在墑溝里爬行——這些都是和電影里學(xué)的,對付敵人的。這樣撿拾一些,有時也順手牽羊抹一把稻穗或麥穗子就溜,被發(fā)現(xiàn),輕的自然交公,重的挨打。李大橋的一個小孩偷拾挨打致死。父親嘆息地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想不到人為食亡。我被打過,挨打不止一次,但沒有被打死,有了糧食回家就高興,像個小畜生一樣,沒有血性,挨打就挨打,沒有糧食頭就昏了,有了吃的最重要。

長大些,我可以獨自取魚摸蝦用來充饑,在以前的文章中寫過。抓到過各種小魚:羅漢狗子,草魚刮子,昂嗤錐子,黑魚屌子,硬頭鲹子,油踏遍子,石板皮子,季花婆子,鯰魚娃子,鯉魚拐子,螞螂桿子,糊涂呆子,貓殺子,白魚苗子,鳊魚秧子,草鯤筒子,銀魚子,花斑馬鯽子,尖嘴怕婆婆。水田里還有長魚、泥鰍,小溝、小渠、小河、小叉、小塘、小湖里有蝦子、螃蟹、螺螄、歪子、蜆子……他們之于我,都那么親切、可愛,都是童年的快樂,最美好的回憶,都是我的故事里的故事。記得母親活著的時候,怕魚刺卡到我,將小魚小蝦砧碎做成魚元子給我吃,用小魚蝦們的歡蹦亂跳的生命換取我的生命。懂事后,我覺得挺對不住它們的。父親生前說,你母親下去替你難為難為(謝謝)它們打招呼去了,你對得起母親就對得起魚們了,你替魚們活著要跳龍門,你媽望著你呢。所以沒有糧食和后來的糧食不夠吃時代取魚是我最熟悉、干得最出色的事兒。

我取魚常用的工具有扒鉤子、耥網(wǎng)子、砍罾子、蝦拖子、齒罩、魚叉、魚鉤、蝦籠、花籃……這些漁具我運用自如,都為我收獲溫飽和快樂。

下河邊撈魚經(jīng)常用扒鉤子。父親生前用扒鉤子扒魚,楊樹也來和父親換著扒,我拎著魚簍子拾魚。

扒鉤子是父親做的,在半圓形的環(huán)、底邊是半圓形的直徑上,扎上一個??椀陌倾^子用的漁網(wǎng),毛竹片子抈成的等腰三角形,用鐵絲很靈活地固定在一起,用一條長篙子,根部穿過等腰三角形的腰,搭在半圓的中點,用麻繩扎緊,再在等腰三角形頂角與篙子之間用小小撬棒絞起套在篙子上的一定長度的麻繩,在篙子與三角形頂點上絞陣,定點掰撬、收緊,撬棒的另一頭扎緊在頂點與竹篙根部之間,扒鉤子就做成了(后來就是我親自做了)。站到河邊,扒鉤子那頭向河中間撂去,長長的竹篙的竹梢放在肩膀上兩手邊掯邊朝面前扒,扒到河邊子快速地一拖拎起,倒在岸上,總有些糊涂呆子、昂嗤錐子、草魚刮子,季花婆子、黑魚屌子等等小魚。

糊涂呆子和爛河泥、渣草一色,最會裝死,乘人不注意,一氣騷一氣騷,扭到水邊去了。在水里更是好佬,趴在水邊不細(xì)看同河泥無兩樣,它不動神色,即使發(fā)現(xiàn)它,以為它死了,小魚蝦米游到它的面前,沒注意,它獅子大開口般地大嘴一張一合,那些小家伙們進入它的皮口袋去了。我撕下它的肚皮,有小蝦、油塌扁、羅漢狗子和其他小魚。其實它一不糊二不呆,尖著呢,比人尖,比我更尖,常常騙過我的眼睛,然后溜之大吉,楊樹說它大大的狡猾。它的大號:虎頭鯊!

大青蝦不同,一點城府和心計都沒有,才扒上來倒上岸,像個跳高運動員,一蹦老高,暴露目標(biāo),生怕我不知道它叫大青蝦。我還知道它叫大草蝦。不過它一縮一縮地朝后蹦得快也逃得快,考驗我撿拾的眼尖手快。

扒得最多的是油塌扁和羅漢狗子,一扁一圓,與咸菜煮煮,我當(dāng)咸貓[A2]當(dāng)菜,搭搭粥吃得很愉快。偶爾還扒到鯰魚娃子,一般都腌咸風(fēng)干過年三十晚上吃,風(fēng)味獨特。扒到鯉魚拐子、白魚條子幾率也不小,那是很歡欣鼓舞的。實在扒不到什么魚,螺螄、蜆子、歪子不會少的,石板皮、毛殺子、尖嘴怕婆婆也有些,當(dāng)個晚飯菜是不得話說的。

有時和楊樹撐條小船用劃鉤在水里劃,就是在特制的類似于劃草的劃子上綁著鋒利的彎鉤,劃船一樣在河里左一劃,右一劃,既劃船也劃魚,能劃上大魚。歪子、虎頭鯊也能順便鉤著走。另外敲砍罾子、拉蝦拖子,雜魚蝦蟹也能或多或少地不負(fù)苦心人。楊樹心情好時還邊劃槳邊唱歌,但不是西涼月,而是唱劃船號子:梔子花開頭靠頭,夫妻吵架不記仇……

那天楊樹在我家草塘埂上外圍的大河里扒了不少的魚蝦,還有幾只螃蟹,我的魚簍子都拎不動了。天色向晚我們滿載而歸,我們各分一半。我把大蝦和大些的整齊點的魚搟外來單放,留著第二天賣。小魚小蝦螃蟹螺螄歪子雜七雜八的河鮮和切碎的大咸菜一鍋煮煮,大蔥大蒜葉子切碎了一撒,八里路就聞到香,連野貓都溜溜的來,家里的小貓叫得很抒情,在人前人后腳上腿肚子上暢來暢去,撮煞了。雖然沒有味精(那時不知道世間還有味精這個東西),小魚子那個鮮啊!人吃魚,貓吃魚卡,嚼得“刳嗤刳嗤”的,幾只貓爭奪一個魚頭搶得打起來了。我學(xué)著父親在世時的口氣好心勸說,“別卡(ká男女男),多呢?!闭f得像個真的,不知貓們有無聽懂。不管聽不聽懂,我和父親生前一樣對貓很好,記得父親曾經(jīng)告訴我,經(jīng)常洗貓狗飯碗不害眼睛。盡管我眼睛年年害我還是天天為貓洗飯碗,我相信是真的。貓飯碗里魚鹵子拌粥,貓吃得“拓拓”的。吃完了伸出鮮艷的小舌頭舔舔嘴,舔舔前爪洗洗臉,伸個懶腰溜出門耍去了,可能又是夜不歸宿,和楊樹唱和聲去了。

我最擅長的是用魚叉搗魚,我使用的漁具感覺最好的是我的小魚叉。

叉頭是父親在世時在李大橋鐵匠鋪子上打的;叉竿是我家屋后的竹子做的。我不知是機靈還是生活所逼,用叉的準(zhǔn)線很好,樣準(zhǔn)目標(biāo),大半百發(fā)百中,像武林高手,一箭穿心。我還會放飛叉。在位置不好,易暴露目標(biāo)的情況下,不得已要站得遠(yuǎn),這樣只有放飛叉,像現(xiàn)在的遠(yuǎn)程導(dǎo)彈,時間速度(力道)距離都要符合要求。而我還不懂?dāng)?shù)學(xué)計算,只是憑感覺。我看到翠鳥蹲在斜向水面的楊柳樹枝丫或站在荷葉間,像在打盹,冷不丁地像支劍俯沖下來,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扎向水面,立即飛向原處,嘴上叼著的一條小魚,還在頭動尾巴搖地?zé)o望地掙扎。我學(xué)著翠鳥不動聲色、出其不意、攻其不備,不會撲空。

我家門口河邊蒿草棵里有一只苦哇子(苦惡子,水鳥)在叫:苦哇——苦哇——叫得很傷心很凄慘,像人在哭,像楊樹唱西涼月一樣凄慘。以前父親聽到這樣的鳥聲老是嘆氣,我?guī)状稳哟u頭角子,把苦哇子趕走,它又飛回來。我想父親、母親就是苦哇子哭走的,現(xiàn)在就別怪我不客氣了,我待到傍晚夜幕降臨,像閏土刺猹,對準(zhǔn)苦娃子的叫喊處,放出飛叉,手到擒來。噪聲解除了,不過第二天拔了毛燒著吃的時候,腥味很大,不如魚好吃。再遇到苦惡子,不高興臟我的手了,還是對搗魚感興趣。

那天有一條紅眼睛螞螂魚在通向南澄子河北岸的河溝里,箭一樣穿過去,我的小魚叉也樣準(zhǔn)后根據(jù)感覺超前奮力擲出去,箭一樣的直奔那條飛也似的螞螂,魚叉一出手還沒有到魚身,我就知道這條魚肯定就是我的菜了,就是這感覺,魚叉一出手就知有沒有,老牛不是吹的:“插”的一聲,魚叉入水,正中魚的下懷!我收繩拎出魚叉,紅眼睛螞螂叉在我的魚叉上,不服氣地騷動著,我得意地“嘿嘿”!正好楊樹從溝頭走來,說:“再狡猾的飛魚也斗不過小飛叉啊!”他是夸獎我。用魚叉叉過多少魚我數(shù)不清:品種有咬籽的鯉魚,戲水的鯽魚,吃蒿草的草混,逃跑的黃鱔,狡猾的甲魚,出洞的鰻魚,偽裝的黑魚……戲水、咬籽的魚最歡滑,躥跳不定,難以定位,命中力不高,而我是一舉搞定。春夏之際,溝河水流湍急,魚兒趕、溜、穿、梭,我眼疾手快,點到為止,魚兒便在我的叉尖上獻身。草混這個魚中的老混子,躲在水肚里吃蒿草,我根據(jù)蒿草搖動方向和斷下來的蒿草短下去的速度,估計魚的方位,果斷下叉,穩(wěn)準(zhǔn)狠。

夏秋天我們張丫子張黃鱔,我們叫張長魚。

小時候和父親上高郵賣長魚,只穿了一個細(xì)褲頭子,渾身黝黑,像個漁船上的孩子。來到高郵水產(chǎn)公司,人家貨滿為患,不肯收,父親說好說歹,從一毛八一斤降到一毛二一斤,人家念在我們可憐的分上勉強收下了,八九斤長魚,塊把錢,拿錢的時候遇到難處:要寫個代辦條子,公司里邊的人不好代寫,賬上說不清楚,找過路的人說不會寫,怎么辦呢?父親說要是楊樹來就好了。我說我來寫吧,公司的人懷疑地看我笑笑,意思是:你?父親說會寫嗎?我說,會,楊樹教我的。他們找來紙和筆,內(nèi)容如下——代辦條(轉(zhuǎn)頭另起一行)今代辦:長魚九斤,每斤一角二分,計人民幣一元零一分錢。此據(jù)。代辦人,曹成連。水產(chǎn)公司的人真的笑起來了,說:咦!好玩呢,泥骨祿蠹的小屁孩還會寫字?父親露了臉,走到陳小五子面店,一毛三分錢下了一碗陽春面給我吃。我要父親吃,父親搖搖頭,說他不喜歡吃面。蝦籽醬油胡椒做的湯,第一次吃到這么好吃的面,多鮮??!“好吃嗎?”父親問。我點點頭,頭也不抬地喝著面湯,“把口湯我喝看。”父親說。我抬起頭,碗里真只剩一丁點面湯了,推到父親面前,父親把一小口湯喝在嘴里,咂咂嘴,說:“鮮呢!”我后悔沒有留幾根面給父親嘗嘗。父親看出我的表情,說:“呆呆(爸爸)哪樣好東西沒有吃過,為人家做大小事吹鼓手,魚翅海參哪樣沒有?就差唐僧肉了?!闭f的是實情。我們回頭朝家走已經(jīng)是晚茶了,還是沿著大運河向南,走到南關(guān)洞,運河?xùn)|岸堤下有個大的水塘,有幾塊石頭露出水面,石頭上有甲魚趴在上面曬太陽,還有一只大甲魚背上馱著小甲魚。塘的四周太陡,無法下到塘里去,我扔了一塊石子下去,它們拖兒帶女紛紛溜下水去了。父親說“我喝點魚湯來”。我說哪里來的魚湯?父親從石工的階坡走下運河堤,蹲在運河邊用手捧了幾捧運河水一氣喝喝,又捧了兩捧水澆在臉上,再抹了把臉,甩甩手,上了運河堤。我知道父親餓了,舍不得自己買的吃。我說哪里是魚湯?父親說,運河里有水,水里有魚,喝到肚里熱熱就是魚湯了。

現(xiàn)在想想是父親在饑餓中故意樂觀,我是多么心酸!真的感謝有魚帶給我點樂趣,天賜的糧食,救我的命。

記得父親生病后,我大多時間還是在水里泡著,包括冬天我和楊樹都是赤腳單衣在凍下摸魚。其實冬天魚最好摸,魚怕冷,自動朝你手心里鉆,朝你褲襠里拱,就是說哪里暖和它們就向哪里鉆。楊樹總是拿我開心說,褲襠夾夾緊,雀子別給魚兒咬掉。我懂得魚的習(xí)性,抓魚成了我最大的使命和喜好,用樂趣喂飽肚子,可以短暫地忘記我的寂寞和憂傷,也忘記我無根留守的恐慌。

瘌毛牛會穿皮衩(橡膠皮做的上下連在一起的防水外套)下河摸魚,楊樹怕冷,也弄了一套穿起來下水摸魚,有一天和瘌毛牛在一個河里摸,摸了一條大鯉魚,瘌毛牛說這河是他家的,上岸后,他用打水邀魚的棍子把楊樹打得沒氣了,父親拄著棍子,在屋后找來還魂草煎湯,撬開楊樹的嘴灌了下去,半個時辰,楊樹終于有點幽幽子氣了。后來每天用糞桶(澆菜用的挑水挑糞的木桶)放在學(xué)校的男生小便池當(dāng)面等學(xué)生的尿(童子尿),然后泌掉尿留下尿腳子,讓楊樹灌下去。一個星期后他才能下地走路……但是,楊樹從此不再下河摸魚了。

我還是摸魚充饑,摸魚摸蝦興趣不減。長大點有力氣就拾狗糞。

父親生前勒緊褲帶對楊樹說:“養(yǎng)兒不讀書,等于養(yǎng)頭豬?!睏顦溆浿腋赣H的話,不僅經(jīng)常帶著我,他還鼓勵我上初中。

當(dāng)然,初中老師也很照顧我。召開批判大會都要我?guī)兔χ`寫大批判稿,要我給同學(xué)們憶苦思甜,教育大家不要忘本。我有時講著講著就沒有什么可講的了,就講到六十年代,母親饑餓吃了毒草餅子中毒去世……

我確實要憶苦、要思甜:從上學(xué)開始,就沒有穿過厚的棉衣棉褲,母親生前為我做的加長的衣服不夠長,早就穿壞了,皴裂的手和腳滿是凍瘡,腫得像饅頭,是又疼又癢又不能用來吃的饅頭。但不影響我撈魚摸蝦拾狗糞,不影響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雖然那時不講成績,而老師還比較喜歡我。

我家里沒有糧食,中午我基本就不回家吃午飯。在蠶豆結(jié)角子季節(jié),放學(xué)的時候,同學(xué)們回家吃飯,我就乘老師同學(xué)不注意,滑到兩邊埂子上栽有蠶豆的水渠里摘點青蠶豆米子當(dāng)飽。應(yīng)該叫“偷”,因為是某個集體種的。通常蠶豆長得老高,向水道中間傾斜,形成合抱之勢,可以說是遮天蔽日,外面人一點兒也看不到里邊,水渠里面水不多,我腳岔在兩邊,不會濕腳。我在這一條綠色通道里,走走摘摘吃吃,還剝點蠶豆米子放在口袋里,晚上帶回家煮了和楊樹一起吃。

這樣獨立覓食不是一次兩次。當(dāng)然,蠶豆長勢不好、不是遮天蔽日的地方我是不去的,樹有皮人要臉。

為了能賺點工分我利用課余放學(xué)時間拾狗糞(楊樹是從來不去拾狗糞的)。很不好意思說的是我還繼續(xù)偷點糞,可以說是資深的慣偷,父親在世拾糞時我鍛煉起來的,這方面我的經(jīng)驗很豐富。中午放學(xué)后老師學(xué)生全走光了,我就來到學(xué)校廁所刮糞,有幾次是同學(xué)花桂英和另一名我忘記名字的男同學(xué)為我望風(fēng),分別在男女廁所門口,他們?yōu)槭裁催@么幫我我不知道,可能是我把作業(yè)給他們抄,有時幫助他們做作業(yè)的緣故。我很高興,覺得有點溫暖。偷糞時,瞄著那個出籠不久的、似乎熱氣還沒有散完的新鮮的人糞刮一點放在我的糞兜里(那些已經(jīng)爬上蛆的大便就不能要了,很嘔心了),上面撒一點酥泥,就不難看了,再摘些葵花葉子或芋頭葉子之類的大葉子蓋上,沒有蒼蠅叮,可以保鮮到晚,挑回家交給生產(chǎn)隊,秤斤重記工分。

記工分的是生產(chǎn)隊會計許瘌子。其實他不瘌,不知為什么叫他瘌子,可能名字賤好存活。他很運氣,和我同學(xué)花桂英的二姐姐花桂蘭結(jié)了婚。

我同學(xué)和她姐妹是下放到西楊莊來的知青。確切地說她們是隨父母全家下放來的。他們和楊樹家是隔代表親,下放時投親靠友來的。剛來全家寄居在會計許瘌子新蓋的草房子里。老二上面還有一個姐姐叫花桂蓉,后來我和老三花桂英是同學(xué),她還有個妹妹老四,叫花桂芬。全家原來居住在上海,下農(nóng)村首次看到田里的小麥苗驚奇地喊道:“這么多的韭菜呀!”讓人笑掉大牙。他們基本上屬于“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不是勞動的料。父母是搞研究的,肩不能挑擔(dān)手不能提籃,大女兒白面書生樣子,養(yǎng)尊處優(yōu)慣了,老三老四都還沒有到“爹爹挑擔(dān)千斤重,我?guī)偷羯习税俳铩钡哪挲g。老二沒有讀什么書,像個男孩,剃個短發(fā),我們叫她二頭毛子,唯有她在廣闊天地里沖鋒陷陣。但即使她渾身是鐵能打得多少鉚釘?年終決分,工分不夠,口糧拿不回來,全家抱頭痛哭。怎么辦?那時有句話說:表現(xiàn)看工分,扎根看結(jié)婚。老二夜里主動爬到許瘌子床上了。這一舉動成了西楊莊一則爆炸性新聞,莊上很快傳出“二頭毛子夾夾子,好人不偷偷瘌子?!被ü鹛m說,管他奶奶的嚼舌頭,臉上老老,肚里飽飽!

沒有想到楊樹和花桂蓉合在了一起,花家又減少一張嘴吃飯,這倒也是兩全其美的事。但這讓我大惑不解。

說來話長,原本是老二看中楊樹,二人勞動一路來一路去,有說有笑,大家都認(rèn)為,勞動產(chǎn)生的愛情,純潔樸素,實打?qū)?,我也認(rèn)為是老牛扣到老楊樹上——跑不掉了。都是不得吃給鬧的,關(guān)鍵時刻老二顧全大局就忍痛割愛了,她為姐姐和楊樹牽了線,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楊樹他們雖是表親,但一代親二代表三代了,血緣關(guān)系不緊了。

花家姊妹二人同年結(jié)婚,楊樹和許瘌子家各出一半的錢辦酒,西楊莊每家出了一份人情,中午一家請了一人吃喜酒,晚上每家請二人。中午是和蘿卜飯,晚上有魚有肉,酒是糧食白,一瓶一塊五角六。喜糖不錯,是從上海弄回來的,水果糖,還有大白兔奶糖。全西楊莊的人甜甜蜜蜜一回。

往后的日子,花家除了依靠許瘌子,老三花桂英初一年級沒有讀完也回家勞動,雖然才十五歲,但很懂事,多多少少混點工分,多換點糧食。這一家日子好過多了。

還有一件好事,楊樹再婚后《西涼月》不唱了——夢里唱歌的病自動好了。

花桂蓉也下地干活了。但嬌皮嫩肉的干不了重活,也干不了多少工分。有次瘌毛牛偷點糧食給她,花桂蓉把一小口袋糧食揣在懷里,朝家跑時,口袋從懷里滑下來從褲襠的方向掉下來,武大夯看到了就夯里夯氣地大聲嚷嚷:“花桂蓉小產(chǎn)掉了?!迸没ü鹑乜蘅尢涮?。楊樹不好說什么,瘌毛牛和武大夯在地頭打得頭破血流。

瘌毛牛的舉動完全是巴結(jié)花桂英的緣故。

花桂英,輟學(xué)回家勞動,她重活也干不了,也就拾糞居多,平日里和瘌毛牛一路來一路去,瘌毛牛幫她拾,幫她挑,她只扛兩把刮狗糞的鋤子。

瘌毛牛屬于生活的強者——地痞無賴,不僅頭瘌,也心狠手辣。殺豬、剝牛眼睛都不眨一下,白刀子進白刀子出,不沾一滴血,宰殺神速。他把狗皮剝下來,狗還活著,他用刀背對準(zhǔn)狗的鼻梁子下勁一鑿(說打蛇要打七寸,打狗要打鼻梁),又拎起狗朝地上一摜,狗才蹬了蹬腿,伸直了。他對長輩不孝。媽媽眼睛餓瞎了,有一次生病,要他喊赤腳醫(yī)生來看看,他從屋檐邊摘下凍叮當(dāng)子(屋上化下來的雪水往下滴時被凍成冰凌),說醫(yī)生忙,帶個溫度計先量溫度,看有無發(fā)燒,要瞎媽媽張開嘴銜著,多冷?。∷麐寢尣桓覄?,忍著把一根凍叮當(dāng)子全化在嘴里……南澄子河發(fā)大水,把他的祖墳沖垮了,他那被餓死的父親朽了的薄皮棺材沖出來了,尸骨橫七豎八的裸露在外,瘌毛牛走去,照著他父親的骷髏頭飛起一腳:“去你媽的祖宗八代!”踢到南澄子河邊子去了。他,家窮頭瘌,快三十歲還沒有娶馬馬(老婆),但他的文盲、法盲、流氓手段有一套。一天拾完糞往回走到半路上,我那女同學(xué)說要解手(小便),就蹲到蠶豆棵里去了,完事了她的褲子還沒有拎起來,瘌毛牛已經(jīng)站在她身后……結(jié)果大家是知道的,滾倒了一片蠶豆。

我很喜歡花桂英。說這話時我不是個滋味,憤憤不平!因為我的朦朧意識里,對老三很有好感,她姊妹幾個長得個個出眾,城市洋妞的味兒不因為下放而改變多少,老三白里透紅在我眼里最為好看。結(jié)果一朵鮮花插到牛糞上了。不!人糞上!肥是肥,但讓人覺得惡心。

我也是瞎想,做夢而已。也不必說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其實許多天鵝肉就是給癩蛤蟆吃的。我也不做癩蛤蟆,也沒有本事做癩蛤蟆,也沒有心思去做癩蛤蟆,每天還要找活路。除了“偷”“拾”,夏秋放學(xué)回家一路釣長魚(黃鱔)。

釣長魚是楊樹的拿手好戲,我和他學(xué)的,時間不長也虎丫里長毛——老手了。我會在秧埂或水渠旁的長魚洞邊水里,用食指或中指彈水,發(fā)出長魚吃食的聲音,就像喚狗喚貓樣的,引誘或叫忽悠長魚咬我的鉤。我熟透長魚習(xí)性和居住情況。蛇洞、長魚洞,一眼便知;有無長魚住洞里一看便曉;長魚大小、個性,大門、后門我了然于心。我會做長魚鉤,一般是用鋼絲,從廢舊的車輪鋼圈上取下鋼絲,一頭磨尖,像針一樣尖,然后放在火上燒紅,彎成鉤,盡量做上防止長魚脫鉤的倒刺,再放在水里淬火,扣上結(jié)實的繩子與一條金屬皮線扭在一起,一把長魚鉤就成了。每天放學(xué)后,走在田埂邊就能釣好幾條長魚。有時放眼一望,田中央的土墳邊的陰陽景象不一般我便知道有好戲,去釣長魚從不落空,有時候像拔河一樣屁股賴著拖出膀子狀的長魚來,心里激動抖得像篩糠——這些長魚都是住在水田墳?zāi)怪械墓撞睦?,在骷髏的七竅里拱來拱去的。我每天像長輩們說的跌倒了也要抓把泥,我都不是空手而歸。長魚釣回家或吃、或賣,反正每天的生活就有著落了……

隨著我的年齡增長,楊樹不止一次地對我說:“讀讀讀書中自有千鐘粟;讀讀讀書中自有黃金屋;讀讀讀書中自有顏如玉……”鼓動我上高中。我也“從善如流”地喝三分錢一碗的青菜湯去了。

上高中中午正常的是一碗煙風(fēng)味嗆鼻的上面硬中間爛鍋底煳巴飯,再加一碗幾片菜葉漂浮在碗里的類似于牯牛尿顏色的菜湯。沒有油,切好的青菜倒在大蒸鍋里,像吃大食堂的鍋那么大,炊事員拿著鍬一樣的大鏟子,爬三級臺坡(高中在鎮(zhèn)上,第一新奇的事是上廁所、上鍋臺都有三級臺坡),大鏟子在鍋里翻攪一氣,然后放水,像烀豬菜樣,燒滾,打開鍋,一股白煙樣的熱氣直沖屋頂,炊事員撅著嘴吹著熱氣,向鍋的四周箍點油,頓時鍋里就有生油的香味隨著熱氣飄出來,學(xué)校食堂的味道就有了。鍋里,油花子浮在上面大小不一,像麻子臉上的麻孔,油沫子幫在鍋四周像月亮出來一道箍,有泡泡一個接一個地破滅,像一個人在擠眉弄眼,仿佛在說:菜湯燒好上面箍點油——表面文章。楊樹到鎮(zhèn)上來挑氨水,到新民灘挖腐殖酸,順便來看過我?guī)状?,我請他吃過這樣的飯食,他說能把這樣的飯菜吃好就不錯了,類似于《菜根譚》里說的,咬動菜根,百事可做。我知道他是鼓勵我好好讀書。到了學(xué)期結(jié)束,學(xué)校把養(yǎng)的幾頭豬宰了,讓全校的師生吃。吩咐各個女生把面盆拿出來盛菜盛湯。其實哪里全是面盆,有的腳盆、用水的盆子也拿出來了,眼不見為凈,有的吃就不錯了。十人一桌,一盆青菜燒肉,真正吃到嘴的也就是一兩塊,打死人少嚇?biāo)廊硕嗟?,說得好聽——打牙祭。學(xué)生們趕快搶點肉鹵子泡飯,三爬兩噎,嘻嘻哈哈,打個飽嗝,嘴一抹,拉倒。

吃飯,我覺得我吃得最飽的飯是“憶苦飯”,那是1975年初夏。

我們在下面(農(nóng)村)開門辦學(xué)糧食是自己從家里帶去。我回到家,哪里有米?想找楊樹借點,楊樹出差去了(大集體辦了柳條廠,他做過一段時期的采購員,后來廠關(guān)閉,他又無事可干了)。我空手回到開門辦學(xué)基地——英雄之地特平村(原來叫張家莊,很有名,抗日戰(zhàn)爭時期日本鬼子設(shè)有據(jù)點,陳特平在端據(jù)點時為掩護戰(zhàn)友被增援的鬼子打傷被俘英勇就義,因此張莊改為特平村)。我沒有糧食,貧下中農(nóng)說,可以吃用小麥麩子摻點小麥面做成的黑饅頭,像窩窩頭,不要糧食不要錢,我?guī)退麄冎`寫謄寫大批判稿子。特平莊上有個地主,向同學(xué)們散布“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讀書做官論”流毒,說了和楊樹同樣的話,讀讀讀,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千鐘粟。一字值千金,如何不用心……要我寫一篇批判稿,登上開門辦學(xué)油印戰(zhàn)地快報。同學(xué)們也省一勺子米粥給我,駐地房東還拿一兩個白面饅頭給我,維持我一天的生計。有一天特平村通知說中午就不要做飯了,上午開憶苦思甜大會,中午統(tǒng)一吃憶苦思甜飯。憶苦思甜飯是用碎米、大麥頭子和一點小麥面再加田里的紅花草一鍋煮起來的,煮好后再撒點小糠,分裝在各個組的飯桶里。我不知道是誰設(shè)計的憶苦飯,反正要象征性地體現(xiàn)出“干的牛馬活,吃的豬狗食”的境遇。吃飯的時候,大家說紅花草像豬菜,還有糠糊在一起的像豬食,大隊書記說這就對了。男同學(xué)們吃了一碗就不再吃了,女同學(xué)皺著眉頭吃了半碗就??曜恿?。我吃得正香,像個餓死鬼投胎,窮神辣刮地稠篤篤地吃了四大碗,才把肚子吃飽。記憶中是我第一次吃得最飽的,但吃得太飽了,撐得像個懷孕八個月的人,筷子掉地上都不能彎下腰來撿起。晚上肚子難受得要命,睡覺可受窮罪了,只能坐著,像個菩薩或像個二斗五拙在那里,不能躺下,肚子脹得要爆炸,就像要死了一樣,放了一夜的屁沒有放完,嘴里嘅著嗖孬味。

第二天下雨,同學(xué)們在屋內(nèi)學(xué)習(xí)毛主席詩詞《念奴嬌·鳥兒問答》:

鯤鵬展翅,九萬里,翻動扶搖羊角。

背負(fù)青天朝下看,都是人間城郭。

炮火連天,彈痕遍地,嚇倒蓬間雀。

怎么得了,哎呀我要飛躍。

借問君去何方,雀兒答道:有仙山瓊閣。

不見前年秋月朗,訂了三家條約。

還有吃的,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不須放屁……

我當(dāng)著同學(xué)的面不好意思放屁,忍著再忍著,標(biāo)準(zhǔn)忍氣吞聲,屁在我肚子里躥上拱下,一肚子的氣,像河豚魚撞到橋樁上——鼓起來了。鼓脹得受不了了,隔一段時間就偷偷溜到后門外的茅廁上脫褲子放屁,像連珠炮,不敢炮火連天,放了一氣,提起褲子,抹抹胸口,就覺得舒坦多了。再跑到屋內(nèi),和大家一起背誦:“土豆燒熟了,再加牛肉。不須放屁!”

這次吃傷了,像害了一場大病,個把星期都不想吃東西。想到西楊莊有人窮吼吃多了或賭吃吃死了,還有點后怕。

其實我們用不著再去開門辦學(xué)到農(nóng)村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我們就生在農(nóng)村,就是貧雇農(nóng)出身,哪樣苦沒有吃過?

在農(nóng)村最苦就是夏秋兩季,天氣最熱時候愈要往外跑,搶天時、搶好天、搶太陽,收割、脫粒、曬谷子,若搶得慢些,谷物發(fā)芽霉?fàn)€紕漏就大了,一年的糧食無指望農(nóng)民就要挨餓受凍。所以這個時間農(nóng)民都是成日成夜勞動,人累得靠在那里就睡著了,我站在那里都打瞌沖,連武大夯這樣的騷貨都在抱怨,說累得那家伙都耷拉著,尿尿滴呀滴的,見到女人翹不起來了。

這話當(dāng)然有點夸張了。不過婦女們真的很辛苦,栽秧彎腰駝背,吃飯三爬兩噎,睡覺驢子打個滾。脫粒搶場時,人手不夠,男女老少齊上陣,恨不得連掃帚帶個帽子才好呢。花桂蓉懷孕了,在家歇著,其他人都上了大忙一線。武大夯看不得花桂蓉,說楊樹把花桂蓉當(dāng)菩薩供在家里啦?他(武大夯)說他老婆足月了還在勞動,雙胞胎是在田里生養(yǎng)的(這事倒是不假,大雙子叫大草寶,小雙子叫小草寶),該派我們打糧食給她吃?武大夯的話好說不好聽,楊樹就要花桂蓉上場和婦女一起打滾龍脫粒。

這活累人又危險。

滾龍是在兩頭和腰上的木圓輪子上釘上一根根木條子,形成一個圓柱體,再在木條上排列釘上棗核釘,三分之一釘進去,三分之二露在外面,滾龍一頭帶上皮三角帶子,與十二匹馬力的機器相連,機器一開“突突突”它就飛轉(zhuǎn)起來,成了滾龍,不分男女勞力,不斷依次拿著一束麥把,順次把麥穗擔(dān)上去,讓飛轉(zhuǎn)的滾龍上面的鐵釘子把谷粒打下來,要是一下子擔(dān)上去的麥把多,滾龍一拽人就拽到滾龍上去,那就危險了。

“不好!”大家驚呼起來——花桂蓉拽到滾龍上去了。不是麥把,而是長長的頭發(fā)扯到滾龍上去,人也拽上去了。楊樹跳起來用手去拽機器上的三角帶子,沒有拽的下來,右手的四個手指和左手的兩個手指軋斷了,機器匠沖上去連忙停機,但花桂蓉整個人已經(jīng)百孔千瘡,真是百孔千瘡??!衣服全扯光,目不忍睹、悲慘世界,肚腸子都被滾龍釘拉出來了……見此慘狀,楊樹跺腳仰頭朝天大喊一聲“啊——”就倒下去了,正巧倒在花桂蓉身旁的滾龍上,滾龍上雪亮的鐵釘扎在楊樹的后腦勺上,滿地是血——楊樹夫妻二人的血。我無端地想起曹操隸書寫的“袞雪”,不知啥意,脫粒打糧食的現(xiàn)場是“滾血”……花桂蘭號哭著脫了一件衣服將姐姐花桂蓉蓋起來,男勞力下來生產(chǎn)隊公房的兩扇大門,大家七手八腳地分別將他們夫妻抬回家……赤腳醫(yī)生來過,宣布花桂蓉死亡;楊樹還有氣但不省人事,灌點紅糖茶還沒有效果。這件事故震動四方,大隊書記特許,花桂蓉可以就地土葬。

大家顧不上楊樹,忙著花桂蓉的后事:赤腳醫(yī)生為花桂蓉縫絞身上的窟窿,年紀(jì)大的婦女為花桂蓉穿衣洗臉,木匠來放了一棵老槐樹,的的篤篤釘棺材……花桂蓉在哭泣一條聲中入土為安。

第三天(人死規(guī)定在家至少停留毛三天)大早送走花桂蓉之后,把楊樹抬到鄉(xiāng)衛(wèi)生院,由于去遲了,靠皮叮著的手指已經(jīng)壞死,無法接活。醫(yī)生將楊樹的頭、手包包扎扎,觀察治療幾天還是不省人事。醫(yī)生宣布:“沒救了,頂多是個植物人了?!蔽覀儾欢参锶耸裁匆馑?,真的成為一棵樹了嗎?醫(yī)生說:“水一拔(停藥)人就走。你們回家為他準(zhǔn)備后事吧。”回家后,也為楊樹放了一棵大楊樹,釘了棺材,為他穿好衣服后,放入棺材,等他斷氣。

我們?yōu)樗匾埂烊箾]有斷氣。大家都累得睡著了,我聽到有人在唱歌,以為是在做夢,我驚醒后揉了揉眼睛,不是夢,趕緊叫醒大家,大家一咕嚕坐起來,豎起耳朵一聽,歌聲來自棺材里,唱的是《西涼月》……

楊樹醒了,沒有死掉,但舊病又犯了,白天還好,晚上只要睡著就開始唱《西涼月》,一會兒是情歌《西涼月》,一會兒是他填詞的《西涼月》,有時候他唱的什么我們聽不清楚,反正很凄然,很悲切,很蒼涼……

時間是把大銼,再尖銳、再鋒利、再不平的事物,都會慢慢被它銼平。

楊樹夜半歌聲大家習(xí)以為常,加上經(jīng)常外出,《西涼月》的記憶也漸漸略有略無地稀落下來,后來大家漸漸把楊樹的不幸淡忘了。

后來我工作了——在本村做教師。條件改善,我和楊樹不需要在一起弄吃的,和他在一起的機會就少了。見了面也是匆匆忙忙說幾句話,我不敢看他那斷了指頭的手。而他在我面前、在所有西楊莊人面前很要臉,總是很陽光的樣子,在他五官端正英俊而滄桑的臉上老是看到一顆歡喜心,身上衣服盡管有補丁,卻永遠(yuǎn)一塵不染,褲管筆直疊痕挺括如刀,走在田埂邊能把麥頭子割下來,一點不減他的瀟灑飄逸、風(fēng)流倜儻。人間四月天,他每每拎著長方體的柳條簍子(他在大隊柳條廠跑外勤留下來的)——他外出只拎柳條簍子,像個詩人徐志摩。

“我簍子一拎,外出訪親。”他見了我笑瞇瞇地說。

訪親就是外出去找對象,約會,到女(男)方家做客,或在對方家周圍悄悄打聽打聽,訪訪家底和人品。

開始我以為就是去訪親,他在那次事故后一直沒有老婆,手殘廢了失去大部分勞動能力,有必要再找個老婆。后來聽說他并不是出去訪親,而是出去要飯。他以為到?jīng)]有人認(rèn)識的地方要飯不丟面子,其實也會有熟人看到,只不過沒有點破。我似乎只有無奈的同情、搖頭和嘆息。

再后來我調(diào)去鎮(zhèn)上做教師,又到城市里工作,離西楊莊、南澄子河越來越遠(yuǎn)……

我離開家鄉(xiāng)三十多年,離開莊稼和泥土的時間更長。到千禧之初,我從高郵搬到揚州石塔橋南居住。吃飽沒事干,研究起高郵民歌來,那些遠(yuǎn)去的歌聲:《高郵西北鄉(xiāng)》、《小小劉姐姐》、《拔根蘆柴花》、《西涼月》……時常在我心中響起。

在一個深秋,樹上的葉子落得差不多了,一天中午我正在做飯,忽聽到外面似曾相識的歌聲,蒼涼遼遠(yuǎn)從天外飄來的樣子,由遠(yuǎn)及近,穿刺我的靈魂,我趕忙放下手中的活,兩手在圍腰上揩了揩走到門外,看到一個瘦高個皮包骨頭般的干癟老人左手拄著高于他的竹杖,仰著頭,唱著《西涼月》踽踽前行。我發(fā)夢一樣地看著他——叫花子?要飯的!就掏出十元錢給他,他仰面朝天,仿佛沒有聽到也沒看到,兩眼陷在兩個凹塘里,像個瞎子,四大皆空的樣子理也不理,在石塔橋南的水泥路上,儼然飽經(jīng)風(fēng)霜又超然物外,不食人間煙火野鶴臨風(fēng)向天歌者,又如同枯樹葉由南向北繼續(xù)朝前飄著——血陽殘照著的漸漸遠(yuǎn)去的背影像個幽靈,拖著他長長的歌聲,“一見啊姐姐苦凄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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