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悠哉
一
在我爸爸的少年時代,《水滸傳》是他們那代人的必讀書。到了我的少年時代有了網(wǎng)游,就沒耐性讀那么厚的書了,不過水滸連環(huán)畫還是看過的,水滸的故事就是英雄好漢們不斷往梁山上跑的故事。上梁山的第一個重量級人物是林沖,導(dǎo)致林沖上梁山的原因是他被人暗算了,刺配到滄州。滄州那個地名本來只在水滸中,和我沒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如果不是因為那個電話,也許我從生到死都不會踏入那個陌生的城市??烧且驗槟莻€詭異的電話,我不但去了滄州,而且與其發(fā)生的關(guān)系是半毛錢的一百萬倍!
先說說那個電話的詭異之處:我不認識來電話的人,可那人卻似乎對我很熟悉,知道我曾經(jīng)北上延邊、南下廣州去干過幾單口譯的活兒。電話里的人說在河北滄州要辦車展,有一單口譯的活兒,報酬尚可,問我愿不愿干?那時我爸媽到西班牙旅行去了,而我正好囊中羞澀,二話不說,在包里塞上幾件衣服,還有爸媽留在家里的一個筆記本電腦,就直奔滄州去接這單活兒了。林沖奔滄州是被官府發(fā)配去的,而我奔滄州可以說自我流放去的。林沖是個江湖英雄、綠林好漢;本人則是網(wǎng)游叢林中的好漢、“英雄聯(lián)盟”中的英雄。我在虛擬世界里叱咤風(fēng)云,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卻常常一文不名。如果說那個電話是一個魚餌的話,那時的我恰巧就是一條需要找食吃的魚。
再介紹一下我這英雄的來路吧,雖然不是出自名門豪門,但我家的門肯定也不是寒門。我上的中學(xué)是我那個城市中的名校,我上的大學(xué)在大學(xué)成堆的美利堅合眾國也算是一座名校。我的父母像中國大多數(shù)父母一樣望子成龍,扒拉扒拉家中存款覺得夠我留學(xué)四年的費用,就送我去了美國。但是我只用了他們準備金的一半,因為我只去了兩年就回來了,從這個意義上講我為他們省下了一半;但從另一個意義上講我卻把他們供我留學(xué)的錢全浪費了,因為我玩上了網(wǎng)游,把大學(xué)給學(xué)掛了,本來父母為我出錢是要我換一張文憑回來的,但我花掉了一半的錢卻并沒有能換回半張文憑;可是從第三個意義上講他們供我兩年的學(xué)費并沒有完全浪費,因為我在美國好歹學(xué)了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語,這就是我能夠外出接單的本事和本錢??偠灾?,在2012年的五月底我接到那個電話,什么也沒想就買一張車票去了河北省滄州。
二
在水滸故事中,林沖是被兩個公人董超與薛霸押送到滄州的。畢竟時代不同了,我去滄州沒有人押送,但到滄州車站來接我的那兩個人,可以視為我這個新水滸故事中的董超與薛霸。到滄州差不多是中午,根據(jù)電話里的信息,主辦方會派一個化妝師小哥和一個翻譯妹子來接我。這兩位公差接到我當天下午帶著我到處亂逛,我問什么時候去見負責(zé)人,他們說負責(zé)人在開會。閑聊中翻譯妹子說她在弗吉尼亞讀過書,而我在伊利諾伊讀過書,就和她聊了不少美國生活的瑣事還有八卦,所以我對翻譯妹子的身份并不懷疑。傍晚的時候他們終于接到電話說老大的會開完了,可以帶我去見負責(zé)人了,于是三人打了一輛車出城進了個小村子。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多少有一些動作驚險元素,但和董超薛霸施加給林沖的驚險相比就小巫見大巫了。董超薛霸在野豬林中差一點結(jié)果了林沖的性命,而這兩位只是在我進門之前騙掉了我的手機。
快到屋子門口時最初聯(lián)系我的負責(zé)人給我打了個電話,簡單寒暄一下就讓我把電話交給翻譯妹子。手機離手后,他們便領(lǐng)我進門。事后我才知道所有新人進屋之前都要先繳了電話,以防一些“不必要的麻煩”。進門之后看到大廳空空蕩蕩的,還沒反應(yīng)過來之際,董超薛霸把我引到右邊的房間——里面有幾張床連成的大通鋪,還有幾個梳妝臺,后來知道這是女寢室,是新來者首先要進的白虎前堂。只見堂中有一男一女,那男的體型消瘦五官端正卻顯得賊眉鼠眼,一上來就拉開架勢超熱情地向我問東問西扯南扯北;那女的戴著眼鏡個兒挺高,坐在門口不說話。瞎聊了十多分鐘,我有點不耐煩了,起身要走,高個女子站起來把我拉住了。這時我已起了疑心,不過因為是被一個女的拉著,不好意思強行掙脫。
“下面我和你說個事你聽完了不要沖動,”那個賊眉鼠眼的小哥對把著門的女的笑了一下,就正式轉(zhuǎn)換話題了,“你來是來做翻譯的,可現(xiàn)在翻譯的活兒沒了,給你換一份銷售的工作怎么樣?”
我明知不對,應(yīng)付了一句:“只要你們按照先前和我談好的價格按工作日付錢就行。不過現(xiàn)在看來,我不認為你或者你老板給得起這個價!”
我說完轉(zhuǎn)身正要出門,門邊那個女的竟高聲叫一聲:“站住!你當這里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么?”
在這完全不像白虎堂那么威嚴的房間里聽到這個女的頗有氣勢地喊出這樣一句帶有濃重匪氣的臺詞,其實是略有喜感的。其實在我們談話的時候門口已經(jīng)埋伏了幾個壯漢,聽到這里他們拉開門沖了進來。打頭那個看起來挺壯實,當胸推了我一把:“你走不了了!”
一般在寡不敵眾、人少對人多、手頭沒有棒子、身邊沒有幫手的情況下,作為一個沒接受過雜耍訓(xùn)練的人是應(yīng)該先忍一下的,但是為什么我竟直接交起手來了呢?估計是腦洞大開,或者是處于激怒狀態(tài),總之就是腎上腺素走起來了,當那人推完了放下手向我逼過來時,我的胳膊肘已經(jīng)使勁撞到他懷里了,然后兩只手抓著他手腕和肘關(guān)節(jié)把他向后拉扯轉(zhuǎn)了一個大圈然后砸到一邊的床上去了。時間大概停頓了若干秒,身后那個女的受驚尖叫,而我就和酒喝高上頭了差不多。跟著沖進來的幾個人不知道是看傻了,還是掂量著犯不上過來和這位成功打翻了洪教頭的人拼命,都往后退了一步,沒人敢上來再找我麻煩,但都還堵著門口。我回頭把沙發(fā)上嚇得不輕的女子趕開自己坐下,掏出根煙塞進嘴里點著,然后歪了幾下脖子弄出幾下響聲。要說闖到賊窩里還把他們一個人給揍得不輕我怕不怕,這肯定是怕的,不過與其被他們牽著鼻子走,還不如豬鼻子插蔥裝個象,好歹讓他們也有點怕我。忽然門口堵著的人讓開了,走進來一個戴著鴨舌帽,衣著有點嘻哈的女漢子,后來我才知道這人是這個寢室的兩個主任之一。這個主任進門之后沒靠近我,慢慢地對我說:“你看,我們開門迎客,你剛進門沒幾分鐘就大打出手,不合適吧?”她先是好言相勸,說都是出來打工掙錢的誰都別為難誰,再說讓他們把地上那位架出去確認一下傷情,讓我也冷靜冷靜之類的話。于是我點點頭讓他們把受傷者架出屋子。后來除了那個女主任又進來一個男主任,倆主任一直和我講道理,試圖穩(wěn)定我的情緒,顯然顧慮到暴力事件要是再發(fā)生會很麻煩。而我因為在外面逛了一個下午也有點累,連著抽了幾根煙,這樣大概僵持了一個多小時,最后他們的意思是:就算我認為是被他們騙進來的,只要我不做過分的事他們也不和我耍什么手段。又說我能光明正大地進來就能堂堂正正地出去。
臥槽,我是光明正大地進來的沒錯,可你們是光明正大地請我進來的嗎?不這么對峙著耗下去對我來說沒什么優(yōu)勢,他們最后提出了一個要求:讓我去隔壁的房間認識幾個朋友。我想了一下,畢竟他們?nèi)硕鄤荼?,我出手傷了人,他們卻君子動口不動手,行為還算文明,也就點頭了。
水滸中林沖棒打洪教頭的事發(fā)生在柴大官人的府上,沒想到本“英雄”竟在被誆進的白虎堂里演了這么一出武行戲。
三
我在一干人的護送下到了對面的另一個房間,后來知道那是男寢室。推門進去還沒站穩(wěn),大通鋪上的嘍啰們紛紛簇擁到我面前,自報家門和我握手,簡直熱情得嚇人。我完全不知道對面這伙人想干什么,如果繼續(xù)剛才的打斗,一個林教頭再狠也是百分之四百打不過這一群洪教頭的,但這伙人全都表示起了友好,這算幾個意思我完全搞不懂?。∷麄兤渲幸粋€人對我說,既然大家都做了自我介紹,是不是你也該介紹一下自己啊,不然是不是很沒禮貌??!這這這簡直臥槽,我剛給忽悠進來沒幾個小時,慌亂之中把一個人揍趴了,結(jié)果居然有人和我談起了禮貌!我只好介紹自己是一個翻譯云云。他們聽說我是英語翻譯,就有人開始接著往下問在哪里畢業(yè)之類,我只好非常尷尬地說出以前在美國混過兩年,那感覺就像在一個偏僻的小村子和一群土不拉幾的小學(xué)生談相對論,簡直就是對牛彈琴。但是沒想到在這群牛里居然有那么一頭能夠略通音律,這個時候人群當中跳出來一個略顯矮胖的圓臉少年,聲音低沉地對我的翻譯身份表示質(zhì)疑。我懶得反駁,直接挑戰(zhàn)他:“是不是你英語很牛逼能說得過我啊?”結(jié)果這貨還真是厚著臉皮用他的土鱉英語公然挑戰(zhàn)我非常自信的美國口語,我用俚語問候了他幾句,當然他一句都沒聽懂,因為他回我的第一句話就是一句帶有不知道是印尼還是巴基斯坦口音的我也沒聽懂。這真叫君子動口不動手,雖然我們倆都算不上君子,但是這動口掐出來的內(nèi)容卻是驢唇不對馬嘴,這簡直非常尷尬,對,非常尷尬!但這個小小的鬧劇很快就結(jié)束了,有個人推開門對屋內(nèi)喊了一句:“兄弟們,上山!”屋內(nèi)的人就都開始動了起來,擁到門口穿鞋往外走。
當我茫然之時,邊上一個小姑娘推了我一把說出門吃飯了,我這時才發(fā)現(xiàn)肚子餓了。和他們一起走出去,原本空空如也的大堂現(xiàn)在中間用一塊很大的木板架出了一個大概幾十厘米高的桌子,邊上是兩排矮長凳,靠近門口的地方放了兩個稍微高一些的凳子。剛才那約莫二十多個男女魚貫移動到了桌子兩邊,喊我出來的小姑娘硬是拉著我坐到了離門口最遠的邊角上。我看到每個人的碗里都只有很少一點面疙瘩,我的碗里更是少到一口就能吃完的地步,后來我才知道,他們認為新給弄進來的人第一頓飯都沒什么心情吃東西。
那個女主任亂七八糟地說了一通話像飯前禱告,最后總算說了一聲開飯。我剛要端碗,邊上的人卻整齊劃一地拍手齊聲說道:“一二三,comeonmoney!”然后才開始狼吞虎咽。我想這幫人是神經(jīng)病吧,腦子都燒了還comeonmoney,智商簡直可怕,不過也管不了那么多了,直接一口咽下了碗里那點可憐的面疙瘩,連筷子都給省了。吃飯的時候那些人一點也不閑著,又講故事又神侃,邊上的人還一個勁“對,對”地應(yīng)和著,就連我不用筷子吃得太快了他們也沒放過,找茬說我吃飯沒形。我完全懶得理會他們,不過坐在身邊的那個小姑娘一個勁地給我辯護,而且超可怕的是這丫頭對我的稱呼直接變成了“我徒弟”,我徒弟這個我徒弟那個地嘰嘰喳喳。
正當我想著和這群火星人完全無法交流的時候,最外面的男主任開始向我解釋這個師徒關(guān)系是個什么系統(tǒng)。所謂師傅其實就是類似于保姆,主要負責(zé)開導(dǎo)新來的人,也就是徒弟,包括負責(zé)徒弟的生活需要。哎,雖然完全不知道這伙人什么目的,不過看起來都很high的樣子。晚飯吃完了所有人又魚貫鉆回了原來那個房間,也就是男寢室?;氐侥袑嬛笥拄[了一陣,有人把我的背包拿進來打開,讓我檢查有沒有少東西。再然后女主任就進來喊女孩們回女寢,其他人把大通鋪收拾了一下就都臥倒睡覺了。他們讓我睡在最里面靠墻的地方,真怕爺爺我跑了不成?你們怎么就不怕我半夜爬起來把你們的脖子一個個都給扭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人把我們都叫起來洗漱。那個自稱我?guī)煾档男」媚锇盐已浪⑸涎栏喽冀o擠好了,遞過來簡直就和供菩薩一樣。洗漱之后大部分人都聚在大廳里面做早操,沒錯,是做早操。做完操后,他們回到男寢又是聽著音樂伴舞,又是放著小虎隊的歌做手語,簡直就是積極響應(yīng)中央的號召傳播各種正能量。早飯后所有人回到男寢,圍成圈坐在大通鋪上面說話,又拉著我一起玩一些非常無聊的游戲。游戲內(nèi)容并不是重點,重點在于失敗者的懲罰項目,他們稱為大冒險。因為我是新來的,而且態(tài)度相當強悍,這伙人想借這個機會來打壓一下我的氣焰。有幾個人輪流給我挑刺,故意說我玩錯了要做俯臥撐,立刻就被我識破了,明人不說暗話,我給他們撂下句:“我知道你們故意涮我,行啊,誰挑我的刺,我做多少個你也跟著我做多少個,有這個種么!”
他們有他們的劇本,我有我的劇本。按照我的劇本,這幾個看樣子就體格就不行的人肯定都會被我比得癟下去。不過有個別演員不聽話,前一天晚上那個質(zhì)疑我身份的矮胖少年站出來說,看我這么囂張一定要和我飆俯臥撐。這個少年名叫麻天運,根據(jù)他的自我描述,曾在河南新鄉(xiāng)當過炊事兵,而且還是尖刀連的廚子,復(fù)員之后去新加坡的西餐館里面掌過勺。后來和他處得熟了之后我們之間也私下里面扳過手腕,總體上感覺他雖然不一定有吹的那么牛逼,不過身體素質(zhì)還是要比一般人強不少。不過這天早上我還不怎么認識這小子,心想既然這幫人要給我下馬威,那還要看看他們有沒有這個本事。于是我和麻天運就較上了勁。那天上午我們兩人連著做了有一兩百個俯臥撐,衣服濕透,最后都快做不動的時候,其他人都開始打圓場,說是針尖對上了麥芒,英雄碰上了好漢。英雄好漢來相聚,團隊一定能興旺!麻天運圓臉略胖,普通話稍帶山東口音,言語中時常帶刺,我和他算是不打不成交,雖然手上沒有打架,不過嘴仗打得很兇。剛被忽悠進去那天這個麻天運就對我橫挑鼻子豎挑眼,又是說我英語發(fā)音不標準,又是說我穿著不專業(yè),再就是自說自話分析我的經(jīng)歷從中找我的茬,我當然與之針鋒相對。因為我們是用英語打嘴仗,其他人沒有插嘴的空間,感覺斗嘴的這兩人完全屬于另一個次元。那天上午比完了俯臥撐之后我對麻老板的印象倒是有些轉(zhuǎn)變,和其他那些用很低端的手法耍陰招的人不同,他能和我堂堂正正地較量、光明正大地對掐,起碼要比暗地里坑我的其他老板強很多。
解釋一下什么叫老板,在這個團隊的語境中,最底層的伙計們,也就是晚上一起睡在大通鋪上的這群人,大家都自稱或互稱老板。經(jīng)過我?guī)滋斓牧私?,老板們的主要前職業(yè)構(gòu)成是化妝、攝影以及發(fā)型師,還有很少一部分是翻譯或是完全沒工作過的大學(xué)生。盡管我進來以后不時和他們有語言上的碰撞,但是大部分老板對我的態(tài)度有點好得過頭了,所以只要不是故意刁難,我也不是很好意思和他們翻臉。就這樣過了三四天,我發(fā)現(xiàn)老板中有幾個還是和我挺聊得來的。但到了吃飯時,卻幾乎每次都有人唱黑臉批評我,說什么我不肯以平常心與大家相處,總是跟他們對著干。批評完了我邊上那個小姑娘師傅就開始唱紅臉護犢子,看著聽著就累,你們演得不累我看著累??磥砟茉谶@里住下來的人大部分都不懂什么叫作吐槽,光這幾天他們身上的槽點就多得和燒餅上的芝麻一樣了。有一次吃飯的時候又有倆人變著法來點撥我,煩得我終于忍不住了把半碗稀飯連著碗一起摔到他們頭上,拍桌子吼道:“你們紅臉黑臉唱夠了沒?前面我忍了幾天了是給麻天運還有我?guī)煾得孀?,天天就這么點東西翻來覆去地講了無數(shù)遍有完沒完!”
大概是感覺到了事態(tài)有點不妙,坐在門口那個衣著略帶嘻哈風(fēng)的女主任立馬開始救場,直接就把我拉到院子里面談心,然后向其他人招招手讓他們接著吃。這個主任的水平還是勝過大部分老板,為了安撫我的情緒,又因為吃飯的時候被我攪了局,有幾個人也沒吃好飯,她就拉了兩三個人帶著我出門溜達找點東西吃。出門的時候我那小姑娘師傅也屁顛屁顛跟出來了,她的汗手就一直抓著我胳膊,大概是不放心我怕我跑掉。不過一起出來的麻天運倒是一路跟我眉飛色舞扯各種淡卻談興濃濃,看得出來這個少年還是很期待我能加入他們。
四
雖然表面上看起來沒什么危機,但我感覺這樣耗著不是個事,于是要求找他們管事兒的人談?wù)?。管事的人地位在老板、主任之上,被稱呼為“導(dǎo)”。大概是聽說了我剛來就不停鬧事,感覺手下人有點治不了我的樣子,這個“導(dǎo)”就拉我到院子里面聊天開導(dǎo)。雖然見過真人之前這個“導(dǎo)”的事跡我已經(jīng)被這幫人在大通鋪上面吹牛的時候灌輸過許多遍了,不過畢竟敘述者的水平都比較悲慘,我也只聽懂了個大概,除了簡單介紹她以前的經(jīng)歷,大部分內(nèi)容都是吹她來的第一天晚上就剛烈地掏出了隨身的水果刀,和寢室里的老板們對抗到深夜的故事。這樣說來,這個女流之輩比我剛進來的表現(xiàn)還要剛猛,可后來不但留了下來,還成了寢室里兩個主任和所有老板的領(lǐng)導(dǎo),那么這個人本身的轉(zhuǎn)變對我就有說服力。這個“導(dǎo)”姓姚,是個身高接近一米八看上去挺壯實的東北姑娘,老板們都管她叫姚大導(dǎo),她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聽說你這位考察的哥哥剛來這兒就先發(fā)制了個人?一般南方人很少有這么沖動的??!”
我回了一句:“看年齡你是姐,卻管我叫哥,這是幾個意思?”
她一笑。“我們這兒把進來考察的都叫哥哥姐姐。”
“考察?是你們考察我還是我考察你們?”
“就當是雙向的吧,你考察我們這個事情適不適合你干,我們考察你適不適合干我們這個事情。既然是你自己走進來的,并不是用繩子綁進來的,也就別糾結(jié)什么限制你人身自由啊之類的說詞了。我們這里實行半軍事化管理,該帶你出門逛逛的時候會有人帶你出去?!比缓笏贿吅臀页读艘恍┘页#贿叞褕F隊的大概情況向我介紹了一下,基本意思就是:請我認真考察一下他們干的這個行業(yè),考察完了要是愿意入伙和他們一起干呢,他們當然歡迎,因為經(jīng)過他們考察,認為我這個人還是很有能力的!要是不愿意干呢,來這一趟就算交個朋友,他們請我吃頓飯,幫我報了車票我該干嘛干嘛去。
現(xiàn)在整理一下本人的處境吧:說白了就是被誆進來強行當了考察哥哥,我的活動范圍和大部分老板一樣,除了集中放大家行李的庫房不能進,在這個封閉的白虎堂里還是可以四處走動的,但身邊總有一個師傅或者其他人陪著。我的考察過程一共持續(xù)了兩個多星期,用他們的話來說算是很少見的了。他們認為我非常愛鉆牛角尖,喜歡抓他們說話的漏洞而且異常固執(zhí),最要緊的一點就是他們雖然不是很怕我找機會逃跑,但是很忌憚一不小心又把我惹急了再動手打人。雖然這是個誆人進來的山寨,但并不自認為是一伙強盜,所以山寨的規(guī)矩有一條是不許動手打人。說到考察,后來我總算明白其實就是這個組織自我推銷的一個過程,期間會對進來考察的人進行洗腦式的信息轟炸,目的就是說服被忽悠來的人上山入伙。凡是加入了這個組織的人用他們的話說都是“經(jīng)銷商”,最下位的經(jīng)銷商被稱為老板,這和老板的本意多少有點貼近。當某個老板有了一定的業(yè)績,或在組織里待了很久就會升為主任,再往上者則升為導(dǎo)。管著導(dǎo)的人,那才是團隊的真正老板。組織里對考察者進行勸誘的場所,也是大家同居的地方被稱為寢室,每家寢室分男寢和女寢,由一個導(dǎo)領(lǐng)導(dǎo),配有兩個管理男女寢室的主任,下屬十到二十名老板。寢室的日常生活如下:早飯前所有人進行一些運動;早飯到午飯之間大部分人待在男寢聊天扯淡或者做一些看上去非常蠢的肢體游戲;午飯后有午休;下午包括晚上的活動基本和上午一樣,偶爾會穿插一些棋牌類游戲或者簡單的桌游。在我前后被誆進去考察的還有其他兩個人,看樣子那個考察的姐姐已經(jīng)差不多了,另一個考察的哥哥貌似聽課的進程比我超前一點。說到他們的課,簡單來說就是事先編輯好的一段話,大概說明了這個所謂銷售行業(yè)的工作原理,以及公司對高層員工的回報制度這一類東西,內(nèi)容大同小異,逐漸深入。不管哪一個人給我上課開頭都是一樣的:他背起行囊離開家鄉(xiāng)經(jīng)歷風(fēng)雨面對大海,但我深度懷疑其中幾個壓根兒就沒見過大海。
雖說大體了解了這伙人的目的和他們所說的這個行業(yè)怎么運作,反正我是一點都不想加入的。不說本來我就對資本運作的事沒什么興趣,光是天天一堆人悶在一個房間里面做著一些非??菰锏氖虑橄胂攵紵o聊,而且寢室是完全隔絕在網(wǎng)絡(luò)世界之外的,對我這樣的網(wǎng)蟲來說離開了網(wǎng)絡(luò)基本上與世界的聯(lián)系都斷開了。雖然在寢室里作息時間很有規(guī)律,而且每天保證有一定的活動量,但這不是一個足以讓我待下去的理由。對于我來說,無論是做散單翻譯或做其他工作,甚至單純的鬼混都是比加入他們更好的選擇。但是他們卻好像看中了我不肯放手,據(jù)說是因為這個團隊很久沒碰到一進門就大打出手的人了,加上我有在國外混過的背景,其他寢室很多人都對我很有興趣,所以我來了不到一個星期就接觸了很多從業(yè)人員,他們有的是從其他寢室專門來串門找我聊天談心的,有的是我被帶到其他寢室做客的時候隨機對上的頭。大部分找我聊天的人可以說是在生活中非常平庸的,盡管他們中不乏抓著我談人生理想死命灌輸自強理論的有志少年,不過這些人說的話對我來說都是沒有營養(yǎng)的廢話。除了麻天運,這堆人里面真正能給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也就那么幾個,其中一個叫汪洋,是另外某個寢室的主任,個頭比我略高,染了一頭酒紅色的頭發(fā);另一個姓古,名字叫古雪嬌還是什么的記不清了,總之是個長得挺不錯的妹子。
五
在水滸中,小旋風(fēng)柴進是個有錢的主,仗義疏財,最樂意干的事就是資助各路英雄好漢。所以寨子里不那么有錢的好漢們想方設(shè)法也要把他拉上山來。汪洋的情況多少有點相似。這小子一口京腔,來之前是在北京當發(fā)型師的,說是發(fā)型師其實就是在一個連鎖發(fā)廊里面打醬油,平常大部分時間不是在店里做發(fā)型而是在外面扎臺型,不用想也是因為家里有錢有關(guān)系,不愁沒有好吃好喝好朋友。那天中午我被幾個人帶到他寢室去串門,這家伙八成是聽說我剛進去的時候很跳,脾氣不好說話帶刺態(tài)度很差而且經(jīng)常不服軟,所以剛進門他就拉我到單獨的房間談心,先是簡單地問了一下我考察得怎么樣了之類,然后就拿自己現(xiàn)身說法。他說他剛被誆到門口的時候感覺就有點不對勁,不過好奇害死貓,跟著前面的人進了白虎堂就想抽自己兩耳光。前面十多天他一直在和這幫人耍心眼,后來發(fā)現(xiàn)這么搞還是回不了他的柴家莊,再認真考察了幾天也就想通了,最后就跟著入伙了。這家伙說話很直,沒有拐彎抹角地和我說各種大小道理,就是簡單地說:“你丫脾氣這么暴躁兄弟們還把你當佛一樣供著,如果你能把這個當事業(yè)干呢就留下來,不能呢就趕快走人?!弊詈笏掖蹬Uf他在北京如何如何混得開,身邊馬子一批一批地換,到處和幾個富二代開跑車出去玩,說難聽點他北京家里的狗吃的都比這里的人吃的好。可為什么就留下來了呢?不就是玩膩了要干個事業(yè)么?開始我聽著全當是玩笑,把自己吹得多牛逼我也能吹。不過離開后聽一個導(dǎo)說汪洋其實挺低調(diào)的,家里也確實有貨,入伙的時候一個電話就要來十萬塊錢,一次就干了二十臺機器進去,這事他還不讓聲張,說是怕給其他老板壓力。汪洋這家伙雖然說話風(fēng)格給人一種略帶浮夸的感覺,但有一句話打動了我:“這地方只要自己加把勁,再怎么待一年也就混出來了,就算拿一年時間賭一把,輸了又能怎樣,再怎么虧也比我在外頭鬼混一年強!”
而那個姓古的妹子與汪洋完全是兩種風(fēng)格。汪洋屬于上進型選手,留下的主要目的是賺錢干事業(yè);而姓古的妹子卻可以說是出于相對奇怪的目的留下來的。一般來說組織里安排考察的哥哥姐姐和某個特別的老板聊天談話,都是本著這個人的經(jīng)歷和考察者有一定的類似,目的是想通過切身體會讓考察的人改變想法,從完全不信任組織轉(zhuǎn)變?yōu)橄嘈沤M織。所以之前大部分與我談話的人,話題七拉八扯,主要目的都是勸說和誘導(dǎo)。但是從任何一個方面看,這個姓古的女孩完全沒有為組織勸說我入伙的意思。那時候我雖然和他們一直拗著,但到了十多天的時候和姚大導(dǎo)寢室大部分人都混得很熟了,從我的角度看大部分人都要比先前友善了幾個檔次。姚大導(dǎo)有一天晚上回來后拉我到院子里談心,主要就是表述了一下,像我這樣有良好家境接受過高端教育、有先進的思維方式的人,如果加入他們的團隊,對將來的管理會有很大幫助,從這個角度考慮她是希望我能加入團隊的,但最終做決定的還是我本人。這個時候我的去意已不像剛進來時那么堅決,考察的這些天里確實也接觸到了一些貌似非常優(yōu)秀的個體,同時對這個團隊也有一定的好奇心。我對姚大導(dǎo)說,其實最讓我反感的是“請”我進來的方式和在做“客”期間個人行動受到的限制……因為平常大導(dǎo)都不在寢室,也難得有機會進行像今天這樣的談心。最后姚大導(dǎo)讓我在里邊再玩幾天放松放松,想好了再做決定。如果想加入團隊,她會找人協(xié)助我“借東風(fēng)”;如果我執(zhí)意要走,他們也不攔著。此后兩天他們改變了方式,不再有人找我多說廢話而是更多地帶我出去逛,所謂逛當然不是到滄州城里逛街,而是去別的寢室串門。有天下午我和麻天運幾個人在屋子里打牌,我那小姑娘師傅就跑進來說:“走走走,徒弟我?guī)闳タ疵琅 彼f的美女就是姓古的妹子,個高、貌美、人單純,就這點挺像水滸中的一丈青扈三娘。
古妹子給我的第一感覺就是迷糊,我問她當初是為何決定留下來的?她給我來一句不知道。那個時候我正在糾結(jié)自己到底該走還是該留?希望碰上個前面的明白人給我一點靠譜的建議,結(jié)果這貨對我完全沒有幫助。但無聊中有個長得不錯的姑娘陪著你瞎聊也不是個壞事,不知為何話題就扯到動漫游戲上去了,她冷不丁來了句:“聽說你之前游戲玩得挺好的啊,平常你都玩啥???”我游戲玩得確實挺好,而且就因為玩游戲才把大學(xué)學(xué)業(yè)給玩掛了,聽到這樣的恭維應(yīng)該是挺開心的,但我奇怪我的個人信息是如何泄露的?自打到了滄州之后我沒有和任何人扯過和網(wǎng)絡(luò)游戲有關(guān)的話題,貌似有那么一次也是在睡覺前和麻天運聊槍支軍械話題的時候,談到了IW公司出品的使命召喚系列。盡管和我年齡相仿的大部分少年多少都玩過一些游戲,但和一個基本上完全不了解底細的陌生人談?wù)撚螒?,一般只有兩種情況:一是投其所好;二就是提起話題的人屬于深度宅。我認為這個一丈青屬于后者,她是一個來之前每天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網(wǎng)游上的大宅貨。在到滄州之前因為某些機會我和南京上海的一些漫展組織者有一定的聯(lián)系,而且自認為對游戲動漫圈子有比較深的了解,但這個妹子的底力居然不比那些人差,反正她就是拉著我一直聊網(wǎng)游聊網(wǎng)游聊網(wǎng)游,說這里邊的人雖然挺有意思,但是根本沒人能和她聊網(wǎng)上的事,凡是進來的人手機就不是手機了,成了放在庫房里的固定公用電話,遇有短信或者來電時,主任才通知被叫者出去回應(yīng),所以在里面想用手機上網(wǎng)也是不行的。因為掉線已久,這姓古的妹子就讓我給她講近期的動漫游戲動態(tài)。雖然能在這種地方碰到圈內(nèi)同僚我頗為感動,不過我想了解的事情基本都沒機會談,而且這丫頭越談越來勁說到后面她特別感興趣的一個游戲上面更是兩眼炯炯放光,不但把第一人稱從“我”變?yōu)榱恕袄夏铩?,而且滔滔不絕簡直有如鬼神附體。中途我那個小姑娘師傅跑過來了兩次但分分鐘就被她趕出去了,我們神侃了足足有三個小時,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古妹子才不得已就此打住。最后這丫頭站起來給我鞠了一躬說了一句:“這幾個月憋死我了,終于抓到個人陪我聊了這么久網(wǎng)游的事真是感謝!”弄了半天從她那里我完全沒弄到想要的信息,倒是陪她當了一個大聊伴。
六
水滸中大部分好漢都是走投無路,被逼上的梁山,其中也不乏柴進、盧俊義這樣被誆上梁山的,但豪杰們能抱起團來聚到一處,其山寨的首領(lǐng)必有其出眾之處,否則無法網(wǎng)羅眾多英雄。所以,這個誆我進來的我不了解的行業(yè)應(yīng)該也有其獨特的魅力。如果說加入團隊的只是一些希望賺錢的人,我并不會過多好奇;但是有一些生活條件本來很優(yōu)越,不需要自己去辛苦掙錢的人,卻為此做出了改變加入了進來,這種情況對我的影響是很大的。之后的事情可以說水到渠成,雖然仍有糾結(jié),心理天平逐漸傾向于加入組織。那時我的狀況是:大學(xué)學(xué)掛了,當口語翻譯也不是總能有活兒,既然是個無業(yè)青年,不妨就在這個團隊中花點精力去做一探究竟。當時我權(quán)衡下來加入團隊的風(fēng)險成本并不算很高,但現(xiàn)在看來做出這個決定的腦袋肯定在某處是漏了風(fēng)。
我在組織里的時間不長,換過一次寢室,接觸過四位主任。相比之下總體能力最強的主任是那位叫作胡國斌的滄州本地小哥。本團隊旗下在滄州一共七個寢室百多個人頭,每個寢室配有兩個主任,只有胡國斌的那家由他獨當一面。有一件事可以說明胡國斌的執(zhí)行能力和行事風(fēng)格:那時胡國斌的寢室里被誆進來一個和我一樣做翻譯的考察姐姐,據(jù)說態(tài)度非常傲慢,于是姚大導(dǎo)就讓我和麻天運到胡國斌寢室去助陣,請我出馬的意圖是讓我去殺殺這個翻譯姐的威風(fēng)。在前去會面的路上我和麻天運商量如何演一出小戲去逗一下這個新來的考察姐,讓我裝成基本不會說中文的樣子就行了,但這個人英文口語好得簡直離譜!我和她交手數(shù)個回合之后就發(fā)現(xiàn)完全沒戲了。對話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這位姓李的翻譯并不像傳聞中那樣態(tài)度傲慢,談吐和舉止相當?shù)膬?yōu)雅,我都站累了她腰板還挺得直直的。不知道是出于自我保護的需要還是完全把這伙綠林好漢當傻瓜,她說自己正在給一個和國安局有關(guān)的中美項目當翻譯,如果某天不能在北京出現(xiàn),我們這伙人全都要跟著遭殃。這么嚇唬人的故事并不完全可信,我判斷如果她真是這樣很重要的人物就不會來滄州這個小地方接散單,但為了確保萬無一失,胡國斌把寢室的事情交代了一下就一個人跑出去核實情況去了。大約四五個小時之后,他手里拿著一個文件袋表情嚴肅地回來了,立刻把這個翻譯姐姐、她的師傅、麻天運還有我叫到女寢里簡單地說了幾句,大體上意思是經(jīng)他確認,雖然這丫頭編了一堆話嚇唬我們,不過她的事確實和政府部門掛了點鉤,這次也就破例不留她了。然后讓我們幾個幫她拿上行李,趁著還有火車趕快送回首都北京。后來我單獨問過胡國斌為何做出這樣的判斷,意外發(fā)現(xiàn)這個修車出身的小哥居然還知道“反對的第十人”這樣的理論。這理論是指在十個人當中哪怕前九個人都對某事發(fā)表了一致的看法,第十人也有義務(wù)去反對前九人的觀點,并且為可能出現(xiàn)的最差情況做出準備。這讓我感覺這個滄州小哥確實有兩下子。
剛被誆進來的時候我對加入組織嗤之以鼻,倒不是因為覺得這個行業(yè)特別不靠譜,按照他們介紹的金字塔式運營方式,每人發(fā)展兩條分支,你只要能待得住就肯定有一天能升上去。我進來沒太久就已經(jīng)看到有人從老板升主任,或者從主任升導(dǎo)去帶自己的寢室了。我這個人一向比較散漫,沒什么特別大的目標,相反這個行業(yè)給人的印象就是樹立一個目標,或者說制造夢想,但是在飽滿的夢想下行業(yè)的本質(zhì)卻很干巴。在正常邏輯下,我有很多退路可以走,完全沒必要把自己拴在這個生活單調(diào)乏味的地方,但團隊里有那么幾個曾經(jīng)在外頭混得很好的人和我處的不錯,他們能放棄外面的事業(yè)和愛好留下來,對此我很好奇。問起他們,答案都比較曖昧,只有麻天運的理由簡單明了:“留在這里可以賺錢,賺到足夠的錢愛干啥都行!除了好奇,讓我改變想法更重要的因素是一種辯證法:比如說我碰到這個事情可以算是一種機會,先不說是好還是壞,選擇了這個機會就意味著要放棄以前掛在網(wǎng)上昏天黑地打游戲的生活方式,起碼得在一年的時間里過一種和過去完全不同的生活。對我來說,其實最簡單應(yīng)對是死扛到底考察完了直接走人;但我卻鬼使神差地選擇了更難的選項。
既然我已打算入伙,就得先大概說一下這個組織的“經(jīng)營”模式:
首先所有進入組織的人都被視為經(jīng)銷商,這也是為什么里邊的人不管有錢沒錢都被稱為老板。所有留下來的老板都是通過考察之后出錢起碼購買了一臺公司“產(chǎn)品”的。公司的“產(chǎn)品”是一種凈水器,單價五千一臺。你加入公司之后通過發(fā)展下線的方式來獲得一定的回扣,也就是說你購買的不光是“產(chǎn)品”本身,還包括了公司其他“產(chǎn)品”的“代理權(quán)”。但你做“銷售”的內(nèi)容不是真的去推銷凈水器,而是把其他人拉到這個組織里來進行考察。
再簡單說一下入伙人所能得到的收益:團隊在“出售返利”的基礎(chǔ)上對所有從“導(dǎo)”的位置上升上去成為“經(jīng)理”的個人,將按照最初你購入的臺數(shù)給予一定的“包裝費”,作為對團隊貢獻的額外回報。剛了解到這一點時我就表示質(zhì)疑,理由很簡單,因為這個回報體系明顯對于公司是沒有任何盈利可能的,總之既不經(jīng)濟也不科學(xué)。但姚大導(dǎo)的解釋是:這個包裝費不是由公司出,而是由總經(jīng)理(貌似叫李雷)個人自己掏腰包。這位李總已經(jīng)在外面有其他很多生意混得很好了,所以給熬出頭的經(jīng)理們每人發(fā)個幾萬幾十萬并非難事,何況每個月升經(jīng)理的也只有一兩個人。在認為這種解釋也有一定的合理性之后,當然也受到其他老板、特別是那位汪洋的影響,我決定既然要干就不如認真干一票大的,反正都要待這么長時間吃這么多苦,不如讓這苦吃得更值得一些。
由于需要投入的金額較大,所以在籌集資金的過程中碰到的麻煩也比較多。在這里搞錢有個好聽的說法叫“借東風(fēng)”,一般由本寢室主任指導(dǎo)或操刀實施。順帶一提,本寢室段主任就是第一天剛來時候和我談話的那一位賊眉鼠眼的小哥,我認為是所有主任中最缺乏能力的,但我剛來沒幾天他就從老板升為主任了。
七
林沖上梁山的時候,梁山還是一個小山寨,只有白衣秀士王倫領(lǐng)著三四個小兄弟,此人心胸狹窄,見來了一個本領(lǐng)高強的大英雄,不是熱情接納,而是設(shè)法把林沖排擠下山,想出來的方兒就是要林沖遞上一個“投名狀”。林沖以為就是寫個決心書,誰知道這“投名狀”是要他下山去殺一個人,越一批貨,方肯納其入伙;還設(shè)了一個三日期限,三日內(nèi)若交不出投名狀,便要林大英雄另謀高就。于是林沖第一天下山設(shè)伏,沒完成任務(wù);第二天入林打劫,又無劫可打。這三日期限愁壞了林沖,第三天早早下山,好容易碰到一人一貨,卻原來也是一條好漢,豹子頭碰上青面獸,不打不相識,一打便成了朋友,引了楊志上山,雖沒能按期交上“投名狀”,卻也算發(fā)展了一條下線。白云蒼狗,世事滄桑。山寨這事物發(fā)展到現(xiàn)今形式上產(chǎn)生了無數(shù)變化,但萬變不離其宗:想進山寨來,遞上投名狀!當然如今的投名狀不再索命,只是要錢!如果搞不到錢,你就是想進人家也不留你。說到搞錢籌資借東風(fēng)這件事,我遇到的困難一點也不比林沖少。
本著要干就認真干的態(tài)度,我的入伙行動就是要直接進十臺貨!所需五萬塊錢說多不多說少不少,到哪兒去搞呢?汪洋的入伙銀子是跟家里要的,那么我貸款的銀行也只能是父母大人。根據(jù)組織里的經(jīng)驗,無論是找誰“借東風(fēng)”,直接說出真相是成不了事的,你看一大堆人說服你入伙都費了這么多時間這么大的勁,你想單純通過電話輕易說服別人一下子借給你大把銀子是不可能的,所以在借錢的時候多少都需要隱瞞一些真相,就好比諸葛亮草船借箭,這就是“借東風(fēng)”這個說法的來由。既然“借東風(fēng)”是在演一出戲,自然就需要一個劇本。我的劇本是這樣產(chǎn)生的:有一次我和麻天運還有兩個主任在院子里面閑聊,麻天運吹牛說等以后成功了要拉著我到處演講,還要給退伍的老兵開一個專門的英語培訓(xùn)機構(gòu)。兩個主任靈機一動就把這個設(shè)想改編了一下:我和李天運(改了一下姓,李天運這個名字聽起來更像那么回事)這兩個年輕人合伙要在北京某中學(xué)辦一個出國口語培訓(xùn)班,這就成了籌集資金的理由。具體的細節(jié)都是段主任策劃的,大部分短信是他寫好了給我看一下什么地方需要修改,改完了就發(fā)出去。有電話找我的時候插上耳機他戴一個跟著聽,不時給我使個眼色。我一直覺得這家伙短信寫得太做作了,而且那語言完全不是我的風(fēng)格,不過他說“要讓別人看到你的改變”,并說這樣的事畢竟他有經(jīng)驗而我沒有,所以也就按他說的辦了。當時我只關(guān)心他以我的名義發(fā)出那些籌款短信能不能真的借來“東風(fēng)”,而且在大腦被洗的情況下,我的心也是比較麻木沒感覺的,后來我才知道那些短信給我老爸老媽造成了多大的困擾和煎熬!
但是段主任的辦法根本忽悠不動我的父母。從收到第一個短信起他們就判斷出我是進了別人設(shè)的局,他們提醒我,要我出來,但那時候我身陷其中怎么出得來呢!我爹媽是這樣的人,他們培養(yǎng)我的時候不惜拿出家中所有存款供我出國留學(xué);當我把大學(xué)學(xué)掛后歸國回家,他們便要求我自謀其生自食其力;當洞察了我借錢的說辭是個不靠譜的段子,硬是咬緊了牙關(guān)一毛不拔,真的是讓我一籌莫展。真正讓他們神經(jīng)緊張的是段主任自認為杰作的那句狠話:“你們不借,哪怕是賣腎我也要干!”他們在國外鞭長莫及,看到這條具有威懾力的短信,便立刻讓我舅舅在國內(nèi)報警,警察一個電話打到我手機上,問我人身自由是否被限制?在段主任的眼色中我當然斷然否認,說我正在開會,完全不存在安全問題。好在那個警察對別人家的孩子是否被綁架的關(guān)心是有限的,才讓“借東風(fēng)”的行動有驚無險。如果我的父母知道我被誆進白虎堂的第一個大動作就是把那個虛張聲勢的“洪教頭”打翻在地,也就不會為我可能被綁架割腎而擔(dān)驚受怕了!
最終借到了“東風(fēng)”靠的并不是段主任的辦法,而是我高中時候的一個大土豪同學(xué)慷慨解囊借了我五萬元,使我得以加入公司。林沖被那“投名狀”為難了三天,我也為這“投名狀”煎熬了三天,但我父母為這“投名狀”擔(dān)的心可不止三天!雖然第四天我借到“東風(fēng)”之后就發(fā)短信告訴他們錢的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了,請他們放心,但老爸老媽懸著的心就一直沒放下,所以當他們從國外回到家后,看到留下的筆記本電腦被我?guī)ё吡?,便以我必須親自送回電腦為由,要親眼見到我這只蛐蛐還是全須全尾的才能放心。正是這原因才使我后來并非主動地離開了山寨。
八
小時候跟著水滸電視劇唱過那首好漢歌:“說謅咱就謅啊,泥有瓦有犬都有??!”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形象已經(jīng)成了梁山好漢們最典型的“摟狗”。但在滄州的這個山寨里,卻完全沒有梁山的豪氣,能夠供吃供喝的,只有菜湯和饅頭,而且也根本談不上什么大碗!
寢室里每天晚上都安排兩位老板在院子或者廚房里面守夜值班,就像在山寨里必須有人站崗放哨。守夜者的職責(zé)一是防止新進來考察的同學(xué)會趁著夜色逃跑;二是提防可能會來趁夜襲擊的協(xié)警,夜里得有人望風(fēng)。作為過去網(wǎng)游界的資深夜貓子,晚上不睡覺這種機會我自然不會放過,在寢室主任對調(diào),胡國斌換過來主政的時候,我開始被安排守夜。最早帶我守夜的是一個看起來資歷比較久的保定小哥,進來前是在工地上搞測量的,說話有很重的家鄉(xiāng)口音,我守夜第一天就被這個保定小哥帶壞了。前面說了,此山寨里平常一日三餐非常簡單,菜只有一個,飯就是饅頭,而且吃飯的時候還要求必須互相說話,加上凳子實在是矮,差不多就是蹲著吃,每次以為飽了,吃完站起來走兩步就發(fā)現(xiàn)其實完全沒飽。由于白天食物匱乏,保定小哥就帶著我晚上到廚房吃點“夜宵”,說是“夜宵”,也就是晚飯剩下的幾個饅頭。有的時候晚飯吃得干干凈凈什么都不剩,這就讓守夜有了些難度,畢竟一個晚上不吃點什么東西不但餓得慌而且還犯困,但是大半夜又不能起鍋炒菜,于是保定小哥就想了這么個辦法:燒水汆點面疙瘩然后挑點麻醬拌著吃。天天饅頭土豆土豆饅頭這樣的伙食讓人嘴里淡出鳥來,晚上守夜能吃到麻醬面疙瘩就算打牙祭了。守夜的兩個人是輪流的,每隔三四天我就輪到一班,本來除了那個保定小哥其他人都對偷吃麻醬面粉沒什么想法,不過偷吃東西這種事情是完全不用教的,經(jīng)過我的帶動很快半夜加餐這種事就發(fā)揚光大了。開始守夜人偷偷吃點東西本來并不顯山露水,但是大家都吃上癮之后,原本用來做涼面的兩大瓶麻醬不出一個月就見底了!有一天做涼面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麻醬沒了,倆主任就開始調(diào)查,結(jié)果讓他們哭笑不得,開會說到這個事情的時候我也是覺得莫名的喜感,曾經(jīng)在大洋彼岸吃過波士頓大龍蝦的人居然深更半夜帶領(lǐng)其他老板偷吃麻醬!因為實在是太好笑了所以我第一個就沒忍住,本來胡國斌是想嚴肅地批評教育我們一下,被我一笑氣氛完全嚴肅不起來了,最后胡主任說了句:“怎么能想起來偷吃麻醬的,我真是服了!”再往后守夜的時候麻醬面疙瘩肯定吃不成了,為了半夜不餓肚子就只能在出門逛街的時候偷偷買點干糧,雖然私自買東西是違規(guī)的,不過主任知道你要守夜,對此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團隊定下的伙食標準是每人每天十元,所以大碗酒肉的情況基本是沒有的。不過條件差并非壞事,艱難困苦玉汝于成嘛,習(xí)慣了以后我對生活條件差這個問題倒沒什么好抱怨的,相反在這種環(huán)境下會有很多有趣事發(fā)生,半夜偷吃麻醬就是其一。
九
既然山寨是一種對立于官府的存在,那么兩者之間的矛盾沖突就是不可避免的。在水滸中,梁山好漢們?nèi)硕鄤荼娏艘院蟛粩嘀鲃映鰮羧スゴ蚬俑牡乇P;但我們這個山寨畢竟是個小山寨,其生存之道不是以武力彰顯,而是像蘑菇一樣悄悄地在草叢樹蔭下生長。它不會喊出劫富濟貧這樣激動人心的革命口號,實際干的是劫貧濟富的勾當,可惜這一點我后來才明白過來。
在滄州這個地方,正規(guī)官兵似乎不屑于和我們這樣的山寨小匪較勁,一般情況下上門襲擾的都是協(xié)警。我入伙后的一兩個月里面就碰到五六次協(xié)警上門。在考察階段各個老板就費盡心思給新來者做“科普”,說這幫協(xié)警根本不是什么好人,因為工資太低他們打上門來基本都是來摟草打兔子的。我第一次碰到被官兵偷襲是在一次串門的時候,只聽見門外一片嘈雜,過了幾秒鐘就有兩個穿警用制服的人沖到屋內(nèi)沖著我們大喊:“都出去貼墻站好”。這兩人肯定不是正規(guī)警察,因為形象太歪瓜裂棗了!協(xié)警上門的理由說是來找人,但他們明顯不是找人的樣子,在外廳里只留了一個人看著我們,剩下倆人就一頭鉆到其他房間搜刮東西去了。搜了十多分鐘估計也沒找到什么值錢的山貨,仨人就怏怏而回。以后幾次遭遇襲擾都差不多,這一行畢竟算是灰色行業(yè),咱們也不敢和官兵對抗,每次協(xié)警來過之后寢室里面都像鬼子進過村,完了我們一伙人就要花上若干小時收拾倉庫打掃衛(wèi)生。
有一次情況格外嚴重,那時候我所在的寢室總共進來三個考察哥哥,有一個眼睛特別小的胖子來了一個多星期了,剛來的時候說自己有大三陽嚇唬我們,平常在屋子里待著也是軟磨硬扛。另兩人一個是日文翻譯;另外一個業(yè)余攝影師是從其他寢室轉(zhuǎn)過來的,那個寢室主任太溫柔了治不了他,于是丟過來讓胡國斌修理修理。那日語翻譯特點不明顯所以我沒留下什么印象。這個胖子呢挺老實的,和我站一起塊頭比我大一圈,膽子卻小得讓我無語,進來的前幾天完全不適應(yīng),前幾頓飯都沒吃,生怕這里的人在食物里面給他下藥,平常就縮在墻角,不追著問他就完全不說話,看上去簡直委屈得不行。而那個業(yè)余攝影師便是導(dǎo)致最嚴重的那次官兵襲擾的罪魁禍首,估計是他因為被騙進來而懷恨在心,于是假裝要入伙,在去銀行取錢的時候卻趁機逃掉了。這個人是那天上午逃脫的,胡國斌估計到了會出事,中午還沒吃飯就讓我和麻天運倆人拖著那小子的行李去放到巷口,意思是完璧歸趙。結(jié)果剛吃完午飯那小子就帶著一堆人來砸門了。其實我待在寢室的時候天天閑得發(fā)慌唯恐天下不亂,聽著有人在猛砸大門,立刻就明白情況嚴重,心里卻是興奮莫名。
外面的人砸了一會門就停下了,那天正下大雨,我們在屋內(nèi)也聽不清動靜。胡國斌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先把所有人的手機還有貴重物品堅壁清野起來,然后吩咐大家安靜裝死。沒多久外面的警察(這次不光是協(xié)警了)搬來大鉗子弄斷門閂破扉而入,帶路黨就是逃掉的那小子。這趟官兵進攻來了有七八個人,沖進來之后命令屋內(nèi)的人全都把行李拿上站到院子里去。接著讓帶路黨指出誰是頭目,就把倆主任帶走了。剩下幾個警察把我們?nèi)稼s出山寨,留下他們的人在屋里搜東西。那天主任被拘,群龍無首,外面又下著大雨,只能由我和麻天運代行主任職責(zé)。我們決定一伙人二十多個人分成三隊人分別去三家寢室暫且避難,因為所有人都去一家寢室人太多擠不下,而且分成三隊路上稍微繞一下被協(xié)警跟蹤連累其他寢室的概率也低一些。我們五六個人一邊繞路一邊往李華李大導(dǎo)那家寢室走,到了地方所有人都成了落湯雞。那家寢室的主任知道山寨被抄也很吃驚,他把我和麻天運拉過去大概了解了一下情況,就讓我們先去倉庫換衣服。換衣服的時候就聽著麻天運在放狠話,說如果逮住那帶路黨盡管公司規(guī)定不讓動粗也一定要往死里揍他一頓!
到了晚上我們回到自己寢室,先回去的人已經(jīng)開始打掃戰(zhàn)場,收拾東西。床上地面給官兵踩得一塌糊涂,我們幾個人七手八腳地跟著收拾。天黑之前寢室的人就全都回到寨中,本來以為另兩個考察哥不是跟著警察走了就是趁亂跑了,結(jié)果發(fā)現(xiàn)那個特別老實的胖子居然又回來了,這讓人非常意外,這胖子簡直就一個愣子啊!胖子表示他被這次襲擊嚇得不輕,更讓他吃驚的是收拾行李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箱子里面幾包方便面還在那兒,這時候他才吐真言說,之前都以為組織要搶他錢,這下才算放心了!收拾完吃晚飯已經(jīng)九點多了,兩個主任又是帶著我們一群小弟在院子里面談人生談理想談傳銷發(fā)財?shù)拿篮们熬啊N椰F(xiàn)在想來完全不能理解,雖然在里面待久了多少會被環(huán)境同化,但一天到晚不說些有用的東西只說人生大道理誰受得了?或許只能用“斯德哥爾摩癥候群”來解釋了。
十
同在世上混,皇帝有皇帝的理由,官府有官府的道理,綠林有綠林的門道。
比如皇帝統(tǒng)治天下的理由是:“天下是我打下來的;要不就是我爹或者我爹的爹傳下來的?!惫俑芾砩鐣牡览硎牵骸盎实酃芪?,我管百姓,誰不服管,就是盜賊!”而水泊梁山的入世之門和行世之道是:“只反貪官不反皇帝,替天行道劫富濟貧?!比缃裎覀冞@樣的小山寨已講不出那么宏偉的大道理,只宣揚一個小小的硬道理:“人要發(fā)財!”至于怎樣才能快發(fā)財發(fā)大財,“投入資金,運作資金,發(fā)展下線,等待回報”就是公司告訴我們的發(fā)財訣竅。
加入公司不久,新員工就被帶出去上課,內(nèi)容就是老板們的日常行為準則以及團隊的理念。當然上課前少不了新加入的人上臺自我介紹相互扯淡,課一開講就是幾個小時,中間沒有休息時間,上面的導(dǎo)滔滔不絕,下面的人就瘋狂做筆記。公司的限制性規(guī)定其實不多,簡單來說就是不許使用暴力(包括語言暴力);不許拉幫結(jié)派;不許隨便問人借錢借東西,特別是不能向處在考察階段的人借東西;還有就是不許談戀愛,簡直有點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的味道。前面兩條不怎么需要解釋,老板之間不許借東西其實也不是硬性要求,只是因為如果互相借了一些小東西忘了還,有人員調(diào)整到其他寢室去了就比較麻煩,有這準則主要是為了避免從業(yè)人員間不必要的糾紛。最后一條更為簡單,大家來到這里都是為了做事業(yè)的,要搞對象必然不合適。這個團隊行事其實并不要求個人有很多主張,基本上無腦狀態(tài)跟著前面的人走就行了,一些資歷比較老的成員也是天天把“復(fù)制成功”掛在嘴邊。由于亂七八糟的條款太多了,本來全都能記住的現(xiàn)在也都給忘了,無非是一些讓人提高自我修養(yǎng),每天自省之類;還有就是讓我們自己制定目標,達成目標之后給自己一些獎勵這樣的話。最后就是平常在寢室內(nèi)外生活需要注意的事項:怎么和考察的人相處?團隊行事要有紀律性、組織性和整體性,要給考察的人一種非常團結(jié)的印象,一個人說話其他人都要進行配合等等之類,總之即便是開始不習(xí)慣的事情,慢慢在組織里面待下來溫水煮青蛙也就適應(yīng)了。上課的時候?qū)W到一種當老板應(yīng)該有的心態(tài)叫作“空杯心態(tài)”,也就是不管你之前是做什么的,到了這里就要把腦子倒空,倒空了才能學(xué)到真經(jīng)。就像我這樣“非常頑固的人”(用某個主任的話說),倒空了腦袋也就慢慢裝進了一些本來很反感的東西。
團隊有很多制度回饋老板的付出,比如每個月開舞會,每個季度上面的老總會下來帶一批人出去旅游。不過這些只是調(diào)味料,真正用來吸引人的是升為經(jīng)理之后的豐厚回報:除去公司給的分成(也就是所謂工資)和包裝費,更重要的是積攢的人脈以及更多的機會。但是這一切的前提都是你能一直待下去,這就是團隊的那句口號:“剩者為王!”如果中途放棄了那都是空談。正因為如此我們在觀察考察者的時候會對他做出一個評價,如果大部分人包括主任和導(dǎo)在內(nèi)都不認為這個人能留到最后,一般都會勸退。加入之后你認識的人里面有合適的可以請過來考察,但是如果你自己都不認為某個朋友可以留到最后,那團隊并不要求你硬拉進來。相對的,很多主任和老員工都不是朋友拉過來的,而是像我一樣,是被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以工作的理由忽悠來的,至于那個人怎么找到我的,至今還是一個謎。
十一
說一下組織對付考察者的套路。被誆來的基本都是外地人,在火車站或者長途汽車站下車,這時聯(lián)系人會讓他們?nèi)ナ兄行牡纫恍《螘r間,便于組織里其他人對其進行觀察。負責(zé)接人的除了一男一女倆人以外,其他寢室也會出動幾個人在暗中協(xié)助,如果幾個人都覺得被忽悠過來的這個人還行,就由負責(zé)接待的兩人在下午或晚上領(lǐng)回寢室。進門之前要想方設(shè)法先把他的手機給繳了,進門后會有另外倆人在女寢和剛來的考察者談一段時間,穩(wěn)定了情緒之后再把他帶到男寢里面去。大部分人進了男寢就基本被那一堆人給嚇傻了,然后組織會給每個考察的人配備一到二名資歷相對較老的員工當師傅,其他人則配合師傅展開工作。根據(jù)考察者的情況,我們配合做工作的人會把一些重要的事項先告訴考察的人,比如如何應(yīng)對協(xié)警上門之類,并對一些限制做出解釋。前幾天會有專門的人負責(zé)給考察的人員上課,內(nèi)容就是我已經(jīng)聽得耳朵出老繭的公司運營模式還有回饋制度,反正是給考察者腦子里塞一大堆信息。因為大部分考察者剛來的時候會很緊張,腦子里想的都是如何才能逃掉之類的問題,所以我們一般會找各種辦法分散他的注意力,早上做俯臥撐等運動就是方式之一??疾斓娜朔謨煞N,一種是加入公司的人拉過來的朋友,另外就是從網(wǎng)上找來的或是通過一些招工信息招來的,對這兩種考察者處理的方法也不同。首先拉朋友來的人前幾天為了穩(wěn)定朋友的情緒要待在該寢室,但又不要太多和朋友打照面。朋友帶來的人一般情況下預(yù)謀逃跑的比較少,我們主要對其進行疏導(dǎo);如果來的考察者是像我一樣被電話釣進來的,我們會多花一些精力分析觀察。剛開始大部分被迫考察的人心理上對我們這群人肯定是很鄙視的,所以前幾天團隊里也會專門找來一些他們的同行同鄉(xiāng)去進行游說,同時也打壓一下新人的氣焰。所有老員工都強調(diào)要看好考察的人,不光是為了防止他逃跑,更多的是為了不讓他閑下來。我所在的寢室除了在外出時候逃掉的那位,還有另外一個考察的小哥也試圖逃跑過兩次,不過都失敗了。這個事說起來還挺逗,我們那個寢室的廁所有個通風(fēng)口,大約三四十厘米見方,人在情急之下爬出去大概是可以的。試圖從通風(fēng)口逃走的小哥是北京來的一個做餐飲的,自稱做過西餐店的店長,但是身為專業(yè)西廚的麻天運和他隨便扯了幾句就發(fā)現(xiàn)這家伙其實水分很大。這個店長小哥穿著外套的時候挺有模樣,但進了男寢之后因為實在是熱,就一件件地把外衣脫了,結(jié)果里面的襯衣是個假領(lǐng)子,而且他帶來的幾乎所有襪子都是前面破大洞的,簡直讓人難以對他有任何好感。最可笑的是這家伙進來了之后完全認為我們是一幫沒文化的土匪,不知道當時誰提起了說外語的事,結(jié)果這小子來了一句:“你們要是想學(xué)英語我還是能教你們的?!彼f完這句話屋子里全場爆笑,不用多說我和麻天運當天晚上和他就不說中文了。店長小哥一天晚上趁著屋內(nèi)的人睡覺摸了出去,試圖從廁所的通風(fēng)口里面逃脫。那兩個守夜的也是夠壞的,看他從寢室溜出來也不上去攔他,就等著這家伙爬窗的時候才上去一把把他揪下來。第二天一大早就看這個店長小哥灰頭土臉地蹲在院子里,站在一邊的主任正一個勁地教訓(xùn)他。按正常邏輯一個人從那個透氣窗口鉆了一次沒成功就該放棄了,起碼也換個逃跑的方法,可是沒過兩天這個傻瓜借著上廁所的機會在廁所里把門插起來還想爬那個天窗,我們看他這樣其實樂壞了,出去了四五個人蹲在院子外面那個天窗底下等他,結(jié)果等了一會兒這家伙又卡住了,把他從外面推進去倒是花了不少工夫。
當考察的人在一個寢室里待了不少天還沒被拿下時,就要把他挪到其他寢室去。我們幾個差不多批次加入公司的人在一起聊天的時候搗鼓出來一個規(guī)律,碰到膽子特別大或者膽子特別小的都特別難搞定。膽子大的一般都特別扭,比如我和麻天運還有姚大導(dǎo),用其他老板的話說都不是善碴;而碰上膽子特別小的人你說什么他都不敢信,光是天天防著別人害他就快心力交瘁了,根本沒工夫?qū)F隊產(chǎn)生好奇。最好辦的是見過點世面又不膽小的人,你和他說點什么他敢信一部分,只要開頭有了點信任后面的話就容易說開了。不知道是不是別家的月亮比自家的圓,我總感覺其他寢室辦事的成功率要比姚大導(dǎo)寢室高一些。按照行業(yè)里前輩們的說法,正??疾斓膩砹巳逄炀湍芸辞宄闆r,考察完了大部分留下來,少部分走了,可我在團隊期間碰到大約有二十個考察的“哥哥姐姐”們,“開竅”的可不多,個把星期后感覺拿不下來就轉(zhuǎn)到其他寢室去了,估計一大半最后也都沒留下來。
除了對付考察的人,寢室之間相互串門也是團隊的日常活動之一。串門分為幾種情況,有時候是因為其他寢室有比較適合開導(dǎo)本寢室考察者的老板,于是在聯(lián)系過之后會帶著考察的人一起去串門;有的時候其他寢室的主任或?qū)iT找這邊的某個老板有事,于是也會組織好人員出去串門;還有一種情況就是寢室里人太多了,需要給考察人員一個安靜的空間,這種情況也會安排老板們出門逛街或者串門。當然帶考察的人出門,是在他們精神狀態(tài)比較穩(wěn)定,周圍的老板給他們打過預(yù)防針,嚇唬過他們逃跑的后果很嚴重之后,才會拉出去兜風(fēng)。由于幾個寢室之間隔得比較遠,光花在路上的時間來回就將近一個小時,其實在路上比串門本身更有意思,因為在外面閑逛的時間我們可以充分利用起來去找東西吃,這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寢室所在地周邊的滄州小吃有驢肉火燒、烤肥腸、炸肉、涼皮羊肉湯等,對于平常一日三餐全是饅頭和白菜土豆的人來說,出門吃東西的時間一刻也不能浪費,而把有限的經(jīng)費最優(yōu)化的使用也是一項技術(shù)。
雖然外面的人看這個行業(yè)的日常生活非常無聊,但是當我身在其中的時候感覺還是有那么一點樂趣的。我說的樂趣并不是發(fā)大財?shù)目障?,而是日常生活中有一些比較有意思的活動。大部分年輕人都愛鬧,寢室里面經(jīng)常玩一些懲罰游戲來打破單調(diào)生活的乏味感,比如日常胡鬧當中有一個甚為有趣的運動貌似叫作護駕,其實就是疊羅漢。在選定一名受害者之后讓其靠著墻趴在地上雙手貼床支撐住胸部,然后一名身強力壯的漢子趴在他上面,同樣也用手肘支撐在床面上,做好自我保護,再然后寢室里面所有人都往上面壓就行了。一般整個活動能持續(xù)五到十分鐘,最后實在爬不上去了以人體三明治的歪倒而結(jié)束,其過程中下層被壓者的慘叫聲不絕于耳,真是非常喜感,我也最熱衷于這個活動。但這個活動進行的次數(shù)并不是很多,因為發(fā)出的慘叫聲太大容易擾民,所以在晚上是被禁止的。
十二
我在團隊里面待了一段時間之后主任開始分配給我一些稍微高級一點的工作,比如出去配合接人還有和剛來的考察者談心。寢室之間相互串門大部分都是設(shè)計好的,我出去進行交流的考察者一般是翻譯,或是沒做過翻譯但又想做翻譯的人,再有就是從江蘇地區(qū)來的人,這個工作要比待在寢室里面有趣很多。前面介紹過,組織里有一些日常行為的基本約束,在寢室里當著考察人的面有些可能產(chǎn)生消極影響的話是不該說的。所以有機會出去找人扯淡散心對我來說也是額外的福利。有一次我被派去和一個來自廣西的準翻譯談心,說是準翻譯因為這貨從來沒做過任何形式的翻譯,接的第一單“翻譯”的活兒就把自己給套進來了。和大部分被迫考察者一樣,我進屋的時候這家伙蜷縮在角落里面看樣子就十分憋屈。我們一伙人在屋子里面聊了一會天,我就搬了倆馬扎把他從男寢帶到外頭的飯廳里面談心,結(jié)果這娃第一句話說完我差點笑出來。他瞅著我可憐巴巴地來了一句:“你不要打我,這兩天我都沒有吃飽。”我立刻就意識到這個廣西小哥的神經(jīng)實在是太纖細了,細得我看了都害怕,用現(xiàn)在的話說差不多就是玻璃心。估計這小哥給忽悠過來騙慘了,談話當中他沒完沒了問我各種細節(jié)反正就是不相信。后來我煩了沒好氣沖了他一句:“你怎么就這么窩囊,真要想搶你的錢剛進門就下手了,還留你到現(xiàn)在?”談完了我覺得這個人膽子太小不適合這個行業(yè)還不如送走算了,結(jié)果沒幾天這家伙居然就加入了,著實讓我意外。
另一次主任讓我以江蘇老鄉(xiāng)的身份前去疏導(dǎo)一個來自江蘇宿遷的考察哥哥,這個人相當逗,本來在女寢里面談得挺好,提前進來通風(fēng)報信的人說新來的這個考察哥哥挺懂事的大家歡迎一下,結(jié)果這貨一進門,看到我們一堆人站起來找他握手,立馬就狂暴了,他迅速掏出錢包抽出所有的銀行卡瞬間全部折斷,然后把錢包一扔抱頭趴在地上大喊:“來啊你們打死我吧反正也沒錢了!”我感覺當時男寢里面的氣氛實在是太詭異了,大部分人都在憋著不笑出來,因為你不能抱著嘲笑的態(tài)度去勸慰這個新來的哥哥。后來我單獨和他聊,發(fā)現(xiàn)他其實非??吹瞄_。我就問他剛進門的時候怎么會做出那么逗的舉動?他回答說進門看到十多個人不要緊,一下子都站起來了立馬就感覺這是要搶劫,第一反應(yīng)是不能讓他們得逞,于是就開始掰銀行卡……雖然團隊里安排我去和考察的人談心沒有什么特別要求,無非就是疏導(dǎo)一下,但做疏導(dǎo)其實也是有套路的:要不就是跟有類似工作經(jīng)驗的人扯外面工作有多么難做,要么就是說自己在來之前小日子過得有多好,總之就是要讓考察者對這個行業(yè)感興趣、對做這個行業(yè)的人感興趣,有了興趣才有可能加入公司。
說起來我剛加入公司的時候心中還是有些忐忑的,畢竟借錢下了這么一大筆賭注,只要不是呆子多少不會完全放心??墒堑谝粓F隊里我見過的所有領(lǐng)導(dǎo)說話做事都很正氣,團隊里日常的點點滴滴也都在傳播正能量;第二個使我留下來的很重要的原因是認識了麻天運,要說因為什么他能成為我在團隊里最好的朋友,我只能用“英雄惜英雄”來解釋。在考察的時候包括加入團隊之后,我都認為很多老板其實說話很貧乏很無趣,一句能說清楚的事兒非要分成三四句,拐來拐去繞著說,而且認為自己的廢話都是至理名言越說越High,這些肚子里面沒貨的老板非要逞強,仗著考察者一般都沒心思和他吵架,用一些低端的大道理教訓(xùn)新來者,這樣的廢話簍子在組織里有一堆。相反只有少部分人說話言語中肯,講到重點的時候不做無謂的贅述,比如麻天運。麻天運屬于不屑用這種套路的一個老板,后來我發(fā)現(xiàn)其實麻老板肚子里面還是有點貨的,雖然身高矮于一般人,在那種環(huán)境下個人魅力卻有一種鶴立雞群的感覺。深入相互了解之后發(fā)現(xiàn)其實我倆的經(jīng)歷和性格有相近之處,沒幾天就混得挺熟了。他說他加入公司之前是和中介公司做了去加拿大當西餐廚子的工作簽證的,還花了不少錢,不難看出這個人是有理想的,而且在平常吹牛的時候他就喜歡吹他以后的各種目標,假如換個其他人做這些“演講”,我會認為那完全是在做大夢,不過麻天運這種吹大牛的造夢演講還真有那么一股感染力,使我從心底里希望這個背負著夢想的少年能實現(xiàn)他的理想。
水滸中英雄好漢的地位高低是按著天罡星和地煞星的等級來排座次的。在我們團隊中,地位最高的當然是總頭目李雷,然后是經(jīng)理、是導(dǎo)、是主任,是老板。老板中則是出錢多或資格老的老板排在前面。在我們寢室,地位從高到低依次是姚大導(dǎo)、胡國斌、另一個主任、周霞,然后才是其他老板。周霞是個個頭挺高的四川姑娘,這人應(yīng)該是挺老的一個老板,也就是我剛進來時守在門口并拉住我的那個女的。因為組織里比較看重經(jīng)驗,所以很多事情寢室主任都會安排周霞去做,但我和麻天運對周霞有一個共識:這個妹子其實能力很一般,只不過資深些罷了。我和麻天運都看不上周霞,這也是我們兩個形成莫逆之交的一個原因。
在我將要離開的時候,公司宣布姚大導(dǎo)準備升遷當經(jīng)理了,胡國斌升為導(dǎo)了,那么下一步就是周霞將升為主任了。對于前兩位的排座次升級,我們沒有意見。但是周霞若升為主任,我和麻天運肯定都是不服氣的。不過麻天運調(diào)離寢室了,我也離開團隊了,后面的事情,就不知道了。
十三
最后要說到我是怎么離開這個山寨的了。
還說團隊里的那句話:“剩者為王?!弊畛跫尤氲臅r候我信心滿滿,感覺不管發(fā)生什么我是肯定能待下來最后成為一個剩者也就是勝者的,不過計劃總是趕不上變化。前面說到我兩個多月前離家時是為做翻譯的活兒做的準備,因為我的筆記本電腦壞掉了,所以把老爸留在家里的筆記本電腦隨身帶走了。如果是我老爸老媽在家的正常情況,也許我根本不可能在滄州的團隊里待這么久,當我“借風(fēng)東”讓他們感到不對頭時,肯定就想方設(shè)法追蹤我查個水落石出。但那時他們在歐洲鞭長莫及,感到我被人綁架了之時曾想立刻趕回來救我,后來警報解除,他們就讓我舅舅保持聯(lián)系,與我周旋。我雖然對舅舅謊稱人在北京,并拒絕他要到我干事業(yè)的地方來見我和我朋友的要求,但他用電話總能找到我并且感到我談吐正常,也就相信我沒有人身安全問題,只是所干之事不一定靠譜而已。
兩個月后我爹媽回國到家,進門一看放在桌上的筆記本電腦不見了,立刻打電話問是不是被我?guī)ё吡??他們的?dān)心有二:一是電腦中有很多我家庭的信息包括我老爸寫作的資料,如果我確是和一幫壞人在一起,那么這就是一個很大的安全隱患。當然更大的擔(dān)心還是我的處境是否安全,必須要當面見到我安然無恙方可放心。電話中老爸問我在哪?胡國斌讓我謊稱是在北京通州。我老爸堅稱筆記本電腦中有他給簽約方寫作的電視劇本,若耽誤了制片方的大事誰也擔(dān)當不起,責(zé)令我立刻把電腦送回來,實際上是以送電腦為借口迫我露面回家。這時候團隊顯然還不想放我,于是我在胡國斌指導(dǎo)下編了一些不能回家的理由,比如和李天運在北京五十五中辦的口語培訓(xùn)班剛剛結(jié)束,目前正在石家莊籌備一個班,正忙著實在走不開。我老爸緊追不放,說你走不開我就到石家莊來見你。我又說在北京還有事要辦,明后天就要動身去北京。我老爸說那我就到北京等你,你把筆記本電腦送到我在北京住的賓館里來。在如此全場緊逼之下,我知道硬躲是躲不開了!要是我總躲著不見面,老爸說不定真能找警方動用偵測手段追蹤手機信號查找到滄州來,那時上門找麻煩的可就不是那些只想占點小便宜的滄州協(xié)警了。事至如此我對胡國斌說,看來我必須要把電腦送到北京讓我爹見一面,就像上次被誆進來的那個很厲害的女翻譯是必須要送回去的一樣,不然會引起比較嚴重的后果。至于是不是由我本人送過去,那就請組織研究一下再定。
我其實并不很想自己去送電腦,因為那個時間點組織里快開舞會了,而且寢室里麻天運調(diào)走了有點缺人,那個周霞又不給力,但胡國斌和姚大導(dǎo)商量的結(jié)果還是讓我親自出馬。那天晚上為了慶賀姚大導(dǎo)高升吃的剛好是餃子。俗話說送行的餃子接風(fēng)的面,我剛進來的第一頓晚飯你還沒忘吧,吃的是面疙瘩,好歹也能算是一碗面。然后就吃了兩個月的饅頭白菜,如今剛改善伙食,他們就搬上我的行李送我去車站了,所以那第一頓餃子對我來說也就成了滾蛋的餃子!
到達北京是晚上九十點鐘的樣子,胡國斌在我到達北京之后叮囑了幾句,大概意思是讓我把造型弄一下,然后說話什么的注意一點,別不小心露了馬腳,因為我在團隊里這兩個月已練得非常能說,他怕我信口開河把真正在做的事情給說露餡了。我到北京首先去找的朋友是個夜貓子,那天夜里我倆跑到網(wǎng)吧一直玩到大清早。我自從上了山寨之后就沒再摸過電腦,與游戲已經(jīng)久違了,剛一開電腦馬上就感覺憋了好久的一口氣緩過來了,那感覺就和古妹子在山寨里見到我一樣:總算見到家鄉(xiāng)親人了!
第二天我?guī)еP記本電腦去見了老爸,談吐之間的神侃讓他感到驚訝。其實我以前玩網(wǎng)游的時候就當過團隊指揮還干過實況解說,扯淡和強行吹逼的能力不說頂尖也是一流,但從沒讓我家里人見識過。見面后那一通神侃雖然看上去挺成功的,但我自己感覺也就是表面上糊弄一下,至于編造出來的和李天運正在干的事業(yè)云云,根本糊弄不了我的老爸。不過云山霧罩之下我老爸也弄不清我在干的到底是什么事業(yè),畢竟他不能刑訊逼供,但他用邏輯推理的方法還是把我吹出來的那個在北京五十五中辦培訓(xùn)班的氫氣球給戳破了。他從我的談吐中嗅出了一點傳銷的氣息,但出于對我智商的判斷,不認為我會掉入那么低端的陷阱;而是認定我碰到的那個李天運是一個智商極高的騙子,竟能在他們屢次要我離開網(wǎng)游都失敗之后,使我在兩個月內(nèi)戒掉了網(wǎng)癮!
在滄州“借東風(fēng)”的時候就因為段主任能力的問題制造了很多漏洞,加入組織之后也沒什么機會去解決這方面的隱患,所以我讓老爸看到我安然無恙并沒有被人割腎,差不多就可以歸隊了。但畢竟來一趟北京不容易,借這個機會我又去會了幾個網(wǎng)游朋友,這才深感在山寨里的日子信息實在是太閉塞了,和他們稍微聊了一下游戲圈里的一些事,感覺我差不多已成了原始人!因為我本來就屬于十分依賴網(wǎng)絡(luò)的個體,獲得信息的來源基本都是通過網(wǎng)絡(luò),所以就特別想花幾天時間泡在網(wǎng)上吃一頓惡補大餐!不過在第一時間我還是在電話里和胡導(dǎo)商量。胡導(dǎo)的意思是:如果家里人想讓我回家一趟,就先跟著回去?;厝ヒ欢螘r間之后再找個理由回來就行。這樣一來是讓家里人放心,以后的工作更容易發(fā)展;二來我可以回南京鞏固一下人脈,對今后的工作也會有幫助。雖然這個時候回南京錯過公司的舞會有點遺憾,不過我還是照辦了。
誰知我從離開山寨的那一刻開始,就又被原來的社會招安了。這招安是被動的,更準確地說是被組織遺棄了。
十四
回到南京家里之后連著三四天都挺正常的,每天我避開父母用電話匯報一下大概情況,胡導(dǎo)那邊也叫我不用著急,就當是休假,把想辦的事情都辦完了再說。
情節(jié)的拐點是出在一種名叫疥瘡的皮膚病上。
我在滄州的時候就因為寢室潮濕悶熱的原因起了滿身的痱子,當時抹了些痱子粉花露水什么的就好了。沒想到回到家里皮膚又癢了起來,還起了很多疹子,全身被弄得條條片片的,爸媽叫我到醫(yī)院去看病,診斷的結(jié)果竟然是疥瘡!
疥瘡的治療很簡單,只要用硫黃膏涂抹患處,并保持身體和衣物的清潔,半個月時間就可治愈。但我之所以會得疥瘡,肯定和滄州山寨寢室里的衛(wèi)生狀況有關(guān),既然我被傳染了,那么傳染源泉肯定就在寢室里,說不定別的人身上也發(fā)作了并且還會傳染給別的人。我覺得這個問題應(yīng)該引起重視,就用短信告訴了胡國斌。也許胡導(dǎo)以為我是在影射什么,或者是用這種方式貶低團隊,短信一直沒回。等到第二天傍晚我再打電話,胡導(dǎo)接了一下說現(xiàn)在有事待會再打,之后再打,就打不通了。其實一直到這個時候我都是很相信組織的,直到連續(xù)五六天再也聯(lián)系不上胡國斌,我才覺得事情有些不對勁。
在團隊里上課時候,我知道這個公司的名字叫作“香港興茂科技有限公司”,于是就上網(wǎng)搜索,使用了幾大搜索引擎全然查不到有這個直銷公司的存在,這個時候我就感到事情真的不對勁,或者說非常不對勁了!當時在滄州我把從同學(xué)那里借來的五萬元到銀行辦理轉(zhuǎn)入公司賬戶的手續(xù)之后,陪我的那個導(dǎo)說,公司本部會將我的會員認證書郵寄給我,還有會員編碼可以通過網(wǎng)站查詢,后來想想實在是太不靠譜了。這時我明白是被組織給徹底擺了一道,但啞巴吃黃連,有苦朝誰說呢?對父母坦白?面子上實在過不去;告訴同學(xué)說你好心借我的錢被人騙了,這種話如何說得出口?按在山寨里的習(xí)慣,心里有不痛快的事可以和麻天運互相吐吐槽,但在寢室的時候手機都是交給組織保管的,也不許互留手機號,如今和惺惺相惜的麻天運也失去聯(lián)系了??偠灾?,那個我切切實實在里面度過兩個多月時光并交納了“投名狀”的組織,或叫公司,或叫團隊,或叫山寨,對我而言已無跡可尋,從人間蒸發(fā)了。
我只知道麻天運是山東泰安人,在河南新鄉(xiāng)當過兵,復(fù)員后去過新加坡。直到一年多后我終于找了個機會告訴父母:2012年夏天那兩個月我其實是進了傳銷組織。因為我能說出的最清晰的線索就是麻天運,我老爸又犯了他想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的犟脾氣,為此專程去了一趟泰安,想從公安局電腦中的戶籍名冊中找到我的朋友麻天運,以此對我的受騙事件進行一些社會調(diào)查。開始泰安公安以保護個人隱私為理由不予配合,后來找了關(guān)系還是進了公安局電腦中的戶籍查尋系統(tǒng),在麻天運這個名字下面一共查到五個人,但沒有一個和我認識的那個麻老板相符合。
其實想起在團隊里的那段日子,雖然荒唐,雖然清苦,但也并非毫無樂趣,回憶中不時也泛起一絲溫情。但這溫情恐怕只在我的心里,至于那個組織、那個團隊、那個山寨,如今不提也罷。
施耐庵的好漢故事,是從“九紋龍”史進這個人入題講述的。沒想到在我與滄州的那些好漢們“失聯(lián)”之后,自己竟然成了史進那樣的“九紋龍”,只不過山寨留給我的唯一禮物——在我患病期間皮膚上那些由小小的疥蟲們紋出來的龍紋,遠不如史進的文身那么清晰漂亮。
水泊梁山的故事從龍開始,而我出山寨的故事就只好以蟲結(jié)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