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勐
師兄弟們都離開了,只剩下祁九和師父,院子里顯得有些空曠。祁九在這里很多年了,他還沒想過要離開,他喜歡這里的生活,他還沒想好離開后要做點什么。
即便師徒二人,一切還是照舊,清掃、勞作、練功,以及斜陽時分在屋外小酌。有一次,師父杯酒落肚,久久沒有放下手里的酒杯,這一刻,他正處在夕陽里面,就像鍍了一層金身,祁九從他的眼睛里面,看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遠(yuǎn)方。祁九問他是不是想徒弟們了,師父緩慢地動了動脖子,習(xí)武之人,筋骨總是異常舒展,他的脖子發(fā)出清脆的聲響,腦袋每次都要與肩膀齊平。就是在這個時候,師父對他說,在關(guān)鍵的一瞬間,你不要選擇什么是錯,什么是對,因為你認(rèn)為的對,往往是錯的。
祁九明白師父的意思,其實在祁九看來,習(xí)武和蓋房、占卜、剃須、修腳本沒什么區(qū)別,都是生活。但是現(xiàn)在不同了,師父一天天老了,門派還要繼續(xù),這樣一來,習(xí)武就成了責(zé)任,就像娶了一個女人,你不光娶了她的身體,還娶了她的衣食住行,父母兄妹,甚至還有她的貓狗。這一點上,祁九承認(rèn)確實欠考慮,他沒有想到這個燙手山芋有一天會落在自己手上,可現(xiàn)在怎么辦呢,就剩下兩個人了,一個手里拿著熱山芋,眼巴巴地看著你,不接嗎?跑掉嗎?跑的話,為什么不早一點,偏要搞得這么尷尬。甚至,已經(jīng)不是尷尬的問題了。
距離最后一個師弟離開也有一年了,一些人混得還可以,但也有些據(jù)說混得一般,還有些毫無音訊,可能是混得更加一般,甚至是消失了,死掉了。祁九并不希望誰死掉,他只希望誰混不下去了能夠硬著頭皮滾回來。
說起混得最好的,當(dāng)屬卞師兄,只有他還經(jīng)常和他們保持聯(lián)系,三天兩頭請他們?nèi)コ燥?,但每次都是派人送信,從沒親自來過。每次都是在獅子樓,祁九和師父都很失望,師父隱藏得更深一些,但祁九能感覺得到。祁九尤其不喜歡獅子樓的樓梯,走上去會發(fā)出刺耳的聲音,真不知道哪天就會突然垮掉,每次走在上面,他都會暗中提一口氣,以便隨時施展輕功。另外不喜歡的還有地板,有的已經(jīng)變形了,形成很大的縫子,不小心落了什么東西,直接就會掉到樓下客人的碗里,少不了一番事端。除此之外,飯菜也不是特別可口,祁九懷疑是他們故意的,盡管如此,卞師兄還是慫恿他們多吃,越多越好,這樣才能更大地挽回他的損失。他還慫恿師父來這請客,就記他的賬,但祁九想,做人要厚道,請客還是要去個像樣點兒的地方,所以,祁九每次吃飯,都不是特別開心。他會坐在靠窗的位子上,整個晚上都一言不發(fā),唯一讓他感到舒服的只有遠(yuǎn)處的那條江,他看著一條條船從水面劃過,有時候,船夫會站在船頭,沖著河里撒尿。師父喝多了,在一旁瞌睡,只剩下祁九和卞師兄對坐,祁九警惕地看著卞師兄,生怕他一不留神跟自己說起心里話來。江面上一團(tuán)漆黑,沒有東西可看,祁九索性架起師父要走,被卞師兄?jǐn)r住,說夜風(fēng)涼,師父身上見汗,先備一備吧。沒辦法,只能陷入尷尬,每到此時,師兄都會面帶虔誠,眼里噙淚,仿佛面對塑以金身的祖師爺。祁九最討厭這副德行,每次都暗中盤算以不同的方式擊中他的鼻子,在師兄講話的瞬間,他能夠暗自拆解無數(shù)招式,為了克制自己,他只能不停喝酒。他實在沒法說服自己茍同師兄對心法要訣的狗屁道理,在他看來,與其那樣修煉,倒不如吃飯,喝酒,臨摹,歌舞,或者,找一個女人。
這次,卞師兄帶來了女人。祁九還是坐在靠窗的位置,但是心情完全不一樣,他甚至覺得,連樓梯都沒有平常那么響了,還有這飯菜,也非??煽冢鋈桓悴欢?,究竟是一向如此,還是只有今天。由于身邊多了女人,祁九的眼睛再沒怎么關(guān)注過河面上的事情。整個晚上,幾個男人都忙著對付身邊的女人,女人們都很能喝,喝酒的樣子也豪爽,所以他們只能更豪爽。祁九看見師父讓女人灌得夠嗆,幾次想上去幫忙,可是沒辦法,身邊的不依不饒,自己都不知道能不能應(yīng)付。女人頻頻舉杯,一邊喝,奶子就蹦出來了,塞進(jìn)去,一會兒,又蹦出來。后來,她自個也嫌麻煩,索性就不去塞,祁九看不過去,覺得還是塞回去好一點,就動手幫她塞了。
事畢,已經(jīng)是半夜了,祁九忍著疲憊下地穿衣,女人問,這么晚還要回去???祁九就很無奈,說,是啊,有家法。女人撇了撇嘴說,切。祁九有點羞愧。臨走的時候,他都沒敢回頭打招呼,他怕看見女人的熱被窩。路上很黑,也很冷,祁九身上那點被窩里的余溫,很快就沒有了。他蜷縮著身子走著,經(jīng)過恒威鏢局的時候,他看見有人從里面翻墻出來,就跑過去打招呼,因為他知道他要去干什么,但凡這個時間出門和回家的,大家彼此都心照不宣。他說,才去?。磕羌一镎f,是啊,你回啊。祁九說,是啊,回了。
師父還沒回,這讓祁九很意外,同時也很興奮,就掌了燈坐在堂屋等。他當(dāng)然知道師父干嗎去了,大家同樣心照不宣,同時他們也都知道這半夜往回趕的滋味不好受,早想把這破規(guī)矩廢了,可不巧的是,這破規(guī)矩是祖師爺立的,誰也沒的改變。所以一直以來就這么將就著,很辛苦,祁九更辛苦,是因為比師父年輕,夜歸的比他頻繁,而師父近來卻越來越少了,這導(dǎo)致他對廢除家法越來越?jīng)]熱情,所以,他還是想找機會再爭取一次,因為他擔(dān)心說不定哪天這個家法會因為師父身體上的某種變化而再次嚴(yán)格起來。
祁九趴在桌子上等師父,這是人一天里最渴望睡眠的時候,他盼著師父快點回,這個時候,交流起來一定最有效果。但是,師父仍然不回,他困得不行了,睡著了,夢里回到了女人的被窩,祁九不知道人生還有什么比這更美好的,醒來后,他發(fā)現(xiàn)臉上濕乎乎的。已經(jīng)是五更了,師父還沒回,再過一會天就要亮了,師父將有幸成為第一個違反家法的人,他想,到時候一切就好辦了。祁九不敢再睡,怕又回到女人那里,他終于用平生最強的毅力堅持到天亮,然后起身在院子里打了趟拳,以示慶賀。祁九放心地回屋一覺睡到下午,醒來師父還沒回,他想會不會出事了,就草草吃了口東西,出去找。
推開女人的門,她還在睡覺,她說,這么早啊。祁九說,不是,我是來找小桃紅的。女人一聽就吊了臉子,說,那找我干嗎,不要臉。祁九說,我要找?guī)煾浮E苏f,你師父還沒回啊?
小桃紅也在睡覺,也吊起了臉子,她們都懂得吊臉子,而且吊起來相貌都出奇的相像,所以有人說,如果遇上實在難看的,就想辦法讓她吊臉子。祁九問起師父,小桃紅說,我哪里曉得。
祁九最終是在山坡下面的草叢里找到了師父,他把師父綁在背上,一點點地艱難攀爬,他知道師父很疼。師父幾次想說話,都被他攔下了,他知道師父要說什么,仿佛那些話不說則已,說出來便要致命。中途,祁九看見一棵松樹上仿佛浸染了大片血跡,盯了一會,待他轉(zhuǎn)過頭,石頭,野草,乃至天空都變成了紅色,快到山頂?shù)臅r候,殘霞已如血,他抬頭正好看到小桃紅的窗戶。她還看見,女人就坐在隔壁的窗前。
從那以后,清掃、勞作、練功換作祁九一個人的事情,只有在天氣好的日子,師父才會出現(xiàn)在戶外的夕陽里,披滿一身霞光。也許就是在某一個黃昏,身披霞光的師父喝得微醉,講起了那個晚上的事情,從此,這便成了兩個人嶄新的話題,一發(fā)不可收拾。于是,在無數(shù)個那樣的黃昏,祁九端坐著聽師父講,從霞光滿天一直講到繁星閃爍,最要命的是,師父每每都會在中途醉去,下一回又要從頭來過,所以很久以來,祁九仍然不知道師父是如何掉下山崖的,他只知道,師父是遇到了悍匪李洪梟。久而久之,祁九開始覺得,師父所要告訴他的,似乎并不是如何掉下山崖,而是如何遇到悍匪李洪梟。而遇到李洪梟也的確是需要反復(fù)證明的,因為他在江湖上已經(jīng)消失了。
祁九為師父請了一個傭人,以為這樣就可以有時間找女人了,可他忘記了請傭人也是要花錢的,而錢只有一份,到頭來不過是從那個女人花到了這個女人身上。當(dāng)祁九發(fā)現(xiàn)的時候,已經(jīng)沒法子挽回了,他只好跑去碼頭做一點體力活,累點倒沒什么,只是感覺這份工作太不體面,很對不起師父,而師父又何嘗不是呢,經(jīng)常責(zé)怪他說,請什么傭人嘛,哪里用得著請傭人啊,為師還可以的啊。那真是兩個感情豐富的人,無處施展,只有彼此揮霍。
有天收工回家,又臭又累,連打井水都懶得打,祁九躺在堂屋里,看著屋頂上的燕子飛進(jìn)飛出,滿腦子都是女人。此時傭人張媽正從門前經(jīng)過,他又開始后悔找了這個老女人回來。還有那些酒錢,如今獅子樓欠卞師兄賬目已經(jīng)清了,但到了日子祁九還是會背著師父去酒樓坐坐,還是靠窗的位子,吃的還是那些菜,而且依舊難吃,并沒有因為花了自己的錢而有一點點的改觀。唯一讓祁九欣慰的是,話題雖然仍在拳法上面,但分寸拿捏得極好,師父會用筷子蘸著酒水在桌面上幫祁九拆解招式。但更多的時候,他們還是對坐不語,祁九繼續(xù)看著河面上的往來船只,師父自斟自飲,每次舉杯都要稍稍停頓一下,仿佛與誰示意。下樓的時候,祁九堅決不肯記卞師兄的帳,師父說你這又是何苦呢。
月上眉梢,本應(yīng)是相會的好日子,祁九決定出去走走。夜風(fēng)涼,街上行人少,祁九把雙手蜷在口袋里,漫無目的。他走得很慢,因為想不出前方,也不期待什么。路過獅子樓,他忽然賭氣似的想要上去喝兩杯,就記師兄的賬。但還是作罷了。
從女人的窗前經(jīng)過,他猶豫了一會,他想起上一次,從女人那里回來,剛剛走到家門口,就又鬼使神差般地折了回去,女人看到這個風(fēng)塵仆仆的男人,心居然軟了。可是,吃軟飯的感覺并不好,祁九覺得,比被拒絕還沒面子,他越覺得尷尬,就偏偏那么持久,越想快點結(jié)束越是不成,女人也很奇怪,瞪大眼睛直勾勾兒地看著他。每次想到這些,他都覺得不好意思,他很想知道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但想來想去還是沒想明白,索性就著月光,在路中央打起了拳。
回到家,師父又在發(fā)火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師父的脾氣開始大了起來,動不動就罵人摔東西,張媽默不作聲,等著收拾殘局。不過時間久了,祁九倒是覺得沒什么,反倒是更像個家的樣子,于是他給了張媽一些錢,讓她再去買些東西,擺滿師父的屋子。
屋子里瓶瓶罐罐扔了一地,張媽正含著眼淚拾掇,祁九說:師父你這是干嗎?。繋煾戈幹槻徽f話。祁九看看張媽,說:一會再收拾吧,我們說說話。張媽出去了,祁九說:一個傭人,何必呢,不行換個吧。師父說:我不是跟她。祁九說:那跟誰???難道是跟我?師父的老臉就開始變得通紅,吼道:就是跟你!把祁九嚇了一跳,說:你怎么回事?師父嘆了口氣說:都混得人模狗樣了,就要嫌棄我這把老骨頭了。祁九說:師父你這是什么話,我哪里說了。師父說:嘴上不說,心里未必不想。祁九說:確實沒想。師父說:沒想你急什么?祁九說:我哪急了!師父說:你就急了,就急了。祁九說:師父你要這么說可就沒意思了。師父立刻說:你看看你看看,還說不嫌棄,剛說兩句就露馬腳了,你們這些家伙,沒有一個是好東西。祁九強忍怒火,想,他會不會是太久沒搞的緣故,就問,要不要去一下怡紅樓?師父先是愣了一下,接下來通紅的老臉開始發(fā)紫,祁九一看不對勁趕緊往外跑,身后風(fēng)聲連連,畢竟是習(xí)武之人,摔起東西來都很有氣勢。
那天,祁九辦了一件很過分的事,他出去請回一個大夫,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著,誰也不說話,大夫在前面,越走越快,大概是怕耽誤了病情,或者是趕著看完了回去睡覺。在臨近院門的時候,祁九忽然清醒了,他跑過去想拉住大夫,但已經(jīng)晚了。他看見大夫走進(jìn)師父的房間,但是沒有聽見摔東西的聲音,不知道是大夫有辦法,還是屋子里已經(jīng)沒有東西可摔。經(jīng)過一番診斷,師父的身體健康得很,依情形看,應(yīng)該比站著活的還要久。聽了這個話,師父苦笑著對祁九說:徒弟啊,讓你失望了,說句實在話,為師也很失望。這句話讓祁九的酒全醒了,心說祁九啊祁九,這是發(fā)的什么瘋啊。幸虧還有大夫,借著送他的機會,祁九再次逃出去。已經(jīng)是三更了,人們都睡了,連狗都睡了,只有他倆還行走在路上,像來的時候,一前一后,不說話,只是換成祁九在前,黑暗中,他越走越快,后來索性用了點輕功,便飛起來。沒有月光,黑暗里祁九想起師父,他剛才說話的時候,臉上閃爍著絕望的紅光。經(jīng)過自家的屋頂,他不敢向下看,生怕自己一不小心掉下去,砸穿房頂,又落在師父面前。那天晚上,祁九久久在空中盤旋,他不知道這是不是飛,也不知道該如何降落,一瞬間他曾想,不如就這樣飛上月亮吧。
次日,祁九發(fā)現(xiàn)自己在茶樓醒來,本想起身上工,卻發(fā)覺身子被一股氣場壓得動彈不得。他暗自提氣,四下尋找。
那是個說書的藝人。一個瘦瘦的老先生,眼神不太好,經(jīng)常沖著柱子說話。老先生的聲音很渾厚,吐字清楚,每個字就像暗器一樣,準(zhǔn)確,帶風(fēng),把聽的人牢牢釘在凳子上,不說完絕對不走。
聽完書,祁九走去后臺,見老先生正沖著柱子說話,讓柱子幫他把水遞過去。祁九趕緊倒水,老先生接過水,但沒喝,跟祁九對視良久,說,先生是習(xí)武之人?祁九硬著頭皮點點頭。老先生說,難怪,好強烈的氣場??煞褡尷闲嗝弦幻科罹弄q豫了一下,把腦袋伸過去,不料被推開,說,手!他看著老先生摸著,嘴里頭一邊念叨,然后挨個兒摸了摸手指的關(guān)節(jié),點點頭。祁九莫名其妙之際,老先生說,你是來聽書的么?祁九連忙說,是。老先生說,好,今兒我就給你單獨說上一段兒。驚喜之余,祁九覺得應(yīng)該給老先生鞠上一躬,老先生走上臺面,一拍驚堂木,四野立刻寂靜無聲。
約莫半個時辰過后,祁九目瞪口呆地坐在那,滿頭大汗,老先生則泰然自若,喝一口水,咳嗽兩聲,一桌,一椅,一人,一扇。等祁九回過神來,老先生已經(jīng)不見了,祁九追出去,看見他,果然又在跟柱子較勁兒呢。
祁九請老先生喝酒,還是獅子樓,還是臨江的位子。祁九給老先生斟滿酒,不等舉杯敬酒,老先生就喝光了,祁九只好又倒上。老先生沒有那么多的講究,也不喜歡多說話,大概是臺上講得太多了吧。時間久了祁九就覺得有點尷尬,可又不知道說些什么,這讓他想起了師父,在他不罵人的日子里,他們何嘗不是這樣對坐著,小酌幾杯呢。想到這里祁九有些傷感,他把臉轉(zhuǎn)向窗外,船屋的燈火已經(jīng)亮了,有人搖晃著走上甲板,看樣子是喝多了。祁九甚至聽到那人喘著粗氣,氣息是從丹田頂上來的,雖然粗重,但十分平穩(wěn),一聽便知是習(xí)武的人,還有身上某處關(guān)節(jié)有節(jié)奏地彈響,鼻子里面吭哧的聲音,當(dāng)祁九意識到什么的時候,館子里的樓梯又開始作響了,像從前一樣,他分明聽到了卞師兄的聲音,還有女人,他甚至還聽到了自己的聲音,他更想聽到師父的聲音,但是沒有,他只是感到一些瑣碎的氣息,就凝聚在對面,比任何人都真實。甲板上的人發(fā)現(xiàn)了祁九,轉(zhuǎn)身與之對望,不知他是否能看見窗前的人已淚濕臉龐。祁九轉(zhuǎn)過頭的時候,老先生已經(jīng)回了,他只好獨自一人往回走,還是那條街,還是那個月,一切都沒有變,祁九在月光里走了幾個來回,那個晚上,人們聽見了各種東西摔碎的聲音。
從那以后,除了上工,打拳,祁九還迷上了聽書,他尤其喜歡老先生的口技,幾乎每天都會坐在前排的角落里或者柱子后面,要上一盞碎茶,有時候,他也會喝上二兩燒酒,借著酒力,模仿老先生發(fā)出些奇奇怪怪的聲音,偶爾倒也有些相似。直到有一天,客人們都走了,只剩下祁九,老先生對著柱子說了聲,好!祁九嚇了一跳,老先生說,好是好,但沒有章法啊。從此,祁九便開始跟老先生學(xué)起了章法。
并不是老先生夸學(xué)生,祁九確實很有天分,加上他是習(xí)武之人,內(nèi)力渾厚,收發(fā)自如,學(xué)藝半年就能登臺,這是行當(dāng)內(nèi)的傳奇。隨著口技的熟練,師徒很快可以一起合作,各占一側(cè),聲音有如在頭頂盤旋,閉上眼,就像身歷其境。驚心處,真的會有人被嚇昏過去。也許正是從那一次起,街上人看著有人從茶樓給抬了出去,他們不知道原來聽書也會如此危險,越是不知道就越覺得危險,而這神秘的危險讓他們心里頭癢癢的,豁出命也要進(jìn)去看看。一次,有個大商賈從此過江,慕名停留一夜,不想越聽越放不下,關(guān)鍵處,卻又偏偏止住了。大商賈忍不住走到后臺,摸出一錠金子說,你們歇三天吧,等我從對岸回來再講。祁九毫不猶豫地收了金子,第二天照常開場,節(jié)外生枝地說了三天,等大商賈回來,剛好和上回書接上。大商賈深深折服,又給了一錠金子。臨走時說,先生的本領(lǐng),莫要窩在這個小地方,要去京城才好。老先生看出來祁九是動心了,也不阻攔,對著柱子說,走吧。
就這么著,祁九算是有了一點錢,雖然算不上富有,但總算闊綽了。他給師父買了張大床,比以前的好很多。祁九還準(zhǔn)備給師父換個傭人,換個年輕一點的。但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因為張媽實在干得很好,他不知找個什么理由,當(dāng)然也可能用不著理由,以前被人辭工的時候從來就沒有過理由,但他還是覺得有個理由好一點,想來想去,話就僵在嘴里出不來了,張媽還在等,看上去很有耐心,最后祁九終于說話了:張媽,你這陣子辛苦了,好好干活吧。說完還給她加了工錢。
祁九又可以去找女人了,她還是老樣子,只是房間大了,價格也高了。事畢,還有點時間,他們敘了敘舊,祁九靠在女人那張大床上,女人從枕頭下面摸出祁九給她的鏈子,一邊戴一邊問他這么久不見干什么去了,祁九說:去了趟京城。她說:京城啊!祁九說:是,京城。她說:我這輩子還沒去過京城呢,聽說那里好大。祁九說:是,比這里大上一百倍,窯子都比我們這里的衙門大。她撇撇嘴說:是不是真的?祁九說:當(dāng)然。說完就穿衣下地,女人說,你還要回?。科罹耪f:當(dāng)然。她說:你師父不是廢掉了嗎?那老家伙還沒死啊。祁九就崩潰了,大吼: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你懂個俅!女人就抓起枕頭砸過去,說,吼什么吼你,滾!
回到院子里,師父屋子的燈還亮著,祁九有些疲憊,沒有過去打招呼。走到門前,卻聽見師父喚他。師父端坐燈前,手里擎著書,祁九說,不早了,明天再讀吧。師父放下書卷,說,聊聊。祁九就坐下了,坐在燈火的暗處,師父給他倒了杯茶,他又不得不欠欠身子,暴露在燈火下面。師父說,聽說你最近很風(fēng)光啊。祁九警惕地看著師父,不知他要說些什么。很久沒有打拳了吧?師父這句話說得特別和藹,以至于充滿了挑釁。祁九聽得明白,因此不去作答。師父也不再計較,而是誦讀起了本門的心法要訣,以往,這是拂曉時分的事情,頓時,和著師父的聲音,雞叫了,房門開,腳步聲,呵欠聲,清掃聲,卞師兄大聲斥責(zé)老五,老五滿不在乎地繼續(xù)和老四胡扯,祁九笨拙地收拾完院子,跑步歸到隊列里。卞師兄焚香帶領(lǐng)師弟們祭拜祖師爺,然后列隊扎馬,院子里漸漸安靜下來,只有眾多的呼吸聲時隱時現(xiàn),似有似無。
師父忽然停下來,祁九發(fā)現(xiàn)他眼神里掠過一絲不安,師父把目光望向窗外的天空,那里的確掛著月亮。他默默地合上書卷,朝祁九擺擺手說,睡去吧。祁九給師父行禮,走出房門,他看到滿天的星斗,又打起拳來,師父的窗子又一次亮了,他已經(jīng)沒法從聲音里分辨出真相。
不覺中,祁九已然收勢,他感到通透極了。
祁九還是決定要去京城了。臨走前,女人專門來聽他說書,幾次都跳起來拍巴掌喊好。事畢,祁九問,至不至于那樣啊。女人認(rèn)真地說,是好。祁九點點頭,對她說,閉上眼,送你樣?xùn)|西。女人閉上眼,耳邊立刻響起各種聲音,車水馬龍,人來人往,叫喊聲,吆喝聲,罵聲,哭聲,笑聲,歌聲,琴聲,讀書聲,調(diào)笑聲,還有馬蹄聲,殺豬宰羊聲……祁九用記憶描述出一個活脫的京城,他本來還想帶女人進(jìn)一進(jìn)紫禁城的,可惜,當(dāng)那扇沉重的大門打開,卻發(fā)現(xiàn),記憶里是那個比縣衙門還大的窯子。女人睜開眼,淚水順著臉蛋淌下來。
在京城的日子很忙碌,祁九每天奔走在茶樓飯莊,每一個都比獅子樓要大得多,他把老先生也接來了,這里的茶樓寬敞,他再也不用跟柱子較勁。并且,他們有了新話本。從那時候起,悍匪李洪梟又重現(xiàn)江湖了,關(guān)于他的諸多說法中,又多了一種,當(dāng)然是被師父遇到,他們曾在坡下有過激烈的決斗,祁九把這段延綿在無數(shù)個夜晚,以至于人們又一次認(rèn)識了李洪梟,認(rèn)識到了關(guān)于他的各種傳言以外的結(jié)局,而這個結(jié)局不僅聽起來精彩,還那么詳細(xì),具體到風(fēng)吹過的古松、山腳下面的亂石、血跡以及那一刻天邊的殘陽。人們每每都身臨其境,他們感覺到李洪梟幽靈般地存在著,這讓他們不寒而栗,好在還有師父,那是一名真正的武俠,他揮一揮衣衫,長劍劃過半空,護(hù)住了每一個人。就這樣,決斗的氣息和山風(fēng)的呼嘯席卷著酒樓飯莊,就這樣,人們覺得這才是關(guān)于李洪梟的真相。是的,李洪梟有多危險,師父就有多偉大。這是李洪梟的真相,也是師父的,甚至是整個門派的,師父為每一位客官流了血,換成了客官們的眼淚。祁九在前不久的那個夜晚,看著師父疑惑的眼神,便已經(jīng)做下了這般決定,他要給師父重立一個門派,即便只是在風(fēng)里流傳。
在京城的日子里,除了說書,陪老先生喝酒,還有習(xí)武,似乎比在家的時候堅持得還好,每每練完,都覺得神清氣爽,比之前更加精進(jìn),而這反倒讓他猶豫起來,他越來越搞不清自己創(chuàng)造出的是傳奇還是真實,他甚至有點相信師父是真的遇到了李洪梟。此時此刻,他仰望著星空,不知師父是否又在燈前讀著心法,也不知道師兄們是否都已經(jīng)找到了各自的熱被窩,他忍不住想女人的那張大床,此時她閉上眼睛,是否還會記得那個耳朵里的京城。
到了來年春,卞師兄差人來說師父叫回去,祁九二話沒說就放下手里的活。一路上,祁九也沒敢問來由,來人也不說,他們不咸不淡地容忍著尷尬,實在太過無聊的午后,仆人斗膽請他講一段話本,祁九講了兩句,便莫名其妙地打起了拳,仆人在一旁看得出神,都忘記了叫好,良久,才出了一口長氣,說,拳法真的可以耍得這么好啊,似乎比主人耍得還要好。這話讓祁九很受用,他只當(dāng)卞師兄已經(jīng)棄武從商,不想還在堅持。
臨近家鄉(xiāng),祁九又緊張起來了,他還是不敢問師父的事情,就這樣一點點地朝門派靠近。很久了,家鄉(xiāng)沒有變化,這讓他欣慰,他只希望一切安好。直到推開院門,看見師父端坐正房手中握著書卷念誦心法,張媽把院子收拾得整整齊齊,祖師爺?shù)慕鹕黹W閃發(fā)亮,香火繚繞,祁九才松了口氣,過去給師父行禮。師父說,我身體沒什么啊,很好啊,就是許久不見了,挺想你的,挺想你的。說完,便開始喘息起來。
張媽說,師父的身體越來越差了,他需要靜養(yǎng)??刹恢罏槭裁矗荒陙?,經(jīng)常有人登門,有的謝恩,有的比武,還有的尋仇,但更多的是來拜師學(xué)藝,連師兄弟們也陸續(xù)地趕回來。又是黃昏了,像往常一樣,祁九與師父對坐,喝一點小酒。師父說,你越來越風(fēng)光了。祁九仍不作答。師父還是淺酌一口,久久地端著酒杯,看著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遠(yuǎn)方。他們都回來了?祁九問。是啊。師父答。然后呢?又走了。他們過得怎么樣?黑了,瘦了。他們都干什么?走江湖,干什么也不容易。那為什么不留下來?師父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留下來干嗎?就這樣,他們又恢復(fù)了以往的沉默,對坐,淺酌,眺望遠(yuǎn)方。
去找女人,還是老樣子,只是眼角處有了些魚尾紋,講起話來多了些幽怨。她問祁九是不是有些下垂了,祁九說,還好啊。她就用胳膊頂了祁九的胸膛,祁九不明白她的意思,就又看了一眼,他發(fā)現(xiàn),還真是下垂了。女人看穿了祁九的心思,兩眼一擠就流出淚來,她說:我是人老珠黃了,你還要不要我。她說這話的時候祁九在想,自己也有些年紀(jì)了,身邊也該有個知冷知熱的女人。那天夜半,他走在回去的路上,心里面很難平靜,風(fēng)涼了,他緊一緊衣衫,繼續(xù)往前行,看著風(fēng)里面夾裹著的月光,他忽然明白了,這么多年來,最讓他留戀的還真就是三更時分女人的熱被窩。
還沒有到院子,就看到張媽了,急匆匆地跑來,祁九趕忙竄進(jìn)去。師父還是在燈下擎著心法,不同的是,他正把心法一頁一頁地撕下丟在火盆。祁九上前一步,剛要說什么,師父單掌推出,制止了。他只好定在那里看師父燒。師父看上去很清楚,不像是亂了心神,祁九想說話,還是被師父制止了,他只好不再動作,他低頭去看火盆,這才發(fā)現(xiàn)里面已經(jīng)布滿了灰,再看師父案頭的拳譜,已然不見了。祁九覺得師父一定是瘋了,心法已經(jīng)燒完,誰知道接下來要燒什么??粗埢胰急M,師父略作調(diào)息,咽了口茶水,說,坐吧。祁九沒有坐,他說,你這是干什么?師父說,坐吧。祁九說,你剛剛把門派燒掉了。師父說,燒掉了才算留下了。祁九聽罷,默默地坐了下去。
師父說,為師是如何結(jié)果了李洪梟的?祁九咽了口唾沫,有些緊張。說說嘛。師父看著他。祁九只好丹田用力,“啪”的把驚堂木一拍。然而不知怎么了,他的喉嚨里干巴巴的,半天說不出話,師父擺了擺手說,罷了,罷了。祁九忽然間一陣悲涼,他不敢相信連師父都置疑自家的這套拳法,即便不能打贏李洪梟,總還是能舞出套威風(fēng)吧,難道是自己錯了,給了師父一個傳說中的門派,就真的要把它變成傳說。祁九不喜歡這個說法,他越來越相信拳法的能量了,不是嗎,自己每每都在進(jìn)步啊,每每都那么通透,那么威武。想著,他一邊向后退,退至院子當(dāng)中,在月光下舞了起來。可不知為何,他的腿腳和嗓子一樣沒法舒展,如何掙扎也無濟(jì)于事,難道這真的就是拳法的本來?難道每每的通透都是幻覺?他不相信,所以繼續(xù)掙扎,他感到所有的力量在一點點上升,慢慢上升,最后集中在了喉嚨,在即將窒息的那一刻,他終于用盡全力哭了出來。
師父的葬禮辦得很隆重,同門師兄弟一個不落全到了,擠在靈前一通號喪,完事一抹臭汗,抱拳行禮,啞著嗓子吹牛。好久不見了,當(dāng)然要聚聚,在獅子樓擺了幾桌,花錢的自然是祁九。席間大家推杯換盞,一通亂講,幸虧祁九混得還算不錯,沒人敢小瞧。他跟每個人都喝了,大家都說這些年辛苦你了。祁九大手一揮說:沒什么。后來喝多了,祁九站在椅子上,指著卞師兄的鼻子一通臭罵,祁九說:大卞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當(dāng)年要不是你請吃花酒,師父也不至于那樣。祁九說的當(dāng)然還有別的意思,卞師兄也聽出來了,低頭不語。祁九清了清嗓子,環(huán)顧四周,接著說:老子說的是大卞,你們都他娘的害什么臊。說完以后整個酒樓里鴉雀無聲。
那天祁九風(fēng)光透頂,晚上跟女人扯了半宿,最后女人打著呵欠說,睡吧,都第三遍了。祁九笑笑,就下地穿衣。女人一把拽住他說,你上哪兒?祁九說,回啊。女人說,你腦袋讓馬蹄踩了是不是!沒有心肺的東西,老東西已經(jīng)不在了,你們的門派沒了,你還回去給誰看?祁九正一條腿抬著穿褲子,忽然就愣在那了,半天,女人說,我說你不累???祁九仍然沒動,他不知道這褲子該穿還是脫。祁九最終還是回去了,因為實在睡不踏實。
回去,師兄弟們還在喝酒敘舊,見祁九來就招呼一起。挑燈喝了半宿,大家全無睡意,于是繼續(xù)喝酒,繼續(xù)吹牛。卞師兄說,九弟你來一段話本,說一說師父是如何結(jié)果李洪梟的,一定要用上口技啊。對啊,一定要用上。師兄弟們一起說。祁九拗不過,只好站起身來,這時候,不知誰說了句,不知道師父是不是真能打得過李洪梟。這句話深深地刺痛祁九了,他用了些力氣,一拍,把桌子拍得粉碎。大家都愣住了,卞師兄說,老九你這是做什么?祁九說,不做什么,我又不是賣藝的。卞師兄說,不是賣藝的又是什么,我們一個個出生入死,也沒有你嘴上吹得風(fēng)光。不等說完,祁九一個箭步上去,就拉開了架勢。
反正也是無聊,沒有人上去勸解,都是習(xí)武之人,見多了這種場面。祁九借著燈火,看準(zhǔn)了卞師兄的鼻子,多少次了,在獅子樓,他都忍不住想要一拳打過去,現(xiàn)在終于成真,他想都沒有再想。自從精進(jìn)了拳法,他還從沒有與人過招,他也不知道這一拳下去是什么結(jié)果,中途,他有些擔(dān)心,怕這拳太重,把卞師兄打死了,但是已經(jīng)收不回去,他就只好側(cè)側(cè)身,讓拳頭偏過對方。祁九果真沒有打到卞師兄的鼻子,他哪也沒打到,卞師兄只一側(cè)身就閃避過了拳頭,又出拳打在他的肋骨。雖然不是很重,但足以讓他失去戰(zhàn)斗能力,蹲在地上不停喘息。同樣是沒有人上去安慰,習(xí)武之人早就習(xí)慣了一個人承受失敗。祁九咬著牙,盡量平穩(wěn)住呼吸,但傷處的確很疼,鉆心的疼。卞師兄過來了,扶起他,幫他拍打身上的土,祁九再也忍不住一把抱住師兄,放聲大哭起來,他說他的拳法確實精進(jìn)了,只差那么一點點。師兄拍拍他的肩膀,說,好拳法,也難斗江湖險惡,珍重吧。
第二天,祁九醒來,師兄弟們已經(jīng)走了,他看了看空蕩的院落,忽然飛奔起來,他一口氣闖進(jìn)女人的房間,拉起她就跑了。
祁九在江邊買了處房子,清靜,空氣也好,感覺上有點像從前的老房子,還養(yǎng)了條狗,不知道為什么,他覺得特像師父,知道這么想有點不敬,但確實是很像。祁九經(jīng)常跟它講以前的事情,它就那么坐著,仰頭看著祁九,有時候還陪著流一點淚。
祁九不知道那條狗以前叫什么,反正管它叫狗,他覺得這個名字很特別,周圍的家伙們,還沒有誰叫這個。狗的身體很好,經(jīng)常帶一些母狗回來,就在天井的正中間,肆無忌憚的,事畢,四腳朝天地躺下來,曬太陽。有時候,它也會出去,但是不論多晚都要回來,實在晚,祁九把院門關(guān)了,它也要從墻上翻進(jìn)來。因為祁九跟它說過本門的規(guī)矩,誰都不得違背。
在一個明媚的午后,祁九看著它們,忽然發(fā)覺自己已經(jīng)很久沒碰過女人了,很久沒碰,居然一點也不想,他想他是不是已經(jīng)老了。這么想著,祁九開始感到它們很挑釁,就走出院門,帶回來一個女人。
他們就在堂屋的條案上行事,門也不關(guān),為的就是讓狗看看清楚,但是很快就完事了,真的很快,看來他真的是老了。祁九不好意思看女人,更不好意思回頭看狗的反應(yīng),他也不知道該干什么,就只好那么待著。不知道過了多久,那女人說:完事了?祁九看看她,說:完了。她說:那就趕緊下來嘛!還賴著。祁九就趕緊翻身下來,女的把裙子攥在手里面,斜著眼看他,說:真的完了?祁九說:完了。祁九看著她的背影,一陣子感慨,她比女人年輕,比她漂亮,但是遠(yuǎn)沒有她那么親切,還有就是,她的身體是那么陌生。他這才發(fā)現(xiàn),他還沒有見過其他女人的身子,他找了這么多年的女人,到頭來就只碰過她一個。
女人不知道是幾時回來的,祁九還靠在條案上發(fā)呆,褲子都沒提上。她一看就哭了,提子里的菜倒了一地。她的肚子又大了一圈,所以哭起來不是很方便,要用一只手抓著門框,她說,狼心狗肺的東西,家里的肚子大了,就去找野女人對吧。祁九說:不是啊。她說,不是什么啊,你這樣子難道是在搞話本嗎!祁九說,是啊。女人說,是啊,你是在搞話本,你是用哪里在搞啊,對哦,差點忘了,像你這種男人,不出去搞女人可怎么受得了。祁九說:我是哪種男人?女人說,不要臉的東西。我不要臉?祁九說,我不要臉怎么會搞了那么多年只搞到你一個女人?女人撇撇嘴說,是么,那你可真夠沒出息的。祁九再沒說什么,慢慢提上褲子,朝外面走去,女人抓住他的衣裳,他索性就脫去了。祁九來到院子里,天氣悶熱得緊,知了叫得讓人抓狂,狗們疑惑地看著他。女人順著門邊慢慢滑坐到地上,衣裙沾上了土。忽然,祁九打起了拳。很久不打了,有些陌生,但是很對路。漸漸地,祁九越打越歡快,仿佛快要停不下來。起風(fēng)了,帶動了枝葉,風(fēng)鈴,女人的裙擺,狗們的毛,還有更多的塵土,旋轉(zhuǎn)起來,把祁九團(tuán)團(tuán)罩住,女人在一旁看呆了,狗們也看呆了,連頭頂上的云彩也被吹得亂了陣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