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綱懷+陳燦堂
太陽崇拜可以說是早期人類社會中最為普遍的原始信仰,“凡是陽光照耀到的地方,皆有太陽崇拜的存在”(《原始文化[M]》,愛德華·泰勒(英)著,連樹聲譯,上海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宗教學奠基人麥克斯繆勒通過比較語言學和比較神話學的方法分析后指出:“一切神話均源于太陽,……很多民族的原始信仰無不與太陽或者與火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敝祟悓W家弗雷澤在其經(jīng)典名著《金枝》中則記載了世界各地的太陽崇拜和祭祀儀式。
一個崇拜太陽的國度
中國大地上的先民也曾秉持同樣的信仰??脊艑W和人類學研究都指向類似的觀點,從新石器時代至夏商,太陽崇拜都長久盛行,直到被更復雜的“上天”觀念所取代。
距今約7200年至6400年,在北方的內(nèi)蒙古趙寶溝文化遺址中,出土了刻有鳥頭對著太陽光芒的陶片。
距今約7000年至5300年,在南方的浙江河姆渡文化遺址中,發(fā)現(xiàn)了裝飾有二鳥負日紋的牙雕和骨匕。在之后的良渚文化中,則發(fā)展成鳥、日、神人相結合的復雜圖像。
距今約6800年,在中原的河南鄭州大河村仰韶文化晚期遺址出土的一件陶罐上,彩繪的12個太陽十分引人注目。
距今約6300年至4500年,在東方的山東大汶口文化遺址中,出土了刻畫有日、月、山紋的陶尊。雖然對它是文字、族徽或者圖騰還有爭議,但學者大多承認,它是東夷族太陽崇拜的印跡。
距今約5000年至4000年,在西北的甘、青馬家窯文化遺址中,寫實和抽象的太陽紋在彩繪陶上隨處可見。在柳灣出土7500件陶器中,與太陽有關的圖案和紋飾幾乎達到半數(shù)。
距今約4800年至2800年,在西南的四川三星堆遺址中,出土了大量反映太陽崇拜觀念的器物與圖像,如鑄有太陽鳥的神樹、飾有圓日圖案的人面鳥身像和神殿屋蓋、太陽輪形器、菱形眼形器等。
葉舒憲指出:“在大多數(shù)脫離了以狩獵和采集為主要生活方式的文化區(qū)域中,都不約而同地產(chǎn)生了對太陽的崇拜。伴隨著新石器時代向銅器時代過渡的文明史進程,先民們留下的早期精神遺產(chǎn)之中,與太陽崇拜相關的神話、傳說、史詩、歌謠、儀式、禮俗、建筑、歷法、象征文字、造型藝術、歌舞表演等等,幾乎隨處可見?!保ā吨袊裨捳軐W[M]》,葉舒憲著,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
中國最早記載太陽神話的文獻是《山海經(jīng)》?!渡胶=?jīng)·大荒南經(jīng)》中有一段關于太陽神話的故事:“東南海之外,甘水之間,有羲和之國,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日浴于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另有神話傳說:堯時,十日并出,植物枯死,猛獸大鳥長蛇為害,夏代東夷首領后羿(又稱夷羿)射去九日,射殺猛獸大鳥長蛇,為民除害,于是天下太平。
2001年2月25日,成都金沙遺址出土了中心鏤空的“太陽神鳥金箔”(圖A,直徑12.5厘米,重20克,含金量94.2%),其年代在公元前1300年至公元前1046年(商代晚期)。圖面紋飾分為內(nèi)外兩區(qū),內(nèi)區(qū)是12條旋轉的齒紋光芒,外區(qū)是4只逆時針方向飛行的太陽鳥。2005年,此“太陽神鳥金箔”圖案正式成為中國文化遺產(chǎn)標志。
中國早期銅鏡之太陽崇拜紋飾也未能例外。尤其是在夏商之傳世器物(圖B,直徑7.9厘米,臺北一雅堂,)與商周之出土器物(圖C,直徑7.8厘米,哈密博物館)中,皆可見到十分具像的“太陽神”圖案。其共同特點:內(nèi)圈為一雙大眼的人臉,外圈是星狀紋或芒線紋。這些實物讓我們清楚地認識到,中國早期銅鏡對太陽崇拜的觀念毋庸置疑。
瑰麗多姿的太陽紋
中國早期銅鏡的年代范圍,被約定成俗地設定在公元前4000年的齊家文化至公元前500年的春秋晚期,其時間跨度長達1500年之久。從存世中國早期銅鏡來觀察與分析,屬于“太陽崇拜”的銅鏡約有數(shù)十面之多,大致可分成具象(日紋)與抽象(星紋、芒紋、弦紋)的多種表現(xiàn)手法。本文擇要統(tǒng)計成18個圖例,詳見表1。
由表1之18個圖例可以了解,中國早期銅鏡紋飾反映了“太陽崇拜”的客觀存在及其演變趨勢。有人認為,中國道家文化的陰陽、乾坤、太極等哲學概念,皆源自于太陽崇拜。也有不同的觀點認為,日紋、星紋、芒紋、弦紋等紋飾只是一種幾何圖案而已,如果真如此,那就完全排除了華夏祖先的思想、意識、文化、信仰。
有研究表明,在夏代晚期,帝王就有以日為名的習慣,如孔甲、履癸等。百姓口中“時日曷喪”的詛咒就是針對自比為太陽的履癸(桀)而發(fā)。商代“以死日名神主”的做法可能就是繼承的夏制。
商代將太陽崇拜與祖先崇拜結合在一起。商人卜辭中以“夋”為始祖,也就是古籍中常說的“帝俊”?!渡胶=?jīng)·大荒南經(jīng)》記載:“有女子名羲和,方浴日于甘淵。羲和者,帝俊之妻,生十日。湯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九日居下枝,一日居上枝。”這樣看來,“商人祖先與太陽之間存在一種圖騰認同關系。”(《龜之謎——商代神話、祭祀、藝術和宇宙觀研究》,艾蘭(美)著,汪濤譯,四川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
從太陽衍伸開來
何新《諸神的起源》:“日神信仰雖然在商周以后,逐漸沉沒于較后興起的對天神、地示、人鬼等多神系統(tǒng)的信仰中了,但是其痕跡與遺俗,同東、西方(包括美洲在內(nèi))各大文明地區(qū)同樣,卻仍然比比皆是?!蔽覀冋J同這個觀念,將表1內(nèi)容與之對照,在商周以后,太陽崇拜的確是“逐漸沉沒于較后興起的對天神、地示、人鬼等多神系統(tǒng)的信仰中了?!?/p>
可以看到,一方面太陽崇拜在夏商兩代依然未曾衰落;另一方面,文化內(nèi)涵也發(fā)生了重要變化,從原先單純的自然崇拜,變成與帝王及其祖先結合起來。到了周代,以祖先為核心的新祭祀儀式發(fā)展起來,標志著太陽崇拜的正式衰落。太陽成為復雜祭祀體系中眾多祭祀對象之一。與之相應的中國早期銅鏡紋飾也發(fā)生了重要轉變。
十分明顯,中國早期銅鏡的文化內(nèi)涵起源于太陽崇拜,在商周以后,尤其是春秋戰(zhàn)國之際的中國早期銅鏡之晚期,出現(xiàn)了包括火焰紋、蛇紋、龜紋、龍紋、虎紋、貨貝紋在內(nèi)的多元文化。詳見表2。
由世界文明史可知,中國、印度、埃及、古巴比倫(今伊拉克兩河流域)、希臘、南美(瑪雅文化)是全世界太陽崇拜的六大發(fā)源地。從“以鏡證史”的觀點來看,中國早期銅鏡證明了一個事實:太陽崇拜是包括草原文化在內(nèi)之中華遠古民族的一種最重要的自然崇拜。
(本文得到北京故宮博物院展夢夏先生的幫助,謹致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