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日沁夫,蒙古族作家。成長于科爾沁左翼中旗、松遼平原西端、科爾沁草原腹地。曾在國內(nèi)十幾家報刊發(fā)表作品,出版小說集《坐在陽光下入夢》。
激動、興奮、緊張,總之,1979年春節(jié),于我來說該是很幸福的春節(jié)。
臘月,我頂替二舅參加了村里的秧歌隊,不僅成了全村年紀最小的隊員,也成了每天都能掙到工分的人。在此之前,我已熟練掌握了踩高蹺的技巧,不僅能從地上撿起手絹,還能作出各種難度較高的動作。
彼時,國家的空氣已大顯清明,自然在鄉(xiāng)村的秧歌隊里也漸有曾是“封資修”的東西悄然登場。除固定的程式,有了“西游”中的師徒四人,有了才子佳人的行頭和裝束,有“跑旱船”等等傳統(tǒng)東西?!斑@又興了?”老輩子們豁著嘴驚呼,如回到了若干年前。
我至今對秧歌隊中打頭的記憶猶新。人們叫他們“大打頭的”。說來口氣和做活計中打頭的同等重要,語氣中充滿尊敬。他們不僅相貌堂堂,腰板挺直,而且在隊伍中確實起著不小的作用。隊伍的各種造型,連同各種復雜的隊列、組合,皆由他們組織完成。那時的秧歌隊多為三行縱列,原因稍后自明。
經(jīng)過近一周的練習,傍年根,開始發(fā)放服裝,進入了時下所謂的帶妝彩排階段。村上早有明白人到市里買回各類行頭,與往年的各式服裝包在幾面旗子里,村干部令保管從庫房取出,逐一登記后,分發(fā)眾人。人們互相展示著,一臉歡喜。記得我分得的是二八少女的頭飾和服裝,著裝后,娉娉婷婷,倒和年齡極為近似。
現(xiàn)在憶及三行縱列的原因,仍與形勢大有關聯(lián)。
一位頭扎白羊肚毛巾,著時下所謂的唐裝也就是帶扣袢的棉襖,一位著通身的勞動布,頭戴一頂鴨舌帽,令人艷羨的是脖子上扎條雪白的毛巾。第三位一身戎裝,抱一把木頭沖鋒槍,此三人即所謂的工農(nóng)兵,是經(jīng)典的模式。
農(nóng)民手中一把鐵絲編制的彎鐮刀,工人手中提一柄道具錘子,扭至興奮處,高舉起手,紅綢包裹的鐮刀、斧頭是一神圣造型,眾人皆抬頭仰視,一臉神圣。一身戎裝那位緊握手中木槍,目光直視前方,充滿正氣。至此,鑼鼓家什砸出一片驟響,立馬把人們的精氣神提得十足。余下的人則花花綠綠,扭出各種儀態(tài),吸引人們目光。
我裝扮的是一個二八少女,胭脂涂上兩腮。紅紙抹艷雙唇,本應是矜持、嬌羞的角兒,無端屢遭著黑衣的“豬八戒”的調(diào)戲。漸入佳境后,也顧不了那么多了,便和他推來躲去,惹眾人大笑。
??匆娡g的伙伴,袖著雙手追趕著看秧歌,對我也一臉敬重。我便滿身生出得意,如時下討到了掌聲的二人轉(zhuǎn)演員,扭得更起勁兒、更歡實。
世紀初,我和一位大學教寫作的教授成了忘年交,他曾是我家鄉(xiāng)一個有名的“右派”,談及鄉(xiāng)間這段往事,別有一番感慨。
那是一段他最不愿言說的經(jīng)歷。他覺得最低賤的人是抬鼓的,當時沒有工具,所到之處,鼓需由二人抬著以方便打鼓人干活。一般村里抬鼓的營生大多屬于啞巴的,沒有啞巴,便自然輪到“地富反壞右”。嘈雜聲的刺激倒在其次,七尺男兒的尊嚴當下被掠去四尺。好人記八個工分也不干這個,越怕孩子們看到,他們不懂越追著看,那時候,那心思……
憶及此,老者雙目竟又潮濕,我內(nèi)心亦有某種東西沉沉下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