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耳

張菜湖記

1 ?這湖藏在它自己的無意識的深處，一直沒有被我翻閱，并且我來到這個村莊，根本沒想過會撞見它。冬日的偏北風(fēng)刮得這個下午又薄又白，疏且淡，草木顫響，一條土路蜿蜒著如同它的目錄。我不知道我在向這湖慢慢靠近。其實，在一些柿子樹和另一些槐樹之間的就是靠近它的村莊。為什么這村莊距湖這樣近又這樣遠？這是我寫作時才有的疑問。那一襲瀏亮的、蛋清色的水光足以吸引我離開岳母家，出后門一直朝下走，從村莊中穿過村莊以及我寫下的這些句子。湖光藏在村莊周圍就象一個寶物。我是被動的，反應(yīng)也相當(dāng)遲緩。但村莊肯定是向凜冽的湖岸地帶傾斜下去了……

2 ?曲曲彎彎的青黃湖岸的一角現(xiàn)出了，浩浩渺渺的清波沒有任何標(biāo)點，便完整地直奔眼底而來。泄洪閘、挖土機、漁場以及那用石棉瓦蓋的陋屋也隨之現(xiàn)出;瀉口處有幾層欄網(wǎng)交叉地擋著，不遠處一條烏篷船系著水劃子在水中晃蕩，我甚至能看到船頭的爐子和水瓶;再往前，便可見湖中有圍柵之網(wǎng)，柵欄之柱突現(xiàn)水面，引來鷗鳥們燈蛾般地上下翻旋，湖上之白日隱現(xiàn)于云間，如馬燈之燭。湖面闊大但能望見疏林遠岸，并且每一角區(qū)都有烏篷船在水中晃蕩，系于其后的水劃子也隨之晃蕩。湖水似乎能掀起一層又一層，閃露出它下面的隱秘之物。但我必須戴鴨絨帽了。剌骨的西北風(fēng)帶著它不容置疑的強烈語氣，一瞬間改變了你所有的想秀一把的念頭。一個老頭告訴我，這個湖叫張個菜，屬廣圩，能通向好多湖。我遞給他一支煙。他接著說，這些烏篷船是看魚人住的，呶，當(dāng)官的住在岸邊石棉瓦蓋的屋子里。

3 ?湖堤呈等腰梯形狀，石砌的那一斜面臨水，涌浪陣陣拍擊，鼓漱其間，砰然激揚，泠泠嘭嘭之聲不絕于耳;而另一斜面卻是另一番景觀：過冬小麥團團青碧，它綠得簡直不可思議，于枯黃而啞的世界直逼心尖而來。讓我驚訝的是，舊漁網(wǎng)如同籬笆圍著它們，且每一節(jié)網(wǎng)的顏色各不相同，有瓦藍的、淺灰的，也有蘆白的、黛綠的。

這種錯置與互換發(fā)生在世界本身，象一個詞被阿波利奈爾拆成幾個詞素然后重新組合。漁網(wǎng)在西北風(fēng)中變得徹底虛無，雖然舊浮標(biāo)仍浮晃著。然而，我的閱讀期待被它懸空了，或者被它偷換了。開始我甚至懷疑這個村民是否有毛病，后來我感到他的想法很狂放，很詭異，他把水中邊界輕巧地挪移到岸上來了。從捕魚和防范的角度并不能完全解釋他的動機。他戲弄并改變了這個規(guī)則。他做了詩人做不到的事。當(dāng)然，他受到一個不相識的家伙的尊敬，他并不知道。

一個外來者或闖入者的模樣，象不象一條橫游過來的烏賊？

如果你不象烏賊，那你必定象弓蝦了，怎么看怎么象。湖魚們一定這樣認為。

我的體會是，這個世界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網(wǎng)呀！你懂嗎？網(wǎng)！

4 ?菜子湖想封閉自己時，它就自個兒凍起來了。是的，它沒有必要整天向你敞開心扉。第二天早晨，它呈現(xiàn)出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讓我措手不及。巨大的冰面平滑透明，象不懷好意的旋轉(zhuǎn)的唱片;烏篷船和小劃子如同陷在漿糊里，連掙扎的力氣也沒有。如果我是偷漁者，我就專揀這個絕佳的時辰來，瞧烏篷船象蒼蠅一樣粘在麥芽糖里動彈不得，而看魚人會氣得在船上跺腳罵娘。

我發(fā)現(xiàn)冰面上隱約有兩條路：一條是雜草和秸桿的漂浮帶凝凍時形成的，非常寫意，象北雁南飛投下的一串倒影;另一條是一長溜水鳧在湖心游動的墨黑跡線，顯然那里尚未凍結(jié)。

寒冷是充滿力量的，恢宏的，令人敬畏的。它要把湖水凍起來，就類似于把急速搖擺的秋千固定住，而那秋千的繩索就是那猛烈的西北風(fēng)。是的，在早晨的湖邊，我?guī)缀醺杏X不到風(fēng)。難道風(fēng)也被凍結(jié)了嗎？

岸邊的草叢里有一只肥胖的小狗在曬太陽。它瞧了瞧我，一點不驚慌。一個不速之客而已。你走吧，你不會懂得我。它也許這樣想。

當(dāng)然嘍，我是不可能在這兒呆得太久的。此刻我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的內(nèi)心正掠過陣陣雪意，而天空下殘剩的道路已隱入枯草殘冰之中。

鮑沖湖記

1 ?四面皆水也。水中有孤島，島上有郁郁蔥蔥的樹木，樹木中有游客的暫棲之所——方塊形的小白屋，而在小白屋周圍的灌木叢里，有一只奔竄的雄性黃鼠狼懷抱著它那激情燃燒的欲望。當(dāng)然，我什么也沒有，除了這孤島，以及它倒影著的另一個。

“都二十多年了，它還在那兒不曾移動！”

2 ?今夜我為什么會漂蕩在這里？

兩個人與平底舟被包裹在夜湖里，等于兩只叼魚郎掠過時聽見了魚叫：“哥哥吔，你來，你來?！逼鋵嵥乱嘤猩?，那么山上是否有個叫鮑個沖的小村莊？村莊里是否有個細妹在梳水亮水亮的辮子？

夜里迷路的感覺真好。一種被拋的迷糊狀態(tài)。如今誰不信奉“條條道路通羅馬”？當(dāng)?shù)缆吩絹碓綄拸V、越來越迅捷，當(dāng)小胡同和石板路越來越少，當(dāng)兒子們的道路被父親們粗暴地選擇時，誰還會迷路呢？

小雨時斷時續(xù)，湖面象巨大的硯臺被慢慢研濃了。盡管我們?yōu)槊月纷隽俗钤愀獾拇蛩悖绸R還是因水而產(chǎn)生恐慌，他可是奔波在沙漠中的馬呀。

水上其實本無路，除非你把船穿在腳上……

“哥哥吔，你為何不來？”

3 ?的確，有時我們需要在水上交談，需要水波的一丁點幫助。這樣我們會少點復(fù)雜，少點誤會。暗濛濛的夜水會把話語蕩漾到很遠的地方。也許隔世的人更容易貼近，而此岸的人相距更加遙遠？在水上，沉默也是一種交談，但它偶或會被一條突然躍起的魚潑喇喇地打斷。

“迷途的羔羊，你在哪兒？”

蹬踩船兒的動作是如此簡捷有力，但以掌劃水豈不更加原始而簡單？

簡單的方式總讓我著迷，也讓我羞愧。在紅塵萬丈中我活了幾十年，但我忘記了母親最初教給我的東西。是的，我感到羞愧。

4 ?白天的畫舫是硬朗的、明麗的、寫實主義的。艄公的臉整個地屬于鮑沖湖，你在這張地圖上能找到鮑沖湖的各個角落，歷史積淀的陽光在雨天同樣照耀在額頭上面，你瞧那湖水笑得有點燦爛了。

但馬達這怪物卻整個地屬于瓦特那家伙，與鮑沖湖無關(guān)。那廝為什么要把它從17世紀(jì)的英國走私到這兒？它一路上總是吵吵嚷嚷，一刻不歇。是的，它還不如伊妹兒，一聲不響便把你含在紅唇里“全球化”了，“麥當(dāng)勞化”了，而你還蒙在鼓里，還做著七仙女抑或孔雀東南飛的夢。

“瓦特你為什么要干涉鮑沖湖的內(nèi)政？”

5 ?“你在湖上看山景，看湖景的人在山上看你?！碑嬼硠澠埔缓焦庠朴?，引誘我戲仿了老卞的名詩。當(dāng)然，你若發(fā)現(xiàn)有一只水鳥在看你，豈不更妙？

“喂，市場經(jīng)濟時代的胖子們，請分兩邊坐，右舷重了是危險的，不不不，左舷重了就更危險了?！?/p>

那么請問：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瘦子應(yīng)該坐在哪一邊？

“風(fēng)景右邊獨好。你瞧那山石多象猴子屁股，或者鹿回頭。”

難道你以為還真有山鬼什么的在偷窺你作秀，或者聆聽你的新款手機在燦爛尖叫？

6 ?鮑沖湖的雨蛙也是一種雨。粘稠的、瀏亮的、泛著紫青色的雨，沒有界線，霧起波伏，與傍晚的木葉一起搖曳、閃爍。但它不會自上而下地擊打什么，它只是逗留，泛泡，來回地晃蕩，象一簇簇鳳眼藍那樣懸浮在那兒。

而有時它是猛烈的、仿佛把寫滿宣言的紙撕個粉碎，然后不計后果地四處拋撒。

當(dāng)它自下而上地與天上的細雨交織，我便感到一團未被命名的原始的混沌，在我的屋外彌漫著，非雨非蛙的響聲渾成一片……

不過，這兒的沼蛙叫得還挺特別，低沉、滯澀，象窮人家的嬰啼，一聲高，一聲低，有些凄迷，有些惶惑。

7 ?上山是超現(xiàn)實的，是不斷向巖絳色的虛無靠近的過程。但你必須一步步跨過更加陡峭的石階，一遍遍地穿越茂密但卻重復(fù)出現(xiàn)的現(xiàn)實之植被。山野菜和野蘑菇將女詩人們誘惑以至于差點迷路，就是一個最切近的證明。

“花山花山，你的花兒都開在石頭上了，都開成石頭了！”

在巔頂，我們看見了赤裸的重疊在一起的大石頭。進入萬古洪荒的虛無，滾動的時空一剎那便凝固不動。我無話可說，也無幽可默。在它們那兒，一切善和丑惡都不存在，悲劇和鬧劇都不存在，蒼蠅和壁虎不存在，布什和薩達姆當(dāng)然更不存在，連死亡也不存在。大無畏的狂妄的人哦，你究竟算老幾？

8 ?可是如果進入山?jīng)_，情形就會大不相同了。在我的感覺中，“山水有靈”是就山?jīng)_而言的，山?jīng)_是幽深的、神秘的，充滿了許多奇聞異事，否則就不會有《耶齋志異》這樣的小說了。但我們無法找到進入其中的曲徑，只能從山上朝下俯瞰，可是它同樣被現(xiàn)實的濃密植被所遮擋，以及被安樅公路那條彎彎的被白日照亮的灰?guī)ё铀趽酢Ｄ闶裁匆部床灰?。簡直伸手不見五指?/p>

“也許鮑個沖只是一個虛構(gòu)，一個陳年的鳥巢罷了?！?/p>

9 ?在我們離開時，一個釣者出現(xiàn)在出口處不肯離開。

他是隱者？智者？還是販者？另一條釣線上的魚？

一個人的一生多么短暫！鮑沖湖，你的盤子里盛著我的一點點時光。而你的孤島哲學(xué)，始終挺立在我的巖石和水中。

但，我還要告訴你，鮑沖湖，在你的湖上，我想念我生命中的另一個生命。

苦痛的內(nèi)心，潑水難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