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明
一九八零年,三十來歲的老侯拉家?guī)Э趶年P里來到遼西,投奔他的親戚高校長。高校長是煤礦上子弟中學的校長,老侯來了,高校長小小地利用了一下職權,安排他做了校工,在學校里做做搖鈴掃地燒開水爐之類的勤雜,他們一家也在收發(fā)室旁的兩間小房里安頓了下來。
老侯個頭不高,又黑又壯,一口甩著侉侉腔的普通話,人非常勤快,該不該他干的活他都搶著干,讓他去砌操場邊上一截倒塌的院墻,他保證順手把墻角的學生廁所也拾掇干凈了,再把砌墻剩下的石灰均勻地撒進廁所里,說是既消毒又不浪費。他人又很和氣,教歷史的黃老師送了他個外號并迅速加以傳播,叫他“關內侯”,還用大蘿卜給他刻了個侯爵印,他也不惱,拿著蘿卜印嘿嘿地笑,蘸著印泥在廢報紙上一下一下地蓋著玩,邊蓋邊欣賞,不住嘖嘖贊嘆:“就得說是人家老師哩,真有本事,刻得多好,真好?!钡拱腰S老師夸得不好意思了,答應他日后一定用石頭給他刻一方真的印,他這才依依不舍地用菜刀把印面切去半寸來厚,剩下的蘿卜蘸著大醬吃了。
過了沒多久,當“關內侯”以教師的身份出現(xiàn)在學校操場上時,全體師生不禁對他有些刮目相看了。原來學校的體育老師本來就缺員,開學沒幾天偏又退休了一個,新老師卻遲遲未到。而據高校長說, “關內侯”是很有些體育素質的,在家鄉(xiāng)的農民運動會上,他在扛糧食包這個項目上蟬聯(lián)過數(shù)屆冠軍。校長說的這點大家倒也確實有目共睹,這家伙蠻力驚人,師生們不止一次看到他嗷嗷叫著舉起過鍋爐房那輛運煤用的獨輪鐵架子車,還有就是學生們在單杠上練習引體向上時,他抱著他那吃手指頭的小兒子在旁邊看,學生們累得呲牙咧嘴,胳膊卻像面條似的每拉動一下身體都比吃奶還費勁。他看著看著突然把孩子一撂,一個輕舒猿臂就攀上了杠子,雖然他的動作極不規(guī)范甚至相當?shù)牟谎庞^,但他做的那個畢竟也是實打實一點水分都不摻的引體向上,以他的“侯式動作”吭哧吭哧一口氣就做了三四十個。周圍的師生有的議論有的笑,有的給他拍巴掌叫好,高校長下班從此路過,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也過來查看,發(fā)現(xiàn)人們都抻著脖子向杠子上圍觀,人圈外一個沒人管的孩子穿著開襠褲坐在地上咧嘴哇哇大哭。
高校長就安排他做了代課體育老師,不在教師編,干體育老師的活,拿的還是校工的薪水。他干得卻挺美,特來勁。
可是騾子是馬拉出來一遛,就把“關內侯”的老底兒給遛出來了,原來這“關內侯”識字有限,平生第一遭帶著一班學生做投擲手榴彈的項目測驗,“關內侯”捏著學生花名冊,很認真地念:“‘今秀芳——‘今秀芳來沒來?”岑秀芳擠在女生堆兒里不吭聲,和大伙一起擠眉弄眼地竊竊私笑;“關內侯”又念:“馬‘鬼——”一個男生晃出隊伍說:“是叫我吧,我叫馬魁,魁星泰斗的魁,‘關老師,您知道什么叫魁星泰斗嗎?”“關”老師?誰是“關”老師?“關內侯”疑惑而有些心虛從花名冊上抬起目光并四下尋找,操場上哄地一聲,笑聲開了鍋……
滿口錯別字對于平常人而言當然無所謂啦,但做為一個教師,這種水平就相當于文盲了。笑話傳出去,連高校長也有些為他這位“皇親國戚”掛不住了。“關內侯”卻絲毫不以為意,只顧扯著皮尺趴在地上量他和學生們的投擲距離,測得他直皺眉頭,搖頭嘆氣自言自語:“這成績哪行,這這成績哪行,得加把勁兒,得加把勁兒?!?/p>
“關內侯”拎著幾顆手榴彈跑到學校后大墻外的農村大白菜地里去了,時值秋末,秋收剛剛結束,大地里正是廣闊天地一馬平川,便成了“關內侯”苦練投彈本領的好戰(zhàn)場,幸好那是幾顆教練彈,不然就他那種沒遍數(shù)的投法,明年農民就不用翻這片地了,方圓幾百米每塊土圪疙都得讓他炸酥了。不過這回他不光使蠻力了,而是邊練邊琢磨,反復回味投彈時的每一個動作和細節(jié)。他練了整整三天,第四天一大早,秋高氣爽大好時光,“關內侯”腰別手榴彈,躊躇滿志地背著手回到了操場上。
“同學們,怎么扔手榴彈這事我是整明白了,不能瞎扔,這是個技術活兒,大家先看我做一遍示范。”
“關內侯”提著手榴彈從遠處飛奔而來,突然來了個急剎車,邊做動作邊逐步講解:“看到沒有,助跑一定要有力,停頓之后首先要墊步,緊接著順胯、引彈——”
操場上的學生們又哄堂大笑起來,“關內侯”又被笑得摸不著頭腦:“你們又笑個啥嘛,那個馬——哦馬魁,你是體育委員,你先照我這套動作要領給大伙帶個頭?!?/p>
馬魁出列,接過手榴彈,拿姿拿態(tài)地夸張模仿“關內侯”的動作,拿腔拿調念叨著:“要先墊步,墊完了就順胯、引蛋兒——”“關內侯”氣憤到極點:“喂——你干啥呢,那什么姿勢啊,老母雞啊,要下蛋呀,我就你那熊樣嗎?”操場上頓時笑炸了場,幾個女生當場跌坐在地上捂著肚子站不起來了。“關內侯“狠狠瞪了馬魁一眼,劈手奪下他的手榴彈……
當“關內侯”奮力一擲,一下子把手榴彈送出七十二米開外時,沒人笑得出來了,站著的坐著的,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覷。馬魁的哥哥是軍人,在部隊里年年是訓練標兵,他能從哥哥那成摞的獎狀和榮譽證書里掂出眼前這七十二米的份量。
“馬魁——”“關內侯”響亮地喝道。
“到!”
“命你把全體同學分成兩組,一組練助跑、墊步、一組練順胯、引彈——”
“是?。 ?/p>
當“關內侯”帶的一幫娃娃兵在全地區(qū)的中學生體育選拔賽中取得優(yōu)異成績時,高校長咧開嘴笑了。
那時候,中學生們不但要上課,還要不定期地參加一些社會活動,比如義務勞動,比如到礦區(qū)參觀作業(yè)生產,接受工人階級的再教育。一次“關內侯”帶著一個班的學生去十幾里外的礦區(qū)去,途經一處小河灘,師生們必須要趟水過去,正是三月早春的時候,一尺多深的河水還漂浮著些沒化盡的薄薄的冰片?!标P內侯”把班長岑秀芳悄悄叫到一旁低聲吩咐了幾句,岑秀芳馬上把所有女生們集合起來,碰了下頭,不一會便把六名正在例假期間的女生領到“關內侯”跟前,“關內侯”脫鞋挽褲,把他的六個學生挨個背到灑滿春光的彼岸去……
“關內侯”僅僅代了三個月的課,他的教師壽命便宣告結束了。隨著剛剛從正宗師范學校畢業(yè)的小徐老師的到來,“關內侯”自動回到了校工的小雜物屋里。徐老師給學生們上體育課,“關內侯”便總夾著個搖鈴探頭探腦地往師生們跟前湊合,偶爾鼓足勇氣給徐老師提點什么建議,也不知道小徐老師是沒聽見呢還是怎么著,依舊響亮地喊著口號或清脆地吹著口笛,連臉都沒向“關內侯”扭一下。時間長了,“關內侯”便不再說什么了,呆呆地站在操場邊上看學生們跑跑跳跳投投擲擲,有時候看得到了下課時間,他卻忘記了搖鈴……
一晃到了二零零七年,學校早已經今非昔比啦。校名變了,不叫煤礦子弟中學了,叫市第十九中學,學校擴建了,舊房舊舍都拆除了,新蓋了教學大樓,“關內侯”的家更是早就搬了出去。設施更新了,師資要求更嚴格了,所有老師都得是本科以上學歷。
“關內侯”頭發(fā)白了背也駝了,仍舊做校工。
零七年快放暑假的時候,有一天“關內侯”到教學樓里送開水和報紙。卻看到了一名來開家長會的家長和教初二的一個數(shù)學老師在爭吵?!瓣P內侯”聽了一會,明白了,原因是期末考試后這個老師判卷時把他孩子的分數(shù)統(tǒng)計錯了,本來九十四分統(tǒng)成了八十四。這個家長說這樣的事發(fā)生在他孩子的身上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而這一次根本就說不過去了,因為你身為本科學歷數(shù)學老師,怎么還會統(tǒng)分統(tǒng)錯呢?你得給個說法。
“關內侯”聽見老師對家長解釋說:“分數(shù)判出來就不能改了,這是學校的規(guī)定。不過請你放心,以后在中考高考時是絕對不會出現(xiàn)這種失誤的?;厝ジ嬖V你孩子知道自己多少分就行了?!奔议L面紅耳赤地嚷:“老師您這叫啥態(tài)度,照您這么說,假如我是法官,把判決書寫錯了,死刑犯的名寫成了您的名,您是不是也知道拉出去斃了的不是您就行了?”老師不屑地看了看那家長,輕蔑地說:“你不是法官,你這個比喻太不恰當?!?/p>
“關內侯”趕忙上前勸解,好說歹說把那位家長勸走了??墒恰瓣P內侯”卻不住地搖頭嘆氣,說:“哪能這樣啊,我們當老師的怎么可以這樣呢?”當然了,這些話是在他心里說的,沒敢當著數(shù)學老師的面說出聲來。
可是他卻把這件事向校長反映了。他張嘴“我們老師”閉嘴“我們老師”地反映了足足半個多鐘頭,直到校長客氣地握著他的手把他半推半送地請出去。
當然那校長也不是高校長了,“關內侯”唯一可以倚仗的靠山高校長早已做古啦,這個是徐校長,當年的體育老師小徐。
之后沒幾天,“關內侯”便懷揣著學校的一紙通知回家養(yǎng)老去了?!瓣P內侯”在學校干了近三十年,才明白自己原來一直是個臨時工,臨到末尾回了家并不算退休,享受辭退待遇。
“關內侯”閑不住啊,弄了個三輪車,蹬著拉拉客。
他天天在十九中學門口不遠處等客,有大人和學生一起叫車的時候,他先拉學生,走到上坡的時候,他不用學生下車,躬腰蹬地地用力推。有時學生錢不夠或忘帶錢了,他就不要了。
有一天,一個中年女子向他跑來,他忙推車迎過去說:“大妹子坐車呀?”
中年女子揚手叫道:“侯老師——”
“關內侯”一下就愣了,“啥,你管我叫啥?”
女子說:“侯老師呀,怎么,您不認識我啦,我是岑秀芳呀。”
“哦記得記得,”“關內侯說,”“你這是?”
“我到這邊辦點事,哎,候老師,我朋友來電話催了,先走了啊。”
侯老師?他沒聽錯?還有人記得他是”侯老師”呀?
“關內侯”追望著岑秀芳舉著手機遠去的背影,蹲在地上哭了。
〔責任編輯 ?廉 ?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