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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客

2015-03-12 23:35馬友江
滿族文學(xué) 2015年1期
關(guān)鍵詞:胖女人皮子

馬友江

我們這兒,把去外地倒騰獸皮牲畜皮子的人稱皮客。那時,皮客都騎自行車,自行車前后都是自制的貨架,前邊裝些生活用品,后邊馱皮子。一走就是幾個月。回來時,兜雖鼓,人卻瘦成了瓦片。

——那活,我干過。

那年,正是土地承包給農(nóng)戶的第二年。田里的活不夠干,我又沒能考上高中,屁股挨了父親幾鞋底子。自己找活去吧!父親氣憤地吼,學(xué)瞎了!

我一賭氣,含淚去車站裝卸隊找活干。胖隊長和父親熟,本以為能照顧我,收下我,他卻嘿嘿兩聲,捏捏我肩,說,回家吧。你看看,你能干嗎?

我呆站著,看幾個赤臂漢子,個個肩扛四個水泥袋子,汗流浹背。

我踽踽街頭,一直到天黑才回家。

父親正在外間地上叮叮當(dāng)當(dāng)修理自行車,看見我,長了臉,說,明天和大三、富貴學(xué)做皮客去!

那時,我十七歲。

天剛亮,我和大三、富貴騎著自行車離開了村子。

大三和富貴在村中屬于老皮客,經(jīng)驗多,自行車騎得也快。一路上,大三騎車扎煞膀子,頭發(fā)蓬蓬的給風(fēng)吹得草尖似的亂擺,兩腮的胡須黑乎乎一片,像假的粘上去那般濃密,光著古銅色的上身,青布的褲腿肥肥大大,用兩條紅發(fā)帶扎著,沒穿襪子的腳,臟的和那雙灰色布鞋連成一體,靴子樣。富貴的頭光光亮亮,不長頭發(fā)的那種。開始富貴螳螂似的脖子還能系條紫色的鳳尾領(lǐng)帶,后來許是汗水的浸襲,只得不情愿地解下,他解領(lǐng)帶也不下自行車,兩手松了車把,身子蛇樣的來回擺動。

太陽的光總是直射我們。本該有風(fēng),可那風(fēng)躲開我們?nèi)ヂ愤叺陌椎劓覒蛄恕N覀兊囊路缃o汗水濕透,褲襠里時不時的竟有蛤蟆惺忪后的輕緩叫聲??瓷先?,我們猶如一條龍,大三龍頭,富貴龍腰,我為龍尾,在這條灰白色彎曲的土路上游擺??蓾u漸地,我這條龍尾可就越拖越長了。

終于,我看見富貴在前面停下車等我,眼睛瞇縫著,一句話不說,從車筐里拽出一根麻繩,要拋,示意我接住。我知道他要帶我,就用有淚的目光向他搖頭,心想,剛開始就給人家添麻煩,以后還不成人家的累贅。咬咬牙,擺手拒絕。

前面是段坎路,大三一點也沒有慢下來的意思。

因為富貴的自行車出了點毛病,我們沒有按當(dāng)天的計劃到達鶴城。謝天謝地,我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該是怎樣的狼狽相。我們不得不在附近的村里找戶人家住下來。

夕陽已隱去,把淡淡的彩衣丟在農(nóng)家院子里。幾只雞大搖大擺地來回走動。農(nóng)婦懷里嘟嚕著光屁股孩子,孩子的一只小手捏鼓一邊的奶子,嘴含住另一邊的奶頭,小臉蛋一癟一癟的。

農(nóng)婦的手一甩一揚,大把地把谷物灑一地,雞們先是愣著,后便張著翅膀瘋搶了。這時,我見大三圓睜的眼睛明亮了一下,像給什么燙著了。從他的目光望去,農(nóng)婦的胸前正露出一隅白,兩顆奶頭半露半掩。

我急忙低下頭。

剛才,大三還為沒當(dāng)天到鶴城而大發(fā)雷霆:富貴你連這自行車都弄不好,還不他媽的誤事嗎!大三說話永遠都不干凈。

富貴嗤嗤笑,一臉的好性子。

可現(xiàn)在大三的怒氣蕩然無存。他站農(nóng)婦身邊,逗農(nóng)婦背帶里的孩子,捏一下那孩子的小臉蛋,說,這孩子他媽的長得真好看,真俊,真是你媽的模兒子脫下來的。說完,藏在濃密胡子里的嘴不自然的蠕動。

富貴小聲和我說,又犯病了。

我不知道他說的啥意思,我想知道的是富貴的自行車能不能修好。他說,沒事。就沖我一笑。他笑時嘴唇一挑,挑出一條細縫,煙熏的牙齒從細縫里扯條灰黃的橫線。他把氣門芯熟練的擰上,說,好了。

我說,沒壞?

他手忙一揮,小聲點。

富貴挺神秘。他把自行車朝上的轱轆翻過來,看大三一眼,回頭對我,說,你頭回騎這么遠的路,中?

我見他盯我的眼睛,就一攥拳頭,咋不中!

他又笑。

大三摸孩子的頭,和農(nóng)婦嘮得火熱。

院門邊的土墻上爬滿了倭瓜秧,肥大的葉片上有只蝴蝶在上下飛舞。

富貴沖我使個眼神。我倆把自行車推到院外。走到大三身邊時,大三說他口渴,要進屋喝水。就見大三和農(nóng)婦進屋了。窗簾嘩的一聲拉上,窗上就映襯出一朵艷艷的荷花。

我和富貴在院外等。我心說,也不知道人家能不能留我們住。

好一會才見大三出來,比劃著說,去生產(chǎn)隊,那有地方。

富貴說,生產(chǎn)隊都黃了。

大三說,有個傻子在喂馬房住。

大三一手推自行車,一手系衣服扣子,像是剛干了什么累活,一臉的汗水。

前邊有一粒燈光。走近了,我的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低頭一看,全是倒塌后的舊坯破瓦。這是生產(chǎn)隊時的馬圈,馬早分給了農(nóng)戶,有掉幫露底的馬槽胡亂的橫在這殘垣斷壁上。那個叫傻子的人,就住在一間沒倒的房子里,這顯然是原先喂馬人住的地方,房山墻斜的一面給幾根木桿支撐,另一面山墻已倒去,用展開的尿素袋子遮擋住。傻子站鐵鍋邊在炒苞米花,灶膛冒煙,霉?fàn)€的稻草味嗆人。傻子呲牙沖我們笑,唇上吊一坨兒灰鼻涕。鍋邊連一截土炕。大三許是累了,倒頭便睡。

富貴翻來覆去地擺弄一張牛皮,那是傻子鋪在炕上睡覺時用的。他問傻子,賣不賣?傻子搖頭。

富貴看著墻角的一堆空酒瓶子,說,用酒換行不?傻子伸起兩個指頭,說得二斤。

富貴拉我在村中找家小食雜店。他買一斤散白酒,又向店主要了一個空瓶子,灌大半瓶水。出屋后他蹲地上,把酒倒進那半瓶水里,兩個瓶子里的酒勻好后,喝一口,吧嗒吧嗒嘴,沖我一笑說,那張牛皮最少能掙三十元。

傻子把苞米花炒好了。我抓一把吃,半生不熟,咯牙。而傻子盤腿坐炕上,一邊喝著富貴給他買的酒,一邊吃著苞米花,嚼出咔吧咔吧的脆響。

我不敢睡,怕這傻子能喝出這酒的假來。而富貴像沒事兒似的,早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我悄悄起來,寫張紙條,留給大三和富貴,自己先上路了。當(dāng)我隱約地看見鶴城鱗次櫛比的樓群時,大三和富貴才從后邊趕上我。富貴說,慢鳥先飛,你小子還中。

富貴的車后架上果然有了那張卷著的牛皮。

大三看也不看我,車子叮叮鈴鈴帶一溜風(fēng)聲。

由于頭天耽誤了時間,我們沒有進城里就直接到鄉(xiāng)下收皮子去了。

這一帶的村莊和我的家鄉(xiāng)卻也沒什么兩樣,村里多是土坯房,苫房草蓋,有幾座全磚房,瓦亮的鐵皮頂。富貴說,這都是村干部家。通向村中的土路,散著咸腥味,坑坑洼洼,印滿了牛馬的蹄印,遠看雕上去似的,形成一幅紛亂的水墨畫。

在村口,大三和富貴各自尋根木棍拿手里,說,村里狗多。我也拿一根。大三說我,你喊。我說,喊啥?他說,就喊收皮子唄,你能喊收姑娘?我就喊,收皮子啦。我把啦字拖得挺長,大三聽了說,像女高音,去城里舞廳唱歌準比他媽的干這熊活強。我又喊收皮子啦。不見人出來。再喊時,就見一條白狗汪汪叫著奔過來,大三麻溜迎上去,棍子一撅搭一撅搭的,身子左躲右閃,機敏靈活。狗咬不著,急了,兩腿豎起來,前竄后撲,汪汪的叫聲可就瘋狂了,村里的狗像被喚醒了似的吠成一片。我們被這吠吠的狗叫聲裹著走進村里。人們慌慌出來,有的往回喚狗,有的問賣啥收啥的。

富貴說我,不用喊了,狗幫你了。

出來幾個賣皮子的,大三和富貴與他們講價還價。我往前走,前面過來一群鵝,白浪似的涌動。我想從鵝群中間走過去,不料一只鵝不聲不響的咬住我的褲角,我甩一下腿,沒甩掉,我只好用棍子趕,鵝跑了,大搖大擺,一抖翅膀,幾片羽毛飛起。這時,一位高粱桿似的瘦女人,邊向我這邊走邊喊,你怎么打我鵝!她細腰彎下,憐憫的看那只鵝。然后到我身邊,低了聲音說,你是陪鵝還是買我這張皮子?

我沒看見瘦女人拿皮子。

瘦女人四處踅摸,見附近沒人,把腿一叉,細長手指往上撩裙擺,眼睛忽閃忽閃地望我。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女人裙子里裹著一張和裙子一樣色彩的小狐貍皮。小狐貍皮的尾巴用一條花鞋帶吊在女人的腰上。瘦女人繼續(xù)撩,露出白白凈凈的腿根兒。瘦女人嬌滴滴,你看,這皮子多好,我家里還有比這更好的,跟我進屋,你準滿意。

我臉騰地?zé)崞饋恚裆磉呌卸鸦鹪诳?。我抬腿要走。瘦女人把皮子一抖,喊,回來!老娘可不吃你這套,打了鵝想溜,我那鵝可下蛋呢!我心里咯噔一下,這下完了,她要敲我一杠,不理她,可這是在哪,人家的一畝三分地,忍一忍,算了。我回頭看瘦女人手中的皮子,問,多少錢?

瘦女人聲音尖尖的,不多,三十元。

我說太貴,能少點?

瘦女人向前一跨步,少點?小而圓的眼睛要噴火。

我不敢看瘦女人,心慌亂地跳著,忙往后退幾步,付了錢。

收了錢的瘦女人風(fēng)擺楊柳似的遠去。

最后一群白浪從我身邊涌過的時候,那個牧鵝的小女孩手握長桿向我微笑。我問,你和她是一家?女孩回頭望了,搖頭。我又問,鵝是你家的?怕我不信,女孩嘴撅老高吹出一串音符,鵝們很快排成方隊,靜而不動。女孩哏哏笑。我知道她是笑我癡呆呆的傻相。我想喊回瘦女人,可不知道現(xiàn)在她栽在哪家炕頭上去了。

大三走到我身邊,陰著臉,你要這么干,不用十天半月的老本就賠光了。記住,干這行,要他媽的狠,他娘的精,不然就給我滾回去!說完,大三也不看我,把我剛收的皮子咚地摔地上,拎起來一抖落,看似很好的一張皮子,忽然間就落一地細毛。他說,這皮子早裹干了,坑人,稍不留神他娘的就糊弄你。

我目瞪口呆,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富貴從一戶人家鉆出來,懷里抱一張牛皮,身子后仰,干巴巴的牛尾巴毛哄哄在他屁股后垂著。富貴紅光滿面,他說,這里快成女兒國了,男人都出外打工。嘿嘿笑,笑得很詭秘。

大三蹲著,把一張皮子上下翻弄幾下,摔摔,敲敲,聽聽,摸摸,再鋪地上,把拇指和中指伸直,在皮面上來回爬幾下,整個過程,井然有序。

富貴再從一戶人家出來,耷拉頭,手里拎張狗皮。風(fēng)刮來,卷一團黑土面,迷眼。富貴手中的皮子,片刻間就像給許多只無形的手,大把大把抓揪著,一片一片的黑毛紛紛揚揚拋灑空中,組成一團迷蒙的黑霧。再看富貴手里卻不是狗皮,分明是一張破舊的窗戶紙了。富貴手一甩,丟路邊溝里。富貴圓規(guī)般轉(zhuǎn)身沖那院子里罵道,我日你,我還日你娘!一腦門子汗。

女人披散著頭發(fā)從打開的窗戶探出半邊身子,得意的沖富貴揮舞著兩只手。

富貴再不進屋,蹲街上收。把人家要賣的皮子接過來,鋪地上,轉(zhuǎn)圈看,像給遺體告別,然后他把皮子團一起,兩手用力攥,猛的再展開,皮面就比先前小一圈,他掏出紅線繩量,嘴不停的撇,就這熊皮子,瞧這兒,過性了,這地方,毛要掉了……那人一眼看破,就說,給價吧,我知道貶低是買主。

大三站溝邊土墻上,把一張皮子平展過頭頂,對著陽光照,照出幾處透亮部位,那是幾處刀傷,是賣皮子的人,在刀傷處用膠水拌面粉抹嚴了。

人鬼精呢。

我漸漸看出了門道。

回鶴城途中,不見路邊有樹,是些瘋長的蒿草,和蒿草中開得挺浪的野花。陽光倒熱情,甩不掉的。大三的長頭發(fā)不再飄灑,而是和汗水絞在一起,形成綹兒,燙過似的。富貴用一條褲子裹住光頭,兩條褲腿纏脖子上。我索性脫去上衣,光著膀子,裝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申柟庹鎵?,有意和我作對,變成無數(shù)根銀針,偷偷扎我。

路邊有垛陳年的烤煙桿,怕雨澆爛,頂部蓋層塑料布。我們把三臺自行車靠一起,蹲垛邊的陰影里吃麻花??赡艽娣艜r間長的緣故,麻花干巴巴,蹦硬。

我從垛邊抽出一捆烤煙桿,點著??緹煑U散著煙味和霉味,不愿著,用嘴幫助,呼呼吹,不見火苗燃起,卻見一縷一縷煙飄。大三和富貴過來,用衣服煽,煽出一塊紅紅的亮。我們就用兩個樹棍夾住麻花,放火邊轉(zhuǎn)著烤,很快麻花變黑亮,滋滋冒油。放嘴里吃,麻花軟的多了,挺香。吃著吃著我覺得困,眼睛迷糊,見大三和富貴的身影就搖擺。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們被放羊的老頭搖醒。老頭看著火堆中我們沒吃掉的麻花,嘿嘿一笑說,小伙子,這煙桿燒著冒的煙里,也有尼……尼什么丁來著……藥人。

我們慢慢坐起。大三拍拍頭說頭痛。富貴捂住腦門說腦袋沉。我身子無力,腿發(fā)顫。

大三說,還愣著干啥,想法子吐出去!

大三把身邊的狗尾巴草尖折下來,伸嗓子眼里,吐出一堆贓物。富貴省事,手指幫忙,蹲一邊嘔。我也學(xué)大三的樣子,也把毛烘烘的狗尾巴草伸嘴里,可怎么嘔,也沒嘔出一點東西,卻嘔出一對一雙的眼淚來。

老頭甩幾聲鞭響,趕著羊群轟轟隆隆,從我們身邊走過。

大三站起來,望天說,不好,要下雨,快走。大三和富貴已上自行車呼呼地蹬起來。我急忙跟上。

西南方天空電焊花似的閃,擊鼓般的雷聲密集地響了。這夏季的雨總愛從西南來,像是在那里開了會,說下,就趕過來了。

我想趕上他們,可怎么使勁,也只能看見前邊他倆左右晃動的身影。隱隱約約,我聽見富貴沖大三喊,慢點,等等他!大三粗門大嗓的喊,別他媽婆婆媽媽的,快點騎!

四周的空間給潑了淡墨似的,那兩個身影只一會兒工夫就給墨浸透了。

我這時就想唱歌,唱一首嘹亮激昂的歌,給自己壯膽,也給這周邊的田野聽。我像只讓獵槍趕上山坡的小鹿,呼吸急促。我的聲音在喉嚨里哽著,嗚嗚的,唱不出來。

我的淚水和汗水融在一起,模糊著我的視線。

天黑下來時,我終于到鶴城郊區(qū)了,趕上了大三和富貴。

他倆已找好一家沒掛牌的店,卸完了皮子。我把自行車往墻上咚地一靠,四仰八叉地躺在了地上,真不想再起來,汗水螞蟻似的在臉上亂爬,任它爬,反正也擦不凈,抹不沒。

聽墻角處的黑里傳來嘩嘩聲……一個胖女人提著褲子過來,媚笑著扭腰,身子向上一躥,把下垂的褲帶系上,許是本命年吧,系在腰帶上的那條紅布尾巴似的在屁股后探出頭。胖女人搖擺著,往屋里走,大三抱著皮子跟后邊,腆著肚子,皮子就挨著胖女人屁股了,皮子一拱一拱的,屁股跟著一搖一搖。

胖女人回頭,嬉嬉笑,抬手照大三臉捏一下,看你這樣,獅子似的,饞嗎?等晚上。

大三一側(cè)身子,手從皮子下面伸過去,掐一把女人屁股,說,熊樣,給我們弄點吃的。眼睛沖扭過臉來的胖女人,急眨幾下。

富貴在我身邊,把舌頭一伸,做了個鬼臉。

我沒有急著往屋抱我的皮子,倚在墻角大口喘氣,我好累,麻花里的藥性仍在我身子里,發(fā)揮它的作用,頭還是暈暈的。再看大三和富貴,像是吃了什么興奮藥,一掃先前無精打采的神色。

胖女人從屋里出來,臉重新化了妝,有幾粒粉白色的胭脂沫落胸前。她趿拉著一雙舊皮鞋,鞋跟兒頗高,一看就知道用削過的木頭接了一截兒,再用黑色的亮漆染過。她問我們,吃啥?

大三說,一盤干豆腐炒尖椒,一壺白酒。

富貴猶豫一下說,一碗面條吧。

胖女人轉(zhuǎn)身,看我,兩腿叉開,鞋尖抬起,悠悠點動。

不等她問,我忙說,我也一碗面條。

胖女人回屋里做飯去了。

雨開始如少女的纖指溫柔地撫摸在玻璃窗上。一道閃電過后,可就發(fā)怒般強烈了。

大三拍拍我肩,想說什么,嘴動動卻沒說。

富貴坐在屋地一角,吃完那碗面條,又掏出一塊干巴巴面包,說,這雨下的!咱們要再晚一會兒,皮子可就泡湯了。他又向胖女人要碗面條湯,稀溜稀溜地喝著。

大三悶悶地坐在炕上的方桌邊,把碗里的酒猛地喝進去,黑亮的臉膛兒潤得紫紅。胖女人坐大三身邊,忙又倒上酒。

我坐在炕沿上,邊吃面條,邊聽雨水敲擊屋外地面的啪啪聲。

屋子里響起一聲沉悶的二胡音。北炕炕梢摞一摞被子,炕角里坐位瞎子。瞎子一動不動,木雕泥塑般靜在昏黃的燈光里。若沒有二胡聲,他是不會被人注意的。瞎子手里握一把二胡,棒槌般粗壯的手指正擺弄著胡弦。我跑到北炕央求瞎子拉一曲。瞎子先搖頭,后點頭,卻不再動,我在一片寂靜里焦急等待。瞎子也像是在等什么。南炕胖女人說,來一段吧。瞎子的手一哆嗦,嘴抽動幾下,幽幽的二胡聲合著他低沉的、如泣如訴的歌聲飄起來。

草原上游動著潔白的羊群

羊群里有一只雄壯的頭羊

頭羊總愛低頭想

想那過去的嫩草場

……

后來富貴偷偷告訴我,瞎子是胖女人的丈夫,原來是個很強壯的漢子,一次放羊時遇見了狼群,打狼時被狼爪子抓瞎了眼睛,也傷了命根子。從此,胖女人經(jīng)常把過往的皮客留家過夜,貼補不如意的生活。

大三把盤中菜吃光了,一口一口地喝酒。二胡聲讓他把心事都寫在臉上,微紅的眼珠像浸在一彎湖里,一眨不眨。胖女人的手放在大三腿上,手指一點一抬和著二胡的節(jié)拍。

富貴在地上擺弄他的皮子,他根本也沒聽二胡,注意力全集中在他的皮子上。他把皮子一張張捋平,用釘子釘?shù)厣?,把四邊固定住。沖大三要幾口酒,含在嘴里,然后噗噗地霧似的噴在皮面上。看沒人看他,就從衣袋抓把白粉面,細灑均勻,皮面上開始白如薄雪,漸漸不見一點白時,他才一點點抻,然后再用手慢慢拍打,等一切做完以后,他把剩下的一口酒喝下去,伸長舌頭舔沒酒的碗邊,二胡聲就像落入碗里,被他喝出了滋潤。

胖女人待大三喝完酒,就急三火四地蹦上北炕,給我們捂被子。說,瞎子,別瞎嚎了,人家跑一天路,也該歇著了。

二胡聲斷電似的戛然而止。

瞎子長嘆一聲。

大三就和富貴脫光了衣服鉆進被子里。我沒脫衣服,我看見富貴在被子上捏下虱子,放炕沿上用指甲蓋碾出血來。

胖女人把一個枕頭放在她枕頭邊,沖大三往枕頭上拍兩下。她伸胳膊扯住炕頭墻上一根線,手一抖,咔嚓,燈就滅了。

我挺累,睡不著,身子開始癢,總擔(dān)心虱子會爬到我身上來......迷迷糊糊的,我像是看見了家鄉(xiāng)的那條小河,河邊茵茵的芨芨草,粉嘟嘟的土豆花,有兩只蜻蜓尾巴連著尾巴落花尖上......我聽見南炕窸窸窣窣的聲音,后來是急促的呼吸,好像騾子犁地時發(fā)出的哼哧哼哧的喘息聲,還夾雜著女人細如蠶絲般的呻吟。等我睜開眼睛,黑暗中,一個人影從南炕閃回北炕,泥鰍般鉆進被子里,小聲說,富貴,讓你過去。

一個鉆出被子的白影在我眼前一晃,上了南炕。

月光肆無忌憚地從窗子溜進來。我想,雨早停了。

天還沒亮,我被一泡尿憋醒。出屋,站院子里,嘩嘩啦啦拋出一道響亮的弧線。月光灑一地白,白里,胖女人鬼鬼祟祟,腋下夾張火狐貍皮,走我身邊,看見我,一愣怔,咦一聲,停下腳。

我說,你怎么......

她說,雛,我知道你是雛,你別管,這是大三的皮子。

她給我叫雛,是說我不懂收皮子,還是其它別的?反正雛是不好聽的,這我懶得和她理論,但她偷大三火狐皮的事,我不能不管。

她貼近我說,大三這小子,吃我喝我玩我,拿他一張皮子也夠了本。你聽著,雛,等立秋,我還去嫩江,那季節(jié)是買賣皮子的旺季,皮客們都聚集在那里。我有個外甥女,和那里最大的皮貨商金老板關(guān)系老鐵,那里的地痞流氓她都熟,你別不識趣。老娘也不是好惹的。說完,扭著屁股,把皮子鎖進院門邊的廈子里。

我傻站著,想想這胖女人說的話,挺瘆人的,表面看她,也不是一個省油的燈,就害怕我以后收皮子,她真的插圈弄套,找個地痞流氓禍禍我......我越想越怕,心里早敲開了鼓,哪還敢再和她說什么。

胖女人轉(zhuǎn)身去了墻角,蹲下就撒尿,也不避我,吭吭哧哧,擠出個響屁。

我跑著,趕快回了屋。

大三富貴醒來后,胖女人像昨晚什么事都沒有發(fā)生一樣,笑呵呵的,往炕桌上擺一盤咸菜和一盆粥。大三喝粥,筷子在碗里攪攪,涼些時,一仰脖,倒嘴里,咕咚咕咚地,連嚼都省略了。富貴喝粥,唇搭碗邊,手托碗底,轉(zhuǎn)著喝得滋滋地響,仿佛是從牙縫里吸。我沒有喝粥,我要早點進城把皮子賣掉,好用來資金周轉(zhuǎn)。父親沒給我?guī)Ц嗟腻X。

等我賣完皮子回來,大三和富貴已走了。

胖女人正對鏡子照臉。我問,他們?nèi)ツ牧??胖女人看著鏡子,胳膊甩后邊往前劃出半圓說,過來,親一口,不然你不會知道他倆在什么地方等你。

我看不見她的臉,眼睛里塞滿了她的亂發(fā)。我沒動。

她轉(zhuǎn)過身說,不會吧,我教你。她走過來,抱著我,照我臉上就是吧嗒親一下。手往我襠下掏一把,說,嫩哩,真是雛,小雞雞像沒長開的胡蘿卜。又轉(zhuǎn)身回鏡子前,拿圓餅蘸粉沫往臉上噗噗拍,說,走吧,出城北走,過山過崗,荒狼村。

我慌慌走出屋。

荒狼村,像是有意躲開世間的煩燥,藏進大山深深的皺褶里。我過了幾道山梁還不見荒狼村的影子。據(jù)說,這地方獵人多,獵物也多,狐、狍、獾、兔、狼等皮貨,隔三差五的家里就能湊幾張。據(jù)大三和富貴講,這地方是老球子的點,許多皮客都想占有它,可都沒競爭過老球子,不知老球子使什么花花招兒,把村長弄成了他的哥們兒的。

老球子和我是一村。老球子收皮子收發(fā)了?,F(xiàn)在他雇孫啞巴跟車。他開農(nóng)用四輪車到處跑,收的皮子一車一車地拉城里賣?;睦谴暹@塊肥肉,老球子回回吃得足,大三和富貴當(dāng)然也想弄點骨頭,喝點湯。

我的視線越過灰蒙蒙的山谷,遠遠望見山坳里的村莊,一片連一片的房舍,蜂窩一樣散布在淡淡的山霧里。想必那就是荒狼村了。

大三和富貴正蹲在路邊等我。富貴說,你小子還挺快。大三臉扭一邊,陰得快要滴雨。

我說,咋了?

大三不理我。嘴里叼根嫩草枝,吐出兩個字,我操。他隨手把一個石頭向路邊小樹打去,小樹嘩嘩的抖幾片綠葉。

富貴扯我往一邊走,我不知發(fā)生什么事了,一邊被富貴的一只手拖著,一邊回頭看大三。

富貴說,剛才發(fā)現(xiàn),昨晚大三丟了一張火狐皮。

大三像想好了什么事情,忽地站起,直奔我。我知道他要干啥。我沒躲,臉挨了大三幾巴掌。見他還要用力打,我一躥說,我沒偷!是胖女人偷的!你再打,我還手了!

我叫你嘴硬,還賴別人!你昨天夜里出去了吧,你今早為什么獨自一人去賣皮子?大三真的像發(fā)怒的獅子,頭發(fā)整個地散開,臉上所有的胡子都立起來,掄胳膊來取我的面門,可早被富貴抱住。大三掙不脫,就手指我鼻尖,你給我滾回去,別指望誰帶你,狼心狗肺!

我的火從腳底往腦瓜頂冒,臉一定憋得發(fā)紫,肺也要炸開似的。當(dāng)時,要是胖女人在,我一定能把她涂得通紅的嘴撕爛。

面對大三,我想解釋,可怎么能解釋清呢,自己不但晚上出去過,還早起單獨去賣了皮子。

大三像攆狗似的攆我。

我奔向自己的自行車,能咋的,自己闖,不就是收皮子嗎!

富貴又忙跑幾步來拉我。富貴這時比誰都忙,兩膀扎煞著,鷂鷹撲小雞一樣,一會兒撲我這兒,一會兒又攔大三那兒。

富貴立立眼睛對我吼,胡扯,你以為這皮客活好玩?往北走,村子稀拉,那人才花花呢,那山一個拉著一個,樹唿通唿通的,餓癟了肚子的狼就貓樹林里,看見你,嗖地撲過來。說著,他雙腿一蹦,面向我,嘴張挺大,雙手張開,做出掐我脖子的樣子。之后,又轉(zhuǎn)向大三,翕動嘴笑,大三兄,打狗也得看主人,咱倆是沖他爹的面子才讓他跟的,就原諒他這次吧,嘻嘻,你說呢?

大三兩手抱頭蹲在地上,又忽地站起來,原諒他沒那么容易,寫張欠條,一百元,帶回去,我沖他爹要,讓他知道他寶貝兒子干些啥。

富貴忙從兜里拿出卷煙紙,一個算賬用的小鉛筆頭,慫恿我,寫,寫呀,不就一百嘛,幾天就掙來,寫。胳膊肘兒一下一下地碰我。

我扭搭幾下身子,哼一聲,我沒偷,我不寫!!

大三說,好,你有種,咱回去再算賬。

再走,我們都沒有話說。悶悶的,在村里轉(zhuǎn)幾圈,也沒收到一張皮子。村民手中有皮子,他們不敢賣,說是村長和老球子訂好的。大三和富貴想找村長說說,請他喝酒或給他點錢,可一打聽,村長進城了,誰也說不準啥時回來。大三嘆息一聲,走吧。

中途,我們在一棵老榆樹下休息。陽光從樹葉縫隙漏下來,斑斑駁駁在頭頂跳動,一條魚腸似的小河渾濁地從樹邊流過。大三慪氣,沒有再把吃剩的面包給我和富貴。富貴從兜里摸出兩個咸鴨蛋,一個給我,一個給大三。大三沒吃,一把攥得粉碎,嗖地扔身后黃豆地里。

富貴就又在兜里摸,摸出一把煙未。沒有卷煙紙了,就在路邊溝旁撿苞米葉子卷了,點著,猛一吸,忽的一下燃出火苗,唇邊嗞啦一下,忙抬手捂住,咝咝兩聲,松手,腮邊黃痣上的三根長毛不見了。

這時,走過來幾個穿得花俏的人,其中一個挑著擔(dān)子,顫悠悠哼著歌。富貴說,是伙唱二人轉(zhuǎn)的。大三正從苞米地里方便完出來,苞米綠盈盈的正躥紅纓,幾縷嫩紅掛在大三腰上,大三提著褲子,眼睛就直了,像是給什么勾引了,他迎上去,問,唱二人轉(zhuǎn)的,多少錢一場?挑擔(dān)人把擔(dān)放下說,供吃住二百。大三砍價說,不管吃住,一百五?那幾個人就圍一起嘀咕陣兒,說,行。大三轉(zhuǎn)身騎自行車就走,丟下一句,你們等著。就奔村里騎去。

富貴說,扯啥蛋,閑的。

唱二人轉(zhuǎn)的幾個人在我們身邊停下說,他們剛從村里出來,村長不在沒唱成,見大三又回去聯(lián)系,也不抱多少希望,又看是中午,也想歇一歇,就圍我們坐下來。那個長得挺水靈的女孩,問我會不會唱妹妹坐船頭,我頭沒抬,說,不就是那個胖子和一個女的唱的《纖夫的愛》嗎?女孩抿嘴一笑,露出腮邊一對小酒窩,湊我身邊,說,我唱男的,你唱女的,咱倆來一段。

女孩說話聲音真甜。我心里正悶悶的,喊幾嗓子或許能舒服些,就說,來一段就來一段。女孩引我到河邊的一塊高崗,高崗上亂亂的長些綠草,綠草芯伸出長長的細莖,舉著幾朵小星星花。我倆就站在那花里唱。女孩就像電視里那胖男的,拉住我的手,身子一搖一晃一顫巍,好像我真的坐在船上,她的披肩秀發(fā)在我眼前飄飄灑灑。

唱完了,女孩沒松開我手,攥得更緊了。

女孩說,我給你唱新十八摸,你準沒聽過。張嘴就唱,一摸我的胸啊,咋就這么暄啊,暄暄的土堆上咋就結(jié)了兩個果,又解饞來又解渴……她唱著,拽我的手往她胸前送。開始我的手還往回縮,可漸漸的,不聽話了,積極的往那地方碰。

我的心里像被什么東西撩拔著,癢癢的,身子也熱起來,升起一種十分動蕩的東西……

女孩聲音顫著,唱第二摸,第二摸摸到亂草窩,盼著鳥飛來,等著雞抱窩……女孩的手壓我手背上,小拇指兒彎我手心撓,兩只手就一起往她身下滑……

傳來富貴喊聲,大三回來了!

我急忙抽出手,往人群走。

女孩跟我后邊,扯了一下我的衣襟。

大三臉水洗了似的,后背的衣服也給汗水弄濕了一大片。他喘著粗氣說,妥了。

遠遠的,就見人們螞蟻般穿梭走動。村中的空場處已搭起臺子,幾個人吵吵扒火的往上蒙苫布,臺下黑乎乎聚集著婦女和孩子,她們許多人的腋下都夾張皮子。我和富貴都覺得蹊蹺。原來,大三回村和農(nóng)戶達成協(xié)議,每兩戶賣給他一張皮子,然后唱二人轉(zhuǎn)錢由他付。

大三叫過富貴說,咱一起收,咱仨掙錢一起分,壓點價。

富貴心領(lǐng)神會,雞啄米似地點頭。

人群里,大三前前后后地忙活,比比劃劃地指揮,粗門大嗓地喊這喊那。那樣子哪是來收皮子的,分明是這里的村長。

真村長回來時,我和富貴把收的皮子,已綁好在我倆的自行車上,正準備往大三自行車上綁剩下的。

大三跑過來,說,你倆快騎自行車走。

我說怕啥,又不是搶的?兩眼就往二人轉(zhuǎn)臺上溜。

大三一跺腳,讓你走,你就走!

我很不情愿地騎上自行車走了。耳邊傳來那女孩唱“豬八戒拱地”哥呀哥呀的叫。

漸漸地就聽不見那聲音了。

我和富貴就走走停停的,等大三跟上來。許是時間長的原因,富貴說,壞了,怕是出事了。

我出奇的平靜,說,不會有事。富貴沒看我,一臉苦相,眼睛直勾勾往村里望。

一陣風(fēng)刮過來,苞米地刷刷啦啦響一陣。原來大三騎著自行車歪歪斜斜地趕上來。富貴忙迎上去,大三咧咧嘴,笑說,咋樣,還行吧?他回身指著自行車后架上一摞皮子。

大三胳膊正一滴滴的滴血。

富貴問,咋弄的?他們打你了?大三又嘿嘿笑,這狗村長,要扣皮子,還喊過來兩個小伙子截我,那哪行,我想嚇唬嚇唬那兩個小子,從褲口抽出平時割皮子的刀,哪成想,一劃拉,自行車后邊沉,一偏,我身子跟著一栽歪,刀子就劃到自己胳膊上了。說著,他啪啪的拍著自己的傷胳膊,哈哈笑,嚷著說,那兩個熊蛋見了血撒丫子就跑。

不見大三上來時,我心里真巴不得他能挨幾巴掌揍,可此時,我多少有點心疼。

大三貓腰,嘩的撕下褲腳的布,纏在他傷胳膊上。

很快,遇個小鎮(zhèn),我們把皮子賣了,一算,去掉本錢和給唱二人轉(zhuǎn)的一百五,凈剩三百元。富貴和我商量,給大三二百元,我倆一人留五十。交給大三時,他把其中的一百元放兜里,多余的一百元甩給我倆,說,別扯蛋,說好的平分!可又突然想起什么,對我說,你就認了吧!

我再次委屈,說,那皮子不是我偷的,我看見胖女人偷的!

他猶豫下,不再理我。

夜黑后,按照大三和富貴的提議,我們住進了一個叫一點紅的客棧,這是大三和富貴的點,每次來,他倆都要在這兒逗留幾日,一方面休息,另一方面是老板娘處事不摳搜,嘻嘻哈哈體諒人。富貴說,那才像回到家一樣。

當(dāng)看見一點紅客棧五個黑字醒目地懸在一串紅燈籠上時,我在心里說,可下到地方了。進院門我們都愣住了。老球子的農(nóng)用四輪車停在院子里,孫啞巴汗流浹背,往車上裝皮子。孫啞巴看我走過來,手先拍胸口,然后點頭,唔哇唔哇想說啥。我不懂,富貴說,他說你爹娘想你了。

我不吱聲,眼睛一下子濕了。

孫啞巴貓腰繼續(xù)裝皮子,大三上前攔住,叫提出一張狐貍皮放地上,一會兒量尺寸,一會兒抱頭默想。他叫過孫啞巴,往手上寫字。孫啞巴看后唔哇唔哇往地上寫。大三蹲下,手拿樹枝在地上劃。啞巴也拿樹枝在地上劃。

富貴碰一下我,說,不上廁所?我知道他有話要說,就一瘸一拐地跟富貴后面,屁股的疼痛不得不使我咬緊牙關(guān)。果然,富貴挺神秘,一泡尿用手晃蕩了好幾下才滴出幾滴。他說,我想你不會干那缺德事,那張皮子,是大三的,他們在胖女人手收的。

我問,你咋知道?

富貴眉飛色舞,孫啞巴在地上寫給大三的字,我都看清了。

我和富貴從廁所走出來。大三正擺弄我的自行車座,知道我們走過來。他頭不抬,眼不睜,說,這孩子車座硬,屁股磨起泡了吧?把這個墊子綁上能磨輕一點。剛干這活就這樣,時間長了,磨出膙子就好了。

我鼻子一酸,忍住淚。

當(dāng)晚我們沒在一點紅客棧住,我不知道大三和富貴為啥。走出街口,迎面遇見老球子和一個女人摟摟抱抱看戲回來。富貴說,看見那女的沒?她就是老板娘,看見她兩眉間那紅點沒?不是點的,是紋上去的,棧名就是根據(jù)這起的。

我真的看見了那點紅,路燈光亮里,宛如墨寫的句號。兩個人已經(jīng)走到我們身邊了,一點紅說,瞧呀,今晚我這兒可就熱鬧了,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你們在我這兒碰上了,難得難得,我一定要炒上幾盤拿手好菜,讓你們喝幾杯。

老球子跨前一步,尷尬一笑說,對,對,我請客。沖大三伸手。

大三看也不看他一眼跨上自行車,呼呼地從老球子身邊騎過去。

老球子伸出的手就做操似的定住。富貴滿臉堆笑,上前握老球子手說話。

我和大三走出挺遠,富貴還扯住老球子手不放。

有幾輛汽車從我們身邊駛過,燈光刺眼,眼前一片模糊。大三和我不得不停下來,站路邊,閉上眼睛,等車過去。

遠處的山林不時傳來幾聲嗷嗷的嚎叫。

我問大三,什么叫聲?這么難聽。

大三說,狼。

我心里突突,媽呀,還真有狼啊。

大三說,沒事,遠著呢。就回頭往來路望。富貴好半天才趕上來。他把自行車推到大三身邊,很生氣的樣子說,你說這個臭老球子,他不就有幾個臭錢嗎?就連五貴家的鳳他都整,鳳才多大?鳳穿的紅裙子都是老球子給買的,鳳也是,跟誰不好,單跟上他,看把他顯擺的,手指上還套個大戒指,大三你是知道的,他老球子除了有幾個臭錢,哪點能和你比......他看大三緊繃著臉,就把下面想說的話省了。他就罵,娘的,提他氣就不打一處來,手就癢。

我知道富貴說這話是有原由的。他有個大嗓門的老婆,老婆生孩子跟過門坎似的,接二連三地給他生了五個孩子。富貴心里早就癢癢了,背后也想和村里的幾個娘們兒干偷雞摸狗的事,可他懼怕老婆的大嗓門。等村里傳出老球子的風(fēng)流韻事,他眼氣的不得了??捎窒?,天下好女子多得像地壟里豆葉一般。老球子為啥活得滋潤,不就有錢嗎?所以他想盡一切辦法掙錢,把掙到手的錢一部分供家里生活外,余下的自己偷偷的存起來。

富貴和大三說話間,大三仿佛沉浸在往事之中。他的眼前出現(xiàn)了壩下的那片苞米地。他扛鋤頭去鏟大草。身后跟著放牛的癩頭,癩頭不停的說,是真的,真的,你家的秀芬和老球子......你不信,他們開始站壟溝,和苞米一樣高,后就倒了。粉褲衩掛苞米葉上,還倒了十幾顆苞米呢,綠葉上有紅色,是血,我聞到腥味兒......你別不信......他不理癩頭,奔壩下苞米地。見苞米真的倒有十幾株,像被人扶過,腳印也是蓋的,看上去很亂。他草沒鏟一下,腳下生風(fēng),回家,鋤頭一扔,咣當(dāng)一聲,屋里炕跟著動。女人驚疑。他屏住呼吸,心不悅,臉笑,昨天你拔灰菜,苞米倒了一片沒看見?女人臉紅,不語。他手抖,再問,女人垂頭。他手摸鐵鍬奔院外。女人忙攔,你干啥?他氣洶洶,老球子,我操你媽!女人手扯他衣角,嚶嚶哭泣,是我同意的......他手一松,鐵鍬落地。

后來,他出外收皮子了。再后來,秀芬和老球子過上了日子......

路越走越長,村舍越來越疏,走出三四十里路,才看見散落的燈光,進村,連敲幾家院門,也沒人開。

富貴哭腔說,沒戲了。

我們不得不離開村子,想找堆暖呼呼的柴草垛過夜,沒有。見路邊有片白樺林,白樺樹林高高挺挺的,手拉著手在這靜靜的夜里睡著了。我們就嘩嘩啦啦地走進它的夢里,許是攪了它的夢,才露出林間長滿雜草的空地,和空地邊一叢叢的榛柴棵子。夜風(fēng)玩不動白樺樹,卻小心翼翼的撫著雜草和這些長不大的榛柴棵子。大三看看四周,說,就這吧。自行車倚在樹干上,把傷胳膊上纏的布解下來,上些止痛藥面,又重新纏上。然后他去一邊的林地找些干木棒,堆一起,把幾把毛草放干木棒底下,向富貴要打火機。富貴把打火機扔給大三,選好了地方,把自行車后架上的皮子抱下來兩張,鋪地上,躺下,瞇著眼睛,翹起二郎腿。我也找一塊空地,去身邊的榛柴棵子找榛子。我知道這個季節(jié),榛柴棵子里該有榛子的。這時,我聽見不遠處傳來兩聲嗷嗷的叫聲,抬頭,向那聲音的方向望去,我看見有四粒幽幽的藍光,向我這邊移。

大三喊一聲,不好,是狼!

富貴啊的一聲躍起,驚恐著,連滾帶爬,攀上身邊的白樺樹。

我身子開始哆嗦,抱著樹干,怎么使勁,也爬不到樹上去。

突然襲來的恐懼讓我的牙齒,嘚嘚嘚地敲出寒冷的聲音來。

兩只狼合計好了似的,伸直了脖子,翹起嘴唇,嗤嗤地露出兩顆尖尖的白牙,一步步向我逼近。我的腿支撐不住我的身體了,雙手無力地抱住光滑的樹干。我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從我的腳底流走了。身體里的骨頭,也在這個時候,軟下去。

一只狼在我面前四五米遠的地方停下,兩只眼睛四處看了看,又盯上我,覺得時機成熟了,才后腿一蹬,身子猛一躥,騰空躍起,撲向我。狼的兩只前腿沒落在我身上,卻給大三掄過來的木棒接住。狼嗷一聲,一腿跪地上。

大三站我身前了,他一手舉著火把,是皮子燃起來的火把。一手揮舞著木棒,沖我們喊,都別怕!聲音有力而鎮(zhèn)定。

另一只狼繞我側(cè)面,做出隨時撲向我的姿勢。

大三一手舉著燃燒的火把,一手掄木棒敲擊我身邊的樹干,敲擊出一串砰砰的聲音。

那狼可能被退去的傷腿狼的召喚,縮著身子,往后一點一點挪。

大三的木棒仍在急促地敲,聲音啪啪響得越來越密集,整個山林都跟著響起一片大音。

富貴從樹上滑下來,腿哆嗦著站不穩(wěn),臉色煞白??伤€是顫顫歪歪的奔向大三,搶過大三手中還在燃著皮子的火把,一下摔地上,嚷著,這是我的皮子,白瞎了!火不滅,他就抬腳踩,嘴嘟囔,咋不燒你自己的皮子。

大三說,我的皮子都綁著,來得及嗎!他望著狼退去的方向,把木棒扔地上,說,狼真的怕火光,怕聲音呢。走到自己的自行車邊,解下一張皮子,扔給富貴。

我的褲子不知啥時給尿尿濕了,褲襠里還汪著熱乎乎的尿水呢。

我的腿還軟著。我努力地站起來,我哭著,說,我不干了,我要回家。

大三一甩胳膊,吼道,熊樣!有我們,你怕什么!沒出息。接著,竟然把我扯進他的胸前。

我抱住大三,叫了聲三叔。

這是我第一次喊他三叔。

我看見他兩腮濃密的胡須抖動了幾下。

又上路時,才知道我們犯了大錯誤,沒在城里買吃的,肚子早就不讓勁了,咕咕嚕嚕叫喚。見前邊有條水溝,富貴奔過去,捧溝里水喝。我也想喝,我剛走到水邊,腳下一滑,蹬出一樣軟綿綿的東西,拎起來一看,一只爛掉膀子的死雞。富貴就仰脖,嘔起來。

前邊有條田間小路,被月光照成一條彎曲的白線。能聽見路兩邊的苞米拔節(jié)吐穗的咔咔聲。我們推著自行車走,我心里發(fā)毛,怕什么地方再竄出一只狼來,我的腿還發(fā)軟,不給力氣,身子似乎趴在自行車把上,全憑自行車支撐著走。

大三的自行車停路邊,不見他人。四處張望,視野里便是遠處黑黝黝的山林。聽大三喊,瞎望啥,過來。我和富貴過去,見是一片平地,平地里爬滿瓜秧,往前邁步,瓜葉絆腳,亮點的露水珠紛紛濺落。原來瓜地中央有個窩棚。大三站在窩棚邊,說,沒人。

這是看瓜人住的窩棚,門開著,里面挺寬敞,靠墻有鋪小炕,鋪層稻草。富貴說,瓜沒熟,不用夜間看,這是給我們準備的。富貴貓腰在地上摸。我知道他想摸到啥,也摸,摸到一個圓溜溜的蛋子,濕漉漉,涼爽爽的,可沒到能吃的份上。富貴站起身,嘴里咔嗤卡嗤咀嚼著,說苦,嘴里的聲音卻加速。

后來,靜靜的夜就響起一溜卡嗤聲。

等我們覺得肚子里有東西了,就進窩棚睡覺。大三胳膊上的傷口腫了,盡管在幾處小診所換幾次藥,仍不見消,也許是痛吧,睡覺時就哼哼。

我睡不著,翻身仰躺時,才發(fā)現(xiàn)頭頂有個露天圓孔,兩粒星星一眨一眨看我,唱二人轉(zhuǎn)女孩的眼睛就這么亮。不知怎么的,挺想她的,要是再見到她,還讓她的手,拉住我的手,聽她唱歌......

轟隆一聲,我坐起來,大三和富貴也坐起來,都驚異的往門外看。

大三說,富貴你去看看。

富貴去了。

富貴回來嘿嘿樂。問他怎么了?他說,睡覺吧,明天還得下去收皮子。再問。他已躺稻草上,說,活該,一車皮子都翻水溝里了,報應(yīng)啊。

大三忽地抓起富貴衣領(lǐng),你說是老球子?松開手又躺下問,人咋樣?

富貴不情愿地說,在車底下,孫啞巴往出撈唄,沒死,還能哼哼。

大三說,媽的,看把他能耐的。就穿衣往外走。我也跟上。走到近前,孫啞巴一會兒拖老球子,一會扛車,可拖不出也扛不動,老球子躺車底下痛得直哎呦。以為大三能搬塊石頭壓皮子上,再站一邊看熱鬧。沒有,大三腳步?jīng)]停,先扛皮子,后扛車。我也忙伸手。

待我們把老球子從車底拖出來時,富貴的身影才晃過來。朦朧中像一株搖曳的樹。

老球子砸得不輕,大概是腿斷了,血把褲腿浸濕了,他含混不清想說話,顫顫地伸出手去摸腿,手指上的金戒指一閃一閃的。

富貴說,咋辦?

大三說,屁咋辦,往村里背!

富貴嘟囔說,往村里背,門都叫不開。

大三說,砸也得砸開,再雇車送醫(yī)院。

老球子這時想從牙縫里擠出話來,擠幾下沒擠出來。

富貴沒等老球子說話,眼睛溜溜地盯老球子的那枚戒指,一貓腰,背起老球子就走。

孫啞巴留下看車。我們?nèi)齻€輪換著背老球子。我背老球子時覺得肩上熱乎乎濕,老球子的身體顫栗不止。大三背時,老球子哭得放聲。大三兩手交叉托住老球子屁股,向上一躥,走得飛快。老球子兩手摟緊大三脖子,哭得嗚嗚濤濤。大三吼,嚎屁!老球子哭聲止了。等富貴再把老球子換他身上時,我見大三傷著的胳膊又滴出血來,他又一次往嘴里扔兩片去痛片。

在村里,我們雇輛手扶拖拉機到附近的古城醫(yī)院。老球子已昏迷了。醫(yī)生說,是骨折流血過多。輸血后,老球子醒了,看看是躺醫(yī)院里,也精神了,從兜里摸出一沓兒錢,喊大三。大三走過去,漲紅著臉,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蹦,一甩巴掌,老球子的臉就往左邊一扭,又一巴掌,老球子的臉又往右邊一歪,兩邊臉十個指印,清晰而紅紫。大三再要打時,被醫(yī)生攔住。

大三氣呼呼的,手指老球子,咬牙切齒,別以為錢啥都能干!告訴你,我以后要是聽見你對秀芬咋的,我扒你皮!

我們坐手扶拖拉機回瓜棚,已是下半夜。

真如胖女人所說的那樣。剛?cè)肭铮笕毁F帶我,急三火四地往嫩江方向奔。

嫩江地處小興安嶺與松嫩平原過渡地帶,有豐富的養(yǎng)殖資源。行進在公路上,視野里很容易會出現(xiàn)一群群游動的牛羊。牛羊多,皮子就多。秋季是牛羊出欄的季節(jié),牧民們喜歡在這個季節(jié),宰殺牛羊,肉和皮子都不愁賣。四面八方和我們一樣騎自行車收皮子的皮客,都會聚到這里來。白天騎自行車去鄉(xiāng)下的村屯收皮子,晚上回小旅店住。

城里有兩個皮革加工廠,還有八家皮貨收購站。金老板是八家皮貨收購站中生意最紅火的一家,他收的皮子能賣到俄羅斯的布拉戈維申斯克。金老板和大三和富貴都很熟。我們在一家大三和富貴熟悉的旅店租了房間后,就想下去收皮子。不巧的是,大三的傷胳膊腫成棒槌了,每天都得去醫(yī)院換藥打針。我們下去收皮子就不能走遠,得找近一點的村屯。

我們趟過嫩江江面上的水漫橋,到江北額爾和鄉(xiāng)去。大三和富貴認識那里的專業(yè)屠宰手,屠宰手屠牛宰羊不收工錢的,只要屠宰后的牛羊皮子。我們從他們手中收購皮子,也不用講價,都是行價,只看皮子大小尺寸就行,省事??蛇@樣的皮子,都是剛屠宰過的,皮面血呼啦的,又有油性,摞一起,綁在自行車后架上,滑,走著走著就脫落。這樣的皮子也比平常收的皮子重了許多,上坡過坎,我們不得不彎著腰使全力推自行車走。大三的傷胳膊使不上勁,推的更吃力。我呢,自覺地在后面伸手助他一把勁。

我們收到的皮子不賣給皮革加工廠,全賣給金老板,這樣不但能多賣錢,有時,金老板一樂呵,還能供我們一頓飯。那頓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就是一盤干豆腐或一盤大豆腐,熱氣騰騰,對我們來說也是過年了。那時的大三和富貴總能喝幾口,臉猴腚似的,對金老板燦爛的微笑。我也直吃的胃里不能再容一口東西。這樣我們酒足飯飽回旅店,打著飽嗝,心滿意足,坐在冰冷的木板床上數(shù)幾天來掙的錢。大三噼噼叭叭一氣數(shù)完。富貴手動一下,嘴動一下,翻過一張,手指再抹一下唇,再翻,數(shù)完了,再一張張放燈光里照。我和大三還是準備明天去郵局把多余的部分錢寄回家去。富貴一次也不往家寄,把錢放進他的褲襠布袋里,每放一次,都得把布袋拆開長口,再縫上。他的兜里總是裝塊布,一包針,一團線。這樣,他的褲襠處總能挺起一個鼓囊囊圓溜溜的包,而且腫了似的不斷增大。別人看見了,還以為是他的那根東西大的出奇。開始他還脫褲子睡覺,后來就不脫,睡覺時不再側(cè)身,而是趴著,挺尸似的一動不動。

落了大半夜雨,早上也沒停,整個天空灰蒙蒙的??瓷先ィ瑳]一點停的意思。這樣的天氣我們不能下去收皮子,我們把這樣的天氣叫雨休。

富貴看大三蹲地上洗衣服,也把他的幾件臟衣服翻弄出來,沖旅店老板借個洗衣盆和搓衣板。拎桶水,蹲大三一邊,呱唧呱唧地洗。

我閑得無事,找張舊報紙趴床上,在報紙沒字的空兒,寫些鑒別皮子的一些要領(lǐng)和方法。經(jīng)歷過了,我開始有了一些經(jīng)驗。當(dāng)然一種皮子有一種皮子的鑒法,什么牛實馬暄羊細豬粗兔單狗薄狐柔獺剛。無論什么皮子,都分春板和秋板,秋板值錢。春板干,皮子發(fā)暄發(fā)烏,秋板皮子實,皮面光亮度也好。我把大三和富貴兩種截然不同的鑒別歸納為八大系列,即:敲、照、拍、捏、嗅、聽、摸、打。手指輕彈,皮聲脆,不濕;照,皮面舉起遮陽光,透亮,有刀傷;捏,要捏皮面腿窩處,變質(zhì)有麻紋,等等。全憑手感眼觀。收狗皮,分花毛,又稱雜毛,不值錢,一色的黃狗皮最值錢,黃狗皮有火性;羊皮分細毛、粗毛,皮薄皮厚,細毛、皮厚,好皮子;牛皮皮里毛外,豎起來看,毛用手揪,不脫,質(zhì)量好;黃皮子(黃鼠狼)分公母,公的值錢,公的尾巴尖,尾巴有五六根長毛,母的尾巴齊;狐貍皮都叫“三節(jié)棍”,毛,黃白分三段,段分的清的就是上等皮子。

我正寫著,富貴先是探過頭來看,后就濕著手搶過報紙細看??磿r,手時不時的摸一下光頭,他說,你小子行啊,學(xué)的蠻快的,才多長時間都比我強了。

我很得意,哼著小曲,兩個腳丫子打著節(jié)拍。

富貴把報紙遞給大三看,大三扭過臉,掃幾眼。轉(zhuǎn)向我,橫愣我一眼,說,操,不過是些皮毛而已。他站起來,甩幾下手,有幾滴水珠涼涼的濺我臉上。他說,知道這點東西,你就嘚瑟了,就開始臭美了!你說,要是冷不丁把一張皮子放你面前,你有啥感覺?

我說,不就是一張皮子嗎,還有啥感覺?

大三說,看來你還是沒到火候,光知道它的外表不行,世上什么東西都有靈性,皮子也有,和它接觸時間長了,你會見它親,面對它時,你會覺得它在一聲一聲和你說話,讓你懂它,愛它......這是心理感應(yīng),有了心理感應(yīng),才是皮客的真功夫。

大三說這些的時候,開始還面向我,后來就站窗前去了。他面向窗外。窗外仍是一片灰蒙蒙的雨霧,他就像和那雨霧說話。

富貴洗衣服的手,停在洗衣板上。直著脖子,鴨子聽雷樣,靜在那里。

大三站立的背影,讓我一下想起我剛識字時的老師。他說話時的表情也和我那老師一樣。不同的,我那老師身后的墻上,吊個大黑板,黑板上寫些,讓我難懂的粉筆字。懵懵懂懂里,大三似乎沒站在窗前,而是站在一個很大的講臺上,他身后也有一塊黑板,黑板上也有些讓我難懂的看不見的文字。

金老板像是知道我們雨休,讓看院的羅鍋老頭找我們,去幫他裝皮子。

一輛灰色的東風(fēng)車倒了過來,車尾直接對著庫房門口。庫房里豬皮、羊皮,牛皮都按類分開,用麻繩打十字花,捆著,摞成垛。一個矮胖子蹲高一些的皮垛上,膝蓋上放一張紙,手拿一支筆。我們就按他念的,往車上裝。那矮胖子就在紙上不停地挑勾。

中間休息,我去院門口羅鍋老頭種的小園,園里有長熟了的西紅柿。路過一片平房。平房門鎖著,窗子用鐵折頁串起來的木板條擋住。木板條的縫露出一絲的亮,我用一只眼睛對著那縫往里看,就見一張皮子平鋪地面上,皮子的一邊用鐵釘釘住,另一邊被一個人的手扯著,小心翼翼的往大抻。那皮子我沒見過,黃盈盈的皮面上,還均勻的長些寬寬的黑道。我正看呢,耳邊傳來一聲喊,滾蛋!我回頭,見那人正手指我,牽一條狗,向我走來。那狗可比狼大多了,一身油黑的長毛,耳朵耷拉著,臉上堆一層一層褶子,小圓眼睛瞪著,把鐵鏈子拉的嘩嘩響。

那人把狗栓一邊。氣兇兇的,上來就給我一脖遛兒,薅住我衣領(lǐng),往院里邊拽。

我掙不脫。

看院子的羅鍋老頭跑來,說,別的,兄弟,他還是個孩子,懂啥。碰一下我,又說,孩子,你剛才剛趴那,啥都沒看見,是吧?

我領(lǐng)悟,哭腔說,我剛趴那,啥也沒看見呢。

那人看看我,松開手,說,沒看見對了,其實,里面啥也沒有。

裝完車,金老板請我們吃飯,他先把我的酒杯倒?jié)M了。大三說,他沒喝過酒。金老板一拍桌子,那哪行,這小子眼睛毒,再說也累一下午了。就狠狠看我一眼。

那天是我第一次喝酒,覺得酒是一串串的小火球,從嗓子眼兒滾到我的身體里。

我喝多了,頭暈,和那次吃麻花藥著不一樣的暈法……

大三受傷胳膊好些后,他就變了個人似的少言寡語。每次我們在城里賣完皮子,他都要在夜深人靜時,一個人孤獨地走在街上。看上去倒是自由自在,兩手習(xí)慣地背后邊,隨著腳步的前移,手指在屁股上不停地彈動,像彈動著一串音符。那時的路燈總是忽明忽暗地照耀他,把他無精打采的影子拖得又瘦又長。他是在想啥嗎?但誰也不知道,他也不說。只有富貴在背后猜疑,又想女人唄。我不知道富貴說的是否對,可富貴說話時的眼神是那么明亮地忽閃幾下,之后就不再多說話,默默地擺弄明天要賣的幾張皮子。那是幾張劣質(zhì)的山羊皮,富貴總是在要賣皮子前,對皮子另行炮制,我暗稱他這種做法為深加工。富貴做這些事時,總是讓我感到好奇,也總能比大三多賣些錢。大三從不對皮子深加工,就像他根本也不那么去想,對富貴的深加工過程也不屑一顧。

這天晚上,大三又出去了。富貴拉上窗簾,又把門插上,示意我坐他床上。以為他有事,我就過去了。他親熱地把我拉他身邊,嘴貼我耳朵上,說,你知道我往皮子上噴酒干啥?不等我回答,他接著說,酒是蒸餾水,潤得快,蒸發(fā)也快,剛抻大的皮子,再灑層鹽,增重,皮面也不收縮,再噴上去味靈,咸味就沒了,這樣,皮子既能增加等級,又能稱出重量。

我還想聽他說下去,他卻不說了。

我說,這就是你的絕活?

他咧嘴一笑,啥絕活,是專利。別人我不告訴。

我問,賣時不會被人發(fā)覺?他說,沒事,可也怕萬一遇上精明行家,在皮子上剪個口,一舔,咸味就露陷了,去味靈只能去表面,這等事十年九不遇,我也算老皮客了,至今沒遇上這等事的。

我不想欠他什么,就起身說,我給你買盒煙吧。

他攔住我,說,你不用感激我,咱倆這回誰不欠誰,平了。

我正迷惑不解,聽他又說,那事你沒和大三說吧?

我問,啥事?

他看著我的眼睛,說,戒指的事唄。

我說,我早把它忘腦后了,哪能和他說呢。

他又笑,我尋思你也不會說,咱倆誰跟誰。從兜里摸出個皺巴巴的蘋果給我。

蘋果我沒吃,可我的眼前再現(xiàn)了富貴爬樹摘猴頭蘑菇時的情景。那是一個中午,太陽照在他的光頭上,顯得越發(fā)光亮。他猴似的爬上樹桿,新縫的褲角讓樹枝劃破,一樣?xùn)|西掉下來。我撿起,是個小紅布包,綠絲帶緊緊纏著。打開,是枚金燦燦的戒指。富貴從樹上下來,就圍樹轉(zhuǎn)圈。我說,別找了。扔給他,他臉刷的紅起來,忙攥手里。他臉扭一邊,說,救他,也不能白救。

這小子,現(xiàn)在用這招兒堵我嘴。可我還是沒癮住,照富貴的樣,對皮子深加工了幾次。

后來的一次,砸了。

那天,點背。金老板驗過我的皮子,要付錢,可中午他多喝了啤酒,弓腰往廁所跑。富貴手捂肚子唉吆唉吆地也去廁所。金老板回來,臉就不好看了,像在廁所里尿出血來,呼呼的把我的皮子重新從皮堆里撿出來,問,你這皮子沒摻假?我心就一驚,嘴跟著顫抖,沒......沒摻。

沒摻?。拷鹄习鍙钠ü啥道锾统鲆话研〖?,在皮邊剪個豁兒,舌頭伸進豁里舔,咂嘴,呸地吐一口,媽的,扣你一百元,敢唬弄我!

我當(dāng)時蒙了。我的臉一定像巴掌打過一樣。

算賬時,金老板毫不客氣地扣去我一百元。躲在我身后的富貴站出來說,拉倒吧,別扣了。金老板眼睛圓了,不扣?這都少扣了!還不是看大三和你的面子。又拿出五十元對富貴說,給你。富貴上前接錢時,看看我,笑嘻嘻說,是上次少算的,對吧,金老板,對吧?

金老板看看我,沒吱聲。

我挺窩囊,悻悻地邁出金老板的門檻。我對富貴產(chǎn)生了懷疑,不過,我不敢挑明。

大三背手望樓上。一個穿睡衣的女人在涼臺上取下曬干了的乳罩,腆著胸脯比試。

大三的目光癡癡迷迷,直到女人把臉轉(zhuǎn)過來看他時,先是那種帶鉤子般的一笑,但很快那笑嘎然失去,剩下的是女人一張驚呆的臉。

大三哼了一聲。

細看,我才認出是那個胖女人。她剛割的雙眼皮,眼睛的四周厚重地胖著,使得她的小眼睛更加瞇成縫了。我想起那張火狐皮的事,有些憤憤的,要是大三打我那會兒看見她,我一定飛上樓去,勇敢地把一只蝎子塞進她褲襠里。

我往樓上吐一口唾沫。但已看不見胖女人了。

旅店里,大三很晚了也沒回來。我和富貴都睡不著。聽見隔壁有兩個女人說話聲,嘁嘁喳喳,聽不清說啥。能聽出有胖女人的聲音。

聽旅店里的人講,胖女人是半月前來到這里的。她每年這個季節(jié)都來,和過往的男皮客鬼混,一副妖氣的樣子,竟也混出點名堂似的,說話的口音都變得南不南北不北了。

墻,單磚,抹層白灰,墻角暖氣管處磚掉幾塊,形成個圓洞。胖女人臉伸洞中間,說,知道是你們,把門開開,有事和你們說。我和富貴想,她還有好事?沒理她。又一張臉伸過來,這張臉,年輕、秀氣。富貴說,啥事?女的就甜甜一笑。

富貴開門,先進來的是胖女人,胖女人臉沒涂粉,可能是眼睛腫的原因,鞋卻是一雙細高跟兒的新鹿王鞋。她一只腳抬得高高的坐在富貴床上,說,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時,那個秀氣的女人才進來。秀氣女人說話也文靜,和我和富貴一一握手。胖女人說,她是廣州三亞皮貨公司經(jīng)理,我外甥女,和金老板都是朋友,朋友合得來,大家都有錢賺。

秀氣的女人就把她的名片分給我和富貴,然后一屁股坐我身邊,嘻嘻的拉過我手,說,給你看看手相。然后就仔細地在我手掌上尋找著,呀,這是少有的大富大貴相,你馬上要交好運了。

我使勁才把手抽出來。

富貴眼睛盯著秀氣女人,一刻沒離,嘴張著,很陶醉的樣子。他坐我床上來,屁股一痿一痿,往秀氣女人身邊靠,虔誠地伸出手。

秀氣女人一把抓住富貴手,說,別動。忙按住,頭埋進富貴懷里,眼睛快貼上富貴的手,說,瞧你這條財運線,在這兒分枝,在這兒又回來了,這說明你有貴人相助。

富貴說,真的?

秀氣女人仰臉看他,眼睛在富貴的下巴頦下忽閃著,說,這手相還有假。

富貴嘆口氣說,哪里能有貴人?

秀氣女人說,我呀!我就能幫你。

富貴說,你?

秀氣女人說,不信?明天我就有一車皮子送過來,你要和我合伙,投點錢,準能掙大錢。

聽大姨說,你們掙錢挺辛苦,和我干,吃喝玩樂就把錢掙了。富貴,你這人打扮打扮,就是老板相,可惜,以前,你沒走對路。

富貴眼睛亮了。

胖女人不失時機地說,干皮客這行,得腦袋活,多少人都干發(fā)了。又湊我身邊 小聲說,能不能弄張虎皮?要不敢弄,知道啥地方有也行,每張好處費這個數(shù)。她伸出三個手指頭。我不管是三十、三百、三千的,賣虎皮我知道犯法,可這一路上別說看見,聽也是頭次聽說。

秀氣女人站起身,挺挺胸,又像是坐在灰堆上了,照屁股啪啪拍幾下,瞟富貴一眼,向門外走。

秀氣女人走后。富貴站窗前,踮腳往樓下看,像看見了什么,急轉(zhuǎn)身,從床邊包里翻出兩件干凈衣服穿上,往樓下跑。

我瞄胖女人一眼,她沒有走的意思,像是熱,解衣襟呼噠呼噠煽。

我靠床頭,裹緊衣服,領(lǐng)子豎起來,閉上眼睛。

胖女人嘖嘖兩聲,說,不會來事,死心眼。就聽砰的關(guān)門聲。

大三回來,我把剛才的事和他說了,他嘆了一口氣,躺自己床上。

夜就靜,靜里能聽見窗外蛐蛐絲絲縷縷的叫聲。

大三沒睡,翻幾次身,輕輕嘆息幾聲。過了好一會兒,他說,知道你沒睡,跟你說個事。

我問啥事?

他說,你知道我晚上總好出去走走的。有一回,我走到金老板辦公室前,見樓燈亮著,想進去和他打聽豬皮掉價掉多少,我剛走到樓下,一輛黑色轎車停門口,金老板和個高個兒往車門里塞兩個麻袋,麻袋一大一小,鼓鼓的,外面露出兩個虎尾巴。

媽呀,金老板敢弄虎皮?我說,你看準了?

他說,沒錯,虎尾巴好認,比牛尾巴粗,有一環(huán)一環(huán)黑黃相間的道兒。我怕金老板看見我,我躲樓角的黑影里。今天我又看見了,還是那輛黑轎車,還是金老板和那個高個兒,虎皮用黑布裹著,沒裹嚴實,往車里塞時,露出半截虎皮呢。

大三點支煙,我知道他很少抽煙的。許是被煙嗆著了,就扣扣咳幾聲。黑暗里煙的光亮忽明忽暗的閃。

半夜時,他把燈打著,叫醒我,說,別睡了,起來寫封信,告那小子,他媽的敢整虎皮!

我說沒啥根據(jù),怕寫了人家也不會查他。

他說,娘的,管他呢。就一張紙,少睡會兒覺,你用左手寫,無名信,咱是外地人,神人也不會知道是咱寫的。

我問,往哪寫?

他說,公安局。

我寫了。

第二天一早,我早早跑到郵局,把信塞進路邊的郵筒里。心咚咚跳著,跑出挺遠,回頭看那郵筒,綠綠的,像一名胖警察蹲著。

富貴第二天晚上才回來。我和大三回到旅店時,他正站在房間里,穿一身筆挺的新西服,脖子上又帶上了那條紫色的鳳尾領(lǐng)帶,一頭假發(fā)從中間分兩邊。唯一不變的是那顆痣,還那么美中不足的長在左腮上。富貴是來和我們話別的,他的自行車也賣了,他要去做大買賣了。

富貴滿臉喜悅。

大三面向墻壁,兩手背后邊,不看他。

我也無話可說,只能默默祝富貴好運。

富貴走門口,回頭和我們擺手,手指上閃著老球子的那枚金戒指。

半個月后,我和大三沿諾敏河兩岸,去內(nèi)蒙古的西瓦爾圖,再從查哈陽、漢古爾河鎮(zhèn),轉(zhuǎn)回到嫩江。我倆放心不下富貴,放不下我寫的那封舉報信。

走到金老板收皮子的地方,大門鎖了??丛鹤拥牧_鍋老頭蹲在門口。

大三說,你去問問,這老頭認識的皮客多,消息也多,說不定還能打聽到富貴的消息。

我說,我不敢。

大三說,真完蛋,拉稀了吧。他往我面前跨一步,舉一只手,四個指頭攥掌心里,小拇指伸直,往小拇指上吐一口,亮給我,說,你小子是這個。

那小拇指,就在我眼前彎幾下。

我真的有些怕,我怕金老板知道我寫了舉報信......

大三推我一把,說,去,瞧你這點出息。

當(dāng)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站在羅鍋老頭面前時,我的嘴不聽使喚,說出的話也語無倫次。我問羅鍋老頭,人呢?

羅鍋老頭說,啥人?

我說,不是,金......金老板他們......

羅鍋老頭把手放眉門上,遮住夕陽的光,看我,說,虎皮露餡了,給公安的人抓走了......就連胖女人也摻合進去了。

我跌跌撞撞地回大三身邊,他聽我說后,哈哈大笑,說,他媽的,活該。然后他又問我,你沒打聽打聽富貴怎么樣?

我說,我問了,富貴被秀氣女人騙了。身無分文,還是羅鍋老頭看他可憐,才介紹他去城南的一家養(yǎng)豬場喂豬。

大三一跺腳,說,走,找他去。

天剛黑時,我倆在那家養(yǎng)豬場見到了富貴。他還穿著那身西裝,西裝臟得已看不清原來的顏色了,領(lǐng)帶散開,系在腰上,頭發(fā)亂蓬蓬的,褲襠里的包給人閹去了蛋子,癟癟了。手上早沒了那枚戒指,臟兮兮的,拎著個桶,往槽里添食。

我和大三站他身后。大三的眼里閃著淚花。

富貴一點也不知道我和大三站他身后,待他直起腰時,大三一步上前,扯下富貴的頭套扔到豬圈里。那頭套像給人割下的人頭,在木槽邊滾動幾下。

有幾頭小豬以為啥好吃的,圍住拱。

富貴抬頭,看是我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抱住大三的腿,嗚嗚地哭。

我讓你能,你他媽的美呀!大三狠狠地踹了富貴一腳。

富貴一趔趄,摔倒了。他沒馬上起來,坐地上,雙手一下一下拍地,說,我真虎,咋就這么虎呢。

我木木的站著。

大三在富貴身邊來回走,腳踢一塊光溜溜的小石頭。小石頭在他腳前不情愿的滾。他走了好一會,才停下腳,從兜里掏出錢,遞給富貴,說,買臺自行車吧。

這天是八月節(jié)。

晚上,大三破天荒的從鄰家的飯店,買盆豬肉燉粉條。

我們都喝了酒。

大三和富貴似乎喝多了,光著古銅色的上身,跪在窗前,面向家鄉(xiāng)的方向,把酒杯舉過頭頂。

我不知道我啥時也移到窗前了。就見窗外的夜空有一堆一堆的星星,它們都一起向我眨眼。就見給星星圍起來的月亮,向我燦爛的歡笑。我知道這月亮是認識我的,是從老家一路跟蹤過來的??墒俏野l(fā)現(xiàn)那月亮的臉盤真大,真圓,比我在家鄉(xiāng)時的月亮大得多了,也圓得多了。

明天我們要離開嫩江,到漠河去。

聽說那里已經(jīng)下雪了。

如今,大三和富貴已經(jīng)歇在家里,不再當(dāng)皮客,平日打打小麻將,喝點小酒,而我,在縣城里有了一家自己的公司,批發(fā)和收購皮子。

人們叫我經(jīng)理,沒人再叫皮客了。

〔責(zé)任編輯 ?廉 ?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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