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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嬌黃的屋子

2015-03-16 05:57達斡爾族
草原 2015年3期
關鍵詞:老姨表姨小雪

晶 達(達斡爾族)

地板嬌黃的屋子

晶達(達斡爾族)

1

老姨回來以后,那屋的地板被刷成了奶黃色,就是雪白的奶油雪糕在冰柜里化了之后又重新凍住,雪糕邊緣的顏色會變深,那屋的地板就是那樣的顏色。不管之前或者之后,它呈現過其他色彩,我對它的印象就停留在新鮮的、嬌嫩的奶黃色。

那屋最開始住的人是姥爺。

但聽媽媽說,在整個房子的格局還沒有改動的時候,她也曾在那屋住過。那個時候,那屋的門框是月亮的形狀,圓圓的落在地上,門板是折疊的,我所能想象出來的門的模樣只能從古裝電視劇里的大宅里依尋。那是姥姥的杰作,據說全家人每個冬天由于姥姥莫名鐘愛的這種藝術感而忍寒挨凍——這種門要對付東北平原冬天零下三十度的氣溫實在是螳臂當車。

除了圓圓的月亮門,姥姥還設計了兩個橢圓形的鵝蛋門,不知道幾十年前那些老實巴交的工匠如何執(zhí)行了姥姥“匪夷所思”的想法,一個身材矮小、漢語又說得不太好的達斡爾族人民警察在修葺自家房屋的過程中,無師自通地化身成一個室內設計師,那些苦不堪言的工匠所不知道的是,姥姥所有的靈感都來自于一個畫本——《西廂記》。

記得我兒時每每看畫本的時候都急不可耐地瀏覽每頁圖片下方的文字,偶爾瞟一眼畫里的人,主要是主人公,對于配角都很難抽出時間給他們,就像現在看電影,看屏幕下方的字幕,看主演;不知道姥姥是如何穿透故事、穿透人物看到了畫師精心創(chuàng)作的背景,她的行為倒很像我現在認識的某些導演朋友,他們時常令人驚訝地留意著電影里的一切細節(jié)。

除了與嚴寒有悖,室內漂亮的月亮門和做工精細的鏤空窗子與室外院子里的奶牛洋草以及空氣里彌漫的牛糞味才是更加詭異的組合,可姥姥的固執(zhí)超越了一切,矮胖的身體就像一塊敦實的石頭,直到她去世,她不切實際的生活夢想對于全家人來說“終于”結束了,媽媽“終于”可以雇工匠拆了月亮門、修起擋風墻,這個房子就變成了我后來所看到的常規(guī)模樣。

唯有一個鵝蛋門被保留下來,在入門正對三米遠處,兩邊是墻,于是這個走廊變得像一個隧道,我每次穿過鵝蛋門進入昏暗的廚房時,都有一種穿越時空的感覺,有一種和姥姥親密接觸的感覺。

2

從我記事起,那屋住的人就是姥爺。我和媽媽住在西北角小屋里新砌的火炕上,據說姥姥在的時候,那里曾是廚房。我們小屋的外面是一個很大的客廳,客廳的門跟姥爺那屋的門正對著分布在走廊兩邊,是那種拉著彈簧的木質門,每次家里來客人的時候,不管是親戚還是朋友,大家從不到我們的客廳來,而是直接進入姥爺的屋子,坐在他偌大的炕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屋有一個12寸的彩色電視機。

我所認識的姥爺已經不是老姨和媽媽筆下那個酒鬼“惡魔”,他總是穿著一身淺灰色的中山裝,戴著一個米色的寬檐帆布帽,坐在正門前面水泥地上擺著的一個小板凳上。那個板凳是擺在那里而不是釘在那里,可是不知道為什么姥爺每天坐的位置都一樣,坐在那里曬太陽、臨風、吐痰,看幾米遠的大門外走過形形色色的人,就像看一個熒屏。

媽媽說,姥爺總是拖著偏癱的身子,右手拄著拐杖,左手夾在肋下,領著我去不遠的老田家小賣店買零食,我一點都不記得了。只知道姥爺如果不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就在那屋看12寸的電視。

電視上有8個按鈕,是8個頻道,那個扁扁的按鈕按下去會發(fā)出“咔嗒”一聲,按下這個鈕,另一個就會彈起來,就像在打地鼠,所以我很熱衷于做姥爺甚至全家人的人體遙控器。就算沒人指使我,我偶爾也會帶著小伙伴站在那里偷偷地瘋狂地“打地鼠”,聽著按鈕們被死死按下去之后不停發(fā)出的“咔嗒咔嗒”聲,成就感十足。電視開著的時候,如果按鈕沒有被死死按下去,那么會出現所有按鈕都挺立著的情況,這個時候電視上的畫面會消失,布滿不斷跳動的黑白雪花,近距離觀看刺得我眼睛漲疼,所以按鈕必須被“死死”按下,徹底!不留余地!然后彩色的畫面又出現了,感覺自己像個魔術師。

電視被偷的事我不確定發(fā)生在姥爺去世之前還是之后。姥爺去世的時候是深夜,我似乎聽到一些熙攘的聲音,隔著客廳看到那屋恍惚的燈光,第二天卻是在大姨家的炕上醒來的。大人們都不知去向,只有表哥表姐陪著我,再回家的時候已經找不到姥爺了。直到現在我還是感覺姥爺去世這件事在我心里那么輕描淡寫,沒有看到他靜靜地躺在什么地方,沒有看到一張表情和藹的黑白照片,沒有看到全家人穿著喪服的情景,沒有聽到撕心裂肺的哭泣,什么也沒有,只是從那個夜晚之后,我的生命中再也沒有姥爺這個人了。

3

老姨是在那屋住的時間最長的人。她是一個把炕當床的人。

住過炕的人都知道炕是一個正方形或者長方形的,一般比板凳高,四邊至少有兩邊是跟墻成90度角砌在一起的,如果第三邊也挨著墻,那一定是有窗戶的那面墻。人們會選擇炕上兩面都有墻的“安全區(qū)域”摞疊好的被褥,一層一層摞上去,之后用一張被單蒙上,不是簡單地隨便一蒙,而是把這個由被褥摞成的長方體沒挨墻的兩面都整齊地蓋好,我媽媽會在長方體的上方折出一個三角形,它是多余被單重疊的地方。于是這個長方體就有了名字——被垛,而這個行為則被稱作“扇被單兒”。

姥爺沒去世之前,我總看到媽媽站在那屋的炕上扇被單兒的情景;老姨回來之后,那屋的被垛就消失了。她把好幾層褥子鋪在炕的中央,蠟染的床單就那么散在褥子四周,被子安然地像一個鍋蓋蓋在褥子和枕頭之上,每到晚上她鉆進去就睡了。有的時候,她躺在被窩里看電視——一臺新買的21寸大彩電,有遙控器,我不用再跑過去按出“咔嗒”的聲音,媽媽盤腿坐在炕上按遙控器上的按鈕,毫無聲音,現在回想起來,總是給她按上頤指氣使的神情。

我從心底里認同老姨從不疊被的行為,打小就對疊被有一種抵觸——每天晚上一層一層地鋪好,睡一覺,早上又一層一層地疊回去,覺得甚是多余。老姨的行為讓我有了勇氣,開始向媽媽抱怨,媽媽是那種冷不丁就毒舌一下的女人,她答:那你還吃飯干什么?反正吃了也要拉掉。多年后看到韓寒也有這種理論——為什么要疊被呢?反正是要鋪開來睡的。頗有一種英雄所見略同之感。

老姨有的時候不喜歡我去她的屋子玩,可能是因為她要寫作,也可能是因為,用她們的話說,我屁股上有鉤子,總在她的“床上”“委嗤”,把她鋪得像睡美人似的被褥坐得皺皺巴巴、面目全非。后來,她提議把大彩電搬到我和媽媽住的小屋,興許是她受不了我一到假期就一下午一下午地看《新白娘子傳奇》了吧。沒了電視,盡管很渴望,但很難再理直氣壯地進她房間,她話少,坐在她的炕上,沒什么聊的,沒什么玩的,雖然我很小,也能有些許尷尬的感受。

后來,準姨夫的到來再次成了我大搖大擺進她房間的理由,有時候把大搖大擺換成火速奔跑——每天傍晚放學,沖進她的房間,把地板踏得“piapia”響,把準姨夫泡在杯子里的紅茶一喝到底。要說杯子,真是巨大,可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杯子,是以前裝雀巢咖啡顆粒的玻璃罐,那個時候的人總喜歡用罐頭瓶當杯子,粗粗胖胖的,姨夫的雀巢咖啡罐還算比較有造型的了。

我很愛姨夫這個人,他總把我逗得咯咯笑,總伸出他那曾經被樹枝捅穿的舌頭嚇唬我,我愛那個時候家里的氣氛,他的到來讓我的家從溫暖變成了熱烈。

可我并不知道他有一天是要將老姨帶走的,帶到一個離我的家鄉(xiāng)有上百公里遠的城市?;鹧嬉话愕臒崃覒怯写鷥r的,你燃起了火堆,總要燒掉一些樹枝,等火熄滅的時候,那涼意就更明顯。

老姨走了以后,那屋的炕上沒了被垛,也沒了被窩。

只有一張格子花紋的地板革,上面不時落些灰塵。

4

房子空蕩蕩的,日子久了,漫長的寒冬就更難挨。

那時候,一個叫榮芳的表姨剛剛離婚,帶著一個叫小雪的孩子,四五歲。她前夫是旗烏蘭牧騎歌舞團的一個舞蹈演員,只不過這個男人并不以舞出名,而是以“酒鬼”聞名大街小巷。

表姨帶著小雪搬進了那個地板還沒有褪色的房間,她是一個歌手,嗓門何止嘹亮,每每說話都似乎將屋內的氣溫升高。小雪理著短發(fā),像長在頭上的絨毛,介于金色和亞麻色之間,有一些達斡爾族人天生像染過頭發(fā)。她骨骼精細,卻淘氣得像一只小山羊。雖然我才三年級,但是我的個頭已經很高了,總坐在班級的最后一排,小雪是一個小矮人,她的頭只到我的腰,她總是用雙臂環(huán)住我的臀,使勁抬頭看我傻樂。

媽媽是在那個時候買了“黑耳朵”給我,一只耳朵黑黑,眼睛黑黑,身上有黑色斑點的草兔。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兔子,竟然不是傳說中的渾身雪白白,雙眼紅彤彤,我傻了吧唧地料定它是一只非凡的兔子。它喜歡串門,總在各屋竄來竄去,總大搖大擺地跳進那個屋子,有時把從別處踩來的土印在嬌黃的地板上,像以前的我。

她們來了不久以后,小雪被表姨改名為娥眉,我猜想她是想跟過去徹底告別吧,可“酒鬼”并不這么想,總要來看女兒。我見天聽表姨嘴里提起他總是充滿蔑視,以至于我每次聽到他的名字也下意識地撇著嘴。在表姨的描述中,他似乎沒有一天不是爛醉如泥,可他來看女兒的那天卻非常清醒。

他拎著一袋水果從我們家院子的大門小心翼翼地走近我們,客氣地跟媽媽打了招呼,還有我。我并沒有見到他抱小雪的樣子,也聽不見他們在屋子里說些什么,他進去之后就將那屋的門半掩著,可我能感受到父女重聚之后的喜悅、幸福、興奮,好像什么字眼也不足以表達,那是我從沒感受過的。我只記得我也曾從遠處張開雙臂向我高大的父親奔去,當我到了他的面前,他只是冷冷地說,他馬上就要離開了,身邊還站著那個把他搶走的女人。

那天,我用一根小樹枝打我的貓,它發(fā)出前所未有的慘叫。媽媽從廚房出來后并沒有責備我,她問我是不是因為正軍來看小雪讓我想起了爸爸,我撲到她的懷里號啕地哭,我說,我的爸爸連一個酒鬼都不如。

表姨和小雪好像是我不在家的時候搬走的,我腦中從沒有那樣一個印象,她們在裝包裝車的印象,就像我不知道她們當初是怎么來的,突然在一個放學的傍晚,她們就出現在那個屋子,突然在一個放學的傍晚,她們又消失了。搬走的原因我也不甚清楚,至今也沒有問。只記得當初的我并沒有害怕她們的離開,也許是因為我更害怕看到他們父女一次又一次在我眼前重聚吧。

有一天,我和媽媽鎖門正要走,突然聽見已經空蕩蕩的那屋傳來擊打地板的聲音,那頻率比人的腳步快得多,我們好奇起來,俯在窗戶一看,是黑耳朵在試圖躍到炕上———它從遠處狠命奔跑助力,到炕邊上一跳。我們觀看的時候,它一次也沒有成功,不過應該有成功的時候,因為電視機搬回去沒多久,遙控器的按鈕就已經被它全部咬掉了。

我想,也好,那偌大的屋子放一個21寸的彩電,那偌大的炕上,蹲著一只黑耳朵黑眼睛的兔子。

5

表姨她們在的時候,那屋的地板就已經斑駁了,一塊一塊的磨損,像一朵一朵醬色的碎花。表姨愛穿高跟鞋,堅硬的粗細不等的跟兒,所以她把地板踩出的聲音跟我不一樣,是“咔咔”聲,非常鏗鏘,就像她的生命。

我再也不像老姨在的時候那樣,每每踩在她親手粉刷的地板上都小心翼翼、膽戰(zhàn)心驚,我也不用擔心把她的床單“委嗤”皺了之后她有些不悅的臉。我把我所有的玩具擺了一炕,在炕上隨即挑選位置“鑄造宮殿”“建造村落”,以及壞蛋們的“巢穴”。

兔子丟了以后,電視又被媽媽折騰回了我們的小屋,媽媽似乎也放棄了家里會熱鬧起來的愿望,索性不拼命燒那屋的炕和火墻了,愈加寒冷的房間漸漸被摒棄,家里的貓咪也不愛進去。

我記得有一個夏天,我跟好友娃娃去她親戚家玩,結果躺在人家的炕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也不記得回家的路,直到她媽媽決定回去我們才離開。我到家的時候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但時間已近8點,我走進院子,看到整個房子灰蒙蒙一片,不知道是停電了還是媽媽沒有開燈,總之那種朦朧的灰暗壓抑著我。走近房門時,看到媽媽坐在那屋炕上的身影,我抿著嘴唇走過去,她沒有說一句話就把我按在炕上照著我的屁股拍了幾下,并不疼,她哭泣的聲音才讓我疼。

她說,她走了好幾個地方都找不到我。

我至今也沒想通媽媽為什么會坐在那個房間等我,那屋的地板不是早就不再嬌黃了么?

6

1996年,我10歲,媽媽的單位蓋起了家屬樓,我們終于要告別這間有院子的平房。房子加院子連同我們所有人曾經的氣息和一只黃白相間的虎斑貓一共賣了兩萬兩千塊錢。

媽媽在那間屋子空曠的炕上和地板上打包我們全部的家當,虎斑貓這個時候已經六歲了,它叫葛日威。當媽媽告訴它,我們就要搬到樓里,讓它留在老房子的時候,它像默認了一般沒有做任何辯白就垂著頭走開了,只是顯得有些難過。我看著媽媽在那個屋子打了無數個包裹,看著她用塑料繩捆了一個又一個,根本沒有意識到這是我與那個屋子最后的交集。

聽說這個有院子的平房是姥姥在上世紀70年代末蓋起來的,虎斑貓葛日威是這個平房里唯一降生過的生命,它的媽媽生它在那個房間上面的二層棚里,是老姨使用那個房間的時期。姥姥在這個房子里死去,姥爺在這個房子里死去,葛日威的媽媽在這個房子里死去,我們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了這個房子,留它做了最后的堅守。

我回去過,在門廊見過它一次,它不吃不喝不理人。

再去的時候,它也死了。院子里的樹都被砍掉了,平房被新主人刷成了其他的顏色———對我來說非常怪異且陌生的顏色。(責任編輯楊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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