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瑟夫·斯蒂格利茨++牛華勇++朱克力
時至今日,中國經濟轉型已經不再是一個如何進行的問題,而是如何深化與升級的問題。不論是“后發(fā)優(yōu)勢”,還是“邊緣革命”,抑或是“畫馬理論”,記載的都是前三十年改革激動人心的圖景。中國的經濟社會制度的變革路徑,在大多數(shù)人還沒有來得及仔細思考時,已經一點點地走上了全新的道路。
對于漫長的中國歷史來說,改革開放雖然只是極其短暫的一瞬,但它開啟的是全新的中國現(xiàn)代化之路,注定會成為改變歷史的重要一環(huán)。盡管中國已從全世界最貧窮的國家之一,發(fā)展到一個中等收入國家,從經濟總量看,也已經重新回到全球最大的經濟體之一。但今天的人們爭論改革是否已經取得最終的成功,還為時尚早。在今天中國的媒體和網絡上,發(fā)表自己對當今中國和未來走勢的看法是政府官員、社會公知、城市白領們比較熱衷的公共活動之一。盡管人們經常毫不留情地批評今天中國社會存在的各種問題——腐敗、環(huán)境、經濟結構、社會治理、教育醫(yī)療……但賺錢的沖動并沒有讓人們變得忘卻對命運的思考,那些或左的或右的,或激進或保守的爭論,足以預示著一批富有社會責任感的人,始終在把個人的命運與民族的命運緊密結合在一起。
變革模式期待高質量轉型
當前的中國反腐,叫做“蒼蠅老虎一起打”。蒼蠅老虎這樣的說法,旨在形象地比喻各種大小貪官。每只老虎都有一片屬于自己的森林,成為圈外人士無法想象的森林大帝。中央政府的反腐口號迅速演變成了一場風暴,得到了民眾支持的最高領導層,看來有決心與之前的腐敗決裂。反對腐敗本身找準了解決社會問題的突破口,如果處理得當,將對彌合社會因收入分配而帶來的裂痕起到積極作用。
但決策層所面臨的問題,遠遠不止反腐那么簡單。腐敗在很大程度上,只是矛盾的焦點,而不是矛盾本身。社會的矛盾更多來自于:社會成員缺少共同價值觀,對于國家、改革等議題的認知混亂錯位,社會缺少一種便捷有效的方法拉近社會各階層之間的觀點分歧,社會治理體系傾向于掩蓋而不是解決根本問題等。善良的說法是,隨著改革的深化,現(xiàn)在解決不了的問題,慢慢會隨著改革的深化迎刃而解;惡毒一點的說法是,只要我的任期內不出現(xiàn)難以收拾的局面就好,解決問題自有后來人。
實用主義,而不是任何一種舶來的或者原創(chuàng)的其他有名有姓的主義,成為中國真正居于統(tǒng)領地位的思想模式。誠然,實用主義給了人們打破原有體系的機會,鼓勵人們創(chuàng)特例,抄近路,繞規(guī)則,“先上車,后補票”,使新生事物有了發(fā)芽生長的空間,但也造成人們普遍性地無視任何規(guī)則,習慣于通過破壞規(guī)則的方法來謀求個人與組織的短期利益,無視集體和長期利益。
競爭性企業(yè)的行業(yè)自律和自我約束出現(xiàn)類似的問題。在市場競爭中,買方與賣方的信息不對稱,給賣方一個暫時的信息優(yōu)勢,機會主義的企業(yè)家和管理者樂此不疲地利用這一優(yōu)勢賺取短期利益。中國的微觀市場層面,產品質量和安全性一直是公眾擔憂的焦點。上海福喜事件是最新發(fā)酵的食品公共安全事件,與之前的案例不同,這不是一家街邊作坊或者黑心小店,這是一家具有良好聲譽的所謂國際品牌,其在母國和其他國家的聲譽一直良好,并且受到幾乎所有中國一線國際快餐品牌的信任,是麥當勞、肯德基、棒約翰、必勝客、漢堡王、德克士等品牌的主要供貨商。盡管肯德基與麥當勞在歷史上也曾經出現(xiàn)過無數(shù)次的產品質量爭議,但這一次無疑是其進入中國市場以來最為嚴重的危機。一個很重要的問題是:為什么一家在其他國家記錄良好的企業(yè),卻在中國“本地化”為一家干著惡劣勾當?shù)臒o良商家。中國消費者感覺到了被區(qū)別對待的被欺騙感,他們的失望是建立在對國際品牌更高信任基礎上的,但國際品牌顯然沒有珍惜消費者難得的信任。
食品企業(yè)的問題,僅僅是整個微觀企業(yè)競爭的縮影。隨著媒體的開放,信息傳播方式的革命,越來越多的問題暴露在公眾面前,既讓人覺得惱火,也為問題的暴露和解決提供了可能。必須指出的一點是,對于企業(yè)競爭秩序的批評,并不代表一種悲觀主義,相反,我們必須注意到,這些問題能夠暴露并經由媒體公開討論與指責,很可能是信息傳播模式帶來的變化,而不見得是市場秩序的惡化。今天與以前最大的區(qū)別,是信息壟斷的減弱,使同樣的問題有了公開探討的機會。
從微觀企業(yè)的競爭,我們又不得不引申到政府對微觀經濟的管制。中國的經濟管制邏輯,與西方工業(yè)國正好相反。英美經濟管制的特點,是先有自由市場,在自由市場暴露出問題以后,逐步形成政府監(jiān)管。中國經濟管制的特點,是先有計劃經濟,在計劃經濟崩潰以后,逐步在不同的領域有限度放松。中國改革的三十年,就是政府向市場償還權利的三十年。在改革三十年以后,中國依然是一個高度依賴計劃體系管制的經濟體,政府部門對于市場的發(fā)育成長進行指導和控制,慣于用審批而不是監(jiān)管的方式管理經濟。上海自貿區(qū)的推動,是中央政府試圖給全國的政府部門一個明確的信號,在一個市場經濟國家中,“負面清單管理”是還權于民的最好方式。盡管這一信號并沒有得到各級政府公務部門行動上的熱烈響應,但其象征意義代表了中國最高領導層對于什么是理想中的市場經濟有著正確的看法和堅定的信仰。
在實用主義的指導下,個人、企業(yè)和政府,都沒有能夠很好地思考長遠利益,而是醉心于眼前財富的積累與成功。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在中國經濟高速增長三十年以后,平均主義思潮再次回到了底層民眾當中,仇富、仇官對于部分人來說,已經成為他們獲取心里平衡的重要釋放。平均主義雖然給中國帶來了災難,但實用主義正在矯枉過正,帶領人們走向另一個極端。嚴重的拜金主義、貧富分化,個人財富膨脹、社會秩序混亂,也將把社會引向另外一個災難。這種現(xiàn)實回歸到鄧小平所講的中國主要是防止“左”的局面上去了。
實用主義已然深刻改變了中國,但它無法許給這個國家更好的未來。
中國社會需要調整舊有的變革模式,尋求更高質量的轉型。今天改革所面臨的問題,不僅是經濟存量的改革,也不僅是增長模式的改革,而是整個社會變革模式的改革。
復雜格局下的改革突破點
新政府所選擇的改革突破點,有些超出大部分人的預料。薄案之后,打擊蒼蠅老虎的步伐并沒有停止。新政府太了解中國當前矛盾的根源,收入分配不公以及公眾對產生收入分配不公背后原因的痛恨,主要來自于改革三十年來尋租階層脫序的行為方式。他們利用手中的權力,編織出龐大的腐敗網絡,制造出各種離奇的故事。民眾對這些貪污腐敗行為恨之入骨。對腐敗的拒不妥協(xié)的態(tài)度,可以在最短的時間之內凝聚民心,也可以在最短的時間之內,打掉那些名義上支持改革,實則拼盡全力維護特權的腐敗團體,為進一步制度化的改革鋪路。
打擊蒼蠅老虎之外,新政府的外交策略也發(fā)生了明顯的變化。在國際政治中,單個國家的選擇,往往沒有特別多的選項。尤其是對于國力日漸上升的新興國家來說,風欲靜而樹不止,有時候能做的選擇,也只是順應潮流。鄧小平留下的外交遺產,可以用四個字來概括,那就是“韜光養(yǎng)晦”。這四個字也經常是中國官場文化,甚至為人處世哲學中,對年輕一代的基本要求。通過低調行事,決不當頭,先讓自己強大起來,再與別人進行抗衡。
肅貪和外交盡管都非常重要,不過對于新政府來說,經濟發(fā)展依然是更為嚴峻的考驗。在四萬億刺激計劃后續(xù)乏力、國有企業(yè)快速擴張、私人經濟深感壓抑的背景下,新政府需要推出一些果斷的政策,重拾民眾在經濟發(fā)展領域對政府的信心。
自貿區(qū)效益與改革經濟學
2013年8月22日,商務部通報國務院正式批準設立中國(上海)自由貿易試驗區(qū)。這個決定,使得“負面清單管理”這一詞匯,迅速地在中國普及。中國民間,尤其是普通百姓,做夢也難以理解一個近乎看不到政府的經濟,會是怎樣的一個情形。人們雖然知道遠在上海的那一小塊地方和自己不一定有什么關系,但大都意識到這必定是新政府向外釋放的一個重要政策信號。政府官員們的理解自然就深刻得多了,因為他們最清楚,中國武裝到牙齒的各種審批、準入制度是為何被制定以及如何被制定的?!柏撁媲鍐喂芾怼币馕吨?,凡是法律沒有禁止的事項,企業(yè)都是可以做的,只要不觸犯法律和監(jiān)管底線,一切都應該由企業(yè)和個人自主決定。對于一線的政府管理人員來說,自貿區(qū)政策如果在全國逐步推開,將意味著,他們中的大部分職位不再有設立的意義。
隨著自貿區(qū)政策示范效應,國務院推廣的負面清單管理,首先以取消部分行政審批的方式推開了。中國第十二屆全國人大第一次會議批準的《國務院機構改革和職能轉變方案》,要求減少和下放投資審批事項,減少和下放生產經營活動審批事項,減少資質資格許可和認定,取消不合法不合理的行政事業(yè)性收費和政府性基金項目。自推行以來,中國國務院已經取消和下放了100多項行政審批權。這意味著,建設更加自由的市場環(huán)境的改革已經正式開始。
除此之外,新政府處理經濟事務的手法也與前一屆政府表現(xiàn)出了完全不同的風格。被巴克萊公司總結為“克強經濟學”的新的經濟政策原則也已經初現(xiàn)雛形。內容包括了“不出臺刺激措施”、“去杠桿化”以及“結構性改革”,其核心是向市場放權讓利。
2013年5月開始,中國資金市場出現(xiàn)了非常緊張的局面,6月份,同業(yè)拆借市場的利率飆升,市場流動性緊張。中國政府并沒有如以往一樣出臺寬松的政策,或者出面緊急救市,中國央行發(fā)表的言論都顯示,中國決策者決心約束國內的放貸機構。雖然這一做法引發(fā)了中國股票和信貸市場的短暫動蕩,但中國決策者也看到了一些支持力量。比如,財新網就在一篇社評文章中說,央行堅持審慎的貨幣政策、拒絕被利益集團所挾持的做法是正確的。甚至在北京的金融圈,貨幣寬松政策的受益者們中,也不乏該政策的大批支持者,他們認為,盡管短期內會經歷一些困難,但從長期看,金融風險的控制、金融市場的進一步發(fā)展,都必須通過這種方式來進行。
“克強經濟學”的做法,不可避免地會經歷一些陣痛,不過中央政府顯然已經做好了承受痛苦的準備,高層更希望為中國的結構性改革鋪平道路。巴克萊銀行的分析表明,決策者們可能也希望將強化市場紀律作為放開利率和資本項目的一個預備步驟。從中國正在進行的各種政策討論看,改革預計還將在其他幾個領域展開。這些領域包括行政控制、土地使用和壟斷行業(yè)等。甚至連李克強總理自己所強調的城鎮(zhèn)化,也沒有如往常一樣出現(xiàn)一窩蜂地圈地和擴張的態(tài)勢,而是表現(xiàn)為更加有條不紊地推進。
更大的考驗來自經濟下滑,因為經濟下滑經常會伴隨著一系列問題的出現(xiàn):企業(yè)業(yè)績下降、大批倒閉、大面積失業(yè)、政府財政收入下滑、債務問題凸顯、社會不穩(wěn)定因素增加等等。作為凱恩斯主義在全球最大的信徒,中國政府三十年來應對經濟下滑的策略是基本一致的,甚至還對凱恩斯主義做了小小的修正,主要是修正那些對擴大政府權力不利的地方。中國的凱恩斯主義實踐的主要表現(xiàn)是,在財政政策上,從來都不涉及大規(guī)模的減稅,只是不斷地增加財政收入和支出。中國政府把這種政策稱為“積極的財政政策”,而不是凱恩斯所宣稱的“寬松的財政政策”。比如四萬億的刺激政策,就是這一修正理論的典型應用。
中國理論界感受到了自20世紀90年代初期以來最為令人激動的時期,變得異?;钴S,一場又一場的改革方案解讀、自貿區(qū)探討、各種紀念會議。讓人看到了十五年來不曾有過的活躍。
發(fā)生在楊小凱紀念研討會上的林(毅夫)張(維迎)之辯,代表了兩個改革家之間用不同視角觀察中國后的爭論,他們的爭論,正是今天中國真實改革所面臨挑戰(zhàn)的寫照。這兩位經濟學家都背負了諸多壓力,前者經常被網友指責為給政府唱贊歌,后者則被抨擊為資本家利益集團的代言人。在這場由復旦大學舉辦的學術會議上,林毅夫盛贊中國的有為政府,指出中國改革開放一直沿著一條非常正確的道路前行,未來的中國是充滿希望的。張維迎則堅持,政府需要反思管理經濟的方式,如果到今天還不能減少干預,那么改革的未來難以預言成功。
很明顯,對于政府來說,充分吸收左中右各派的觀點,對于做出符合中國實際的理性政策,非常重要。
從漸進改革到微創(chuàng)革命
“后發(fā)優(yōu)勢”和“后發(fā)劣勢”并不是截然對立的兩個觀點,它們只是從不同角度來嘗試解釋改革?!昂蟀l(fā)優(yōu)勢”所闡述的,是由于已經有先進國家的標桿,后起國家只要認真總結經驗,努力學習,就有可能在技術、制度等各個方面縮短摸索的時間,更快地實現(xiàn)工業(yè)化和現(xiàn)代化。而“后發(fā)劣勢”的擔心,是后起國家把主要注意力放在技術層面,而忽視了制度層面的改革,錯過了制度改革的最佳時機,從而把經濟從長期中拖入低增長、多矛盾的陷阱。我們經常可以看到的一個用語,叫做“拉美化”,就是指拉美國家在經濟發(fā)展到一定階段以后,出現(xiàn)長期的經濟危機、政權更迭與社會矛盾激化。要防止“拉美化”或者防止后發(fā)劣勢的出現(xiàn),需要一個國家在進入中等收入水平以后,適時地改進社會治理、平衡收入差距、健全市場機制,讓社會安然地進入發(fā)達經濟體的行列。“后發(fā)劣勢”的強調者擔心政府對于早期經濟增長的經驗過度沉迷,從而使得自己無法適時轉型。
中國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的傳統(tǒng)的漸進改革,有兩個非常重要的特點不能忽視:
一是“摸著石頭過河”。隨著中國經濟的不斷增長,摸石頭的理論開始受到越來越多經濟學家的質疑,他們認為,當經濟發(fā)展達到一定的水平時,就需要對改革做出更加細致的規(guī)劃,以免走到中等收入國家的陷阱。從“十二五”規(guī)劃開始,中國政府把“頂層設計”一詞放到了政府文件中。這個變化,將是未來的漸進改革與過去漸進改革的一個重要區(qū)別。
二是邊緣革命。正如科斯所言,中國經濟改革從一開始就不是一個精心構造的改革,而是為了解決面臨的問題而一點點采取的對策。發(fā)端于民間的創(chuàng)新而不是政府控制的核心部門的創(chuàng)新,是中國經濟創(chuàng)新的主要來源,科斯將其稱為“邊緣革命”。而政府不斷地釋放市場空間,是保證創(chuàng)新進行的一個重要基礎。到今天,中國政府給市場所釋放的空間,已經越來越接近于飽和。如果不重新調整未來社會治理的創(chuàng)新機制,邊緣革命就有彈盡糧絕的危機。因此,未來的社會創(chuàng)新,需要由政府和市場機構共同來完成。
政府的頂層設計,與市場積極創(chuàng)新的結合,必將改變之前略帶“盲目”的漸進改革和邊緣革命模式,而進入到有明確目標的更為精準的創(chuàng)新模式,我們把這種新的模式稱為“微創(chuàng)革命”。
與之前的改革模式相比,“微創(chuàng)革命”更加注重改革的質量,需要通過更為精準的靶心式的精細調整,在關心公眾心理、企業(yè)社會責任、經濟可持續(xù)發(fā)展、形成良治政府等的條件下,通過制定完整可行的改革思路,對需要改革的病痛位置,適量用藥,最大程度地減少社會不適,實現(xiàn)經濟社會的進一步轉型,順利渡過中等收入陷阱?!拔?chuàng)革命”是對漸進改革和邊緣革命的自然延續(xù),是前三十年改革模式的升級版本。它不謀求進行暴風驟雨的改革,也要防止改革進入到更加困難的境地。
未來十年甚至更長時間的改革,已經被描述出清晰的原則和目標。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如何采用“微創(chuàng)革命”的方法,一步步執(zhí)行既定的目標。當下打造“改革的執(zhí)行力”,而不是反復無解的爭論,是擺在全體改革者面前的最重要課題。培養(yǎng)一批了解中國與世界的改革實干派社會精英,是關乎中國改革成敗的關鍵,也是改革執(zhí)行力的真正來源。
(作者分別為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北京外國語大學國際商學院院長;智石經濟研究院執(zhí)行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