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松芳
(中山大學 中國古文獻研究所,廣州510275)
澹歸(1614—1680),俗姓金,名堡,字道隱,號衛(wèi)公,浙江仁和(今杭州)人。明崇禎十三年(1640)進士,曾任臨清知州,頗有政聲。清兵入關后,隨南明隆武帝入閩,擢兵科給事中。再入肇慶永歷政權,以才干自許,又直言不阿,有“五虎”之稱。后在黨爭中備受抨擊,“幾死者數四”。遂辭官落發(fā)為僧,法名性因;后至廣州海幢寺人天然和尚門下,改法名今釋。清順治十八年(1661)赴丹霞山創(chuàng)建別傳寺,為此胼手胝足,走州撞府,遍結善緣,但也因此多受爭議乃至譏貶,而實以天下蒼生為念,不恃隱遁為高,從其富于著述,而屢遭禁毀,已可窺見端倪。其為錢謙益《列朝詩集傳》所作的序言,就頗多待發(fā)之覆,其中因劉基而引發(fā)的遺民心態(tài),微言大義,尤須表出。全序如下:
《列朝詩集傳》,虞山未竟之書,然而不欲竟。其不欲竟,蓋有所待也?!秱鳌酚泻饺税资?,死于庚寅冬,則此書之成,兩都、閩、粵盡矣。北之死義,僅載范吳橋,余豈無詩?乃至東林北寺之禍,所與同名黨人,一一不載。虞山未忍視一線滇云為崖門殘局,以此書留未竟之案,待諸后起者,其志固足悲也。《覆瓿》、《犁眉》分為二集,即以青田分為二人,其于佐命之勛,名與而實不與,以為其跡非其心耳。心至而跡不至,則其言長;跡至而心不至,則其言短;觀于言之長短,而見其心之所存。故曰古之大人志士,義心苦調,有非旂常竹帛可以測其淺深者,斯亦千秋之篤論也。析青田為二人,一以為元之遺民,一以為明之功臣,則凡為功臣者皆不害為遺民,虞山其為今之后死者寬假歟?為今之后起者興起歟?吾不得而知,特知其意不在詩,于是蕭子孟昉取其傳而舍其詩。詩者,訟之聚也。虞山之論,以北地為兵氣,以竟陵為鬼趣,詩道變而國運衰,其獄詞甚厲。夫國運隨乎政本,王、李、鐘、譚非當軸者,既不受獄,獄無所歸。虞山平生游好,皆取其雄俊激發(fā),留意用世,思得當而扼于無所試,一傳之中,三致意焉。即如王逢、戴良之于元,陳基、張憲之于淮,王翰之于閩,表章不遺余力。其終也,惻愴于朝鮮鄭夢周之冤,辨核嚴正,將使屬國陪臣,九京吐氣。是皆拜亡之余,而未嘗移獄于其詩,則遺山之意果不在于詩也?;蛑^虞山不能建黨人之壁壘,而為詩人建旗鼓,若欲爭勝負于聲律也者。人固不易知,書亦豈易讀耶?孟昉有雋才,于古人著述,一覽即識其大義,其力可以為虞山竟此書而不為竟,亦所以存虞山有待之志,俾后起者有得而論之。嗚呼!虞山一身之心跡,可以聽諸天下而無言矣。[1]204
這篇序言,無論對于研究澹歸本人,還是對于研究錢謙益,都是一篇重要文獻,其中一些觀點,如“析青田為二人,一以為元之遺民,一以為明之功臣,則凡為功臣者皆不害為遺民”等,震古鑠今;提出的一些問題,如“虞山其為今之后死者寬假歟?為今之后起者興起歟?”等,實足發(fā)覆表微。鑒于無論澹歸抑或錢謙益氏,都反復強調知人論世的重要,今就以《列傳詩集傳序》為中心,循知人論世之軌轍,考辨文章寫作的相關背景,辨微發(fā)覆,以有所得。
“人固不易知,書亦豈易讀耶?”知人得論世。那我們就先看看澹歸如何“知”錢謙益,此乃申論這篇傳序的前提和基礎。且陳寅恪先生也認為這篇傳序最得錢氏編撰《列朝詩集》的本意:“道隱論牧齋編《列朝詩集》,其主旨在修史,并暗寓復明之意,而論詩乃屬次要者。就寅恪所見諸家評《列朝詩集》之言,唯澹歸最能得其款要?!保?]1008
澹歸與錢謙益算是半個老鄉(xiāng),雖曾同仕于崇禎朝,但一個外放,一個在朝,交往如何,詳情不知,而且兩人年齡輩份也相去懸殊。不過,從他們的文字交往中,倒未見出這些差異來,只是見到他們的同心相契。如錢謙益的《復澹歸釋公(即金道隱)》:“東皋一別,閑云野鶴,行跡相聞,卻如時時在瓶拂間。昔人言菩薩如系線之雀,一提即返,我兩人心心相向,便是雀腳上一線也。衰老叢殘,惡風伏火,日夜煎逼,都無了時。幸得賣聲空門,埋頭縮頸,向幾行葛藤文句,尋個鄧隱峰隱身去處,用此少自安穩(wěn)耳?!庇郑骸叭A首和上仗昔楗椎告眾因緣,今承天然和尚偕老兄著重托付,銘何敢辭。法門訛濫,殷憂耿切,亦欲借此文少申格量也。引大慧方外人忠孝一段,鄙意良有寄托,所云‘白晲碧血,長留佛種’者,指秋濤、正希二相公及吾徒黎美周輩也。所云‘條衣應缽,同歸法王’者,指吾道隱先生也。措語隱謎,亦定、哀微辭之例,聊為座右指明?!鲞b萬里,裁復數行。嶺樹滇云,修心極目。臨緘及此,但有老淚將寄,不堪多及?!保?]1392
他們的這種“心心相向”,還有一因緣,即是同歸法海。在錢謙益晚年心向空門的時候,澹歸也因時事所迫皈依了佛門。像《酬錢牧齋宗伯壬辰見寄原韻》就明確揭示了他們之間的法海因緣:“蒼江白浪夢初殘,游戲同歸法海瀾。未謝閑名還熱客,現(xiàn)成公案付秋官。雙魚遠韻三年續(xù),百感勞生一曲蟠。撥盡孤燈猶獨立,數聲宿鳥報更闌。”《又贈牧齋》:“楸枰局里畫乾坤,萬里遙看一老存。峻極儒宗憑岱岳,大觀義海發(fā)朝暾。劫灰欲盡丹心出,碩果將留黃發(fā)尊。卻許野人無事好,不教世諦落寒溫?!保?]454而錢謙益的《寄懷嶺外四君詩·金道隱使君(金投曹溪為僧)》,也不忘法門因緣:“朔雪橫吹銅柱殘,五溪云物淚泛瀾。法筵臘席仍周粟,壞色條衣亦漢官。畢落禪枝除鴿怖(《本行經》云:“是時摩耶夫人立地,以手執(zhí)波羅大樹枝,即生菩薩?!薄洞笾嵌日摗罚骸吧崂鹨蚓壏鹪陟箐∽?,晡時經行,舍利弗從。有鷹逐鴿,鴿飛來佛邊住。佛影覆鴿,鴿身安穩(wěn),怖畏即除。后舍利弗影到,鴿便作聲,顫怖如初。佛言汝三毒習氣未盡,以是故,汝影覆時,恐怖不除?!保┒嗔_佛缽護龍蟠。菰蘆一老香燈畔(《建康實錄》:“殷禮與張溫使蜀,諸葛亮見而嘆曰:“江東菰蘆中,生此奇才?!保┻b祝金輪共夜闌(“釋迦佛即是金輪王之種?!崩徍蜕懈柙疲骸叭f代金輪圣天子,這祗真如靈覺是?!保?]165
若再深探一層,他們之間的法門因緣,實可引出一段遺民因緣?!胺叟D席仍周粟,壞色條衣亦漢官?!卞X謙益視澹歸的逃禪為保存遺民氣節(jié);而澹歸在禪壇之上,為了僧眾與民生,與官方保持了超乎常人的密切關系,歷來飽受詬病。如陳垣在《清初僧諍記》對此就大加指斥:“今所傳《遍行堂續(xù)集》卷二有某太守、某總戎、某中丞壽序十余篇,卷十一有上某將軍、某撫軍、某方伯、某臬司尺牘,睹其標題,已令人嘔噦?!保?]有鑒于此,錢謙益的贈詩,宣稱其為僧人不害為遺民,對他當是多么大的安慰。反過來,澹歸通過《列朝詩集傳序》,通過對錢謙益二分劉基、宋濂、楊維禎等的做法,尤其是對于劉基以及王逢、戴良等的不遺余力的表彰,得出“凡為功臣者皆不害為遺民”的驚人之論,并通過反問加以強化:“虞山其為今之后死者寬假歟?為今之后起者興起歟?”這“興起”與“寬假”的對象,既包括錢謙益,也包括澹歸。于此,他們真可謂惺惺相惜。這是他們交誼的歷史性的契合與升華。
討論澹歸或錢謙益的遺民心態(tài)問題,劉基是其中的一個共同情結。有許多論者,認為錢謙益在《列朝詩集》的小傳中,將劉基的詩一分為二,并將其與王逢等元遺民相提并論,暗示劉基的遺民心態(tài),實際上是借劉基作自我粉飾。其甲前集的劉基小傳說:
公自編其詩文集曰《覆瓿集》者,元季作也;曰《犁眉公集》者,國初作也。公負命世之才,丁胡元之季,沉淪下僚,籌策齟齬,哀時憤世,幾欲野草自屏。然其在幕府,與石抹艱危共事,遇知己,效驅馳,作為歌詩,魁壘頓挫,使讀者僨張興起,如欲奮臂出其間者。遭逢圣祖,佐命帷幄,列爵五等,蔚為宗臣,斯可謂得志大行矣。乃其為詩,悲窮嘆老,咨嗟幽憂,昔年飛揚硉矹之氣,澌然無有存者。豈古之大人志士義心苦調,有非旂常竹帛可以測其淺深者乎!嗚呼,其可感也。孟子言誦詩讀書,必曰論世知人。余故錄《覆瓿集》列諸前篇,而以《犁眉集》冠本朝之首。百世而下,必有論世而知公之心者?!保?]13
在甲集復又作一較長小傳,反復申說劉基詩歌前后異致隱含的遺民心態(tài):
《犁眉公集》者,故誠意伯劉文成公庚子二月應聘以后,入國朝佐命垂老之作也。余考公事略,合觀《覆瓿》、《犁眉》二集,窺其所為歌詩,悲惋衰颯,先后異致。其深衷寄托,有非國史家狀所能表其微者,每奭然傷之。近讀劉永新定之《呆齋集》,撰其鄉(xiāng)人王子讓詩集序云:“子讓當元時,舉于鄉(xiāng),從藩省辟,佐主帥全普庵勘定江湖間,志弗遂,歸隱麟原,終其身弗仕,余讀其詩文,深惜永嘆。嗟乎子讓,其奇氣硉矹胸臆,猶若佐全普庵時,以未祼將周京故也。有與子讓同出元科目,佐石抹主帥定婺越,幕府倡和,其氣亦將掣碧海、弋蒼旻。后攀附龍鳳,自擬劉文成,然有作,噫喑郁伊,捫舌骍顏,曩昔豪氣澌泯無余矣?!贝酏S之論,其所以責備文成者,亦已苛矣。雖然,史家鋪張佐命,論蹙項之殊勛,永新留連幕府,惜為韓之雅志,其事故不容相掩,其義亦各有攸當也。誦犁眉之詩,而推見其心事,安知不以永新為后世之子云乎?。?]70
又在席帽山人王逢的小傳中,一度再申說這一點:
逢,字原吉,江陰人。至正中,作《河清頌》,臺臣薦之,稱疾辭。避亂于淞之青龍江,復徙上海之烏涇,筑草堂以居,自號最閑園丁。張氏據吳,大府交辟,堅臥不就。洪武壬戌,以文學錄用,有司敦迫上道。子掖任通事司令,以父老,叩頭泣請,上命吏部符止之?!小段嘞菲呔怼釃L跋其后云:原吉為張氏畫策,使降元以拒臺,故其游崐山懷舊傷今之詩,于張楚公之亡,有余恫焉。而至于吳城之破,元都之亡,則唇齒之憂,黍離之泣,激昂愾嘆,情見乎詞。前后無題十三首,傷庚申之北遁,哀王孫之見俘,故國舊君之思,可謂至于此極矣。謝皋羽之于亡宋也,西臺之記,冬青之引,其人則以甲乙為目,其年則以犬羊為紀,庾詞隱語,喑啞相向,未有如原吉之發(fā)攄指斥,一無鯁避者也?!段焐暝铡穭t云:“月明山怨鶴,天黑道橫蛇?!薄侗恰穭t云:“孺子成名狂阮籍,伯才無主老陳琳?!贝穸扔阢R??;蜓岳缑贾谠?,籌慶元、佐石末,誓驅馳,幾用自殺。佐命之后,詩篇寂寥,彼其志之所存,與原吉何以異乎?嗚呼!皋羽之于宋也,原吉之于元也,其為遺民一也。然老于有明之世二十余年矣,不可謂非明世之逸民也。故列諸甲集之前篇,而戴良、丁鶴年之流,以類附焉。[6]15
還在楊維楨的小傳中說起此意:“鐵崖樂府,多作于有元之際,而其人則入本朝矣。辭召、應制之作,略見前篇,而他作則以此篇盡之。若其文章,則兩屬焉。劉文成、宋文憲亦同此例。”[6]21如此不遺余力地表彰劉基,在《列朝詩集》中再無第二人,其自比于劉基,幾無可疑義。陳寅恪也有指出:“牧齋尺牘中《與毛子晉》四十六通之四十五云:‘蘊生詩自佳,非午溪輩之比?!ㄒ“福骸缦冈愭劧浴f動小段缦?。可參四庫提要一七六。此集為孔旸編選,劉基校正。牧齋蓋以孔旸目子晉,而自比于劉基也。)”[2]1021看來,錢謙益處處自比劉基,以劉基入明前后的尷尬的近乎悲劇的處境來為自己仕清的尷尬處境解脫。孫立教授也作如是觀[7]。
其實有一則材料,即錢謙益的《景寧縣改建儒學記》(崇禎十四年),迄今沒有人使用過,更有助于說明這一層意思:
予惟廟學之設,所以教國之子弟,使之以瞻以儀,有所觀感而興起也。景寧之為邑,分自青田。劉文成奮乎青田,橋褐為帝者師,夫獨乎國之子弟乎哉?文成憤元政紊亂,盜賊賄賂公行,至欲感概自裁。及其參石抹軍事,與婺州諸將士,角逐于沖車飛矢之間,自誓為元之遺民,沒身而已矣。一旦風云玄感,致命懷節(jié),觸迕權奸,之死不悔。世之傳文成者,以為出鬼入神,乘云而御六氣,不知其希圣希賢,凜然忠孝人也。文成少授《春秋》經義,至今在人口。由文成之忠孝,溯其學問之原本,則先圣教人之指意,可以知矣。故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經》,儒者所童而習之者也;為臣則忠,為子則孝,用以謀王斷國,則可以成變化而行鬼神。由文成之學,以溯于先圣先師,一而已矣。景寧之人士,游于斯學,有所觀感而興起焉,師文成而可矣。今天下虜寇交訌,王師在野,得文成一二輩,庶可以慰天子拊髀之思,其當自文成之鄉(xiāng)人始?!对姟凡辉坪酰涸阢I馘。徐君之修廟學也,韓子之所謂為政知所先后,可歌也已。是年六月朔日記。[8]
從這則材料,我們知道,錢謙益之自擬劉文成,以及以元遺民相視,非自其變節(jié)失足之后。他認為,劉基在元“自誓為元遺民”,佐明之后,成為“觸迕權奸”的忠臣,也是“之死不悔”,兩者之間,并無齟齬之處。那他后來在《列朝詩集》中二分劉基以及宋濂、楊維楨,并將劉基與王逢、戴良等相提并論,也就淵源有自了;澹歸作《列朝詩集傳序》,也真是知人論世了。而且在這篇序中,錢謙益認為劉基的忠孝與先師圣人之道一脈相承,號召景寧學子可以師文成以代圣教——“師文成而可矣”。錢氏自負一代文宗,其樹立這樣一個師表,當然不是屈己為生,實是自擬。
錢謙益自擬劉文成,澹歸也表現(xiàn)出與劉基的相契。如其《踏莎行》(十四首之八,和劉伯溫《游絲》)與《傳言玉女》(和劉伯溫《蝴蝶》)均是步和劉基之作,就很好地體現(xiàn)了這一點。
先看《踏莎行·游絲》:
澹歸詞:柳絮離魂,藕根出夢,難將點點芳心縱。莫分疏罷入煙藏,暫徘徊了隨風送。影傍花明,形拖露重,蜂黃蝶粉休調弄。浮塵野馬共飄然,一絲不補蜘蛛空。[4]274
劉基詞:弱不勝煙,嬌難著雨,如何綰得春光住。甫能振迅入云霄,又還旖旎隨風去。高拂樓臺,低黏花絮,如狂似醉無歸處。黃蜂粉蝶漫輕盈,也應未敢窺芳樹。[9]575
劉基的詞先以游絲的上入云霄,隨風飄忽反襯自身言行之不自由;再以游絲雖細且弱,卻能高拂樓臺,低黏花絮,使芳樹免受黃蜂、粉蝶之侵擾,來反襯自身無能為力于奸佞小人的誹謗中傷,從而曲折地反映出詞人晚年的險惡凄慘處境,以及怨憤與無奈。澹歸的詞,詞意與劉基幾如出一轍,用語意象都十分接近。二人的《傳言玉女·蝴蝶》亦復如是:
澹歸詞:玉鎖金羈,悶損幽魂難住。成團飛出,惹花穿草去。濃香膩粉,兩股柔須深注。滿林朝旭,半簾暮雨。盡日僛僛,困惑休更屢舞。絳房輕夢,重尋來處路。料得南華,又算三生一度。不堪回首,落紅無數。[4]287
劉基詞:為問韓憑,何事化為蝴蝶?妨風羞雨,一身輕似葉。園苑書永,麗日晴煙相接。舞回柳眼,拍翻花頰。滯粉迷香,困酣猶自未愜。錦云深處,更愁濃露浥。何況素秋,枝上曉霜披鬣。只應無奈,翠銷紅厭。[9]558
這種相知相契,甚至自擬,才是知人論世的根本。
身處季世與亂世的澹歸、錢謙益與劉基有一個共同的特征是,未必等到改朝換代,即已思考過出處大節(jié)的問題,也即思考過遺民貳臣的問題;跡或不同,不害其心之相似。
錢謙益標舉劉基的遺民心態(tài),在劉基也算是知人論世。比如,劉基已經決定棄元仕明,并起身前往南京了,卻還對元室念念不忘,在行經涇縣時,作了一首《涇縣柬宋二編修長歌》,宋濂也和了一首《次劉經歷韻》,兩人在詩中互稱對方在元時的官職,即是證明[10]。作為此事的旁證是,他在晚年所作的《送宋仲珩還金華詩序》里,還提出來說,當年他們一行四人之同赴南京,除宋濂因沒有做過元朝的官而不介于懷外,三人心中都覺得有變節(jié)之愧。尤其是在與陳友諒打完鄱陽湖之戰(zhàn)后,劉基便離開了朱元璋的軍事中樞,去作太史令;投閑置散之中,真有點壯志未酬,于心不甘,早知如此何必當初的味道了。與其做不能實現(xiàn)人生理想的貳臣,孰若做亡元的一介忠臣?到這時節(jié),當年臨去南京時節(jié)朋友如徐舫的忠告此刻肯定在劉基耳際心頭縈回。更何況當時也確實存在一個以遺民相高的氛圍[11]。拿劉基身邊的事來講,楊維楨曾作《老客婦謠》謝絕朱元璋的征召,后來評宋濂的文章,又以入明為限,揚前而抑后;揭汯為宋濂文集作序,落款更直書其在元官職中順大夫秘書少監(jiān),貝瓊之序也不書明官職而只書清江貝瓊。這些做法,遺民之意,昭然若揭。在這種特定的氛圍中,劉基的一些舉動,便也透著遺民的色彩。比如他替宋濂選編《宋學士文粹》,所選文章,均出自宋濂元季所作《潛溪》諸集,序也基本上稱引亡元歐陽玄的舊序,并說之所以引而不作,是因為“其言盡矣至矣”,不必再加以品評。是以錢穆說:“今讀其遺文,想見其終赴金陵,出仕明廷,其心若誠有所屈而不獲已者。則犁眉一集,殆亦于不獲已之心情中而偶有撰寫,宜其有如牧齋所云云也?!保?2]不僅體察到劉基心中難言的隱痛,更是間接承認了劉基有遺民心態(tài)存在——“宜其如牧齋所云”。
有時,以遺民自居,也是士人的一種生存方式。趙園就曾論說錢謙益的以遺民自居,固可為人不恥,卻不必否認其與“故明”的一種情感聯(lián)系。這是士人與其過去了的歷史時代的一種聯(lián)結方式。因而“遺民”作為士的存在方式,自有其普遍性[13]。在宋元之際,不還有出仕新朝的人被尊為遺民嗎?如汪元量曾被元任命為翰林學士,代祀岳瀆后土及孔廟,但因他心念故宋,時人就以遺民相尊,后來程敏政編《宋遺民錄》,也將其收錄[14]。有意思的是,被尊為遺民的汪元量,對元朝也并不反感。他南歸后作《答徐雪江》詩:“十載高居白玉堂,陳情一表乞還鄉(xiāng)。孤云落日渡洛水,匹馬西風上太行。行橐尚留官里俸,賜衣猶帶御前香。只今對客難為說,千古中原話柄長。”又《萬安殿夜直》云:“金闕早朝天子圣,玉堂夜直月光寒?!雹賲⒁姺接隆赌纤芜z民詩人群體研究》導言,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此外,全祖望《鮚琦亭集外篇》卷十九《宋王尚書畫像記》對胡應麟曾為元山長一事的評論:“先生應元人山長之請,史傳、家傳、志乘諸傳皆無之,不知其何所出。然即令曾應之,則山長之非命官,無所屈也,箕子且應武王之訪,而況山長乎?”也可資參考(四部叢刊本)。這種作風,是差似錢謙益“凡為遺民者亦不害為功臣”之論的。因此,錢謙益、金堡等析劉基為二,以為“凡為遺民者亦不害為功臣”,也實在是有他們的道理的。那么,劉基存有遺民心態(tài),也就無可厚非了。
如果說劉基有遺民心態(tài)不足為奇,而對錢謙益、澹歸具有啟示意義的是其自處的方式。劉基在為黃中立所作的《尚節(jié)亭記》里說:“人道有變,其節(jié)乃變。節(jié)也者,人之所難處也,于是乎有中焉。故讓國,大節(jié)也,在泰伯則是,在季子則非;守死,大節(jié)也,在子思則宜,在曾子則過。必有義焉,不可膠也?!边@樣,劉基就把忠節(jié)問題轉換成了“義”的問題;而且這義,還因人因事因時因地而異。關于義與時,劉基在《郁離子·麋虎》中說:“圣人與時偕行,時未至而為之,謂之躁;時至而不為之,謂之陋。”[9]53劉基所舉,的確也是圣人之訓??鬃诱f:“義者,宜也”;“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君子之于天下也,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借憑籍圣人之訓,劉基義正辭嚴地反對迂儒、俗儒、陋儒之行,屢屢說:“是俗儒之言,非圣人之訓?!雹谌纭恫烁C說》說:“談無用之空言,強相名而曰儒,……不亦悲乎?”《郁離子·羹藿篇》說:“‘在律,婦有七出,圣人之言也?’曰:‘是后世薄夫之所云,非圣人意也?!薄队綦x子·蛇蝎篇》說:“或曰:‘然則舞干羽而苗格,非與?’曰:‘甚哉俗儒之梏于文以誤天下也!’”《郁離子·螇螰》篇說到當為賢者諱,而不應以訐為直時說:“或曰:‘史,直筆也,有其事則直書之,天下之公也,夫奚訐?’曰:‘是儒生之常言,非孔子之訓也?!币虼?,“隱居”與“行義”都只是手段,只要目的正確和正義,任何有助于實現(xiàn)這一目的的手段和方式都是適宜的。由此類推,在劉基看來,不管仕元還是仕明,只要能有功于國家生民,就是“宜”的,也就是“義”的。他在《詠史二十一首》中說:“圣人有達節(jié),變通亦何常。禹湯不同跡,萬古皆明王”,就是這個意思。他懷念至元、延祐,元世祖、仁宗可以是明王;他追隨朱元璋,朱元璋也可以是明王。這有什么不可以呢?
出處以“時義”,也是當時士人的一種具有代表性的觀念。劉基的朋友宋濂,就頗多類似的觀點。他的《燕書》中有一則“迂儒救火”的故事,講一個拘謹迂腐的儒生,在求人救火的緊急關頭,因講究穿戴而延誤了救火的時機。陶宗儀辭官,他作文相送:“可仕而不仕,不可也;可不仕而強于仕,亦不可也。惟其義而已?!辈αx作出解釋:“義者,宜也,當其可之謂也。”而陶宗儀的回答更是義正辭嚴:“不仕古云無義,當草昧之初……不仕何以解生民倒懸哉?今天清地寧……吾可以不仕矣?!保?5]至于仕元而不愿意仕明者,如戴良,也適用于同樣的理由。陳基就稱贊他:“其視時為去就,而以道與樞機也耶!”[16]
在筆者看來,錢謙益與澹歸與劉基遺民心態(tài)的兩個重要的共通之處是義宜之辨與遺逸之辨。
先說遺逸之辨。對于劉基的這種逸民心態(tài),錢謙益在標舉遺民心態(tài)的同時也有提及。他說:“或言犁眉之在元,籌慶元,佐石抹,效驅馳,幾用自殺。佐命之后,詩篇寂寥,彼其志之所存,與元吉何以異乎?嗚呼!皋羽之于宋也,元吉之于元也,其為遺民一也。然老于有明之所二十年矣,不可謂非明世之逸民也。”也就是說,這些人在被視為遺民的同時,是應該以逸民視之的;連他們都可被視為逸民,那劉基應該更多地被視為逸民。而能作逸民,實有賴于執(zhí)政者之寬赦,這也是錢謙益所期盼的。所以后人大肆討伐朱元璋嚴苛的文字之獄,錢謙益卻在《列朝詩集傳》“陳學士基”條說:“敬初在藩府,飛書走檄,皆出其手,敵國分爭,語多指斥。吳亡之后,吳臣多見誅戮,而敬初以廉謹得免。今所傳《夷白集》者,指斥之詞,儼然臚列,后人亦不加涂竄。太祖之容敬初,何啻魏武之不殺陳琳。圣朝寬大垂三百年,語言文字,一無忌諱,于乎休哉!”當有深意存焉。這種遺逸之跡,在錢謙益就是辭別清仕,歸老虞山,暗中左右逢源;在澹歸,則出家為僧,自摒于王化之外,而又可以干謁方內,更有逸跡。
而在義宜之辨方面,錢謙益一生處處自辨,十分復雜,也不是本文的主旨,暫擱下不論,而專論澹歸這方面的心跡。
澹歸的義宜之辨,突出體現(xiàn)在大一統(tǒng)的君臣之辨方面。他在《重建大忠祠記》說:
一代之歷,大一統(tǒng)之義,有系于君者,有系于臣者。系于君者,一姓之存亡,其系于臣者,大義于是不絕,人心于是不死,則卜世卜年,亦于是永不亡也。宋三百載,君臣盡于崖門……崖門者,君統(tǒng)之終,燕山,臣統(tǒng)之終也。合燕山于崖門,而宋之君臣之統(tǒng)至今未嘗亡也。
功臣之功,與一代為存亡,忠臣之功,不與一代為存亡,是故君統(tǒng)系于臣統(tǒng),非徒矜而高之,亦將有以責之,使知人心所同。[1]305
其區(qū)分君與臣統(tǒng),并提出“合燕山于崖門,而宋之君臣之統(tǒng)至今不嘗亡”的觀點,實在震古鑠今。以此而論,實是為己為人寬假——君統(tǒng)易亡,臣統(tǒng)不易亡;臣可以不死而為遺民,可以不為遺民而為逸民——不死是關鍵的;不死是為了以臣統(tǒng)存君統(tǒng)。這是君臣統(tǒng)緒之義。以此而論,如其《上定南王》:
山僧嘗私論之:衰世之忠與開國之功臣,
皆受命于天,同分砥柱乾坤之任。天下無功臣則世道不平,無忠臣則人心不正,事雖殊軌,道實同源。兩公一死之重,豈輕于百戰(zhàn)之戰(zhàn)之勛哉!王既已殺之,則忠臣之忠見,功臣之功亦見矣,此又王見德之時也。[4]160
意則即為當朝功臣,亦不害為前朝忠臣。妙哉!
而其義宜之辨則鮮明體現(xiàn)在《與丘貞臣明府》一文中:
前寄數行,于不與周人,已有同見。得來書,猶似介介于出處之間,何也?世界無不變通之理,為貧而仕,古之人不以為非,況兄負經世之志,有人民社稷之寄,茍能濟人利物,則一身出處可不計也。華夷二字,乃人間自家分經立界,若同一天覆,則上帝必無此說,亦但論其所行之善惡耳?!粲惺ベt心胸,亦應具豪杰作用,決不能拆獨木橋,坐冷板凳,做自了漢而已。弟常云:天下有道則見,無道則隱,只是篤信好學守死善道之流。有脊梁漢子,天下無道方出現(xiàn),既有道了,要你出現(xiàn)做甚么?所以上有堯舜,下有許由;上無文武,下有孔子。……詩所感慨,皆漢兒事,凡弟之所是非,從民生起見,不為一身出處起見,并不為一國土內外起見,此為天道,此為圣教,高明以為如何。[17]
其宜在于,“有人民社稷之寄,茍能濟人利物,則一身出處可不計也”。即使沒有“經世之志”,不能負“人民社稷之寄”,“為貧而仕,古人不以為非”。澹歸前作為永歷王朝的重臣,后作為僧眾首領,其后半生所作所為,實不害為忠臣,亦不害為遺民,更不害為逸民。姜伯勤先生通過研究澳門普濟禪院珍藏的澹歸日記真跡,對其“深重的遺民情結”、“不平之鳴”與“獨立于世”的人文精神,再三致意[18];蔡鴻生先生對澹歸晚年“反復出現(xiàn)俗緣與法緣的糾葛”,以及出于“為民請命,企望拯‘遺黎’于水深火熱之中”的結交當道的人道主義用心等,都深表理解之同情[19]。可以說,無論對劉基、錢謙益抑或澹歸,他們心中都有一段義宜之辨,做僵化的遺民或者愚忠的忠臣以及沒有擔當的逸民,都可以是他們當然的選項而不是必然的選項,他們得根據民情輿情之所需,審時度勢,或為遺民,或為忠臣,或為逸民——不躁不陋,做一個“圣之時者”,也同樣符合圣人之教。
[1][清]澹歸.遍行堂集:第一冊[M].廣州:廣東旅游出版社,2008.
[2]陳寅?。缡莿e傳·下[M].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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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清]澹歸.遍行堂集:第二冊[M].廣州:廣東旅游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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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清]錢謙益.列朝詩集小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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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錢謙益.牧齋初學集·卷四十一[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1095-10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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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徐朔方.劉基年譜[M].杭州:稿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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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錢穆.中國學術思想論叢·讀明開國諸臣詩文集[M].臺北:東大圖書有限公司,1978: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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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王國維.觀堂集林·卷二十一·書《宋舊宮人詩詞》《湖山類稿》《水云集》后[M].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524.
[15]宋濂.宋濂全集·卷二十四·送陶九成辭官歸華亭序[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4:519.
[16]陳基·九靈山房集·九靈先生畫像贊[M].上海:商務印書館,1935:附錄.
[17]澹歸.遍行堂集·卷十一:第四冊[M].廣州:廣東旅游出版社,2008:271.
[18]姜伯勤.澳門普濟禪院藏澹歸金堡日記研究[G]//石濂大汕與澳門禪史.上海:學林出版社,1999:491-515.
[19]蔡鴻生.清初嶺南佛門事略[M].廣州: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1997:61-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