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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日閨怨詩的宏觀比較

2015-03-17 23:26米麗萍米麗英
關(guān)鍵詞:閨怨和歌意象

米麗萍,米麗英

(1.韶關(guān)學(xué)院 外國語學(xué)院,廣東 韶關(guān) 512005;2.上海財經(jīng)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上海 200433)

在中國詩歌史上,閨怨詩以其獨特的藝術(shù)魅力占有重要地位。顧名思義,閨怨詩即抒寫閨閣中少婦、少女的思念、憂愁和怨恨的詩。我國最早的閨怨詩見諸于《詩經(jīng)》的《衛(wèi)風(fēng)·氓》。漢魏六朝時,閨怨詩獲得長足發(fā)展,南北朝時代編撰的《玉臺新詠》里收集了很多閨怨詩。唐宋時代的許多閨怨詩可謂是唐詩宋詞中的上乘之作,詠唱至今。

日本文化從衍生到發(fā)展都深受漢文化的影響。閨怨詩在奈良時代就由中國傳入日本, 《玉臺新詠》是其中代表性的詩集,深受萬葉歌人的喜愛。享有日本“詩經(jīng)”之美譽的《萬葉集》,其萬葉歌體的五七音形式也是在漢詩五言、七言的啟發(fā)和影響下整合而成的。[1]所以說萬葉和歌的形成與中國漢詩有密切的關(guān)系,是日中文化交融的結(jié)晶。平安時期的日本詩界致力于漢詩文的日本化,既消化吸收漢文化的精髓,又固守著本民族的文化心理和傳統(tǒng)審美意識,將日本本土精神與中國詩學(xué)融合[2],釀出和漢折中的“國風(fēng)文化”,形成自己獨特的歌風(fēng),如《萬葉集》的樸素雄渾,《古今和歌集》的優(yōu)美纖細、哀婉傷感,《新古今和歌集》的空寂幽玄、余情余韻美。這三本歌集中,收錄數(shù)量最多的是四季歌和戀歌,戀歌中閨怨歌又占了很大比重[3]。

雖然和歌是中日文化交流的結(jié)晶,但是由于兩國的歷史變遷、社會環(huán)境、人文風(fēng)情、審美理念等方面大不相同,在詩風(fēng)歌風(fēng)、創(chuàng)作背景、題材范圍、創(chuàng)作視角和常用意象等方面肯定也不盡相同。以下具體分析之。

一、題材范圍不同

中國古代朝代更迭頻繁,既有太平盛世,也有兵荒馬亂的亂世。文學(xué)是對社會萬象的反映,體現(xiàn)在詩歌上則為中國詩歌題材廣泛,既有粉飾太平盛世之作,也有反映民眾疾苦、揭露社會黑暗的詩篇。反映在中日閨怨詩上的差異則為,中國閨怨詩描寫范圍更廣,除了一般的思婦怨、棄婦怨之外,還有許多詩歌描寫“征婦怨”、“宮怨”和“商婦怨”。古代統(tǒng)治者頻繁發(fā)動對內(nèi)對外戰(zhàn)爭,經(jīng)年累月的征戍,一方面使征人、役夫有家難歸,另一方面使無數(shù)思婦居家獨守,所謂“十五從軍征,八十始得歸”(漢樂府《十五從軍征》)的說法也并非夸張?!拌F衣遠戍辛勤久,玉筋應(yīng)泣別離后。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自首?!?高適《燕歌行》)這首詩傾訴了征人久戰(zhàn)不歸與閨中少婦兩地相思的哀怨,對征人思婦注入了深摯的同情?!坝蓙碚鲬?zhàn)地,不見有人還。戍客望邊邑,思婦多苦顏。高樓當(dāng)此夜,嘆息未有應(yīng)。”(李白《關(guān)山月》)這首詩描寫了征人思婦兩地相思的深沉痛苦,更突出地表現(xiàn)了怨戰(zhàn)、厭戰(zhàn)的情緒。

日本由于地理位置的優(yōu)越性,一直到平安中期,都少有內(nèi)憂外患,所以與中國邊塞詩相似題材的“防人歌”在和歌中所占比重很小?!胺廊烁琛敝改瘟紩r代被征發(fā)到九州守衛(wèi)海防的兵士及其家屬詠唱的歌謠,大多描寫兵士遠戍邊疆的凄苦哀怨之情,父子、夫妻生離死別的悲切情懷,以及思鄉(xiāng)戀家的關(guān)山明月之思。[4]“防人歌”中相當(dāng)于中國“征婦怨”的和歌在《萬葉集》中收錄僅略略數(shù)首,為留守在家的妻子回贈戍邊丈夫的贈答歌,在以后的敕撰和歌集中更難覓其蹤。如“我が背なを筑紫へ遣りて愛しみ帯は解かななにかも寢も (我夫遣筑紫,我心愛戀深;衣帶不寬解,心亂和衣眠)”[5]、“草枕旅の丸寢の紐絶えばあが手と著けろこれの針持し (結(jié)草以為枕,旅途合衣寢;衣紐或又?jǐn)?,且持此針連)”[6],這兩首和歌只是描述妻子對征夫的思戀之情,擔(dān)心戍邊生活的清苦和關(guān)心丈夫的冷暖,沒有中國征婦那種對戰(zhàn)爭的怨恨、對戰(zhàn)死沙場的恐懼和對統(tǒng)治階級的憤恨之情。為什么中日閨怨詩中的“征婦怨”詩歌會有如此大的差異?究其原委:其一,日本“防人”三年一換,沒有戰(zhàn)爭的恐懼,“防人”沒有生命之虞,所以征婦們只有對丈夫生活的牽掛和對丈夫濃濃的思念;其二,敕撰歌集多為御制產(chǎn)物,收錄的多為貴族子弟的風(fēng)花雪月之歌、宮廷貴族內(nèi)部的“歌合”之作,歌人們根本不知戍邊之艱辛,也無法理解留守貴婦的苦盼思戀之情。

宮怨詩專寫宮女以及失寵后的怨情?!昂髮m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集一身”,揭露了帝王嬪妃成群的現(xiàn)象。嬪妃們最終逃不掉失寵遭棄或命赴黃泉的厄運。此類令人扼腕的悲劇,催生了中國詩史上眾多的宮怨詩。“君思如水向東流,得寵憂移失寵愁”(李商隱《宮詞》)、“自是君恩薄如紙,不須一向恨丹青”(白居易《昭君怨》)、“淚濕羅巾夢不成,夜深前殿暗歌聲。紅顏未老恩先斷,斜倚熏籠坐到明”(白居易《后宮詞》),這幾首詩皆揭示出“君恩無?!笔枪糯鷮m女憂怨之情產(chǎn)生的根本原因。

大唐盛世時長安城商賈云集,留守商婦則獨守空閨,因此出現(xiàn)了很多描寫商婦的閨怨詩。商婦們怨恨丈夫的重利輕離別、約而無信。如白居易的《琵琶行》:“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商人重利輕離別,前月浮梁買茶去。”唐劉得仁的《賈婦怨》:“嫁與商人頭欲白,未曾一日得雙行。任君逐利輕江海,莫把風(fēng)濤似妾輕?!崩钜娴摹督锨?“嫁得瞿塘賈,朝朝誤妾期。早知潮有信,嫁與弄潮兒?!边@些詩或描寫出商婦相思別離的凄寂,或描寫出思極而恨的哀怨。 “商人重利輕離別”是導(dǎo)致商婦們憂怨的根源,而其社會根源則在于大唐盛世時的商業(yè)繁榮昌盛。

日本和歌集有眾多哀婉傷感的閨怨詩,卻很少有涉及到宮怨和商婦怨題材的歌作。究其緣由:其一,和歌集多為敕撰歌集或御制歌集,是在天皇親自編撰或監(jiān)修下最終完成的,所以和歌中沒有宮怨詩也在情理之中;其二,歌人多為皇室、貴族和僧侶,身份尊貴,直到江戶時代才出現(xiàn)世俗社會和商業(yè)文化的鼎盛期。

二、描寫視角不同

中國古代很多閨怨詩其實多為男詩人以女性視角所作,模仿女性口吻來表達思念幽怨之情。雖然是男子作閨音,但是卻以細膩的筆觸、嫻熟的技巧描繪了閨中思婦深沉凄婉的離情別緒,千百年來為人們反復(fù)吟誦、玩味。如“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蝶戀花》)、“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是離人淚”(蘇軾《水龍吟》)、“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晏殊《木蘭花》),這些詩詞寫得委婉曲折、幽怨哀傷,將閨中思婦的憂愁郁悶、幽怨感傷表現(xiàn)得深曲婉麗、淋漓盡致。

除了以女性視角作閨怨詩以外,還有很多男性詩人借閨怨詩表達懷才不遇的郁悶情懷。屈原在《離騷》中以香草美人自喻,把不受重用比喻成美人害怕遲暮,引起后代文人的共鳴,于是怨婦便成了文人表達政治失意的重要載體。如李白的“長相思,在長安。珞緯秋涕金井闌,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燈不明思欲絕,卷緯望月空長嘆”(《長相思·其一》)、“憶君迢迢隔青天,昔日橫波目,今作流淚泉。不信妾斷腸,歸來看取明鏡前”(《長相思·其二》),這兩首詩表面上是寫相思之情,其實是借相思寄懷才不遇之情。

與男詩人統(tǒng)領(lǐng)文壇相比,中國古代的女詩人可謂鳳毛麟角。班婕妤的《怨歌行》,詩中首次用秋扇被棄來比喻君恩中斷,反映了宮妃失寵后的苦悶生活和幽怨之情。李清照的《一剪梅》:“一種相思,兩處閑愁。此情無計可消除,才下眉頭,卻上心頭?!泵鑼懞驼煞蜈w明誠分別后的離愁與相思之情,愁而不悲,深切動人。中國古代文壇上極度的陽盛陰衰,與中國幾千年的封建制度關(guān)聯(lián)極深。在封建社會,重男輕女的風(fēng)俗、男尊女卑的訓(xùn)諭、“女子無才便是德”之類的封建綱常倫理,成為剝奪了女性接受教育的堂而皇之的借口,只有極少數(shù)書香門第的女眷才能飽讀詩書。

相較之下,日本詩史上的女歌人則繁花似錦,如小野小町、伊勢、紫式部、清少納言等在日本古代文壇占有非常重要的位置。究其緣由:其一,日本從漫長的母系社會到女性天皇稱雄的奈良時代,女性是受到尊崇的。尤其是平安后期的攝政關(guān)白時代,貴族們?yōu)榱四軐⑴畠杭奕牖适?,實現(xiàn)自己作為皇族外戚掌握國家實權(quán)的野心,費盡心血培養(yǎng)女兒在和歌和漢詩方面的修養(yǎng),所以這個時期女性的文思才情絲毫不遜色于男人,創(chuàng)造了平安時期女性文學(xué)的輝煌。[7]其二,日本古代盛行“訪妻婚”制度,男女雙方婚后各居母家,夜晚男到女家造訪,暮合朝離。[8]早期的“訪妻婚”中,女性占有婚姻的主動權(quán)。自從平安后期武士政權(quán)建立以后,女性地位從尊到卑,婚后貴族男子可以一夫多妻,女性卻必須嚴(yán)守貞操。在這種極不平等、極不穩(wěn)定的婚姻關(guān)系中,女性們不但要忍受思戀的痛苦、孤獨的煎熬,還得品嘗被棄后的傷心絕望。因此古代日本人的戀愛意識中帶有苦悶、憂愁、悲哀的消極性情緒特征,很多女歌人留下了哀婉憂傷的情感哀歌?!挨浃工椁悉菍嫟胜蓼筏猡韦蛐∫工栅堡皮郡证蓼扦卧陇蛞姢筏?(若信君難到,酣然入夢鄉(xiāng)。更深猶苦候,淡月照西窗)”[9]183、 “嘆きつつ獨り寢る夜の明くる間はいかに久しきものとかは知る(嘆息無閑暇,獨眠到曉時。迢迢怨遙夜,此情君可知)”[9]164、“恨みわび乾さぬ袖だにあるものを戀に朽ちなむ名こそ惜しけれ (哀哀空怨恨,兩袖淚難干。情癡堪憔悴,清名枉自憐)”[9]202,這些和歌都是女歌人對變心男人的泣血控訴。

和歌中的閨怨詩主要描寫思婦怨,其中很多是男歌人以女性視角所作。在“訪妻婚”制度下,男女夜間相會,朝曉離別,上演了無數(shù)“拂曉冷月照離別,良宵苦短悲欲絕”的悲劇。如:“有り明けのつれなく見えし別れより暁ばかり憂きものはなし (仰看無情月,依依悲欲絕。斷腸唯此時,拂曉與君別)”[9]93、“逢ひ見ての後のこころにくらぶれば昔は物を思はざりけり (一夜難解相思苦,相見還需恨離別。情深綿綿語難盡,思戀之心且更濃)”[9]133、“明けぬれば暮るるものとは知りながらなほ恨めしき朝ぼらけかな (破曉須分手,別君悲切切。明知夕又見,猶自恨朝暉)”[9]161,這幾首短歌切合“朝曉離別”的主題,描寫了飽受相思煎熬的戀人在良宵苦短的喜悅與溫情之后,離別時反而愈加纏綿愛戀。

思婦們的朝曉離別讓人哀嘆,棄婦們的憂怨更令人動容。“思ひつつ経にける年のかひやなきただあらましの夕暮の空 (經(jīng)年相思終無益,日暮晚天期盼情)”[10]199,是男性站在女性角度吟詠的戀歌。女主人公意識到自己今晚又要獨守空閨時,表現(xiàn)出極其悲觀的情緒。“あしびきの山鳥の尾のしだり尾の長々し夜をひとりかも寢む (野雉深山里,尾垂與地連。漫漫秋夜冷,只恐又獨眠)”[9]9,此歌借用野雉夜晚雌雄分山而棲的習(xí)性,由野雉長長的翎尾起興,諭示孤枕難眠的漫漫長夜,比喻女主人公孤單凄苦的悲傷心境。

“訪妻婚”下的閨怨歌所吟唱的并非僅僅是女歌人的心聲,還有追求真愛的男性們內(nèi)心的凄楚,只是此類主題的和歌數(shù)量極少。下面這兩首和歌都是對負心女子的譴責(zé):“契りきなかたみに袖をしぼりつつ末の松山波越さじとは (可記濕雙袖,同心發(fā)誓言。滔滔滾海浪,哪得過松山)”[9]130?!八缮健本o靠大海,但從未被海浪淹沒過,所以日本古代男女山盟海誓之時,常說“如果我要變心,除非海浪滾過松山”。主人公用此歌來譴責(zé)負心的戀人。“あはれともいふべき人は思ほえで身のいたづらになりぬべきかな (無人問寂寞,斷腸有誰憐。歲月空蹉跎,吾命近黃泉)”[9]139,此歌也是講述男人被對方所棄的悲情故事,悲切地詠嘆出歌人被愛情背棄后的難忍痛楚。

山口博指出,中國的閨怨詩描寫思婦的思念和憂愁,日本則把男子思念女子的詩也叫做閨怨詩。[11]中國的閨怨詩大部分是男子以女性視角所作,和歌中的閨怨詩除去部分“代言作”,基本上都是歌人們抒寫自己的所思所感。與中國詩歌的“詩言志”不同,和歌不言政治,多寫風(fēng)花雪月之事。攝關(guān)政治以后,皇室衰微,沒落貴族意氣消沉,歌人們把自己的夢想與熱情、對現(xiàn)實的失意與哀傷全部傾注在和歌世界里,戀歌成了他們寄托情感的方式。

日本和歌里,有很多僧侶作者,且令人驚訝的是僧侶們常作閨音。為什么日本的僧侶會鐘情于戀歌創(chuàng)作?其實日本僧侶多數(shù)出身高貴,學(xué)識淵博,沒有清規(guī)戒律的約束,是披著僧衣的高級文人,所以僧侶們花間情懷、吟風(fēng)弄月也就不足為怪?!挨铯瑧伽纤嗓驎r雨の染めかねて真葛が原に風(fēng)さわぐなり (我戀似青松,冷雨染不紅。遍野葛喧鬧,綠葉翻秋風(fēng))”[9]178,此歌表現(xiàn)對薄情女子的抱怨心情。“今來むといひしばかりに長月の有り明けの月を待ち出でつるかな (夜夜盼君至,不知秋已深。相約定不忘,又待月西沉)”[9]66,此歌是素性法師以女性的視角感發(fā)而作的一首閨怨歌,委婉地表達了一種失望與怨恨之情,塑造了一位輕信男人諾言、癡心苦等的楚楚可憐的閨怨女子形象。

三、風(fēng)格與修辭手法不同

中國閨怨詩具有不同的時代特征。 《詩經(jīng)》、漢樂府中的閨怨詩語言率真樸素,揭示了女性在夫權(quán)制度下的悲慘遭遇,有著嚴(yán)肅冷峻的現(xiàn)實觀照和批判精神。魏晉的文人墨客極力抒寫悲怨哀思之情,刻畫女性心理細致入微,在精致華麗的風(fēng)格中含有淡淡的傷感和閑逸的怨情。南北朝的閨怨詩更加注重文辭的雕琢和堆砌典故,遠離社會現(xiàn)實,拘囿于春花秋月、男女戀情框架下描寫怨婦之怨愁。而唐代閨怨詩在表現(xiàn)內(nèi)容上突破了男女戀情的局限,將視角擴展到更廣闊的社會領(lǐng)域,以邊塞的景色、生活和古往今來的歷史事實作為廣闊的時空背景,使詩歌的藝術(shù)境界變得深遠,風(fēng)格雄渾剛健、沉郁頓挫,壯美與優(yōu)美兼?zhèn)?。宋代婉約派的閨怨詞,表達上均深婉曲折,含蓄蘊藉;豪放派的辛棄疾、陸游也通過對女性閨怨的描寫,訴說他們政治失意、功業(yè)難就的悲苦情懷。

總體上看,中國詩詞更多地趨向于磅礴恢宏,重于表現(xiàn)深厚、高致、寬闊的情趣;而日本和歌追求小巧纖細、陰柔哀婉的審美情趣。地形狹長、四季分明、自然災(zāi)害頻繁,這些自然特征釀就了日本民族精微細致、多愁善感的天性。他們追求與自然融合,心物一體,敏感地把握季節(jié)的變遷。日本本土的人文風(fēng)情,育成了和歌偏于含蓄、自然的審美情趣,以及以內(nèi)心體驗為主的藝術(shù)思維模式。另外,中國南朝閨怨詩的華麗詞藻、工巧手法也對日本詩歌美學(xué)的形成起了重要作用。[12]《萬葉集》、《古今和歌集》與《新古今和歌集》,在日本文學(xué)史上具有劃時代的意義。它們歌風(fēng)各異:前期的《萬葉集》樸素、雄渾、凝練,后期則凄清纖麗、情致纏綿;《古今和歌集》優(yōu)美纖細、哀婉傷感;《新古今和歌集》空寂幽玄,重視余情余韻之美。“振さけて若月みれば一目見し人の眉引念ほゆるかも (舉首長天,新月如鐮,芳顏一睹意纏綿,相思在,蛾眉不殘)”、“月やあらぬ春や昔の春ならぬわが身ひとつはもとの身にし (漢譯參閱前文)”、“嘆けとて月やは物を思はするかこち顔なるわが涙かな (忽聞明月聲聲嘆,伊人柔情亂我心。只怨明月投錯意,幽怨流涕洗憔顏)”[9]266,以上三首和歌分別代表《萬集》、《古今和歌集》與《新古今和歌集》的歌風(fēng):大伴家持的“新月如鉤,相思難禁”的纏綿憂傷,洋溢著感傷纖細的情緒;在原業(yè)平的“月非月”,寫盡物是人非的傷感,讀來凄婉動人;西行法師的“明月聲聲嘆”,運用擬人手法,嘆出了對思念之人的似水柔情。

中國閨怨詩常使用比喻、諧音雙關(guān)、擬人、排比、對偶、夸張、比興等修辭手法來增強藝術(shù)效果和表現(xiàn)力。和歌中的修辭手法,除了與漢詩相同的對偶、比喻、擬人之外,還有枕詞、序詞、緣語、掛詞等獨特的修辭技巧,形成了簡潔、含蓄、雅淡的特點?!半y波江の葦のかりねのひとよゆゑみをつくしてや戀ひわたるべき (難波葦節(jié)短,一夜雖盡歡。但愿情長久,委身無怨言)。”[9]88“難波江”既是有名的歌枕,也分別是后面的“葦”、“みをつくし”、“わたる”的緣語;“難波江の葦の”是“かりね”的序詞;“かりね”和“仮寢”、“みをつくし”和“澪標(biāo)”互為掛詞。難波灣蘆葦叢生,自古以來就是著名的歌枕。歌中用割蘆葦后剩下的短根來比喻良宵苦短,用“澪標(biāo)” (水中的航標(biāo),與身をつくし同音)來表達委身的決心。詩歌表達了雖萍水相逢、一夜盡歡,但希望彼此永不相忘之深情,也隱含著對未來命運的擔(dān)憂。這首歌短短35個音節(jié),運用了序詞、緣語、掛詞等技巧,且技巧的使用皆達到了平安歌壇的最高水平,獲得了最大的修辭效果,使得這首和歌具有典雅簡約、細膩含蓄、余韻悠長的藝術(shù)魅力。

四、常用意象不同

詩歌中豐富多彩、寓意深刻的意象,能增強詩歌的表現(xiàn)力和感染力。中日兩國的閨怨詩里,除了最常見的是“月”、“夢”、“淚”等充滿悲愁幽寂情調(diào)的意象之外,中國的宮苑詩中還常見“宮殿”、“秋扇”、“宮漏”等特殊意象。

中日古代詩人對風(fēng)花雪月情有獨鐘,同樣“吟風(fēng)弄月”,但是意象的意蘊方面則帶有不同的文化特色。以月意象為例,中國閨怨詩中的月意象凄美并存、豪放婉約兼具,有“月落星稀天欲明,孤燈未滅夢難成”的癡情,有“待月西廂下”的癡心,有“腸斷關(guān)山不解說,依依殘月下簾鉤”的愁緒,也有“關(guān)山萬里不可越,誰能坐對芳菲月”的壯闊和悲涼,還有“明月出天山,蒼茫云海間”的曠遠和渾宏。

與中國詩歌的豪邁奔放、剛?cè)峒鏉啾龋毡竞透鑴t小巧細膩、陰柔哀婉。和歌里的月意象少了一份盛唐的曠遠與浪漫,多了一份平安王朝的感傷與凄涼。月亮本身具有陰柔美的自然屬性,清冷的光輝,適宜于烘托主人公幽怨的哀傷。和歌中的“月”意象既有清冷寂寥的表層意象,也有悲愁哀怨的深層意象,[13]與和歌追求的“物哀”、“幽玄”、“余情”等審美理念高度契合,體現(xiàn)出平安歌人細膩的感受和理性趣味。其月圓月缺、變化無常的自然規(guī)律,亦與日本人崇尚的無常觀相一致。一輪冷月,寄托了閨中怨婦的幾多憂傷情懷。女性的寂寥和孤獨,唯有夜空中那一彎冷月體察知曉。而纏綿悱惻后、朝曉離別時,窺見斑斑離人淚的同樣是西沉天際的拂曉月。所以日本歌人傾吐戀情的詠月歌數(shù)量最多[12],月意象主要表現(xiàn)思婦們細膩的愁緒、憂傷哀婉的情懷,被稱為“哀月”[13]。如:“やすらはで寢なましものを小夜ふけてかたぶくまでの月を見しかな”(漢譯參閱前文);月やあらぬ春や昔の春ならぬわが身ひとつはもとの身にして(漢譯參閱前文)等。

除月意象之外,和歌中最常見的就是“夢、淚、袖”意象。夢本是飄渺、虛幻之物,在和歌中,夢意象大多代表轉(zhuǎn)瞬即逝的青春與戀情。思慮沉疴,凝結(jié)為夢;美好心愿,寄托于夢;幻想破滅,猶疑為夢?!皦簟币庀蟾爬酥魅斯珎儭皩幵笧閴舨辉感选钡臒o奈心境,流露出她們對變幻莫測、轉(zhuǎn)瞬即逝的愛情的幽怨之情。古代日本人認為,思戀心上人時,反穿衣服睡覺,夢中可以與戀人相會,所以和歌中的“夢”意象寄托了思婦們的思戀之情。如小野小町的 “うたたねにこひしき人を見てしより夢てふそのはたのみそめてき (不期小睡與君逢,重尋無緣夢難成)”[10]192、“いとせめて戀しき時はむばたまの夜の衣をかへしてぞきる (夜里思君情難禁,反穿衣服夢中尋)”[10]193等。小野小町的戀歌多為抒寫哀婉凄楚的苦戀感受,夢的意識在其戀歌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16],與描寫因深切思戀遠在千里之外的丈夫而在夢中重逢的閨怨詩有相同的表現(xiàn)方式[17]。這兩首歌逼真地勾畫出一位相思心切、愁緒萬千、但愿常睡不醒的夢幻女子形象。“愛しと思う吾妹も夢に見て起きて探るになきがかなしき (思戀吾妹夢中會,起視杳然覺伶仃)”[18]、“夢にだたみゆとは見えじ朝な朝なわが面影にはづる身なれば (每朝恥見鏡中人,夢中無復(fù)見戀人)”[10]212等,這幾首“相思夢”描寫了主人公們“滿腔相思情,寄于相思夢”的無奈心緒,流露出凄涼傷感之意。

與“夢”的虛幻縹緲相比,“相思淚”則是情感的直接宣泄。趙瑩波指出,漢詩把“相思淚”喻為綿綿河水,意味深長;和歌則直指“相思淚”,觸動人心,苦不堪言。[19]在“訪妻婚”習(xí)俗背景下,“淚灑衣襟念情人,閨中獨飲相思淚”的場景,是當(dāng)時無數(shù)愛情悲劇的共同畫面。所以和歌中“淚”和“袖”意象常常搭配使用,常使用“袖の涙”一詞?!昂蓼撙铯忧丹绦浃坤摔ⅳ毪猡韦驊伽诵啶沥胜嗝长较Г筏堡臁?漢譯參閱前文),此歌用“恨み”、 “わび”、 “乾さぬ”、“袖”、“朽ち”等詞非常巧妙地表現(xiàn)了歌人相模的滿腹怨恨與寂寞,既恨對方的無情,也憐自己的癡情,因此悲嘆命運的不幸,日夜淚水漣漣浸濕了衣袖?!挨铯浃铣备嗓艘姢à虥_の石の人こそ知らね乾く間もなし (兩袖無干處,誰知此恨長。滔滔潮落后,礁石水中藏)”[9]286,歌中將暗戀者的思慕之情比作暗藏于浪濤下的礁石,無論怎樣潮起潮落礁石都不會露出水面,正如暗戀者心中思戀的苦痛永不被人知曉一般,無奈之余,惟有無盡相思淚浸透衣袖。

如前所述,宮女怨是中國閨怨詩的一個特殊群體,宮怨詩中常見的充滿悲愁幽寂情調(diào)的意象群落是“宮殿、團扇、宮漏”意象。宮怨詩描寫了兩類“宮殿”意象:一類是象征得寵的昭陽殿、未央宮;一類是象征失寵的長門殿、長信宮。宮怨詩人常以此來隱喻得寵與失寵。如:“莫言朝花不復(fù)落,嬌客幾奪昭陽殿”(劉云《婕妤怨》);“昨夜風(fēng)開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輪高”(王昌齡《春宮怨》);“人幽在長信,螢出向昭陽” (劉方平《班婕妤》);“自閉長門經(jīng)幾秋,羅衣濕盡淚還流”(裴交泰《長門怨》)等。這幾首詩中的長門殿、長信宮,既是空寂清冷的殿宇,也是宮女悲怨情愁的形象表征,象征宮女失去君恩、孤苦無依的悲慘命運。

“團扇”意象出自于班婕妤的《怨歌行》,此后,宮怨詩中常常使用“團扇”這個意象象征宮妃失寵被棄。如李嘉佑《古興》中的“莫道君恩長不休,婕妤團扇苦悲秋”、李白《長信怨》中的“誰憐團扇妾,獨坐怨秋風(fēng)”,詩中的“團扇”意象與悲秋意象相互映襯,生動地烘托出宮女被棄后的寂寥哀傷,也反映出封建君王的冷酷無情、刻薄寡恩。

“宮漏”也是宮怨詩中常用的意象。古時靠宮漏計時,宮漏聲的單調(diào)剛好映襯宮女們的寂寞無聊,宮漏的永滴不止恰好襯托宮女們的愁緒綿綿無期。所以宮怨詩中用宮漏烘染宮女們的幽怨之情,顯得格外貼切。如“宮殿沉沉月欲分,昭陽更漏不堪聞”(劉皂《長門怨》)、“一辭同輦閉昭陽,耿耿寒宵禁漏長”(韋莊《宮怨》)等,詩中滴不完、流不盡的宮漏聲,回蕩在幽冷空寂的殿宇,那樣幽長悲涼,伴隨宮女們苦捱一個個漫漫長夜,點點滴滴仿佛都在傾訴著宮女們的愁情怨艾,將愁人恨夜長的意境推向極致。

以上通過對中日兩國古代閨怨詩的創(chuàng)作背景、題材范圍、創(chuàng)作視角以及常用意象方面的比較,發(fā)現(xiàn)兩者各有特色,而這些差異與兩國的歷史文化、傳統(tǒng)習(xí)俗以及詩歌創(chuàng)作的審美理念有非常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中國閨怨詩集中反映和揭露了封建制度下皇權(quán)至上、男尊女卑的社會現(xiàn)實;日本閨怨詩不像中國詩歌那樣被賦予沉重的載道責(zé)任,多囿于歌娛抒情,主要描寫主人公的相思苦,歌風(fēng)細膩哀婉、幽玄余情,飄逸著平安王朝的優(yōu)雅纖細與哀婉凄美,蘊含著深沉的余情余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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