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業(yè)康
方以智的著作艱深晦澀,素稱難讀。龐樸先生稱《東西均》“博采三教,烹庖百子,用典晦澀,陳義玄奧”[1]395。 錢澄之(1612-1693)是方以智的同時代人,他也說方以智的文章“學者驟讀之,多不可解”(《田間文集》)。因此,探討其哲學體系的內在邏輯就成為一個重要的課題。
“錯”與“綜”來自對《周易》卦象關系的解讀?!板e”指的是左右相錯,比如“乾”和“坤”、“坎”和“離”等卦;“綜”指的是上下顛倒,比如“屯”和“蒙”、“需”和“訟”等卦。方以智將“錯”和“綜”的內涵做了進一步推進,“錯”指相互過渡,“綜”指相互統(tǒng)攝。方以智的“錯綜”思想實現了2個方面的突破。
第一,把單向的“體用觀”推進為雙向的“體用觀”。一般認為,從體到用的展開是單向的、線性的。程頤的“體用一源,顯微無間”就被理解為單向的“體用觀”。方以智的“錯綜”論將體用關系變成了雙向的,一方面是從體過渡到用,另一方面是從用過渡到體,體和用的雙向過渡是同時呈現出來的。體用關系也是主宰與流行的關系。體指的是主宰,用指的是流行。“良知之主宰,即所謂神;良知之流行,即所謂氣,其機不出于一念之微。”[2]主宰與流行同時呈現,并無先后之分。但在單向的“體用觀”中,如果主宰,就不能流行;如果流行,就不能主宰,二者無法同時呈現。
第二,把“體用論”在“物”的基礎上開拓出了“知”。“物”在雙向過渡中呈現,“知”也在雙向過渡中呈現,物之錯綜在知之錯綜中透顯。方以智對孔子“由之”“知之”的闡發(fā),就蘊含著他的“錯綜”思想。
方以智對地球自轉的描述,有助于我們理解其“錯綜”思想。
“地在天中,球也,四周六合,各以所履為下,首立為上,氣鼓之而然,漸阤以轉,人如蟻不知耳。南北極與天應,樞紐不動,而時時氣交。 ”[1]634意思是說,大地處在宇宙中是一個球體,地上的人以足之所履為下,首之所立為上。人們一般認為大地是不動的,其實它在“漸阤以轉”。龐樸先生認為“阤”為“陀”之誤,“漸阤以轉”謂地球旋轉如陀螺[1]634。 這里的“阤”也許還有“下陷”的意思。方以智不是以觀察地球儀的視角來說的,而是以人置身大地的真實情境而言。人站在大地上,過站立的點作地球的切面,這時日常所感知到的東西南北就像是在這個切面上的。隨著地球自西向東的旋轉,人所站立的那個點相對于這個切面就像在逐漸“下陷”,因此說“漸阤以轉”。
“南北直輪,立極而相交;東西衡輪,旋轉而不息。南北之水火即東西之日月,東西之輪即南北之輪也?!保?]446地球自轉所圍繞的中心即地軸,它最上面的點是北極點,最下面的點是南極點。“南北直輪”就是連接北極點和南極點的縱貫的軸?!皷|西衡輪”指的是緯線構成的圓圈,它們圍繞地軸旋轉不息。地球自西向東的旋轉,使得地球的南和北相互交錯,甚至東西方向就等于南北方向。這里蘊涵了旋轉與方向哪個更根本的問題。一般認為,“縱向的南北”與“橫向的東西”是事先設定的,地球按照已經設定的方向自西向東旋轉。方以智突破這種既定思維,認為“縱向的南北”與“橫向的東西”從屬于旋轉本身,是在旋轉中呈現出來的。方向是呈現而不是設定。對于地球來說,不是先在太空中把“縱向的南北”與“橫向的東西”設定好,然后按照設定好的方向自轉,而是在地球自轉之際“縱向的南北”與“橫向的東西”一有俱有,同時呈現了出來。如果縱軸發(fā)生了偏移,那么衡輪的旋轉也隨之偏移,“東西”就隨之變化;反之,如果衡輪在旋轉中發(fā)生偏移,旋轉所圍繞的縱軸也隨之偏移,“南北”也隨之變化。在衡輪的旋轉中,直輪之南北得以呈現;在直輪的開顯中,衡輪之東西得以呈現。衡輪與直輪、東西與南北是在“漸阤以轉”中同時呈現的。“東西之分,相合而交至;東西一氣,尾銜而無首。以東西之輪,直南北之交,中五四破,觀象會心,則顯仁藏密而知大始矣?!保?]400心性論是中國哲學的鮮明特點。在這里,方以智把西方的地球說心性化了。用“東西均”命名他的哲學著作,或許緣于這種“漸阤以轉”的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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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平則有左右,繩垂則有上下。 ”[3]446“衡”是用來測定物體重量的工具,“繩”(線墜)是用來測量物體與地面相交角度是否垂直的一種工具。聯系前面所說的“衡輪”“直輪”,“衡平”如“衡輪”,像人橫向伸直的左臂和右臂;“繩垂”如“直輪”,像人直立著一樣。較早用到“衡”“繩”觀念的是荀子。荀子在《王制》篇中說:“公平者,職之衡也;中和者,聽之繩也。”現代哲學家牟宗三先生在《心體與性體》中提出了“橫攝系統(tǒng)”與“縱貫系統(tǒng)”。
“衡,左與右之相錯也,而繩之上綜之,則左右合為一列而在下矣。復以左右之下綜繩直之上,是亦參兩綜也。 ”[3]446在方以智這里,所謂“橫攝系統(tǒng)”不是靜態(tài)的,而是旋轉的?!白笈c右之相錯”,此之“左”乃彼之“右”。而衡旋之輪受縱貫之繩統(tǒng)攝,縱貫為上,橫攝在下,則“繩”以綜“衡”。縱貫之繩統(tǒng)攝衡輪的旋轉,與此同時,衡輪的旋轉也統(tǒng)攝縱貫之繩,則“衡”以綜“繩”。
“六合之邊為旁,旁自相錯,而以中綜旁,旁又錯中?;蛞詿o象之中,錯有象之旁,即以無象之旁,綜有象之中①。又不礙有各綜有,無各綜無,而有無衡繩,無非參兩綜也?!保?]447繩和衡是具體的東西,這里把二者進一步抽象化?!爸小比纭翱v貫之繩”,“旁”如“衡旋之輪”。 “中”主動統(tǒng)攝“旁”,而使“旁”被動過渡到“中”?!耙灾芯C旁”是主動的,“旁又錯中”是被動的,但它們是同一個進程。
“中”是無象的,“旁”是有象的。再進一步抽象為“有”“無”。 有象被統(tǒng)攝為“無”,無象被透顯為“有”,“無”不斷地向上統(tǒng)攝,這是層層無盡的“無”,即“無各綜無”。同時,“有”不斷地向下透顯,這是層層無盡的“有”,即“有各綜有”。向上統(tǒng)攝與向下透顯,是一有俱有,同時呈現。
“合中旁繩衡,而有衡有旋以綜之,虛實氣幾,衡旋纏密,不可名狀,即以無衡旋者綜衡旋,是亦參兩綜也。 ”[3]447在錯綜發(fā)生之前,繩與衡、中與旁、無與有都是潛在的,雙方在錯綜中由潛在走向現實,這是從無衡旋到有衡旋的轉換。但是,在這個過程中,“旁”之所以過渡到“中”,是因為被“中”統(tǒng)攝;“中”之所以過渡到“旁”,是因為被“旁”統(tǒng)攝。統(tǒng)攝是主動的,過渡是被動的。
從無衡旋到有衡旋的轉換是建構的過程,而建構本身蘊含著解構,這就是從有衡旋向無衡旋的轉換。在這一轉換過程中,“中”是自動過渡到“旁”,而不是被動地被“旁”統(tǒng)攝;“旁”也在自行舍讓中自動地過渡到“中”,而不是因為被“中”統(tǒng)攝而過渡到“中”。建構與解構相互蘊涵、相互成就。
再看方以智論“十錯”:“一不是多、多不是一,此對舍也。一舍多而未嘗不望多待多,多舍一而未嘗不望一待一也。攝多于一,攝一于多,此對攝也。攝則相統(tǒng)相歸矣。一入多而始為一,多入一而始為多,此對入也。入則相沁相親矣。奪多然后顯一,奪一然后顯多,此對奪也。奪之云者,相侵相逼使之易于攝入云爾。一是多中之一,多是一中之多,一外無多,多外無一,此一即多、多即一之對即也。即之而無多無一矣。 ”[3]445-446在這里,“一”好比縱貫之繩,“多”好比衡旋之輪,可稱作“縱貫之一”與“衡旋之多”,二者也是互綜互錯的關系。最初的“對舍”是潛在的狀態(tài),“對奪”和“對入”是從潛在向現實轉化的過程,“對即”是轉化的最終完成,但這種完成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對舍”狀態(tài)。這5個對子可以從心(觀念)和物(現實)的維度上理解?!皩θ搿?、“對奪”是從物上說的,“對攝”是從心上說的,“對舍”和“對即”則兼有心、物兩重維度?!皩Z”是相互統(tǒng)攝,也是互綜;“對入”是相互過渡,也是互錯。因此,錯綜兼有心之錯綜與物之錯綜兩重維度,心之錯綜是對物之錯綜的反映,物之錯綜在心之錯綜中透顯。
方以智還借用佛學中的圓∴來說明這種錯綜關系。
“圓 ∴ 之上統(tǒng)左右而交輪之”[1]429。 “設象如此,而上一點實貫二者而如環(huán),非縱非橫而可縱可橫”[1]456。圓∴的上一點,指涉“繩垂”之上下,下兩點指涉“衡旋”之左右,縱與橫分別指上下際和中旁際。圓∴超越了中旁、上下相互割裂的狀態(tài),因此說 “非縱非橫”;圓∴又呈現為中旁、上下之間的互綜互錯,因此說“可縱可橫”。
“悟學妙無,博學妙有。細分有無,則兩端之中又有兩端,交網連枝,無不回互。究竟妙無即妙有,猶真空即幻有也。我特要裂破之,說個不落有無之妙無妙有。會者妙會,豈可執(zhí)定我所說耶!”[3]735-736在圓 ∴ 中,上一點是“縱貫之一”,是“無”;下兩點是“衡旋之多”,是“有”。如果再“細分有無”,左下角的點和右下角的點各自“裂破”出兩個點,左下一點和它裂破出的兩點構成一個新的圓∴,右下一點和它裂破出的兩點也構成一個新的圓∴,新圓∴也是“縱貫之一”與“衡旋之多”的互綜互錯。如此不斷“裂破”下去,“交網連枝,無不回互”,形成層層錯綜的圓∴網。這時會發(fā)現,在這個網的無限裂破中,每一個點都是“縱貫之一”,也都是“衡旋之多”,全是“有”,也全是“無”,同時“又不礙有各綜有,無各綜無”。方以智將此稱為“不落有無之妙無妙有”。這里的有無關系也是因果關系,無是因,有是果。“《華嚴》因該果海,果徹因原,人法齊彰,包含頓漸。 統(tǒng)因果者,乃真圓也。 ”[3]757《莊子·天下》曰“道術將為天下裂”。方以智說:“此番裂破大體,正圖天下太平。且問如何是大體?曰:無處安排。如何是裂破?曰:直下因果歷然?!保?]
“一因二而兩即參,倍兩旋四,中五彌綸。向上兼墮,上無上下,猶中無中邊也。千萬不出于五,即不出于一也。一者,無有無不有也,即隨即泯而即統(tǒng)矣。”[1]434在詮釋“向上兼墮”時,龐樸先生說:“向上謂徹悟,真徹悟必回到平常,所以說墮、說上無上下。 ”[1]434龐先生的解讀非常精到。我們把它納入方以智的話語體系來理解,“兼”是蘊涵、統(tǒng)攝的意思,可以是指“縱貫之一”把“衡旋之多”統(tǒng)攝到自身,而“縱貫之一”在自行舍讓中錯入“衡旋之多”,即是“墮”?!凹妗笔巧暇C下、下錯上,“墮”是上錯下、下綜上。上下、中旁的錯綜,似乎是同一個情境?!拔嵋徊涣ⅲ磺胁涣?,視不立目,聽不立耳,持不立手,行不立足,思亦不立心,游于山川,不立山川;居于城郭,不立城郭;先天地生,不立天地,豈特不立文字云爾乎? ”[1]566
“圓∴三點,舉一明三,即是兩端用中,一以貫之。 ”[1]456“兩端”在《論語》《中庸》中都出現過。 《中庸》第6章,“子曰: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隱惡而揚善,執(zhí)其兩端,用其中于民?!币馑际钦f孔子稱贊舜是具有大智慧的人,說他喜歡向人問問題,同時善于分析別人話語里的含義,隱藏人家的壞處,宣揚人家的好處,采納適中的用于老百姓?!墩撜Z·子罕》引述孔子的話:“吾有知乎哉?無知也。有鄙夫問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笨鬃诱J為自己并不是無所不知的人,他說比如一個鄉(xiāng)下人向他請教某個具體問題,他對這個問題其實完全不知曉,他只是盡量從正反兩方面去詢問了解。其中的“竭”,是“窮盡”的意思。山崩川竭,川竭則見谷底。在哲學上,“竭”有縱貫、縱觀、一眼見底的意蘊。方以智說:“明于庶物,乃所以察人倫也。執(zhí)其兩端,乃所以用中于民也。一端之執(zhí),執(zhí)之以偏過;兩端之執(zhí),執(zhí)之以虛中。顏子語不惰,不語亦不惰,其發(fā)也發(fā)其不發(fā)者也,是能竭兩端者也。曾子之唯,非唯一也,唯其不住于一者也,是能竭兩端者也?!保?]645在方以智的哲學中,“竭”指涉的是“縱貫之一”,“兩端”指涉的是“衡旋之多”或者“圓∴”的左右兩點?!斑灯鋬啥恕钡摹捌洹保瑒t是就中旁、上下、內外、有無相貫通的全體情境而言,是在“縱貫之一”與“衡旋之多”的互綜、互錯中呈現出來的。
“空空如也”是“無”的表現。“凡表無而有、有而無之旋輪,當明無即有、有即無之交合,而統(tǒng)有無不動者,即可謂之無有無矣。無有無者,本不壞有無交輪之相也。 ”[3]423“無而有”是“無”被統(tǒng)攝到“有”,“縱貫之一”被統(tǒng)攝到“衡旋之多”?!坝卸鵁o”是指“有”被統(tǒng)攝到“無”,“衡旋之多”被統(tǒng)攝到“縱貫之一”。 “無而有”、“有而無”之旋輪就是有與無的“互綜”?!盁o即有”是“無”過渡到“有”,“縱貫之一”將“衡旋之多”統(tǒng)攝進自身的同時又過渡到“衡旋之多”?!坝屑礋o”是“有”過渡到“無”,“衡旋之多”將“縱貫之一”統(tǒng)攝進自身的同時過渡到“縱貫之一”。“無即有、有即無之交合”就是有與無的“互錯”。“大成之上達,乃高極而旋下,即下為上,充周反復,必主中正,而用其無高下之高者也。 ”[3]611
“無衡旋者”即“統(tǒng)有無不動者”、“無有無”者?!盁o有無者本不壞有無交輪之相”和“以無衡旋者綜衡旋”是一個意思。它們都是“縱貫之一”與“衡旋之多”的“對即”,在“對即”中包含“對舍”,在自行舍讓中走進對方。因此,“叩其兩端而竭焉”是互綜互錯,而“空空如”是“無錯綜”,而“無錯綜”就體現在“錯綜”之中?!盎煦鐬闀斓貫闀鴤?,圣人翻譯之、流通之,或使響榻之,或使背諷之,無非文字也,無非象數也。 文字象數之中,無非空空如也。 ”[3]539“不悟空空即皆備之我,安能隨其會通,不為文字所障乎?”[3]335
孔子發(fā)問“吾有知乎哉”,可見“知”是孔子討論的核心。在方以智這里,“知”也是一種錯綜之“知”?!巴ㄟ_之知,所以偏(徧)物者也。主宰之知,所以轉物者也。 ”[3]645
“縱貫之一”與“衡旋之多”的互綜互錯,既是在“物”上說的,也是在“心”上或“知”上說的。 “一”將“多”竭盡,將“多”統(tǒng)攝到自身中,確立的是“知”的源頭和根據,是主宰之知。作為源頭和根據的主宰之知,在將“一”統(tǒng)攝到自身之際又透顯為“多”,這是在竭盡源頭、透顯全體中直觀自身的通達之知。這種錯綜之“知”是能動性的開顯,蘊涵著“行”的維度。在這個意義上,方以智提出了“行統(tǒng)于知,用知是行”[3]478的觀點。
方以智對“知”的理解,同樣是在繩衡錯綜、一多相即的背景下展開的:
真知“知行”者,知“知即無知”乎?真知“知即無知”者,知所由乎?知“由不使知”之知乎?知“不可使知而又使知之”之知乎?知恥為凡民者之不可不致知乎?知知至之終當與凡民共由乎?知由已之由即由戶之由乎?知不知亦由、知之亦由之知乎?知所以、所安,皆在所由之中乎?知明道行道之人但言當由,而知之亦由、不知亦由者本難言乎?若不知此,何能統(tǒng)萬世之知與不知,又能分萬世之知與不知,而共由此雷雨出云之志氣,共惕此天時地載之躬行哉?[3]480
方以智的這段話主要對孔子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論語·泰伯》)進行了闡發(fā)。在方以智這里,“由之”是從物之錯綜上說的,“知之”是從心之錯綜上說的,“由之”在“知之”中透顯。“知由”蘊涵著“全體”與“個體”兩個交錯的視域,全體性的“知由”是貫通中旁、上下、內外、有無“而竭焉”的“空空如也”的透顯,而個體性的“知由”是某一特定的實踐情境,比如后羿的引弓射箭、王良的御馬駕車、奕秋的通國善奕、宜僚的弄丸一際、扁鵲的濟世醫(yī)人,皆有所“由”之道。不過,個體在所“由”之中,不一定能夠反觀“空空如也”的全體,全體之“知”并不一定能被個體之“知”把握到。因此,說“由不使知之”。但是,從另一個角度說,“全體”之知又透顯為“個體”之知?!矮L人造九級之浮圖,跳跟乎井干之桁,歌自若;采石潭于懸崖者,手足掛石,不過半寸,而緣崚峋如飛。豈聞道乎?迫糊口故,遂忘生死。以死迫人,寧無別技?彼故樂于此忘生死之技也?!保?]508不一定要使每一個人都反觀到“知”之全體?!棒嗪跎?,良乎御,秋乎奕,僚乎丸,越人乎醫(yī),皆不廢乎溟飛鳥道之知行。”[3]478-479個體在所由之際,已然映現了全體之“知”。因此,說“不可使知而又使知之”。個體的自身超越需要致全體之知,同時又要扎根大地、由其所當由。因此,說“不可不致知”又“終當與民共由”。全體與個體的交錯,成就了當下的超越和超越的當下呈現。在這一語境中,方以智又說“由已之由即由戶之由”。戶即門,指涉日常生活情境?!白苑制錈o有而有,家家無不有門堂室,室中堂中幾案榻鬵無不具焉。真無有之所以為空虛非空虛者,貫乎門堂之內外,并貫乎幾案榻鬵之內外。此所以為空虛非空虛者,咫尺之間,四海之遠,無異也。千古之上,千古之下,無異也。道也,家家之門堂室亦道也,幾案榻鬵之具亦道也?!保?]660在全體之知的自行舍讓、自行終結中,對全體無論知否都在由己由戶之中,知之亦由,不知亦由,知所當由即是自由。
“以不知之天覆之,而以當知之天竭之,此上下之常劑也。所以宥天下之知行,而以自由、共由為天者也。 知共由而使民知當由者,無不自由矣?!保?]483“不知之天”是無分別的全體。無分別的全體自行在錯綜中透顯為有分別的全體,這就是“以當知之天竭之”?!白杂伞笔莻€體之“由”,“共由”是全體之“由”,自由與共由的交錯就是“天”,這時,“天”之由也就是“人”之由。
“凡民犬馬倚天為劍鞘,天即倚由之知之為劍鞘,分磨合藏,藏奈何磨,磨奈何藏,曾知一奈何否? ”[1]483《周易·系辭下》:“天地之大德曰生”。 《老子》:“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倍挤裾J有一個超越性上帝的所謂“拯救”?!胺裁袢R”在與天斷裂之際,直面洪荒,直面腳下的真實,生生之德是在人與天的分磨合藏中開拓出來的?!疤熘疄樘煲?,乃人之天之也。曾知人之天之,乃為人而道之耶?盡人之所以為人,而天盡矣,人外又何天耶?”[3]482人盡則天盡,是從終極意義上說的。其實,在分磨合藏中,天與人、全體與個體、共由與自由之間存在著巨大的張力甚至沖突。方以智清醒地認識到了這個問題?!安⒂幌嗪?,而因知害乃并育之幾焉;并行不相悖,而因知悖乃并行之幾焉。”[3]442以最大的和解精神直面世界,可能是中國哲學的深厚底蘊之所在。
注釋:
① 依照文意,此處“以無象之旁,綜有象之中”應為“以有象之旁,綜無象之中”。可能抄本有誤。
[1]東西均注釋[M]//龐樸.龐樸文集:第4卷.濟南:山東大學出版社,2005.
[2]黃宗羲.明儒學案[M].北京:中華書局,2008:250.
[3]方以智著作選:象環(huán)寤記·易余·一貫問答[M].張昭煒,整理.北京:九州出版社,2015.
[4]方以智.藥地炮莊[M].張永義,邢益海,校點.北京:華夏出版社,2011:463-4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