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鋒
泰山的石頭與文字有緣。泰山現(xiàn)有2516處刻石與碑碣,其中泰山山下的岱廟里有藏碑三百余通,泰山上的摩崖題刻八百余處。這些刻石與碑碣在不同的時點上訴說著書法的歷史,泰山的歷史,民族的歷史。
2007年10月,泰山被命名為首座“中國書法名山”。在地球上的名山大川中,再沒有哪一座山能如此緊密地與書法聯(lián)系在一起;在中國書法史上,再沒有哪一座山上的刻石與碑碣能如此見證古今、震撼人心!
泰山的石頭會說話。
泰山往南約三十公里是大汶口。人們目前所見的年代最早的表意圖形文字,就畫在距今約五千年被命名為大汶口文化的陶器上。伴隨從蒙昧走向文明的步履,先人們漸次把文字劃在甲骨上,鑄在青銅器上,書在竹簡上,刻在石頭上,寫在紙帛上。
刻石的真正興起始于秦代。秦始皇在位12年,留下7塊紀功刻石,而到今天只能見到《泰山秦刻石》和《瑯琊臺刻石》實物了?!短┥角乜淌妨⒂诠?19年。公元前209年,秦二世又在始皇刻石旁再刻二世詔書。兩次刻石均由丞相李斯書寫并立于岱頂。一千三百多年后,宋進士劉跂兩登泰山考察秦篆,第一次記述了《泰山秦刻石》的形制,制作了拓本。劉跂是發(fā)現(xiàn)并傳拓《泰山秦刻石》的第一人。
《泰山秦刻石》是碣不是碑?!掇o?!分^:“方者謂之碑,圓者謂之碣”?!墩f文解字》:“碣,特立之石也”。碑與碣有不同的形制與工藝。碣比較粗糙簡率且多類柱狀,而碑光滑工整且多為方形。泰山秦刻石是有倒角的柱形四面體,石高2.63米,上寬69.3厘米,下寬83.2厘米,棱寬6.93厘米。銘文分別刻在四個主面的上半部,一面棱面上也有字。現(xiàn)嵌置在岱廟東御座后寢宮碑甕的《泰山秦刻石》是石碣的殘存局部。
我們今天能夠看到《泰山秦刻石》,應該感謝兩個人——蔣因培和柴蘭皋。1740年,碧霞祠大火,移置于祠內的秦刻石不知所蹤。此后人們一直在尋找《泰山秦刻石》。蔣因培,一個被罷的泰安縣令,因喜愛金石,無官后他沒回江蘇老家,執(zhí)意尋找佚失多年的秦刻石。柴蘭皋,清朝貢生,一位曾在泰山山麓發(fā)現(xiàn)唐《開元寺記碑》和元《徐世隆詩碑》的金石專家,多年來,“攜斫荷鋤,遍歷岱麓”,搜尋秦刻石。1814年的一天,蔣因培聽說有人在岱頂玉女池中看見過帶字的石頭。次年春天,蔣因培和柴蘭皋上山尋石。幾經挖掘翻檢,終于覓得殘石兩塊,清理后見石上尚存10字。二人大喜過望,賦詩唱和,感嘆“春山踏破舊芒鞋”、“意外翻成一段奇”!在遺失75年之后,《泰山秦刻石》終于重見天日。
現(xiàn)存最早、字數(shù)最多的《泰山秦刻石》拓本,是明代錫安國藏的165字宋拓影印本。撫讀拓本,從秦篆的整飭溫雅、方正威嚴、圓活清勁中,我們可以感受到大秦帝國威加四海的輝煌氣象!那是一個怎樣的帝國啊,疆合域、國定制、“皇”加“帝”,車同軌、書同文、行同倫。秦篆是威武雄健的秦帝國的鮮活符號!
歷史或容細讀。在秦篆宏大敘事的背后,我們似乎還能從個人敘事的角度,觸摸到一個史書里看不到的李斯。在李斯的書寫里,我們能隱約體悟到那些嚴謹背后的循規(guī)蹈矩、端莊背后的束縛拘泥、精致背后的謹小慎微、內斂背后的俯仰承乘,這是一種規(guī)范里的壓抑、莊嚴里的依傍、婉通里的智慧!
或許這是一種過度閱讀?;蛟S這種詩意闡釋有太多的望字生意和敷衍附會。但面對兩千多年前的文字意象,后人很難不情逸思飛。在那個戰(zhàn)后初定的年代,在那種充滿爾虞我詐的政治環(huán)境中,書家把性情置于規(guī)矩背后,可能僅僅是文字實用性的需要。其實即使是這樣,李斯還是沒逃脫被腰斬的命運,成為政治的犧牲品。這一切當然不是因為書法!
一個清冷秋日的上午,我再一次來到岱廟。東御座院里建一磚亭,覆玻璃罩,里面鑲嵌著殘存的《泰山秦刻石》。行人三五,聽導游介紹。石碣默默地,在傾聽。
如果說《泰山秦刻石》是碣以人傳的話,那么張遷、衡方兩人則是人以碑彰了。
張遷,字公方,今河南夏邑縣人,曾在山東、河南兩地任縣令。衡方,字興祖,今山東東平人,曾任東漢時九卿之一的衛(wèi)尉,大約相當于今天的警衛(wèi)部隊司令。
如果不是《張遷碑》、《衡方碑》,如果不是兩通碑發(fā)現(xiàn)得恰逢其時,如果不是兩碑的銘額書刻風神獨具,則恐怕不會有多少人知道一千八百多年前有兩個人叫張遷、衡方。
碑碣源自葬俗。有推斷說“碑穿”由下棺牽引而來。周代方有碑碣之名。秦時立碑樹碣者少,到了重名節(jié)、興厚葬的東漢,刻碑志事、述美追功,漸成風氣。
立碑人多為門生故吏。門生是弟子、學生,故吏為往日下屬。因為有共同的老師和曾經的領導,這些人便成為以老師、領導為核心的利益共同體。這個利益共同體被文化認定、被社會認同、被政府認可,甚至老師、領導犯法有時還會追究門生故吏的連帶責任。《張遷碑》的碑陰刻有張遷41名門生故吏的姓名及捐資數(shù)目,《衡方碑》的碑文內容也表明碑由門生故吏所立。
《張遷碑》大名鼎鼎,但《張遷碑》并不是漢隸的主流風格。最能代表漢隸風格的是《曹全碑》。東漢末年,黨錮禁嚴,政治黑暗。艱難的生存環(huán)境影響到社會的價值取向和知識分子的審美傾向。內剛外柔、秀雅溫婉的《曹全碑》,從藝術的角度契合了當時的社會氛圍?!稄堖w碑》立于公元186年,僅比《曹全碑》晚一年。但它似乎完全沒有受到社會風潮的影響,依舊古樸淳厚,依舊挺峻沉著,依舊雄健酣暢。《張遷碑》實是當時的邊緣風格。
迄今,我們并不知道《張遷碑》為何人所書。驚世之碑卻書家無名,在今天看來不可思議,但在漢代十分正常。在漢代,雖然“善史書”是教育的一項基本要求,但比起學儒治國之大道來,寫一手好字并不是什么驚人的事情。張芝、崔瑗、蔡邕在中國書法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但《后漢書》中只記載他們如何立德、立言、立功,很少言及他們的書藝。漢代的書寫者大多是書佐之類的低級胥吏,時代沒有要求和期望他們以字立人,他們也沒把在碑上寫字當作要留芳千古的大事。他們的心態(tài),只是力求把字寫得清晰、寫得自己滿意、寫得能讓立碑人痛快地給錢?;蛟S也正是這種尋常心態(tài),才使得《張遷碑》有了迥異時尚的筆墨,才使這個不經意間的草根制作成為不可復得的曠世經典!
制碑,一般要經過撰文、書丹、鐫刻三道工序。在漢代,撰寫碑文是要找名人的,如蔡文姬之父蔡邕“文今存九十篇,而銘墓居其半”?!稄堖w碑》的撰文者也應是當?shù)赜行┟娜?。鐫刻是專業(yè)刻工的事兒。漢代的刻工靠手藝吃飯,技藝多為家傳。這些人讀不起書,一般不會有很高的學識。雖然文化不高,但那些刀法熟練的高手,還是能將自己的審美情趣融注到作品中去,使銘刻成為書丹基礎上的再創(chuàng)作。已有專家分析,《張遷碑》的方筆不是書丹者寫出來的,而是刻工鑿出來的。
《張遷碑》出土以來,不斷有人指碑為偽刻。這主要是因為碑額張遷任職表述異于常規(guī)、行文出現(xiàn)常識性用典錯誤,碑銘誤字甚多等。雖然上述質疑不無道理,但倘若把《張遷碑》放在漢末的大背景下,綜合考慮其撰文者、書丹者、鐫刻者的地域性和民間性,再反復斟酌其總體風格特征,當可判斷《張遷碑》必是漢人之作。
碑印時代,假的真不了,真的假不了。
《泰山經石峪金剛經》是個半成品。因未及完工,現(xiàn)在我們還無法準確得知它的刻制時間。目前比較一致的看法是,《泰山經石峪金剛經》刻于公元550-577年間的北齊時期,其中刻于570-577年間的可能性最大。此時,正處于南北朝末期。
地有南北,書分橘枳?!短┥浇浭饎偨洝吩佻F(xiàn)的是不同于南方紙帛書法的另一種書法風貌。晉室南遷后,在以王羲之為代表的書法家群的努力下,南方楷行書法進入了一個新的發(fā)展時期。王羲之以前無古人的智慧和氣魄,通而后變,創(chuàng)典立范,成就了中國書法的新超越。在這個文人寄情山水、詩酒流美表意的時代,開始被人們稱為“書法”。
在《蘭亭序》書寫200年后,《泰山經石峪金剛經》開始鐫刻。相映成趣的是,時間在前的是流妍的行書,時間在后的是古樸的隸楷。這種書風的時空錯位,既是地域性的必然,也有時代性的偶然。在風格上,《泰山經石峪金剛經》不僅比南方書法復古,即使與同時期北方龐大的石刻體系相比,它也顯得古樸另類。
在北魏書法也逐步步入楷書高潮以后,北齊、北周卻又出現(xiàn)了一個隸書的“倒春寒”。《泰山經石峪金剛經》就是這股復古風潮的代表?!短┥浇浭饎偨洝返膹凸判裕@著體現(xiàn)在它融匯了篆書用筆、隸書體勢、楷書結構。即使以當時的標準品評,《泰山經石峪金剛經》也亦古亦今,不古不今。
將佛經刻在石頭上是中國人的發(fā)明。這個發(fā)明比印度的石刻法敕早四百多年?!翱V竹易銷,金石難滅,托以高山,永留不絕”。無論當政者怎樣滅佛,刻在石頭上的經文總是不易損毀。找個山,找塊石,刻石發(fā)布,石頭的作用類似今天互聯(lián)網時代的自媒體。
刻經是項復雜的系統(tǒng)工程。經石峪石坪平整闊大,約有三畝之多。實施這樣一個工程,要有人出錢,要有人寫刻,還要有人張羅。出錢的人叫經主。這個人是誰,現(xiàn)在不知道。有研究者說經主是當時泰安最有錢有勢的新泰羊氏家族,他們崇佛又有錢,但這種推測尚無實證。字是誰寫的,也不知道。清朝的一個叫李佐賢的人提出《泰山經石峪金剛經》與鄒縣四山摩崖同出于一人之手。據(jù)諸多專家論證,這個人是一位名叫僧安又名道一的和尚。這個觀點被廣為接受。雖然現(xiàn)在并沒發(fā)現(xiàn)更多關于僧安道一的資料,但從泰嶧山區(qū)的刻石群看,他應當有很高的書法造詣,并在佛門有著較高地位和影響,極有可能是這些刻石的書寫者和組織者。
沿現(xiàn)在的泰山中路登山,在路上看不到經石峪。經石峪位于偏離登山道路的一個僻靜的山谷。由山下登山,經斗母宮,沿朝東北方向的小路前行,過一道溝,翻一道梁,豁然開闊之時,便見經石峪。一千五百多年過去,經洪水沖擊和風雨剝蝕,《泰山經石峪金剛經》原刻的兩千五百多個字僅存1062個。目前,人們在石坪周圍修建了護欄,并定期進行維護。
三畝摩崖,隱于偏峪。經以石存,石以字貴,峪以經名。在這里,石、經、書合一,天、地、人合一!
榜書,即大字,又稱擘窠書。北宋黃庭堅曾說:“大字無過《瘞鶴銘》”?!动廁Q銘》字徑不過10厘米左右,而其時《泰山經石峪金剛經》已存在500年??梢娞┥接写笞衷诤荛L時間里并不為世人所知。
泰山榜書可分為兩類,碑刻榜書和摩崖榜書。泰山碑刻榜書字徑最大者為明山東巡撫李戴所題“萬代瞻仰”四字,最大字徑124厘米;摩崖榜書最大者為明人萬恭在經石峪石坪西側所題的“暴經石”三字,最大字經185厘米。最具代表性的泰山榜書當屬摩崖榜書?,F(xiàn)在泰山上有摩崖題刻八百余處,其刊制之古、歷史之久、數(shù)量之多、內容之豐、水平之高,在名山大川中絕無僅有!
泰山摩崖榜書內容大致可分為四類:感懷,狀物,志名,諧趣。抒發(fā)感懷之作數(shù)量最多,如“仰止”、“滌慮”、“天地同攸”、“五岳獨尊”、“登高必自”、“拔地通天”、“從此看山”等;狀物類題刻,如“天柱”、“松門”、“柏洞”、“飛來石”、“獨立大夫”;志名類題刻,如“唐槐”、“瞻魯臺”、“翔風嶺”、“丈人峰”等;還有一些游戲性的諧趣之題,如“二蟲”、“龍門”、“如”等。
榜書不易寫。能寫好小字并不等于就能寫好大字。由于書寫距離太近,書者往往目無全字,心手難一。所以,康有為說寫大字“自古為難”。大字并不是小字的簡單放大,不能套用小字之法寫大字。書寫大字需要書法家進行思路的轉換、視角的調整,需要書法家以更強的空間感、整體感建構起以近類遠、大中見小的打通能力。寫大字不僅要在結構上使字密而不滯、疏而不散,而且對用筆的疾徐提按也要作一些權變處理。否則,很難彰顯出大字氣勢。在那個時候,大多碑刻都需要書法家親自去寫。山間野外不是書房雅齋,攀巖附壁不是伏案揮毫。寫好榜書不僅是個技術活兒、藝術活兒,而且還是個不輕松的體力活兒!
八百余處摩崖題刻,分布在泰山的峰崖澗壑。它們生動地注解、襯托、裝點了泰山,或者說是泰山為這些榜書提供了注解、襯托和裝點。泰山與榜書相遇,使山水成為精神輝映的山水;榜書與泰山相逢,使精神成為山水滋潤的精神!人文創(chuàng)造、自然賜與、風雨打磨的合力,使泰山成為得天獨厚的書法博物館。泰山榜書,是漢字之幸、歷史之幸、山水之幸、泰山之幸!
《泰山秦刻石》可敬,《張遷碑》可愛,《泰山經石峪金剛經》可親,泰山摩崖題刻可觀。
《泰山秦刻石》像一位威武英俊的法官。面對秦刻石,你會覺得秀美與強勁并不矛盾,婉轉與力量可以結合。秦篆的那種自信豪氣、那種規(guī)矩在我、那種細膩篤定,都讓人覺得秦刻石肅然可敬!
《張遷碑》如一位質樸率真的農夫。頭重腳輕的結體,棱角分明的方筆,洋溢著一種夸張的幽默、樸素的憨厚?!稄堖w碑》與《衡方碑》雖均屬漢隸中壯美的一路,但與《衡方碑》相比,《張遷碑》更顯得不那么正襟危坐,透著一種傻乎乎的可愛!
《泰山經石峪金剛經》似一位渾穆安詳?shù)母呱?。他樸茂雍容,不激不厲,神閑氣舒,靜觀世變。浸濡在《泰山經石峪金剛經》的大包容、大氣度、大超然中,你感覺不到紛忙,感覺不到戒防,甚至感覺不到智慧。每個人都會在這份純粹的感召中慕仰他,信賴他,親近他!
泰山摩崖題刻是一群異彩紛呈的明星。這些明星各有來頭,各懷絕技,各有神通。以書家論,他們中既有唐玄宗、宋徽宗以及清康熙、乾隆等皇帝,又有歐顏趙蘇米蔡諸大家,更有出家人僧安道一和書寫“如”字的店小二;以書體論,這些題刻篆隸楷行草五體皆備,一應俱全;以字形論,其中既有徑近兩米的龐碩大字,又有數(shù)寸見方的紀事銘文;以風格論,有大氣磅礴、力透山石之題,又有清新靈動、中和嫵媚之作。泰山摩崖題刻以其代表性、豐富性和獨特性,印證了在中國書法史上的倍受尊崇與洋洋可觀!
一座山,一部書,一支筆,一把刀。
一支筆,一把刀,一部書,一座山。
看得盡的泰山刻石,說不完的泰山書法。
泰山,書法中國的驕傲。讓我們用心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