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博昊
(吉林大學(xué) 珠海學(xué)院 中文系,廣東 珠海 519041)
晁跋本《花間集》源流遞變考述
李博昊
(吉林大學(xué) 珠海學(xué)院 中文系,廣東 珠海 519041)
《花間集》編纂于五代時期,其一成書即有可能刊刻。至南宋,晁恭道以之為“正而復(fù)刊”的底本。蒙元時期,《花間集》諸本皆失。到明代,楊慎于昭覺寺偶見之,《花間集》乃重新流傳,而楊慎所見版本,極有可能為晁本。
《花間集》;晁跋本;宋詞
《花間集》今存兩個南宋本。其一是南宋紹興十八年(1148)在建康刊印的晁謙之跋本,此為最早版本;其二是用南宋淳熙十一、十二年(1184、1185)的鄂州冊子紙刻印的鄂本,此本具體刊刻時間學(xué)界仍有爭議,但可以肯定晚于晁 跋本。南宋另有一個開禧本,即陸游跋本,但原本已經(jīng)不見。到了元代,《花間集》極有可能失傳。目前不僅沒有發(fā)現(xiàn)元本《花間集》,公私著錄中亦未見任何關(guān)于元本的記載。至明,《花間集》開始被重新刊刻,其中,多以晁跋本為底本,其首傳而為正德年間陸元大的覆鍥本,即正德覆晁本。這是目前明代最早的版本,寫校和印刻都比較謹嚴,校正晁本錯刻約三十處。另將《竹枝》、《楊柳枝》這類極易兩首混為一首的七言四句體的詞,分別加以“其二”、“其三”等標識。正因如此,覆晁本很多時候被去掉后末頁“正德辛巳吳郡陸元大宋本重刻”字樣,充當(dāng)宋本。[1]P211-212以晁本為底本的正德覆晁本流傳十分廣泛,明萬歷庚辰(1580)茅一楨刊本(茅本)即以其為底本。從茅本而出的又有萬歷壬寅(1608)玄覽齋巾箱本(玄本),萬歷年間師古齋吳勉學(xué)刻本(吳本),天啟甲子(1624)鐘人杰刊本(鐘本)及明末雪艷庭活字本(雪本)。相比之下,另外兩個宋本顯得默默無聞。明代未見版本從鄂本出。陸跋本據(jù)說是明汲古閣毛晉本即《詞苑英華》本的底本。有毛晉跋云:“余家藏宋槧,前有歐陽炯序,后有陸務(wù)觀跋,真完璧也?!笨缄懯隙?,亦載《渭南文集》卷三〇,其一題開禧元年十二月,并不言曾刻是集。因此言毛氏重刻本乃依陸務(wù)觀的開禧本,恐無據(jù)。[2]P333明萬歷湯顯祖的《花間集》評本亦似從陸跋本而出,但“順移序次,別厘為四卷,率加圈點甚至勒帛,又多著眉批,輒作膚泛之語,如讀時文制義,絕少精思,每卷末均附音釋,雖習(xí)見之字亦然……可征其陋。并有序跋不詳所自出”[3]。從文字上看,其接近鄂本,但某些鄂本誤而晁本正的地方,又多從晁本,和毛本又大有區(qū)別。湯評本是一個接近鄂本而又比較獨立的本子,從版本、卷帙、序跋、目次等方面,都無法測定其來歷。[1]P217此外,明代未見其他刊本以陸跋本為底本。因此,晁跋本不僅是最早的《花間集》版本,也是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版本。
既然《花間集》已于元代失傳,其又如何現(xiàn)于明代?明人楊慎《詞品》卷二毛文錫條言,“《花間集》……久不傳。正德初,予得之于昭覺僧寺,乃孟氏宣華宮故址也。后傳刻于南方”。明代楊慎在昭覺寺發(fā)現(xiàn)了失傳于元代的《花間集》,使之重新流傳。此說得到了較為普遍的認可。湯顯祖評本序言“《花間集》久失其傳,正德初,楊用修游昭覺寺,故孟氏宣華宮舊址,始得其本,行于南方”。清徐氏叢書覆正德本徐干序言“趙宏基輯《花間集》盛行宋代。降及元、明,寖以失傳。楊用修游昭覺寺,始得其本。湯臨川又評隲之?!痘ㄩg集》始復(fù)顯于世”。明正德覆晁本羅振玉題識言“此集楊用修游蜀昭覺寺,始得其本”。
楊慎所見《花間集》,或為宋本中的晁跋本。不僅因為明代諸本多從其出,且因其各個特點同楊慎《詞品》的表述相符。正德覆晁本為正德辛巳年(1521)刊刻。正德為明武宗朱厚燳年號,時間起訖為公元1506-1521年,而楊慎發(fā)現(xiàn)《花間集》乃正德初年,陸元大得到楊慎所發(fā)現(xiàn)的《花間集》之后,又對其進行了編排校正,此可解釋《花間集》從發(fā)現(xiàn)到刊刻過程中的時間間隔。陸元大的“吳郡”同楊慎所說的“刻于南方”亦相吻合。楊慎卒于嘉靖三十八年(1559),雖不能見到萬歷茅本及其后諸本,但可以看到覆晁本在南方的刊刻和流行。如此,楊慎于昭覺寺所發(fā)現(xiàn)的《花間集》極有可能是晁跋本,經(jīng)陸元大覆刻后廣為流傳。
《花間集》為五代時所編選,而其現(xiàn)存的最早刻本卻是南宋晁跋本,在晁跋本之前,是否還有其他版本存在?據(jù)現(xiàn)有材料,當(dāng)曾經(jīng)存在。
雙照樓覆正德本吳昌綬序言,“謙之字恭道,乃無咎從弟,敷文閣直學(xué)士,知建康府。跋稱‘建康舊有本’、‘是正復(fù)刊’,蓋其守郡時也”。晁謙之是晁氏家族中較有名望的一位,登進士第,紹興七年(1137)曾編次其從兄晁補之《雞肋集》七十卷,刊于建陽。紹興十五年(1145)知建康府,《建康志》記“(紹興十五年)四月十一日,敷文閣直學(xué)士、右朝奉大夫晁謙之知府事。十八年五月初四日,謙之罷”[4]P15。紹興本《花間集》的跋語乃謙之為建康府守郡時(1145-1148)所作。其言“建康舊有本”,表明在作跋語之前,建康已經(jīng)有《花間集》出現(xiàn)。晁又言“比得往年卷例,猶載郡將、監(jiān)、司,僚幕之行,有《六朝實錄》與《花間集》之贐?!笨芍痘ㄩg集》還曾與《六朝實錄》一起,作為送給建康卸任官員的禮物。建康這樣的大郡有批量儲藏、贈送、消耗、自行刻印的情況,那么經(jīng)濟文化比較發(fā)達的臨安、嘉興、建陽、紹興、成都、隆興、福州、泉州等南宋大郡,應(yīng)該都有這樣的藏、贈、刻的情況。[5]P168《花間集》隨卸任的官員的流動而散向各地,亦可能因為抄寫、刊刻的不同而產(chǎn)生不同的版本。晁氏又言“又他處本皆訛舛,乃是正而復(fù)刊,聊以存舊事云”,進一步證明《花間集》當(dāng)時曾有多個版本,而晁謙之認為這些版本多訛舛,于是以一部不訛舛的《花間集》為底本,審定且重新刊行。這個不訛舛的《花間集》當(dāng)是時間上相對接近編選時間的版本,這個版本的時間可以上推至五代,五代蜀及趙崇祚具備刊刻《花間集》的諸多條件,而楊慎發(fā)現(xiàn)《花間集》之地亦是蜀宮舊址。
蜀有編書的風(fēng)氣?!妒畤呵铩酚洝巴跹茴H知學(xué)問,童年即能屬文,甚有才思,尤酷好靡麗之辭,唱嘗集艷體詩二百篇,號曰《煙花集》,凡有所著,蜀人皆傳誦焉”?!吨饼S書錄解題》言:“《煙花集》五卷乃王衍所編,蜀后主王衍集艷詩二百篇,且為之序?!鼻笆裢跞试T帯秶L(fēng)總類》五十卷、王承范編《備遺掇英》二十卷,后蜀韋縠曾編纂流傳較廣的《才調(diào)集》。蜀中富庶,揚一益二即是證明,其有刻書的財力,所以蜀編書亦刻書。蜀地出產(chǎn)的質(zhì)量上乘的益州麻紙,是蜀地印刷業(yè)發(fā)展的基礎(chǔ)。五代蜀刻書除民間私刻外,政府復(fù)出版大批課本,刻書地區(qū)比唐代的范圍擴大了。四川在唐末已有很多書坊,為出版業(yè)的中心在唐朝滅亡后的第二年,前蜀任知玄“自出俸錢”,雇賃良工,開雕杜光庭的道德經(jīng)廣圣義三十卷,五年內(nèi)雕成四百六十余板,藏在龍興觀,印造流行前蜀乾德五年(923),蜀國曇域和尚檢尋師父貫休的詩稿曰一千首,“雕刻板部”,題號《禪月集》。[6]P64-65
清人王明清《揮麈余話》云:“毋昭裔貧賤時嘗借《文選》于交游間,其人有難色,發(fā)憤異日若貴,當(dāng)版以鏤之遺學(xué)者。后仕至蜀為宰,遂踐其言刊之。印行書籍,創(chuàng)見于此。載陶岳《五代史補》。后唐平蜀,明宗命太學(xué)博士李鍔書《五經(jīng)》,仿其制作,刊板于國子監(jiān),監(jiān)中印書之始。今則盛行于天下,蜀中為最?!贝耸旅鹘垢f《筆乘》續(xù)四亦有記載,“蜀相毋公……顯于蜀……命工日夜雕板,印成二書,復(fù)雕九經(jīng)、諸史,兩蜀文字由此大興”。毋昭裔“初在蜀雕印之日,眾多嗤笑。后家累千金,子孫祿食。嗤笑者往往從而假貸焉”??虝嵗娙思娂姺滦?,蜀地刻書業(yè)得到蓬勃發(fā)展。此后逢“藝祖好書,命使盡取蜀文籍諸印本歸闕……是時其書遍于海內(nèi)”。宋開國以后,太祖即派人到成都監(jiān)刻大藏經(jīng),表明蜀地刻書品質(zhì)的上乘。如此,五代時期《花間集》或已刊刻。尤袤《遂初堂書目》言有“唐花間集”,似可為佐證。
編纂《花間集》的后蜀衛(wèi)尉少卿趙崇祚有刊刻《花間集》的能力?!端膸烊珪偰刻嵋费裕骸俺珈褡趾昊旅详茷樾l(wèi)尉少卿,而不詳其里貫?!妒畤呵铩芬酂o傳。案蜀有趙崇韜,為中書令廷隱之子。崇祚疑即其兄弟行也?!薄妒畤呵铩冯m未記載趙崇祚乃中書令趙廷隱之子,但《九國志》趙庭隱條下明確記載“子崇祚、崇韜”。趙崇祚后蜀明德四年冬曾與林罕討論林氏的《說文》學(xué)著作《林氏字源編小說》,《全唐文》卷八八九載有林氏自序,略云:“至明德二年乙未復(fù)病,迄于丁酉冬不瘳,病中無事,得遂前志,與大理少卿趙崇祚討論,成一家之書。”此書撰成不久即刻石蜀中,頒示學(xué)界,可能和趙崇祚的參與及推薦有關(guān)。宋馬永易《實賓錄》載,“五代后蜀趙崇祚,以門第為列卿而儉素好士。大理少卿劉嵩、國子司業(yè)王昭圖,年德素長,時號宿儒。崇祚友人,為忘年友”[7]P69。崇祚父庭隱為后蜀開國重臣,備受蜀主重視,《九國志》記其“久居大鎮(zhèn),積金帛巨萬,窮極奢侈,不為制限,營構(gòu)臺榭,役徒日數(shù)千計。十年被病,懇讓兵柄,疏再上,從之。仍舊第冊為宋王。經(jīng)歲不能起,賜肩輿入朝。既謁見,昶感動涕泣,賜金沃盥及繪錦,加太師”。趙庭隱在后蜀的地位幾次于王。2011年,趙庭隱墓在成都成功發(fā)掘,墓葬的規(guī)格很高,在上百件隨葬品中,有10多個手執(zhí)各種樂器的彩繪陶質(zhì)伎樂俑。據(jù)考古人員介紹,這是迄今為止西南地區(qū)發(fā)現(xiàn)的最為精美的陶質(zhì)伎樂俑的組合,勝于前蜀王建墓出土的伎樂俑,展示出墓主人生前作為達官顯貴的樂舞生活?!痘ㄩg集》編于后蜀廣政三年,而趙庭隱薨于廣政十一年冬十二月,廣政三年正是其晚年生活安逸之時,家中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詞,用助嬌嬈之態(tài)”,也正是在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中,趙崇祚才能欣賞到“名高《白雪》,聲聲而自合鸞歌;響遏行云,字字而偏諧鳳律”,才有能力“廣會眾賓,時延佳論”,“集近來詩客曲子詞五百首”,并請當(dāng)時的武德軍節(jié)度判官司歐陽炯為之作序?!痘ㄩg集》成書的廣政三年亦是毋昭裔政治上較為平順即將升為宰相的時期,他的刻書之業(yè)也在這個時候不斷擴大。這樣的條件下,趙崇祚編纂《花間集》后再行刊刻,是完全有可能的。
如此,晁跋本《花間集》可能有著五代時的底本,蒙元時期,各本皆失,楊慎于昭覺寺偶見晁本,才使之重新流傳。這部中國文學(xué)史上最早的詞集,終未掩于纖塵,散發(fā)著玉石般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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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校:王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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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2219(2015)03-0043-02
2014-12-10
李博昊(1982-),吉林榆樹人,吉林大學(xué)珠海學(xué)院中文系講師,澳門大學(xué)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