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弢
(湖北大學哲學學院,湖北武漢430062)
維特根斯坦的生命之作《邏輯哲學論》自20世紀20年代初問世以來,大批學者不惜耗費心力,逐行逐字地對之進行研讀和闡釋,在不同的時期提出了不同的解讀意見。概括地說,從該書出版到20世紀80年代末,學界對該書主流的解讀是所謂的“正統(tǒng)的解讀”(orthodox reading),有時也稱之為“形而上學的解讀”(metaphysical reading),主要以 Peter Hacker、David Pears以及 Anthony Kenny 等為代表①可以參見 P.M.S.Hacker,Insight and Illusion:Themes in the Philosophy of Wittgenstein,Clarendon Press,Oxford,1985,Revised Edition;David Pears,The false Prison:A Study of the Development of Wittgenstein’s Philosophy,Clarendon Press,Oxford,1987,Vol.1-2.。這種解讀觀點認為《邏輯哲學論》通過分析語言和邏輯,給出了關(guān)于命題意義的獨特解釋,的確表達了許多關(guān)于形而上學的真理與洞見,但是這些洞見不能言說而只能顯示出來。比如,Hacker認為《邏輯哲學論》就像康德的批判哲學一樣,其核心是澄清意義的界限,澄清哪些東西是可以思考和言說的,哪些東西是不可以思考和言說的,哲學錯誤的根源在于試圖越過這一界限。就該書本身來說,Hacker認為“是我們關(guān)于形而上學自然傾向的一種顯示,它并非是關(guān)于未來形而上學的導論,而是形而上學的最后杰作”[1]27。與Hacker的正統(tǒng)的解讀立場相近,Pears對《邏輯哲學論》也持實在論的解讀立場。他認為,維特根斯坦的確在該書中提出了許多形而上學的思想,許多還帶有神秘主義的色彩,認為“在《邏輯哲學論》中,維特根斯坦只提供了一種從語言的實際存在演繹而來的經(jīng)驗的形而上學,但這種形而上學并不能在該書中表達出來”[2]5。這種形而上學的解讀很有吸引力,逐漸成為主流的解讀意見,在國內(nèi)外學界影響甚大。
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國外學界對《邏輯哲學論》研究的不斷推進,解讀觀點也出現(xiàn)新的變化,即從原來正統(tǒng)的解讀轉(zhuǎn)變?yōu)樾率降摹爸委熜缘慕庾x”/“果斷的解讀”(therapeutic/resolute interpretation),主要以美國學者Cora Diamond、James Conant以及Warren Goldfarb等為代表②可以參見 Cora Diamond,“Throwing Away the Ladder:How to Read the Tractatus”in The Realistic Spirit:Wittgenstein,Philosophy and the Mind,MIT Press,1991,PP.179~204;James Conant,“Elucidation and Nonsense in Frege and Early Wittgenstein”in The New Wittgenstein,Edited by Alice Crary and Rupert Read,Routledge,London and New York,2000,PP.174~217;Warren Goldfarb,“Das überwinden:Anti-Metaphysical Reading of the TLP”in Beyond The Tractatus Wars:The New Wittgenstein Debate,Edited by Rupert Read and Matthew A.Lavery,Routledge,London and New York,2011,PP.6~21.。新式解讀緊緊抓住該書末尾6.54碼段中的自我否定的論述,認為該書中的命題是無意義的,只能作為攀登的梯子,攀上之后必須拋棄,然后才能正確地看待世界。《邏輯哲學論》只是表明,超越語言的界限并不在于發(fā)現(xiàn)不可言說的真理,而在于發(fā)現(xiàn)界限之外純粹是無意義的。比如,新式解讀主要代表Diamond對正統(tǒng)的解讀發(fā)動了猛烈的攻擊,指責它從根本上回避了“梯子隱喻”問題,沒有勇氣面對維氏的這一自我否定性的評論,是“臨陣退縮”的表現(xiàn)。Diamond主張我們要勇敢徹底地拋棄梯子,反對任何從語言角度對該書實在特性進行嚴肅研究?!坝赂业亻喿x維特根斯坦,即主張維特根斯坦實際上并不承認,存在著關(guān)于實在的特性的不可言說而只能顯示的真理。他真正的觀點是認為,那種談話的方式或許是有用的,或說曾經(jīng)是有益的,但是我們最終應該放棄這種談話方式,坦白地將之當成是真正或純粹的無意義而拋棄”[3]181。
《邏輯哲學論》一書到底是包含有洞見,抑或僅是純粹的胡說?新舊兩種解讀意見之間相互交鋒非常激烈,論戰(zhàn)此起彼伏①最新的兩本關(guān)于新舊解讀觀點之間論戰(zhàn)的論文集是:The New Wittgenstein(Edited by Alice Crary and Rupert Read,Routledge,London and New York,2000)和 Beyond The Tractatus Wars:The New Wittgenstein Debate(Edited by Rupert Read and Matthew A.Lavery,Routledge,London and New York,2011)。,爭論的焦點主要涉及到對維特根斯坦的“意義”、“闡明”以及“無意義”等概念的不同理解。我們應該如何正確地理解該書?能否存在第三種解讀意見?本文試圖從對新舊兩種解讀意見的評析出發(fā),重新結(jié)合維特根斯坦的原意,剖析它們的優(yōu)劣之處,并試圖給出第三條解讀的路徑,以便全面地理解《邏輯哲學論》中的思想。
無論是正統(tǒng)的解讀,還是新式的解讀,都各有優(yōu)劣。正統(tǒng)的解讀的優(yōu)點在于:其一,正統(tǒng)的解讀基本上是從“同情的理解”的角度來闡釋該書,這就能給人一種較為全面和準確的印象。這樣一種“同情的理解”的態(tài)度也是我們大多數(shù)人在閱讀哲學作品時所采用的方法和策略,也較易為讀者所接受。其二,正統(tǒng)的解讀可以從該書中輕易獲得較多的文本支持,這也給人一種有理有據(jù)的印象。但是,在筆者看來,正統(tǒng)的解讀意見中也存在著不少軟肋,較易被對手抓住不放并加以攻擊。
正統(tǒng)的解讀的缺點在于:其一,從文本角度來說,正統(tǒng)的解讀很難對該書末尾的自我否定性的論述(6.54)給出一種合理的說明。《邏輯哲學論》6.54:“我的命題通過下述方式而進行闡釋:凡是理解我的人,當他借助這些命題,攀登上去并超越它們時,最后會認識到它們是無意義(可以說,在爬上梯子之后,他必須把梯子丟掉)。他必須超越這些命題,然后才能正確地看待世界?!盵4]156如果該書的確包含有許多不可言說的形而上學的真理,那么為什么維氏在書的結(jié)尾部分公開地宣稱自己的命題都是無意義的,需要加以超越呢?這不是明顯地自相矛盾嗎?正統(tǒng)的解讀很難回答這一問題。主張正統(tǒng)解讀的學者對于這一“梯子隱喻”基本上采取兩種態(tài)度:要么直接回避這一問題,這是一種不嚴肅或懶惰的辦法;要么談論了這一隱喻,但未發(fā)現(xiàn)這一隱喻與其觀點之間的不相容的問題。這也就造成了正統(tǒng)的解讀意見中存在一個重大缺陷:它的解讀是不完整的。其二,從邏輯角度來說,正統(tǒng)解讀很容易被人指責為邏輯上不一致和不徹底。因為正統(tǒng)的解讀基本上承認了維特根斯坦關(guān)于有意義與無意義、可以言說與不可言說而只能顯示之間的劃分。“言說”(sagen)和“顯示”(zeigen)這一對概念飽受批評,被認為在邏輯上是不一致的。因為有人會指責說,既然形而上學的那些真理都不可言說,那么我們怎么可能去談論這些真理呢?這豈不是一件很荒謬的事情么?他們認為說不可言說的東西在邏輯上是不一致的,是無意義的。
新式的解讀的優(yōu)勢在于:其一,新式的解讀似乎能更好地符合前期維特根斯坦關(guān)于哲學性質(zhì)的理解。因為維特根斯坦在4.112碼段中明確主張“哲學不是一種學說,而是一種活動(Die Philosophie ist keine Lehre,sondern eine T?tigkeit)”[4]112。他認為真正的哲學決不是由理論或?qū)W說構(gòu)成的,而是一種澄清意義的活動。新式的解讀主張該書中所有的命題都是無意義的胡說,反對認為維特斯根斯坦在該書中提出了任何理論,這恰好契合了維特根斯坦自己關(guān)于哲學是一種活動而非學說的理解。相比之下,正統(tǒng)的解讀似乎不好說明這點。其二,相較于正統(tǒng)的形而上學的解讀意見,新式的解讀意見似乎非常徹底,明確地反對形而上學②新式的解讀意見是否真正就反對形而上學,應該也是有爭論的。當然,至少從表面的態(tài)度來看,新式的解讀觀點是反對形而上學的,對于正統(tǒng)的解讀意見中的幾乎所有的形而上學的思想都明確地冠以“無意義”的概念加以拒斥。。他們認為該書也是明確地反對任何形而上學的(4.003),而且該書中所表明的態(tài)度如此之堅決,以至該書中的命題自身也要加以拒斥,而這點對于正統(tǒng)的解讀來說,恰恰也是一個很難回答的尷尬問題。
雖然新式的解讀具有一些優(yōu)點,但也存在著難以克服的困難。這些困難主要有:其一,從文本角度來說,新式解讀也遇到文本沖突的問題。新式解讀意見遇到的最大困難就是如何一致地說明維特根斯坦在該書序言中明確提出的“這里所陳述的思想的真理性,在我看來是無可置疑和斷然確定的(Dagegen scheint mir die Wahrheit der hier mitgeteilten Gedanken unantastbar und de?nitiv)”[4]1。他自己既然在該書的序言里強調(diào)了書中所表達的思想的真理性,那么新式的解讀否認該書表達了任何形而上學的真理就很難說得過去了。這明顯與作者自己的原意不合。其二,從哲學研究的嚴肅性角度來說,新式的解讀很可能面臨“荒誕不經(jīng)”的指責。難道維特根斯坦苦心孤詣的生命之作竟然全部充滿著無意義的胡說?這究竟是怎么可能的?新式解讀也沒能給出一個令人滿意的說明。新式解讀的說理似乎也不透徹。
無論是正統(tǒng)的解讀,還是新式的解讀,都各有優(yōu)劣??傮w來說,正統(tǒng)的解讀優(yōu)點是比較溫和、文本支持較多,較易為多數(shù)讀者接受,所以,長期以來逐漸成為主流解讀意見,其缺點是邏輯性不是很強,不夠徹底,并且這種解讀似乎與前期維特根斯坦所倡導的哲學觀不相符合;而新式的解讀則旗幟鮮明地拒斥正統(tǒng)的解讀意見的本體論基礎(chǔ),著眼于語義分析和闡明,特別是對于“無意義”概念的分析,強調(diào)哲學本質(zhì)上是一種“闡明”的活動,反對形而上學的色彩比較濃厚,似乎更能符合維特根斯坦心目中的真正哲學研究的目標,但也有相應的缺陷。
既然以上兩種解讀意見各有優(yōu)劣,那么我們該如何選擇?除以上兩種以外,是否還存在第三種解讀路徑呢?在筆者看來,的確存在第三種解讀路徑,我們可以將之稱為“邏輯倫理的解讀”(logical ethical reading)。概括地說,“邏輯倫理的解讀”就是將《邏輯哲學論》看成一個整體來加以解讀,認為它既是一本關(guān)于邏輯語義分析的杰作,同時也是一本關(guān)于倫理學視角的著作,前期維特根斯坦主要依靠邏輯分析為語言劃界,其目的是為了揭示邏輯與倫理之間的內(nèi)在聯(lián)系。邏輯和倫理絕不是如人們通常以為的那樣是兩個各自分開的領(lǐng)域,而是具有本質(zhì)性的內(nèi)在親緣關(guān)系。我們應該將《邏輯哲學論》當成一個整體來加以解讀,我們與文本之間的關(guān)系應該被看成我們與世界之間關(guān)系的一種例示[5]14。
“邏輯倫理的解讀”論證的核心在于:主張《邏輯哲學論》中邏輯研究與倫理研究之間是內(nèi)在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維特根斯坦并不是將邏輯看成一種工具或技術(shù),而是認為只有通過邏輯才能為倫理的東西劃界,邏輯與倫理之間具有相互依存的關(guān)系。邏輯和倫理在前期維特根斯坦那里,是一體兩面的東西。關(guān)于該書的倫理學性質(zhì),正如他在給出版商Ludwig von Ficker的信中所指出的:“說實話,它對于你來說并不陌生,因為這本書主要是關(guān)于倫理學的。我曾經(jīng)想在書的前言部分寫些話,實際上沒有寫,然而,現(xiàn)在我將寫給你,因為它們可能對你來說很重要。我曾經(jīng)想寫的是:我的書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寫在這兒的,還有我沒有寫的東西。正是這第二部分才是最重要的,因為倫理的東西是從內(nèi)部劃界的,正如它通過我的書一樣;并且我相信:嚴格地說,倫理學的東西只能以這種方式而被劃界?!盵6]94
其實,“劃界”(eine Grenze ziehen)這一概念在前期維特根斯坦思想中處于核心地位,我們絕對不能忽視它。那么,我們應該如何來理解維特根斯坦這一核心概念?在該書的前言中,有一段話常為人們所引用。他說:“本書的全部要旨可以概述如下:凡是可說的東西,都可以明白地說,凡是不可說的東西,則必須對之沉默。因為本書是要為思維劃一條界限,或者說得更確切些,不是為思維而是為思維的表達式劃一條界限。因為要為思維劃一條界限,我們就必須能思及這個界限的兩邊(也就是說,我們必須能思不可思者)。因此只能在語言中劃界,而在界限那一邊的東西則根本是無意義的?!雹賲⒁娋S特根斯坦:《邏輯哲學論》(簡稱TLP)序言,載《維特根斯坦全集》第一卷,陳啟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87頁。以下引文,如不特別注明,均引自該中譯本,因該書有編碼,所以只標明編碼,不一一注明出處。前期維特根斯坦的“劃界”工作,不僅貫穿其前期思想的核心,而且無時不體現(xiàn)了邏輯和倫理雙重強制性的要求。他在前言中這樣表達該書的主旨,“凡是不可說的東西,則必須對之沉默(wovon man nicht reden kann,darüber muss man schweigen)”,這本身就體現(xiàn)了邏輯強制性和倫理強制性的統(tǒng)一。維特根斯坦這句話實際上具有兩重內(nèi)涵:其一是指邏輯上的內(nèi)涵。就是說,這里的“必須”(muss)表示的是一種邏輯的要求和強制。不可說的東西必須對之沉默,這實際上表示的是邏輯上的重言式。它所意指的就是不能說的東西,當然就是表示沉默的東西。其二是“必須”還表達了一種倫理上的強制要求。因為“不說”應該在倫理上理解為不做事實斷言,這句話實際上承認一種實踐上的差別存在于“不說”與“沉默”之間,并且把“沉默”當成緊緊跟隨“不說”的一種倫理上的律令。這也就是說,如果你不是在斷言事實,那么就不應當認為斷定了任何東西[7]18。維特根斯坦在這里將邏輯的強制性和倫理的強制性聯(lián)系起來一起思考。這是他的思維極其獨特的表現(xiàn)之一。他實際上是按照相同的理路來思考和處理邏輯與倫理的。邏輯和倫理的這兩種“必須”都沒有對世界本身說出什么東西(TLP,4.462;TLP,6.41)。邏輯和倫理都是超驗的(TLP,6.13;TLP,6.421)。那么,為什么邏輯和倫理都沒有對世界說出什么呢?這本質(zhì)上與他對邏輯和倫理的本性理解緊密相關(guān)。
按照維特根斯坦的理解,邏輯命題都是重言式命題(TLP,6.1),重言式命題和矛盾式命題一樣,都不是無意義的(unsinnig)(TLP,4.4611),而是意義缺失的(sinnlos)(TLP,4.461)。實際上,在《邏輯哲學論》中,維特根斯坦至少明確區(qū)分了三類命題,“有意義命題”(der sinnvolle Satz)、“無意義命題”(der unsinnige Satz)和“意義缺失命題”(der sinnlose Satz)。按照意義圖像論,首先,真正有意義的命題必須是事實的邏輯圖像(TLP,4.021),必須要求該命題能摹繪相應的事實,理解一個命題,亦即知道當其為真是什么情形(TLP,4.024)。說一個命題有意義就是說它表現(xiàn)了某某事況。其次,意義缺失的命題實際上特指邏輯命題。在他看來,所有的邏輯命題都是重言式命題,都是意義缺失的。為什么說邏輯命題都是重言式命題呢?因為他認為邏輯命題都是分析命題,邏輯命題的特殊標志在于:我們僅就符號來看就可知為真。比如“P”與“-P”結(jié)合成“-(P.-P)”重言式,這個重言式命題表明它們是互相矛盾的,而命題(P?q).(P):?:(q)也是一個重言式,該重言式表明q得自p和P?q。按照維特根斯坦的理解,如果P是一個重言式,那么“A知道P是發(fā)生的事情”就是缺乏意義的(TLP,5.1362)。比如說,將“明天要么下雨,要么不下雨”看作重言式P,A為張三,那么“張三知道明天要么下雨,要么不下雨是發(fā)生的事情”,這句話就是缺乏意義的,他只是表明了明天要么下雨或要么不下雨的兩種可能情況,這個命題是重言式,對于明天到底會發(fā)生什么并沒有斷定任何事實,所以不能說是有意義的。因為一個命題要有意義,必須能夠為真或為假。維特根斯坦認為重言式命題永遠為真,而矛盾式命題永遠為假,它們都對世界本身什么也沒有說。所以,邏輯命題是意義缺失的,但不是無意義的。邏輯命題雖既不能被經(jīng)驗命題所證實,也不能為經(jīng)驗命題所駁倒(TLP,6.1222),但邏輯命題反映了世界的結(jié)構(gòu)和框架(TLP,6.124),邏輯不是一種學說,而是世界的一種映像,邏輯是超驗的(TLP,6.13)。最后,關(guān)于無意義的命題,他認為“一個沒有意義的命題(einem Satz ohne Sinn)則根本沒有任何東西與之相應,因為它并不標示一個其特性或可名之為‘真’或‘假’之物(真值)”(TLP,4.062)。這實際上強調(diào)的是,沒有意義的命題之所以無意義,根本上是由于它不能有真假之別,也即我們不能根據(jù)世界中的事實判定其為真或為假。根據(jù)他的理解,這樣的命題實際上有很多,比如傳統(tǒng)的形而上學的命題,關(guān)于自我的命題,關(guān)于上帝的命題,關(guān)于倫理學和美學的命題等等都是屬于這一類。這類無意義的命題沒有真假之別,都不是世界中事實的邏輯圖像,因為它們都不表征世界中的任何事實。因為只有在事實的基礎(chǔ)之上,才能談論為真或為假,如果它們根本就不與世界中的事實相對應的話,它們就毫無真假可言,這樣的命題是不可言說的(Unaussprechliches),只能顯示自身(zeigt sich),它們屬于神秘領(lǐng)域(das Mystische)(TLP,6.522)。這些神秘的領(lǐng)域?qū)嶋H上是超出世界之外的領(lǐng)域,是屬于超驗領(lǐng)域,邏輯和倫理都屬于這樣的超驗領(lǐng)域。
正如邏輯對于世界無所說,倫理也一樣。在維特根斯坦看來,倫理學是超驗的和不可言說的,是超出我們在經(jīng)驗世界之中有意義言說的界限之外的。他認為倫理學研究的主要對象應該是人生的絕對的價值和意義,比如絕對的安全、絕對的善、絕對的幸福[8]。倫理學所研究的價值不在世界之內(nèi)。他曾經(jīng)這樣寫道:“世界的意義必在世界之外。在世界中一切都如其所是的是,一切都如其發(fā)生的發(fā)生;在世界中不存在任何價值——如果在世界中存在價值,那么這種價值也不會有價值。如果存在一種有價值的價值,那么它必定在一切發(fā)生的并如是存在的東西之外。因為一切發(fā)生的和如是存在的東西都是偶然的。使這種有價值的價值成為非偶然的東西不能在世界之中,因為否則那個東西本身又會是偶然的了,它必在世界之外?!保═LP,6.41)
我們對于《邏輯哲學論》的解讀必須要盡可能地完整,這一方法論原則要求我們必須看到該書潛在的思想結(jié)構(gòu)。只有看到了該書潛在的思想結(jié)構(gòu),我們才能理解為什么通過語言分析該書表明了邏輯和倫理之間具有內(nèi)在的親緣關(guān)系。我們認為該書潛在的思想結(jié)構(gòu)就在于:該書實際上對于事實(Tatsachen)和價值(Wert)這兩個核心概念作了嚴格的區(qū)分。維特根斯坦在該書的一開頭就假定“世界是事實的總和,而非事物的總和”(TLP,1.1),在結(jié)尾部分認為我們要“正確地看待世界”。他認為世界之內(nèi)所發(fā)生的事情,即事實都是偶然的,都是由相互獨立的情況而組成的。而他接下來指出,包括邏輯必然性和倫理價值在內(nèi)的“非偶然的東西”,都不屬于世界之內(nèi)。這就是說,世界之內(nèi)的事實與世界之外的倫理價值是不可混淆的。
維特根斯坦認為事實和價值之間的區(qū)分根據(jù)在于事實是偶然的,而價值則是非偶然的,屬于絕對的必然的東西。他認為語言實際上只能表達偶然的東西,即事實。只有表達偶然的東西才有意義,而表達絕對必然性的東西都是無意義的。根據(jù)他的邏輯哲學觀,他只承認存在唯一一種必然性,也就是邏輯的必然性,因為世界之中的事實都是偶然的,所以,世界之中的事實只具有相對的價值或意義,而沒有絕對的價值和意義。在維特根斯坦看來,倫理學研究的對象應該是絕對的價值和意義,即應該研究人生絕對的價值和意義。他認為倫理學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因為我們能夠有意義地言說或表達的東西都是世界之內(nèi)的東西,而倫理學是超出世界的界限之外的,所以它是無法言說的。他說:“在某種意義上,這確實是非常神秘的!顯然,倫理學是無法表達的!”[9]162“因此也不可能有任何倫理的命題,命題不可能表達高緲玄遠的東西”,“顯然,倫理是不可說的,倫理是超驗的”(TLP,6.42;TLP,6.421)。
為了進一步理解維特根斯坦關(guān)于事實和價值的對立和區(qū)分,我們可以引述他在《關(guān)于倫理學的講演》一文中對倫理學所作的描述:“現(xiàn)在,我必須說如果我對什么是真正的倫理學進行沉思,如果存在這樣一門學科的話,那么其結(jié)果對我來說是非常明顯的。顯然,我們能思考和言說的一切都不應是這一東西(倫理學),我不能寫一本科學的書,這本書的主題從本質(zhì)上講是崇高的(sublime),比其他的任何主題都要崇高。我只能通過比喻(metaphor)來描述我的感受(feeling),如果一個人可以寫一本關(guān)于倫理學的書,而這本書的確是關(guān)于倫理學的書,那么這本書就會爆炸性地摧毀世界上所有其他的書?!盵8]在此,維特根斯坦實際上提到了兩本書,一本是關(guān)于科學的事實之書,這是一本想象之書;一本是關(guān)于倫理價值之書,這是一本啟示之書。關(guān)于事實的書所處理的是世界上所有一切事實的問題,其中,沒有任何超驗的東西;而關(guān)于倫理價值的書所要處理都是純粹超驗的東西,其中沒有事實問題。因為關(guān)于事實之書要試圖列舉出世界中無限詳細的事實,這是不可能的,而第二本書則是關(guān)于高度純粹超驗的東西,所以,它們都是幻想的不可能之書。這是事實之書和價值之書的共同點。而《邏輯哲學論》這本書與以上兩本書之間的關(guān)系是什么呢?《邏輯哲學論》一書雖然與前面兩種不可能之書相區(qū)別開來,但是具有前面兩種書的某些共性。其一,《邏輯哲學論》具有事實之書的一些特點,盡管它并沒有列出所有的事實,但是它創(chuàng)造了一種可能的視角來談論世界,它使我們將世界看成所有存在的事實;其二,《邏輯哲學論》也具有價值之書的一些特點,比如它宣稱解決了所有的哲學問題(TLP,序言),主張我們要以超越的眼光來“正確地看待世界”(TLP,6.54)。所以,《邏輯哲學論》實際上整合了前面兩種書的特點,它以一本試圖窮盡世界一切事實的想象的書開始,以一本啟示性的價值之書而結(jié)束[5]14。
我們可以這樣來理解《邏輯哲學論》與前兩種書之間的關(guān)系,即將《邏輯哲學論》看成是試圖溝通事實之書和價值之書的橋梁和中介。一方面,它試圖對事實和價值作出區(qū)分,即表明我們理解世界的事實方式和我們理解世界的價值方式之間存在斷裂,這種斷裂主要表現(xiàn)在:在事實領(lǐng)域,真正有意義的命題是陳述世界中的事實的命題,無意義的命題是指沒有事實與之相對應的東西;而在價值領(lǐng)域,事實領(lǐng)域中的有意義的命題因為都只是陳述了偶然的事實,沒有涉及到絕對的價值和意義,所以只具有相對的價值和意義。而價值領(lǐng)域的東西是不可言說的,是言說的界限,按照事實的眼光來看就是無意義的,但卻是一種“重要的無意義”。另一方面也表明,我們需要借助于邏輯和語義的分析,為我們展現(xiàn)更為根本的倫理價值維度,這實際上闡明了事實和價值之間的關(guān)系,從邏輯語言分析角度來看,事實先于價值,但是從超越倫理的眼光來看,價值優(yōu)先于事實。所以,維特根斯坦的邏輯語義分析的視角和倫理價值的視角并非兩個獨立的領(lǐng)域,而是具有內(nèi)在的關(guān)聯(lián)。這樣,《邏輯哲學論》一書的邏輯和倫理的統(tǒng)一性就很好理解了。
另外,我們還需要注意維特根斯坦這里的“爆炸隱喻”,這個比喻可以和《邏輯哲學論》末尾的“梯子隱喻”一起加以比較。實際上,這個關(guān)于倫理學的“爆炸隱喻”和“梯子隱喻”所強調(diào)的內(nèi)涵都是一致的:真正的倫理學是關(guān)注絕對的價值的,就像柏拉圖的“太陽隱喻”一樣,世界上其他的一切存在的事實只具有相對的價值,而相對的價值在絕對的倫理價值面前黯然失色,不值一提。這也就是所謂“爆炸摧毀”之義。如此,我們就很容易理解前面所提的“梯子隱喻”問題了,因為所謂“拋棄梯子,然后才能正確地看待世界”實際上是意味著關(guān)于世界中事實的命題,都只有相對的價值和意義,不具有絕對的價值和意義,只能作為我們攀登絕對價值領(lǐng)域的階梯,一旦完成之后就應該拋棄,然后才能正確地看待世界。這里的“正確地看待世界”就是指以一種倫理的眼光來看待世界。世界是作為一個整體來與作為賦予命題以意義的主體自我發(fā)生關(guān)系的。所以,維特根斯坦說:“世界與人生是一回事”,“我是我的世界”(TLP,5.62;TLP,5.63)。
在《邏輯哲學論》的序言結(jié)尾部分,維特根斯坦表達了對于該書價值的看法:“如果本書有一種價值的話,那么其價值在如下兩點。首先,本書表達了一些思想,這些思想表達得愈好,愈切中要害,其價值就愈大……反之,這里所陳述的思想的真理性,在我看來是無可置疑和斷然確定的。因此,我認為,問題已經(jīng)在根本上徹底解決了。如果我在這一點上沒有弄錯的話,那么本書的價值其次就在于,它指出通過這些問題的解決所完成的東西是如何的少?!保═LP,序言)筆者認為,我們也可以從事實和價值兩個視角來理解這段話。維特根斯坦說他書的第一個價值在于表達了一些思想,這可以理解為通過邏輯和語義分析所闡明的事實的真理,第二個價值在于“指出通過這些問題的解決所完成的東西是如何的少”,這可以理解為該書通過倫理的絕對的價值視角的轉(zhuǎn)換之后,邏輯的語義分析所解決的問題實際上都只具有相對的價值,并不具有絕對的價值。所以他才說解決的問題很少。
我們認為,要想真正完整地理解《邏輯哲學論》,必須堅持“邏輯倫理的解讀”,必須超越新舊兩種解讀意見。根據(jù)我們前面的分析,無論是正統(tǒng)的形而上學解讀意見,還是新式的解讀意見,都有一個共同的缺陷:它們沒有將《邏輯哲學論》看成一個邏輯和倫理的整體來加以理解,特別是沒有闡釋清楚為什么維特根斯坦說該書本質(zhì)上是倫理學著作的緣由。新舊兩種解讀意見中基本上都找不到他們對維特根斯坦關(guān)于倫理的思想的解釋。有學者指出過這點,并分析其原因:“然而,許多現(xiàn)代評論者仍然沒有認識到《邏輯哲學論》的倫理和邏輯這兩方面的內(nèi)在關(guān)系,這一點也不令人奇怪。因為《邏輯哲學論》中關(guān)于倫理學所講的東西如此簡練以至于似乎很少。它似乎只從否定的方面刻畫倫理學,即表明倫理學不是什么,所以人們只注重其邏輯語義方面?!盵10]5前期維特根斯坦根本不承認有任何倫理學,既反對一般的規(guī)范性的倫理學(TLP,6.422),也反對一種關(guān)于存在倫理學的命題或?qū)W說的說法,認為一種關(guān)于倫理學的命題或?qū)W說是無意義的。他這樣寫道:“不存在關(guān)于倫理學的命題。命題不表達高遠的東西?!保═LP,6.42)這就是說,倫理的層面不可用語詞加以描述。他主張我們要以超越事實的視角,以超驗的倫理的視角來看待世界。
新舊兩種解讀意見既沒有注意到該書的倫理性質(zhì),更沒有闡明清楚維特根斯坦刻畫倫理學的“重要的無意義”這一概念。維特根斯坦認為倫理學所試圖言說的真理就是“無意義的”或“胡說”,但是這種“無意義”或“胡說”卻是一種非常重要的無意義或胡說,因為人們試圖言說倫理的真理是人類的基本本性之一。他說:“我所說的一切就是,我們無法表達我們想要表達的一切,而我們絕對的神奇之物所說的一切都是胡說。……我所能想到的任何描述都不能用來描述我所謂的絕對的價值,而且,我會對人們可能的一開始就根據(jù)意義提出任何有意義的描述。這就是說:我現(xiàn)在看到,這些沒有意義的說法并不是因為我沒有發(fā)現(xiàn)正確的說法而沒有意義,而是因為無意義就是它的本質(zhì)。因為我用它們所做的一切恰恰是超出了這個世界,就是說超出了有意義的語言。我的全部的想法,我相信也是所有想要寫作或談論倫理學或宗教的人的想法,就是要反對語言的界限。這種對我們圍墻的反對肯定是絕對無望的。倫理學是出自想要談論生命的終極意義,絕對的善,絕對的價值,這種倫理學不可能是科學。它所說的東西對我們?nèi)魏我饬x上的知識都沒有增加任何新的內(nèi)容。但這是記載人類心靈的一種傾向,我個人對此無比崇敬,我的一生絕不會嘲弄它?!盵11]9
在筆者看來,要想真正完整而準確地解讀《邏輯哲學論》,必須在方法論上滿足三個原則。其一,在邏輯分析上必須徹底,只有這樣才能真正接近維特根斯坦的邏輯思想內(nèi)核;其二,文本分析上必須完備,不能出現(xiàn)文本沖突的問題;其三,在思想上必須切合前期維特根斯坦思想的整體結(jié)構(gòu),這是完整性的要求。按照這三條標準來看,新舊解讀意見都沒有能夠滿足。因為它們要么在邏輯上不徹底,要么在文本上出現(xiàn)了沖突,更為重要的是他們沒有真正地將《邏輯哲學論》看成邏輯和倫理的統(tǒng)一體來加以解讀。我們所提倡的“邏輯倫理解讀”基本上滿足了以上三個標準,通過前面“劃界”的分析,表明它在邏輯上更加徹底,在文本上更加完備,不會出現(xiàn)沖突,同時通過事實和價值的區(qū)分框架,也更能契合維特根斯坦前期的思想結(jié)構(gòu)。
總之,《邏輯哲學論》既是一部邏輯語義分析的偉著,同時也是一本隱含的關(guān)于倫理學和價值視角的杰作。那么該書是充滿著洞見還是滿口胡說呢?我們認為,不能簡單地回答是或否,而應該聯(lián)系該書的邏輯和倫理的雙重性質(zhì)來回答。一方面,該書在邏輯語義的層面上充滿著洞見,的確告訴了我們許多關(guān)于邏輯語義的真理,但另一方面,如果從倫理價值的層面來看待該書的話,該書充滿著無意義的胡說。因為該書所論述的關(guān)于事實層面的真理只具有相對的價值,不具有絕對的價值,所以用“絕對價值”的眼光來看的話,就應該被拋棄和超越。該書闡明的是人們應該超越世界之中的關(guān)于事實的真理,從而達到絕對價值層面這樣一種視角轉(zhuǎn)換的重要性,我們通過語言和邏輯分析所攀登上去之后再拋棄這些梯子,這實際上是隱喻地描繪了我們看待世界時的不同視角轉(zhuǎn)換和超越之路,說明維特根斯坦認識到語言和邏輯分析并不是最終的目的,最終的目的就是不斷地以一種超越的眼光,以倫理的沖動來看待世界。這也就是維特根斯坦所謂“正確看待世界的方式”。所以在筆者看來,《邏輯哲學論》真正想告訴我們的是:不要拘泥于現(xiàn)實的由語言和命題所組成的事實世界或科學世界,更加應該注重的是與我們息息相關(guān)的世界整體之間的相互關(guān)系。我們不僅要分析和闡明命題的邏輯和語義,更應該關(guān)注生命的意義和價值,關(guān)注我們和世界之間的生存狀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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