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福東12
(1.青島市社會科學院政法研究所,山東青島266071;2.吉林大學法學院,長春130012)
司法權能現代化的內在機理
——基于美國經驗的分析
姜福東1,2
(1.青島市社會科學院政法研究所,山東青島266071;2.吉林大學法學院,長春130012)
美國是世界上率先實現司法權能現代化的國家,其經驗可以概括為“一個傳統(tǒng),一個理論,一個主義”。美國人秉持實用主義的法律哲學傳統(tǒng),尊重司法過程中法官的經驗理性,認同法官造法的權力;其奉行權力制衡理論,超越了嚴格分權學說,將司法審查權納入現代司法權能的范疇;其倡導新憲政主義,確立最高法院是憲法的守護者,法官擁有憲法的最終解釋權,并發(fā)展了憲法解釋方法論。美國的率先垂范推動了人類司法文明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也啟發(fā)我們進一步深入把握和自覺遵循中國司法權能現代轉型的內在機理。
司法權能;現代化;法官造法;司法審查;憲法解釋
伴隨國家治理體系與治理能力現代化建設的全面展開,中國司法權能現代化的理論和實踐也即將進入一個新的發(fā)展階段。做好中國司法權能現代轉型這篇大文章,不啻為我們中國人對世界法治文明傳承與創(chuàng)新的一個重大貢獻。但若要真正實現中國司法權能現代轉型,則必須進一步深入把握和自覺遵循司法文明發(fā)展的內在機理。在這方面,以美國為代表的法治發(fā)達國家為我們提供了某些有益的線索和啟迪。作為世界上率先實現司法權能現代化的國家,美國的經驗尤其值得借鑒。筆者在此嘗試著將其概括為“一個傳統(tǒng),一個理論,一個主義”。所謂“一個傳統(tǒng)”是指美國人秉持實用主義法律哲學傳統(tǒng),“一個理論”是指美國人開權力制衡理論之先河,“一個主義”是指美國人首倡新憲政主義。相應地,它們帶來了美國司法權能現代化的三個標志性特征:法官造法之權、司法審查之權和憲法解釋之權。下面將分述之,以期拋磚引玉。
美國人秉持實用主義法律哲學傳統(tǒng),充分尊重司法過程中法官的經驗理性,認同法官造法的正當性權力。一般認為,實用主義是一種美國土生土長的哲學,是移民文化的產物和美利堅民族務實精神的象征。實際上,作為一種盎格魯-撒克遜文化,實用主義同時也深受英國經驗主義哲學的影響,并且超越了后者,可以說是某種更為徹底的經驗主義。盡管一般哲學意義上的實用主義和法律哲學意義上的實用主義并非完全一致,但兩者之間還是“有不少共通之處的”,它們“分享了很多共同的觀念”[1]136。主要表現為:一方面,懷疑終極真理,反對形而上學,摒棄抽象教義;另一方面,關注現實生活,注重實踐經驗,重視社會效果,等等。按照理查德·波斯納的看法,“實用主義是對美國司法精神的最好描述,也是司法改革的最好指南”[1]141。美國法律領域存在著一種實用主義法律哲學或曰法律實用主義,特別是普通法領域,更是體現出徹底的經驗理性主義持久而深刻的影響。“普通法的法律哲學說到底就是實用主義的哲學?!盵2]這種源于英國普通法傳統(tǒng)的實用主義,在美國找到了其最適合生長的環(huán)境,并為司法權能的現代轉型提供了優(yōu)質的基因和良好的契機。如果沒有實用主義法律哲學傳統(tǒng)的浸染和熏陶,美國人就不太可能順利地認同法官造法,并率先實現司法權能的現代化。
美國法律實用主義歷史悠久,傳統(tǒng)深厚,群星璀璨,大體上可以劃分為前期、中期和后期三個階段。美國前期法律實用主義的代表性人物有小奧利弗·霍姆斯大法官、本杰明·卡多佐大法官,中期代表性人物有著名的卡爾·盧埃林、杰羅米·弗蘭克,后期則有理查德·波斯納、托馬斯·格雷等。這些法律實用主義者無一例外,都極為推崇司法過程中法官的經驗理性,承認并捍衛(wèi)法官造法之權的正當性。美國的法律實用主義哲學傳統(tǒng),有利于捍衛(wèi)法官造法之權的正當性,有利于從嚴格分權的教條中徹底解放法官,使其具備主體意識和獨立意識,使得司法的主觀能動性大大增強了。
(一)前期法律實用主義與法官造法
前期法律實用主義代表人物首推霍姆斯大法官?;裟匪贡环Q為美國“法律實用主義的杰出奠基者之一”[3],其名言“法律的生命從來不在于邏輯,而在于經驗”正是實用主義法律哲學傳統(tǒng)的標志性符號。他指出,邏輯不是推動法律發(fā)展的唯一力量,法律是用來解決問題、解決糾紛的,真正能夠解決問題的,不是對理論的生搬硬套,而是具體分析每個案件在事實方面的細微差別,同時考慮我們的價值訴求,才能作出一個相對合理的判決[1]45。司法判決形成的過程,便是法律人在具體個案中發(fā)揮主體性和主觀能動性的實踐理性過程,司法從而具有了一種構成性和創(chuàng)造性。另一位前期法律實用主義代表人物——卡多佐大法官,對實用主義司法哲學和法官造法進行了系統(tǒng)的論證,其名作《司法過程的性質》被譽為“闡述了一種成熟的實用主義法理學”[4]24??ǘ嘧舴磳ξǔ晌姆R首是瞻、司法過程乃機械復制的嚴格分權觀念,認為僅有立法機構本身并不足以擔負起發(fā)展法律的重任。法官無疑要受憲法、制定法和遵循先例原則的約束,但當法律出現空白時,法官造法就“應被視為正當和正常的”,而且,“將規(guī)則或原則適用于事件組合的不斷變化,需要法官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5]。
(二)中期法律實用主義與法官造法
中期法律實用主義代表人物為盧埃林、弗蘭克。同時,他們也是美國法律現實主義者。法律現實主義和法律實用主義當然不能等同,但二者“大方向是一致的”,亦即“它們都反對概念主義、法條主義和形式主義,都強調法官要面對現實,采取適當的方法解決現實問題”[1]73。盧埃林主張,法律是運動的、變化的,法院在不停地造法。幾乎所有的案件中都存在著潛在的創(chuàng)新。先例并不能獨立于法官而裁判案件,而是指引法官,并將其限制在相當寬闊的“河道”之內,“河道”之內任由法官“暢游”[6]。弗蘭克則持有著名的“規(guī)則懷疑論”和“事實懷疑論”[7]154。他論證說,法律規(guī)則并不是美國法官判決的基礎,因為決定司法判決的還有特定法官的偏見、直覺等非理性因素。而事實調查更是司法中的弱點所在,法官或陪審團實際上具有一種無法控制的事實裁決權力。弗蘭克贊同給規(guī)則注入司法自由裁量權的因素,使其盡可能具有靈活性,以利于實現個案正義。
(三)后期法律實用主義與法官造法
后期法律實用主義代表人物首推波斯納,其最為旗幟鮮明地捍衛(wèi)法官造法的實踐理性。波斯納贊同“一種實用主義的法理學”,主張對司法過程“作一種功能性的、充滿政策性的、非法條主義的、自然主義的并且是懷疑主義的但又絕不是玩世不恭的理解”[4]35,強調“法官們絕不僅僅是法律材料的解釋者,他不僅是一個法律的發(fā)現者,而且也是法律的制定者”[4]39。波斯納宣稱,所謂法律只不過是“我們稱為法官的這樣一些有從業(yè)執(zhí)照的業(yè)內人士的活動,其執(zhí)業(yè)范圍只受外部邊界相當松散的職業(yè)禮節(jié)(professional propriety)和道德共識的限制”[4]570。除了波斯納,后期還有很多背景不同的法律人都被納入了法律實用主義的陣營。就連當代西方法理學說的集大成者——德沃金也在某種程度上被視為實用主義者了,因為他的后期作品發(fā)生了從“尋求法律問題正確答案”到“尋求最好的解釋”的重要轉變,傾向于承認司法過程中法官的主觀性之存在[1]79。
美國人首創(chuàng)并奉行權力制衡理論,超越了歐陸國家傳統(tǒng)上的嚴格分權學說,將司法審查權納入現代司法權能的范疇,開人類司法文明之先河。這一理論創(chuàng)新和制度完善,有效激勵了法官進行“司法統(tǒng)治”的主觀能動性,大大提高了法院和法官在國家治理結構和治理體系中的崇高地位。從“一個理論”——權力制衡理論超越權力分立學說,進而發(fā)展到司法審查之權的成功實踐,這是美國司法權能現代化最具劃時代意義的標志性成果。
(一)權力制衡理論之緣起
盡管美國學界也有人主張,司法性違憲審查的理論源頭,可追溯至17世紀柯克法官在與英王詹姆斯一世較量中所闡釋的普通法至上原則[8],但總的看來,在世界法治文明史上,應是美國人第一次系統(tǒng)闡明了權力制衡理論,超越了以孟德斯鳩為代表的三權分立學說,也是美國人第一次正式提煉出權力制衡的核心要素——司法審查之權,徹底顛覆了歐陸國家傳統(tǒng)的嚴格分權原則,大大拓展了司法權能。
斯蒂芬·布雷耶大法官指出,當年,美國“制憲先賢們,包括聯邦黨人,甚或部分共和黨人,都贊同設置一個未經民主程序選出的最高法院,并在特定情況下,推翻它認為違反憲法的法律”[9]9??梢哉f,至少在制憲會議時期,美國制憲者們對于權力制衡和司法審查的基本共識是存在的,也是明確的。當然,關于權力制衡與司法審查理論,最具代表性的闡釋者,當屬漢密爾頓、麥迪遜等聯邦黨人。基于反抗英國殖民者通過議會立法進行橫征暴斂的革命斗爭經驗,漢密爾頓等人清醒地認識到嚴格分權學說的缺陷,強調為了保護人民的權利,必須對議會立法權實施必要的制衡。最好的辦法是設立一個機關,來行使宣布違憲法律無效的權力,而“法官是最適合承擔這項工作的群體”[9]15。這就是權力制衡及其司法審查權的重要理論淵源。按照權力制衡理論,法院作為公民與議會的中間機構,充當憲法及其公民權利的守護人,而不是像歐陸國家那樣,把議會當作公民基本權利的保護機構。原本代議制民主框架下權力分立、議會掌握最高權力、立法機關不受司法機關審查的歐陸國家“議會至上”傳統(tǒng)模式,已經被美國“司法至上”的司法審查(違憲審查)模式所取代。
(二)司法審查權制度之首倡
在人類司法制度實踐中,美國人首次通過憲法訴訟方式,正式建立了司法審查制度。早在1803年,通過舉世聞名的“馬布里訴麥迪遜案”,首席大法官馬歇爾“憑借出色的司法技藝,確立了最高法院推翻違憲法律的權威。馬歇爾借此將漢密爾頓關于司法審查的理論上升為法律”[9]17,遂開創(chuàng)了人類文明中憲法訴訟機制之先河。盡管有不少學者質疑司法審查權制度來源的合法性,認為美國憲法文本中只字未提司法審查權,這不過是最高法院的自我授權而已,但當今時代絕大多數美國人都認同最高法院通過憲法判例的這一次“偉大的篡權”,都認同“最高法院可以界定執(zhí)行憲法、維護自由的邊界”,也都“接受最高法院的法律守護者角色”,并“充分理解國家遵循最高法院判決的價值觀”[9]274-275。
對于司法審查制度在美國的首倡,國際社會評價甚高,模仿者甚眾。最典型的莫如德國聯邦憲法法院迪特爾·格林法官所給予的極高贊譽。他認為,世界上憲政主義產生初期,憲法存在著一個內在的重大弱點,即在出現違憲的情況下,缺乏一種更高的權力來行使護憲職能。只有美國就憲法的這個弱點找到了根本解決之道,那就是交由司法機關獨立行使違憲審查之權?!懊绹艘庾R到,不僅行政機關,甚至連立法機關都有可能對憲法構成威脅。所以,美國憲法規(guī)定,由司法機關監(jiān)督聯邦制、權力分立和基本權利等憲法制度的實施。這樣,在憲政國家誕生之時,就產生了憲法訴訟機制(‘違憲審查’),只不過這種違憲審查制度在長達100多年的時間內僅存在于美國而已?!盵10]美國不僅以世界上第一個制定成文憲法的民主共和國而享譽全球,更擁有領先各國的司法審查制度和先例,并且獨領風騷百余年,著實令人欽佩不已。歷經200余年,司法審查制度不僅在美國茁壯生長,而且在二戰(zhàn)后迅速遍及全球,這是美國司法權能現代化的重要價值所在,也是其對人類司法文明所做的最偉大貢獻。
(三)反多數民主難題之解決
毋庸諱言,無論是理論上,還是制度上,司法審查在人類歷史上出現伊始,便面臨著與民主的關系之困擾。美國司法權能的擴張,尤其是司法審查之權的生長,并不是一帆風順的,經歷了很長時間的困擾和爭論,才最終克服了難題,走向了制度升華。
司法審查面臨的最大難題就是反多數民主難題,亦即某些學者所質疑的反民主性質。法官非經選舉而任命,并終身任職;議會則是經由多數民主選舉而產生的,具有代表人民意志制定和通過法律的天然屬性。讓非民主渠道產生的法官,審查甚至撤銷民主代議制機關制定和通過的法律,有違民主的本意。
實際上,所謂反多數民主的難題是個偽命題。上述質疑的主要癥結在于,片面認識了民主的本質。民主是憲政之下的民主,不是簡單多數意義上的民主。民主,要維護多數人的共同意志和利益,但同時也不可以任意漠視甚至侵害少數人的基本權利。在邏輯上,民主可分為兩個層面。一個層面是議會民主,由代議制立法機關來實施;另一個層面是司法民主,由超然中立的司法機關來實施。議會民主與司法民主,是對立統(tǒng)一、相輔相成的關系,是民主這枚硬幣的正反兩個面。“由代議制民主向司法民主或憲政民主的制度轉變”[11],是二戰(zhàn)以來最重大的法治文明制度創(chuàng)新。通過公民個人基本權利不可克減的憲法條款的設置,以及憲法法院這種最高護憲機構的設置,司法審查權獲得了制度上的落實,民主的實質價值得到了實現。因此,所謂的反民主難題是片面的、錯誤的認識,即便被稱為“反民主”,也只是以“少數人民主”制度對“簡單多數民主”制度的制約,而不是對民主本身的違背。
在憲政史上始終繞不過去的,是這樣一個追問:究竟哪一個機構應當擁有權威,能夠做出關于憲法含義的最終決定?歷史其實已經給出了正確答案,亦即“歷史將這一特權賦予了法院,盡管對于該權力配置的正當性之質疑不絕于耳”[12]。美國司法權能現代化的一個典型特征,恰恰在于確立了最高法院“憲法的守護者”的身份和地位,法官擁有憲法(及其統(tǒng)攝之下的制定法)的最終解釋之權,并發(fā)展出了較為成熟的憲法解釋方法論。這就是美國司法現代轉型的重要經驗結晶——“一個主義”,亦即新憲政主義,其本質就是司法至上。換句話講,司法機關是國家的重心之所在,法院擁有國家的終極權威,法官壟斷了釋憲之權?;埂ね㈩D強調,“維護憲法需要一個獨立的司法部門,它可以闡釋憲法的含義并要求所有其他的政治參與者服從司法部門的那些解釋。”[13]5在當今之美國,“司法機關解釋憲法的權力”通常都受到國人的尊重,并被視為“憲法制度中一種永恒且不可或缺的特征”[13]305。
司法審查和憲法解釋權是相輔相成的,二者密不可分。由于美國憲法是一部剛性意義上的憲法,法官對其不能做任意裁斷,而只能通過解釋的方式予以適用,因此有司法審查之權,也就必然同時存在著法官對憲法、法律的解釋之權。違憲(司法)審查權與憲法解釋權內在的邏輯關聯在于,“憲法解釋者有權宣布憲法是什么,而與憲法相違背的法律則為無效的,在對憲法的解釋中實現了違憲審查?!瓚椃ń忉屖沁`憲審查的前提,違憲審查是憲法解釋的結果”[14]。釋憲之權的正當性最終獲得認可。剩下的問題是,法院、法官究竟怎樣行使憲法解釋之權?這是司法權能現代轉型的一個關鍵環(huán)節(jié)——方法論。圍繞這一問題,美國憲法史上產生了多種多樣的解釋方法,逐漸形成了較為成熟的釋憲方法論,為人類司法文明做出了首屈一指的歷史性貢獻。
(一)原意主義解釋方法
美國憲法解釋中,最傳統(tǒng)的方法是原意主義解釋方法。原意主義解釋方法從立場上看,屬于“歷史解釋說”的陣營,意為法官“應當訴諸頒布該規(guī)定時社會對它的普遍理解”[7]516-517來進行憲法解釋。原意主義方法試圖將解釋者嚴格限定在立憲者的原初意圖或憲法文本的原初含義上,是一種主張限制法官主觀能動性的保守主義解釋方法[15]29。羅伯特·博克就極力排斥與反對法官個人價值選擇,主張把忠誠于憲法文本和意圖作為解釋的圭臬。原意主義傾向于把憲法解釋看作一個簡單的、機械的過程。除了博克,倫奎斯特大法官、斯卡利亞大法官等都可納入原意主義解釋論者的陣營。
然而,經驗表明,法官在進行憲法解釋和做出憲法決定時,不可避免地具有一定程度的創(chuàng)造性和能動性。因為憲法畢竟是一個歷史的產物,歷史愈久遠,距離現實愈遙遠,對其所做的解釋,就不能夠也不應該是靜止的、僵化的和形式主義的,否則就容易產生謬誤。美國歷史上著名的Scott V.Sanford一案,塔尼大法官所做的維護黑人奴隸制的憲法解釋,就是某種“刻舟求劍”般的拙劣展現。這是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史上糟糕透頂的一個典型案例,它凸顯了僵化的法律形式主義對法官的負面影響,同時也提醒后來的憲法解釋者們,應采取“一種務實可行的憲法解釋的必要性”[9]66。傾向于對憲法、法律做僵化的形式主義解釋,是“歷史解釋說”和原意主義方法自身難以克服的弊端。這是美國司法經驗所真實證明了的一條寶貴規(guī)訓。
(二)非原意主義解釋方法
美國憲法解釋中,還有一種“共時解釋說”,意為法官應當根據其“解釋該規(guī)定時所擁有的知識、需要及經驗來予以解釋”[7]516-517。非原意主義解釋方法從總的立場上,可以視為“共時解釋說”。非原意主義解釋方法是針對原意主義解釋方法的弊端而衍生出來的應對之策。它是指在解釋憲法文本時,由解釋者所賦予的含義。這種含義未必就是制憲者的意圖或者憲法文本的原初含義,而有可能是披著解釋外衣的法院所代表的“時代意圖”,甚至可能是蘊含著法官個人偏見的意圖。非原意主義方法更為看重的是法官作為解釋者的靈活性。如果從學理上仔細區(qū)分的話,非原意主義解釋又具有不同的表現形態(tài)。一種表現為憲法詮釋主義,另一種表現為文本虛無主義。憲法詮釋主義相對于發(fā)生史的解釋而言,是一種發(fā)展史的解釋。這種發(fā)展史的解釋在當代歐美學界也被稱為“法律詮釋學”,其價值在于重新詮釋了司法判決的基礎,即法律解釋者并不必然被作者意圖所束縛,制定法的含義并非是一次性固化的,反而像德沃金所比喻的,是一種“連續(xù)性的故事”,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對它的解釋也相應地發(fā)生變化[16]。這種詮釋主義,承認法官以創(chuàng)造性解釋來填補過去與未來之間的時空距離,賦予法官無上的權力。法官實際上用個人價值與意志取代了憲法法律的意志。這種導向道德解讀之方法論的憲法解釋是不足取的。文本虛無主義則是一種超越憲法法律文本之外的過度解釋,“它不是以憲法法律文本為解釋的邏輯起點,而是拋開文本,在文本之外尋求解釋的支點,說到底就是解釋者個人進行價值選擇、判斷與整合”[15]171。這種解釋方法,因其無根性的痼疾而不值得效仿。
(三)實用主義解釋方法論
無論是“歷史解釋說”還是“共時解釋說”,無論是原意主義解釋方法還是非原意主義解釋方法,都宣稱自己試圖尋找到某種普遍性、一般性的釋憲方法論。然而,事實上或許并不存在一種理想意義上的方法論。憲法是各種原則的混合物,它們彼此之間必然存在著一定的緊張關系,一旦遭遇紛繁復雜的生活事實,這種緊張關系就會顯得格外突兀起來。所以,原意主義也好,非原意主義也罷,單純依靠哪一種方法,恐怕都不可能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皩嶋H上,幾乎沒有單一的憲法解釋方法能夠成功地指導法官的審判或者為全部憲法問題提供確定的、合乎情理的答案?!盵15]41
假如說存在著某種普遍抽象意義上的憲法解釋方法論的話,那也只能是一種可被稱為“實用主義”的釋憲方法論。斯蒂芬·布雷耶大法官就強調,為促進憲法、法律有效實施,法官應采取一種實用主義的法律解釋方法?!胺ü僭谙屡星?應洞悉決策在現實世界中可能導致的后果,并充分予以考慮,只有這樣,最高法院才能促進法律更有效的運轉,進而更好地實現憲法構建一個切實可行的民主政府的基本目標。也只有這樣,最高法院才能確保公眾對其法律詮釋者地位的合法性的信任?!盵9]104憲法解釋最終還是要依賴于從實際出發(fā)進行價值衡量、以個案結果正義為裁判導向的法律實用主義方法。而當采取實用主義解釋方法論時,司法機關的主體性、法官的主觀能動性便得以充分的彰顯,法院和法官自然而然地站到了法治舞臺的中央位置,成為了不可或缺的主角。
美國憲政與法治文明的總體特征可以用“司法至上”來形容。如埃斯克里奇所言,盡管美國的法律并非必然都是法官制定的,但完全可以說,“我們的普通法以及憲法傳統(tǒng)是法官中心主義的”[17]。在美國政治制度上,決定憲法含義的最終權威被賦予了法院。法官不僅對于憲法的實質內容說了算,而且對于理解或解釋憲法文件的技巧和方法擁有決定權。美國人不僅坦率地承認了法官造法之權,而且更大膽地賦予法官前所未有的司法審查之權和憲法法律的最終解釋之權。
美國人在司法權能建設領域的率先垂范,有力推動了世界司法文明的傳承與創(chuàng)新。正是在美國的影響下,各國紛紛建立了現代司法權能體系。世界上主要的發(fā)達國家和地區(qū)以及新興政治實體,幾乎都已完成或者正在進行司法權能的現代轉型。就此而言,我國大陸已落后于世界潮流。從真正意義上講,我們還沒有法官造法,我們還沒有司法審查,我們還沒有憲法解釋。我們應該更廣泛地“開啟民智”,更大膽地改革開放,更進一步地深入把握和自覺遵循中國司法權能現代化的內在機理,爭取早日建立一個前所未有的“獨立而強大的司法系統(tǒng)”[9]序言1,不僅“以人民的名義”從事司法,而且要“為人民的利益”進行司法,以更加廣泛深入的司法民主來贏得人民的終極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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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Inner Mechanism of Modernization in Judicial Power—A Preliminary Work on the US Experience
JIANG Fu-dong1,2
(1.Institute of Politics and Law,Qingdao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Qingdao 266071,China; 2.School of Law,Jilin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12,China)
The USis the first country to realize modernization of judicial power,whose experience can be concluded in one tradition,one theory and one faith.Americans hold to the philosophical tradition of Pragmatism,respecting the Judges'practical rationality in judicial process,recognizing judicial legislation power.Americans pursue the theory of Check and Balance,surpassing Separation of Powers Doctrine,bringing judicial review into the domains of modern judicial power.Americans initiate new Constitutionalism,affirming that the Supreme Court is the Constitution-holder and the Judges possess the final interpretation power of the Constitution.Americans'experience promotes inheritance and innovation to judicial civilization of Human Beings,which also inspires us to deeply understand and conscientiously abide by to the inner mechanism of modernization in judicial power in our country.
judicial power;modernization;judicial legislation;judicial review;constitutional interpretation
D90;D916
A
1009-1971(2015)06-0027-06
[責任編輯:張蓮英]
2015-08-09
中國博士后科學基金面上資助項目“轉型期中國法治思維的矛盾及其化解”(2013M540240);山東省社會科學規(guī)劃重點項目“當代中國法治思維的矛盾及其化解研究”(13BFXJ01)
姜福東(1972-),男,山東即墨人,副教授,法學博士后科研流動站研究人員,從事法理學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