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成

（池州學院中文系，安徽池州247000）

近兩年以來，我們在做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文字的研究，同時參考魏晉以來的碑刻文字，發(fā)現(xiàn)墓志銘文中多次出現(xiàn)“懸米”一詞，盡管《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中有關(guān)“米”的名目非常多[1]，但未見有“懸米”，所以該詞格外引人關(guān)注。最近，我們研讀呂蒙和毛遠明先生的《釋“懸米”》一文[2]，覺得該文的觀點值得商榷。該文根據(jù)古文字中構(gòu)件“水”常寫成“米”，認為碑銘中的“懸米”是“懸水”之誤刻；“懸水”是偏正式復合詞，意思是“懸垂之水”，即爆布。但該文忽視碑文駢體風格，如：“波遷懸米”與“峰低委粟”，“斜臨委粟”與“遙瞻懸米”，“雨灑傳車之米”與“仁生別扇之前”等，這些都是互文對舉，如釋為“懸水”，語意理解有困難；也忽視語意邏輯，如：“竹箭分流，起于懸米”，如釋為“懸水”，此句就當理解為“迅疾流動的河流，從瀑布開始”，顯然不符合邏輯。

后來又研讀了劉傳鴻先生的《也釋“懸米”》[3]，該文認為“懸米”是指黃河之源，確是卓見。但劉先生認為“懸米”一詞的含義是以“懸掛著的米粒”來比喻黃河源頭之水，則是錯誤的。

那么，“懸米”究竟作何理解？根據(jù)吳簡文字所出現(xiàn)的特殊現(xiàn)象，參考碑刻文字的研究成果，我們認為“米”是“ ”的省訛俗字。

長沙走馬樓三國吳簡真實地記錄了三國時期語言文字的使用情況，再現(xiàn)了魏晉時期俗字盛行，異體眾生，同形混用頻繁的真實現(xiàn)象，這些用字現(xiàn)象必然會影響后世。吳簡文字，隸、草、行、楷多體兼?zhèn)?，而草書和行書在當時尤為盛行，在這種背景下，人們試圖用楷書的形式對草書和行書所寫的字加以隸定，這樣就導致了文字減省、訛變、記號化，產(chǎn)生了許多俗字[4]。就“米”字構(gòu)件而言，其訛混主要有如下情況：

“米”與“禾”同義偏旁互用。如： ——稚、

——穛、粃——秕、 ——稟。

“米”與“水”訛混。如：康—— 。

“米”與“木”訛混。深—— 。

“米”的記號化。如：繼——繼、肅——粛、淵——淵。

下面，我們看“淵”的字形譜系（下列A、B、E的字形來源于中華博物網(wǎng)http://images.gg-art.com/dictionary/）：

我們先看D組，這是字典里給我們留下的一組“囦”的異體字：

囦，《說文·水部》：“囦，古文淵。從囗、水。”《文選·郭璞〈江賦〉》：“澄澹汪洸，瀇混囦法?！崩钌谱ⅲ骸敖运顝V之皃。”北周衛(wèi)元嵩《元包經(jīng)·太陰·復》：“氣蠢于莫，物萌于囦?！崩罱ⅲ骸皣?，古淵字?！?/p>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到：行草推動字形巨變，不同寫手之間存在著差異，這些導致了部分文字混同，如宋克的“水”與敬世江的“升”形近。當人們再用楷書的筆法去隸定這種變異了的“水”時，自然就會想到與之運筆走向基本一致且形體相近的“升”字。因此，“ ”是“囦”的俗寫訛變。

其次，我們再看其它各組：

（1）王輪遠激，爰始濫觴。竹箭分流，起于懸米。（隋《裴鴻墓志》）

（2）洪源括地，與懸米爭深；高峰極天，共云丘比峻。（隋《宋永貴墓志》）

（3）斜臨委粟之岫，遙瞻懸米之川。（唐《張備夫人李三娘墓志》）

（4）摶角之羽，本非控地之姿；懸米之源，自有通乾之量。（唐《元仁師墓志》）

（5）將恐波遷懸米，舟移接漢之川；峰低委粟，澤貿(mào)干云之嶠。（唐《韓節(jié)墓志》）

（6）機邊問石，即尋懸米之源；廡下陳金，共挹投醪之味。桔槔無火，煙銷臥鼓之亭；長笛吟風，響襍投壺之樂。（唐《馬神威墓志》）

另外，《全唐文》[7]中也有一些，如：

（7）鏦金懸米之源，掩河津而電擊；沬赭崦山之嶠，驅(qū)日域以雷奔。（唐太宗《伐龜茲詔》）

（8）夫濫觴懸米，翻浮天動地之源；寸株尺孽，擢捎云蔽景之干。（唐王勃《平臺秘略論十首·幼俊八》）

（9）銀河有飄查之浪，金堤苦懸米之憂。（唐孟楚瓊《無夫修堤堰判》）

此外，碑刻文獻中還有很多與之句式相類、語意相近的用例，可供我們比較研究，故謹錄數(shù)則如下：[8]

（10）鴻源浩汗，別嶺昆峰，分流天漢。（《魏汝陽王墓志銘》）

（11）墓起覆匱，源資濫日，連峰既遠，清瀾遂長。（魏《馮令華墓志銘》）

（12）峰碣與千刃比高，波源與萬頃同極。（魏《穆子巖墓志》）

（13）鴻源與帶地均長，隆基與於天比□。（齊《公庫狄順陽王墓銘》）

（14）高基與積石同峻，靈源共委水爭長。（北齊《封子繪墓志》）

（15）沖源與帶地爭流，高峰與并天比峻。（齊《赫連公墓志銘》）

（16）神蹤與姬夏同初，靈源共積石爭峻。（魏《元信墓志銘》）

（17）資洪源於霄漢，稟神光於峻岳。（魏《吳高黎之墓志》）

（18）稟長川之溢源，資高岳之馀峻，志度英奇，風貌閑遠。（魏《于景公墓志銘》）

（19）樞光啟圣，導鴻源於姬水；神霧感應(yīng)，構(gòu)峻極於靈山。（魏《元阿耶墓志銘》）

（20）源流共四海俱深，基構(gòu)與五山并極。（北齊《叱列延慶妻爾朱元靜墓志》）

（21）高基與績石同峻，靈源共委水爭長。（北齊《封子繪墓志》）

（22）洪原□九泉競深，崇□□□□比峻。（隋《陳思王廟碑》）

（23）崇基與岱岳并高，洪源共滄溟等浚。（唐《崔志墓志》）

（24）崇巒峻遠，共東岳以俱高；陂水洪深，與南溟而齊濬。（唐《支茂墓志》）

（25）詳夫靈源淼淼，與白水而爭流；層構(gòu)峩峩，共青山而相畢。（唐《張舒墓志》）

（26）若夫洪源析胤，泛稷澤之波瀾；曾構(gòu)分華，肇歧山之峻嶷。（唐《楊上及夫人宗氏墓志》）

通過字形演變研究和辭例語義驗證，我們認為墓志銘刻中的“懸米”，即“懸淵”，這里“懸”通“玄”。

漢班固《終南山賦》：“傍吐飛瀨，上挺修竹；玄泉落落，密蔭沉沉?！睍x夏侯湛《石榴賦》：“潛暉蜿艷，綠采未披，照灼攢列，熒瑩玄垂。”《文選·張衡〈東京賦〉》：“左瞰旸谷，右睨玄圃?！崩钌谱ⅲ骸啊痘茨献印吩唬骸畱移栽诶鲩嬯H之中?！c懸古字通?！?/p>

玄，《說文》：“玄，幽遠也。黑而有赤色者為玄。象幽而入覆之也。”《玉篇·玄部》：“玄，妙也。”

“懸源”在墓志中多寫作“玄源”，亦見“幽源”、“長源”、“玄流”等，如：[8]

（27）層基與嵩崿同高，懸源共滄流俱遠。（北魏《穆亮妻尉氏墓志》）

（28）玄源殊軌，著不朽於遐齡；盛德深庸，顯丕業(yè)於方冊。（魏《崔使君墓志銘》）

（29）玄源緬邈，鴻祚嬋連，慶靈代襲，清風聿宣。（魏《穆妻尉太妃墓志銘》）

（30）瓊峰芬藹之盛，璇源綿茂之華，炳符簡牒，事光篆素者也。（魏《元使君墓志序銘》）

（31）遙哉遐胄，邈矣玄源。（魏《山君之墓銘》）

（32）基與紫宮同高，長源共滄海等浚。（魏《孫固墓志之銘》）

（33）長源與濫觴并流，高峰共削成俱遠。魏《爾朱公之墓志銘》）

（34）郁矣洪源，攸哉遠注，如彼天津，玄流長霧。（魏《石使君戴夫人墓志銘》）

（35）八素九區(qū)之理，靡不洞其幽源；三墳五典之書，故以極其宗致。（魏《武昭王墓志銘》）

《說文·水部》：“淵，回水也?！薄稄V韻·元韻》：“源，水原曰源。”淵原，又作淵源，指水的源頭，比喻事物的本原。淵流，猶源流。墓志中亦多見“源流”和“淵源”，如：[8]

（36）源流浩汗，鴻波浚於委水；基構(gòu)隆崇，長峰邁於積石。（魏《笱使君墓銘》）

（37）源流廣遠，世緒綿長，雄朔野而揚聲，跨列代而稱盛。（魏《閭叱地連氏墓志銘》）

（38）崇基峻於維岳，源流深於江漢。扶疏共鄧林等茂，芬芳與蘭桂俱生。（北齊《君子輝墓志》）

（39）源流共四海俱深，基構(gòu)與五山并極。（北齊《爾朱元靜墓志》）

（40）是以霄光唯遠，綴彩方滋，淵源既清，馀波且澈。（魏《元弼墓志銘》）

（41）士行佐劉，淵源相庾，眇然千載，同此一時。（北齊《薛廣墓志》）

玄淵，字典中解釋為深淵，引申為道德的深奧境地?！冻o·九章·惜往日》：“臨沅湘之玄淵兮，遂自忍而沈流?！睍x葛洪《抱樸子·君道》：“窈若玄淵之萬仞，則近不能以少多量焉?！泵鞲呤逅谩稊选吩姡骸吧埣傩Y，鳴鳳讬芳條?！薄段倪x·顏延之〈皇太子釋奠會作〉》：“澡身玄淵，宅心道秘?！眲⒘甲ⅲ骸靶Y、道秘，皆道德深遠之處?！?/p>

玄淵，又作淵玄。漢蔡邕《文範先生陳仲弓銘》：“于熙文考，天授弘造，淵玄其深，巍峨其高?！蹦铣晤佈又段寰仭は虺Ｊ獭罚骸跋蛐愀叔１。钚淖櫤浪?。探道好淵玄，觀書鄙章句。”清方文《啟一子建作連理圖贈予賦此答之》：“子建乃為群從長，靈心惠識通淵玄?！?/p>

通過以上排比，碑文中的“懸米”當釋為“玄淵”，與“玄源”、“淵源”、“源流”等義通。下面再對一些相關(guān)的句子略作訓釋：

（42）將恐波遷懸米，舟移接漢之川；峰低委粟，澤貿(mào)干云之嶠。（唐《韓節(jié)墓志》）

“波遷懸（玄）米（淵）”，在這里用典“玄波”。晉葛洪《抱樸子·論仙》：“蹈炎飚而不灼，躡玄波而輕步。”《云笈七籖》卷九八：“玄波振滄濤，洪津鼓萬流。”

“峰低委粟”，“低”與“遷”相對，用作動詞，用如“抵”。《廣雅·釋詁一》：“抵，至也?！薄妒酚洝で厥蓟时炯o》：“遂從井陘抵九原?！薄拔?，《禮記·學記》：“三王之祭川也，皆先河而后海，或源也，或委也，此之謂務(wù)本。”鄭玄注：“委，流所聚也。”這里“委”與“懸（玄）”對舉，用作形容詞，意為“彎曲”。南朝宋謝靈運《登永嘉綠嶂山》：“澗委水屢迷，林迥巗逾密?！薄八凇?，是“涑”的假借?！八凇迸c“涑”古音相同，皆為心母屋部。《說文·水部》：“涑，河東有涑水。”《左傳·成公十三年》：“康猶不悛，入我河曲，伐我涑川。”杜預(yù)注：“涑水出河東聞喜縣，西南至蒲坂縣入河?！鼻孱欁嬗怼蹲x史方輿紀要·山西三·平陽府》：“涑水，自絳縣歷聞喜、夏縣、安邑、猗氏，至臨晉縣界，合姚暹渠而西出，流經(jīng)此，又西南注于大河?！?/p>

（43）機邊問石，即尋懸米之源；廡下陳金，共挹投醪之味。桔槔無火，煙銷臥鼓之亭；長笛吟風，響襍投壺之樂。（唐《馬神威墓志》）

據(jù)墓志載，馬神威，“初以翊衛(wèi)，簡充羽林飛騎”，因忠于自己的崗位，使得“禁闈清澈”，“授清水府武亭府左右果毅，遷馮翊府上折沖”，又“遷豐州長史，又除疊州刺史，兼充露谷軍副使”，累遷洮、松、戎三州都督。馬神威的官宦生涯一直是在唐蕃邊境地區(qū)度過的，他是一個忠于職守的地方行政、軍事長官。[9]

“機邊問石，即尋懸米之源”，借陶淵明《桃花源記》的意蘊，再現(xiàn)晉代古老的石磯旁，問訊漁人，尋找桃花源的詩人形象，以此來歌頌?zāi)怪局魅藶樽非蟆鞍簿訕窐I(yè)，雞犬相聞”的和平盛世而戎馬一生的偉大精神。此句用典“世外桃源”，與唐張旭《桃花溪》“隱隱飛橋隔野煙，石磯西畔問漁船”之句，異曲同工。因此，“玄淵”在這里暗指“世外桃源”。

“廡下陳金，共挹投醪之味”，借“漢景帝拜竇嬰為大將軍，賜金千金，嬰置帝所賜金于廊廡，任軍吏取用（《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之典故，贊譽墓志主人輕財好施的思想品格。

（44）以公剖符，綽有余裕，雨灑傳車之米，仁生別扇之前。（唐《楊上及夫人宗氏墓志》）

據(jù)墓志載，楊上，字善。其先弘農(nóng)華陰人，后代從官。其父隋并州大都督。其人志尚弘遠，心識貞明。年十有一，虛襟遠岫，玩王孫之芳草，對隱士之長松。后來，解褐除弘文館學士，又除沛王文學，累遷左威衛(wèi)長史、太子文學及洗馬等。其人仁義忠信，溫良恭儉。其妻是隋清池縣令之女，虔誠蘋藻，中饋之禮無虧，銳想組紃，內(nèi)則之儀允備。

《釋“懸米”》一文認為“雨灑傳車之米”中的“米”是“水”之誤刻，并認為“雨灑傳車”是“化用東漢百里嵩甘雨隨車之典”，此言謬矣。

這里的“雨”，與下句“仁”相對，不是實指“下雨”或“雨水”，而是比喻教澤，像雨一樣潤澤大地萬物。南朝梁簡文帝《上大法頌表》：“澤雨無偏，心田受潤?！薄懊住保c下句“前”對舉，用作名詞?！扒啊?，是“泉”的假借字?！扒啊迸c“泉”，古音相同，皆為從母元部字。

“雨灑傳車之米，仁生別扇之前（泉）”，實則是化用“黃香濟貧”和“伯雍種玉”之典?！逗鬂h書·黃香傳》：“乃悉以賦人，課令耕種，時被水年饑，乃分奉祿及所得賞賜班贍貧者。于是豐富之家各出義谷，助官稟貸，荒民獲全?！薄端焉裼洝畈骸罚骸肮乘髁x于坂頭，行者皆飲之?！边@就是成語“仁漿義粟”的出處，本銘用來歌頌?zāi)怪局魅斯?、樂善好施的高貴品質(zhì)。

綜上所述，碑刻文獻中的“懸米”，釋為“懸（玄）淵”，應(yīng)該不誤。

[1]謝翠萍.釋“茠粻”與“葌米”[J].勵耘語言學刊，2014(2)：196-202.

[2]呂蒙，毛遠明.釋“懸米”[J].中國語文，2011(3)：281-283.

[3]劉傳鴻.也釋“懸米”[J].中國語文，2012(1)：87-89.

[4]王保成.三國吳簡文字研究[D].合肥：安徽大學，2014：89-136.

[5]黃德寬.古文字譜系疏證[M].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07：3423-3424.

[6]陳長安.隋唐五代墓志匯編[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

[7][清]董誥,阮元,徐松,等.全唐文[M].北京：中華書局，1983.

[8]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

[9]周紹良.趙超.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