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東杰
錢穆先生曾說:“做學問可訓練做人。”初聽不免令人困惑:“做學問”是少數(shù)人從事的職業(yè),并非人人可為,更非人人必為,除了享受其研究成果,可謂與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毫無干系。不過,若我們把思路放開,錢先生此言也不難理解。這里的關鍵在“訓練”二字:治學的道理、方法,許多根本就來自日常生活,兩者容有深淺之別,卻是一脈貫通。比如,我們幾乎需要時刻面對各種情勢,判斷是非準確,甚或涉及身家;而專業(yè)性的學術訓練,一個核心工作就是學習精確而審慎地作判斷。
這個話題涉及千頭萬緒,無法詳細展開,此處暫且引用一個聽來較為“學術”的例子,略作說明。德國知識社會學家卡爾·曼海姆在《意識形態(tài)與烏托邦》一書中,把“烏托邦”定義為一種“超越現(xiàn)實”而具有破壞力的思想取向,其“一旦轉化為行動”,就會“部分地或整個地破壞當時處于優(yōu)勢地位的事物的秩序”。他特別強調,“烏托邦”具有兩個屬性——超越性和破壞性,缺一不可。因此,并非每一種超越了現(xiàn)實秩序的思想都是烏托邦,“只要它們‘有機地、和諧地融入具有那個時期特點的世界觀中(即不提出革命的可能性),它們就是適合那個時期的思想”。
曼海姆也指出了兩種對烏托邦概念的濫用。一是把一切與現(xiàn)實不符的思想都稱為烏托邦,貶之為永遠無法實現(xiàn)的幻想。這常常是既得利益者的想法。他們選擇了“贊同占主導地位的現(xiàn)行社會秩序的立場”,因而也自覺不自覺地采取了一個寬泛的烏托邦定義。曼海姆承認,“在超越情境的思想中,肯定有一些是原則上無法實現(xiàn)的”,但并非所有理想都是空想:它們有些是“絕對無法實現(xiàn)”的,有些則只是“相對無法實現(xiàn)”,我們不能“把只有在特定秩序中才無法實現(xiàn)的東西看成在任何情況下都無法實現(xiàn)”。另一個極端是無政府主義者,他們把現(xiàn)行秩序看作“一個根本沒有區(qū)別的整體”,忽視了“不同國家的特有形式之間的質的差別”,也“使人們注意不到任何歷史和制度領域的演變傾向”。對他們來說,唯一有意義的就是破壞:“只有在烏托邦中和革命中才有真正的生活”。
很明顯,這兩種對立思維都太簡單化了:忽視事物在局部的差異,熱衷于整體性評價,因此,我們要么擁有一切,要么一無所有。這些論者的意向不在事物本身,而將對事物的認知放在自己的政治立場中考量,最終是其社會利益決定了他們的態(tài)度。當然,他們不是用赤裸裸的暴力手段,而是采用學理辯論的方式,將自己的利益道義化。其中,概念的濫用是一個極為關鍵的步驟:給不同事物貼上同一標簽,就可將它們劃入同一類別,然后,挑出其中那些明顯荒謬或危險的事例,就可以順手將此類別的全體一網(wǎng)打盡。
我剛才描畫的仿佛是一個處心積慮的陰謀家,而實際上,只有少數(shù)人才符合這幅圖像,大多數(shù)人這樣做的時候,并未清楚意識到自己的觀點乃是自身社會利益的反映,相反,他們真誠地相信自己所言是理性思量的結果。這一事實意味著,人們雖然會在無意中受到自己在社會權力結構中地位的制約,卻仍具有一種超越自身利益的傾向。理性不只是一個面具。正是這一點,為真正的學理探討留下了可能。
我舉烏托邦這個例子,是想說明兩個問題。首先,曼海姆筆下這兩種極端觀點,在目下中國并不罕見。它們彼此相非,勢不兩立,而一味囫圇,實是同門招數(shù)。因此,曼海姆對烏托邦的不同層次所做的辨析非常值得推薦。其次是想提醒大家警覺各種濫用概念的現(xiàn)象。比如,我們常常見到有人把批評等同于攻擊??墒牵u分明不是攻擊,不是誹謗,不是背叛,甚至不是批判,否則前人何苦費心盡力發(fā)明這許多不同詞匯?它們的區(qū)分如此鮮明,將之混為一談,要么真是別有用心,要么就是缺乏起碼的分辨能力。前者屬于道德問題,后者則是本文關注的對象。若我們多一點真正的學術培訓,自然對準確把握概念的界線存有足夠的警醒,這種錯誤應會減少很多。就此而言,做學問不只是一項職業(yè),也是現(xiàn)代社會人人應受的訓練;而五四先賢當年提出建設“學術社會”的理想,今天仍是我們迫在眉睫的事業(yè)。
(作者為四川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