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各個政治派系如何看待王季緒絕食抗爭這件事,他的這種“以生死感動國府要人”的決心,還是有著眾多可圈可點之處
蘇華
王季緒(1882—1952),字公伷,號絸廬,江蘇吳縣人。明代大學士王鏊第14世孫,中國工程界資深教授。1903年2月自費赴日本留學,入讀京都第三高等理工大學預科。1908年考入英國劍橋大學工程??疲C械及土木),1912年畢業(yè)回國,執(zhí)教于北京工業(yè)專門學校,為機電科專任教員。1931年初,王季緒辭職,任天津北洋工學院教授、教務長?!熬乓话恕笔伦冎畷r,因院長蔡遠澤回浙江原籍奔喪,王季緒代理院長一職。
為抗日而絕食
1931年10月,日本已占領東三省一個多月,而南京國民政府因寧粵兩派的“黨爭”在上海召開的“和平會議”,卻仍在若即若離之間,統(tǒng)一之鴻論和通電,時時見諸報端,然而只見議論,實質性的進展毫無盼頭。當報端透露出“和平會議”即將又一次陷于破裂時,王季緒心里的救國途徑,似乎只有向當政的軍閥政客哀泣之一途——于是,他決定以絕食促分裂者覺悟,求黨爭者講和,免國家之分崩離析,以盡快共赴國難。
11月1日,王季緒開始絕食,同時致電南京國民政府幾位要人:
南京中央黨部陳立夫先生轉蔣主席,及上海胡漢民、汪精衛(wèi)、蔡元培暨“和會”諸公鑒:國難當前,糾紛未已,舉國青年,莫知適從。季緒才薄,不足匡輔,惟有誓死呼吁。愿與諸公約:和議一日未成,季緒一日不食;十日未成,即十日不食,長此遷延,則甘作餓莩,以報諸公。言不盡意,謹電奉聞。王季緒叩,東(一日)。
王季緒絕食的當天適逢星期日,北洋工學院教職員及學生并不知情。當日晚間,王季緒所拍電文由電報局一職員抄出交給事務長孫景山后,才為師生所知。周一(11月2日)上午的“孫總理紀念周”上,一向不善言辭,更不會空談的王季緒卻對學生說:“國家每年花了多少錢財,養(yǎng)了無數學法政的人,但國家的危亡,他們反熟視無睹。同學們,我們不要再指望這些人了,現在反是只有學土木工的人,出來做純白而熱血的愛國運動,這是種很可悲哀而且壯烈的事!”說完之后,再三要求學生代守秘密和不要加以阻止及援助他的絕食行動。聽完此言,在堂參加“紀念周”的老師和學生大哭。
同日午,北洋工學院全體學生決議:王老師“如不獲救,誓與同殉”;為促王季緒復食,學生們也開始絕食。王季緒的犧牲精神,以及全體學生愿與他同盟絕食,愿與他同殉愛國之難的消息傳出,在教育界引起很大的震動,輿論界也至堪欽佩,報端對寧粵雙方有所非難的社評日見增多。
汪精衛(wèi)與蔡元培復電勸慰
11月3日,王季緒已二日未食,兩夜未眠,神志已不太清醒。經校醫(yī)卓景榕診后,言情況有危險云云。于是有學生分批輪流看護老師的分工和赴河北省政府請愿之舉。在學生及各方面的勸慰下,王季緒乃稍許進食,但體力已感不支。
11月4日,汪精衛(wèi)與蔡元培聯名復電王季緒,勸其不必絕食呼吁和平:
北洋大學工學院教務長王絸廬先生鑒:由陳立夫先生轉來東電,敬悉一切。此次同人會議,本精誠團結之旨,以期解決歷年糾紛,事在必成。惟各種問題繁復,必非數日所能竣事,草率茍且以貽誤將來,度亦先生所不取。敬祈輟絕食之議,并時賜教言為荷。汪兆銘、蔡元培支(四日)印
收到汪精衛(wèi)、蔡元培的勸慰電后(據說蔣介石、陳立夫等亦有電文勸慰),已昏迷不省人事的王季緒于當天下午被友好和學生送住北洋醫(yī)院醫(yī)治。
學生前往南京上海請愿
11月7日,北洋工學院學生350余人,會同平津教育界學生代表前往南京、上海請愿,開啟了此后全國學生請愿的序幕。其間,北洋工學院學生還有冒死臥軌的行動。最為令人不解的是,學生到達南京之后,竟引起南京政府的無端懷疑,以為是粵方政府主使來搗亂的;學生又推代表到上海,粵方代表予以閉門羹不說,復又懷疑與某東北大學同是國家主義派。其實,北洋學生此次往往返返的行動,極為純潔,并沒有任何“顛覆國家”的“政治行動”和什么“軌外不法”的舉止??捎行h國要員就是懷疑背后有主謀有主使!而這一“主使”毫無疑問便是王季緒了。
11月18日,王季緒病愈出院。并沒“主使”學生請愿活動的王季緒反倒負起“愛國家”“愛教育”的重任,趕赴南京、上海,代表平津教育界為教育款項而請愿。
爭教育經費
1932年3月上旬,王季緒對報界發(fā)表談話,重申他的愛國家、愛教育的主張:“對于國家,余以命報之,對于教育經費,以生死力爭。意在感動當道要人?!薄爸劣谪敳繀R撥院校經費三成,實系杯水車薪,無濟于事。教育為國本,維持教育,即維持國本……國難期間,高等教育,尤須注意,今日之戰(zhàn)爭,實系科學戰(zhàn)爭,單持武力,豈能有效?”(《世界報》,1932年3月18日)
對報界談話前后,王季緒對國民政府及教育之無辦法,頗感悲憤,并屢屢萌發(fā)自殺之念,以至天津《大公報》在3月16日刊出《王季緒又要絕食》的虛假消息;3月18日,天津《益世報》亦載出王季緒在上?!皯嵱趪鴦荼罎?,全國教育的停頓,蹈江未遂,復作第二次的絕食”的不實報道。
但無論各個政治派系如何看待王季緒絕食抗爭這件事,他的這種“以生死感動國府要人”的決心,還是有著眾多可圈可點之處。誠如北洋工學院一位叫王央者所論:“印度已是亡國了,但甘地獲有無數民眾的信徒”;“王季緒這種對統(tǒng)治者的和平抵抗運動較甘地尤為深刻,雖然王氏不及甘地的學識與能力”。(《可憐的王季緒先生》,《兩周評論》,第一卷第十五期,1932年4月1日)將王季緒比作甘地,這就是當時支持對政府抗爭一派人的中肯評價。
對王季緒的批評
毋庸諱言,也不必隱瞞,王季緒的絕食抗爭,公論也有不同的看法和意見。《兩周評論》在1931年11月11日刊發(fā)了一篇署名為“一士”的短評:《北洋工學院院長王季緒以絕食促當軸反省》?!耙皇俊闭J為:王季緒犧牲個己的精神,以及他的感化力,雖然是很可欽佩,而他的方法,卻不是很好的方法:
(一)既然不惜為國家犧牲個人的生命,那么何必餓死呢?何不以個人的生命,去拼掉一個破壞統(tǒng)一者的生命,那樣不是于國家更有利些嗎?
(二)王君的電報里說,是“與諸公約”的,然則“諸公”都可以不負責任,因可以互相推諉故也。而且“諸公”實在也不能負這責任?!爸T公”之中,或者本是力求和平統(tǒng)一的,或者因王君的絕食受感動而力求和平統(tǒng)一,然而若有人不理會王君的絕食,仍反對和平統(tǒng)一,那么力求和平統(tǒng)一的“諸公”,仍是無辦法的呀!所以王君若不能照第一項所說的那樣做,也應當只對認為破壞和平統(tǒng)一的某一公或某數公約。那么,一則責有攸歸,易于見效;二則即使無效,也使全國人民知道禍首是誰,天下后世,知道禍首是誰呀!
除此之外,對王季緒“祈盼青年努力于科學救國與使高等教育補綴的婆心”的呼號,王央認為也只能是“供世人飯余茶后的嘲笑資料”。他說:“王先生,你豈不知道:除去誤人子弟以教育為升官發(fā)財的教員學閥外,當你在滬濱投江絕食之時,北平一般校院學生(除少數有志的學生例外)正在春光明媚中追逐女性、跳舞、聽戲、看電影、逛公園興高采烈的時候。你還指望他們來做國本,來研究科學,做保衛(wèi)民族的科學戰(zhàn)爭么?”但他又相信王季緒決不因此而灰了他的心:“他的生命又爭求在死海里沉沒,正像一塊小石投在水里,冀求群魔們的驚退。”(《可憐的王季緒先生》,《兩周評論》,1932年4月1日)
追問程硯秋出洋之款
也是在1932年1月上旬,中國京劇界爆出一條破天荒的大事,即程硯秋啟程赴歐洲考察戲曲音樂。此時,代表平津教育界在南京請愿的王季緒看到報端載有李石曾撥庚款十萬元助程硯秋出洋的報道,在關心國是的同時,對程硯秋出國考察是動用公款還是自費之事,也不放過,非要向李石曾問個清清楚楚。1月19日,王季緒會同北京大學農學院教授虞宏正和周澤長致電李石曾,就程硯秋赴歐之款項提出質詢:
干面胡同李石曾先生鑒:報載某公撥庚款十萬給某伶以考察藝術名義出洋。平津教育瀕于破產,即有特別研究,亦應權衡緩急,統(tǒng)籌全局。公為庚款委員,必知真相,請明白披露,以釋解疑。王季緒、虞宏正、周澤長叩皓。
南京國民政府成立后,李石曾任國民政府教育行政委員會委員,國立北平大學校長,國立北平師范大學校長等職。此公熱衷藝術教育,1929-1930年間,將北京政府時期發(fā)起成立的中華戲曲學院協(xié)會改為中華戲曲音樂學會,并在北平創(chuàng)建中華戲曲專科學校。1931年,借助庚款,創(chuàng)辦了中華戲曲音樂院,親任院長。
張伯駒對李石曾創(chuàng)辦的這個機構及其分支曾有記述,但對李石曾捧程抑梅頗有微詞:“院內又設南京分院、北平分院。南京分院屬程艷[硯]秋,北平分院屬梅蘭芳。南京分院并不在南京,仍在北平,院內并附設戲曲音樂學校(作者注:南京戲曲??圃罕逼椒衷哼€有一個研究所及《劇學》月刊,張伯駒沒有提及)。北平分院則只成立一委員會,梅蘭芳、馮耿光、齊如山、余及王紹賢為委員,既無附設學校,亦無研究機構。李又以庚款支持程赴法國出演,一時程大有凌駕乃師梅蘭芳之上之勢。”(《春游紀夢·紅毹紀詩注選》,遼教出版社,1998)
李石曾的解釋
接到王季緒等質詢電的次日,李石曾先回一電,解釋程硯秋出國考察戲曲音樂之事純屬自費,電文稱:
南京探交北平教育界代表王季緒、虞宏正、周澤長先生鑒:皓(十九日)電奉悉,近年國劇界梅、程二君相繼赴美洲、歐洲研究藝術,弟深贊許,久為公開之事實。至其經濟方面,或為國內經濟名家之所代為挹注,或為其本人自費,固多為國人所知,而報中獨宣傳為弟之力,且指為出自庚款,尤屬無稽。言之者若為表彰弟之提倡藝術,弟不敢掠美,若含有挑撥之作用,望公等勿輕信傳言。蓋各國庚款,有各專會處理,俄款則完全隸于財部,皆非弟所得撥給。故報中雖登載此項消息已久,弟均以為無待辯明,故迄未作答。今既承公等電詢,特簡單奉復如此,望先代披露,以釋群疑。詳容函復。
1月21日,李石曾又專門致電王季緒等人,就平津校院教育經費與俄款問題,作了較為詳盡的解答:
南京中央飯店平津校院聯合會代表王季緒、虞宏正、周澤長諸先生鑒:號(二十日)電計達,又今閱報載關于平津校院經費與俄款問題,數報略同,謂去年宋子文為財政部長時,中央電款孔急,由俄款委員李某作人情,以俄款借作抵押品云云,不知此項消息,何所根據。查俄款于事實上向由財政部直接處理,自北京至南京,數年之中,事同一律,俄款會既不知其內容更無允許為借款抵押之經過。平方所傳消息自系毫無根據。若聽其輾轉誤傳,或更加以政潮之利用,必非教育界之所愿,尚望諸公有以解釋群疑為禱。
黨國要人既然如此把話說白,王季緒對此傳聞也就釋然了。
程硯秋出版考察報告
1933年4月,程硯秋赴歐洲考察戲曲音樂回來后,用了一個月的時間,“將不肯輕易放過,并經深切周密注意的身所經,目所見,耳所聞”之事,整理編次,認真寫成了一篇《赴歐考察戲曲音樂報告書》(詳見《程硯秋日記》,時代文藝出版社,2010;《國外考察記兩種》,程硯秋《赴歐考察戲曲音樂報告書》,知識產權出版社,2013)。這篇分為兩章的報告書字數不多,加上法、德名人題詞手跡和與各類人物的合影,不到四萬字。上章為考察經過概述,下章是中國戲曲應改進的諸多建議。從中可見程硯秋當年吸納西方藝術的博大胸懷和極欲改進中國戲曲教育的先進思想,可感慕其華風和永惟仁范的諸多事表。
而程硯秋當年寫作、出版這部報告書的目的(該報告書于1933年8月由世界編譯館北平分館出版),除了錄呈奉派出國考察的服務機購——南京戲曲音樂院北平分院外,“并另函梨園公益會,冀蒙采擇參考,以助中國戲曲音樂和劇界生活的改進;同時公開提出于社會,企圖獲得指導和批評”,則是現今看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