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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了櫻桃

2015-03-19 23:06張樂朋
延河 2015年3期
關(guān)鍵詞:老梁師姐

張樂朋

1

尚建新在中轉(zhuǎn)簽字窗口把車票改簽成當(dāng)天的,他從售票廳出來,把兩個背包摞在廣場的凳子上,排隊排出一身熱汗,掏出礦泉水猛灌了幾口。

細(xì)細(xì)的羊膻味混雜著尿臊和土腥味在燥熱的車站廣場上空浮動,城墻那邊兩輛小轎車好像發(fā)生了刮蹭,有人在喊打,好幾輛公交堵在門洞兩頭,廣場上那個脖子上擰著鐵絲討錢的男孩兒跟著路人奔過去看熱鬧,免費看,也就暫時顧不上和人討錢了。

由于沒見到師姐,原定在西安逗留兩天的計劃就落空了,這樣一來,尚建新就得提前九天回到鐵道學(xué)院。

尚建新提前返校是要補考電工學(xué)原理和電子電路技術(shù),電工學(xué)原理還有一個學(xué)期的課程,教電工原理的是個辣妹子,叫肖竹,長得小巧玲瓏,學(xué)員們背后都喊她小豬。上學(xué)期期末考試,尚建新拿著韓江的卷子抄答案,肖竹走過來敲了他兩次桌子,警告他自覺遵守考場紀(jì)律,命令他把卷子還掉。尚建新賠著笑說,看你急得,我又不抄,我給他檢查一下答案嘛。肖竹板著臉說,考場上不能對答案,基本規(guī)矩都不懂。

考試結(jié)束前十分鐘,尚建新的四頁大卷子連一面也沒抄完,尚建新著急了,再次拉過韓江的卷子要抄,肖竹又輕飄飄地站到他的課桌前說他。尚建新躁氣地說,肖老師,這么多人抄,你看別人去呀,干嘛老盯著我?肖竹說別人我沒看見,就看見你一個在抄,而且三番五次不聽勸阻。說著話就伸手抽他的卷子。尚建新用手去壓,結(jié)果連韓江帶他的卷子都撕裂了,肖竹估計也沒料到會這樣。那邊的韓江心疼地直哎喲,這意味著三四十分填空選擇題的卷子沒分了。尚建新把筆狠狠拿起,又輕輕放到桌上,他搖著頭,把剩下的半截卷子也遞給她。此舉誰看都是挑釁,肖竹粉臉通紅,有些不知所措,學(xué)員們都停筆看她,她一咬牙把卷子撕爛扔到地下,厲聲命令尚建新離開考場。尚建新苦笑著站起來往出走,低頭悄悄地說,肖老師,你咋就是個這人?

尚建新不得不提前一禮拜回來補考,補考的共有六七個,尚建新頭一個回來,在宿舍里蒙頭睡了一天一宿。第二天韓江、老梁從武漢過來,韓江這次補考純粹是被尚建新拉下水的,有些冤枉,他是正經(jīng)的中專畢業(yè)生,期末考試被肖竹撕了卷子,尚建新下來內(nèi)疚地給他道歉,他樂呵呵地說沒事兒,我還沒補考過呢,正好試試補考是啥滋味。老梁的水平就和尚建新一樣提不起來了。其他幾個補考的男女同學(xué)也陸續(xù)回來,一個月不見,少不了去東門口的毒辣火鍋店會餐一頓,尚建新端著冰啤主動說明,今天這個鍋是韓江做東我出錢。老梁打趣道,韓江為了拉你一把跌進(jìn)火坑,早早回來補考,把火辣辣的小堂客擱家里,好冤屈的哩,這樣重友輕色的伙計,真該好好感謝一下。韓江笑呵呵地說,我就曉得建新今晚要搞怪名堂,沒得這回事啊,我們大伙還是感謝一下建新,是他今天召集坐到一塊的。大家端著杯嘻嘻哈哈,說不知道這酒到底該敬誰了。老梁說那就一分為二吧,我們先敬韓江再謝建新,敬韓江是韓江哥們義氣,后謝建新是建新厚道熱情。大家齊聲說好。吃完飯,又狠狠打了一通宵撲克,然后才開始補習(xí)。

因為考慮到他們都是進(jìn)修的學(xué)員,學(xué)校就讓代課老師集中補習(xí)五十道題,然后從里頭抽出七道原題,考試就算過了。肖竹只能陪他們磨,老梁動員蘭州廠的女學(xué)員張愛珍拉肖竹去逛街,肖竹似乎挺不愛見張愛珍,推說我在成都膩味了,哪有心情瞎溜達(dá)。張愛珍后來埋怨他們不懂事讓她失了面子,說,同性相斥,這事本來該你們男的去。老梁說那樣太邪行。后來肖竹和老梁說她假期去了一趟云南,老梁就讓她講云南見聞,不讓她講那些枯燥難懂的電路。他們幾個學(xué)不進(jìn),就輪著開導(dǎo)肖竹。老梁明白地說他從徒工工人到班組長干了九年多車工,工帶干當(dāng)了七年多調(diào)度,就因為沒文憑,耽擱了提拔轉(zhuǎn)干的機會,和他同年或資歷差不多的人都當(dāng)上車間主任和副廠長了。他伸出彎曲僵硬的右臂說,啥叫老車工,看看這胳膊就知道了,成天搖刀架搖的。肖竹眉頭一挑冷冷地說,你別說這些,這和那是兩碼事,不挨邊兒。她這副冷漠刁潑的口氣讓一旁的尚建新一陣反感,忍不住搶白,他的事和你不挨邊,他人總和你挨著邊兒吧?肖竹不防他這一冷槍,咦了一聲,老梁趕緊拿起復(fù)習(xí)題假裝向肖竹請教,把她對尚建新的注意力分散開。

有一天下午,肖竹給他們講解一道難題,三遍過去,大家還是懵里懵懂,像一溜悶葫蘆,肖竹講得口干舌燥,喝了兩口水,無奈地慨嘆,道理很簡單,你們怎么就死活聽不懂?尚建新陪著小心說,我們就這水平,你不讓我們考過,反過來還得給我們補課,連假期都過不舒坦,我們服刑你站崗,你說你何苦呢?肖竹不讓尚建新站著和她說話,她太低了,她先讓他坐下,然后才義正詞嚴(yán)地批評他滿嘴的歪理邪說。尚建新佯裝痛苦說,好心當(dāng)成驢肝肺,你既然樂意,你就講吧,我們認(rèn)真聽,反正也聽不懂,這次補考堅決不偷看,考不及格繼續(xù)跟你補課。肖竹秀眉倒豎說,休想,你不是不理解嗎?那就把步驟背下來,我現(xiàn)在可以告你們,這次補考我就出這個原題,再不及格,我建議學(xué)校把你開回去。尚建新夸張地嘆了口氣,掉頭朝老梁嘀咕,我看肖老師當(dāng)總理也夠格了,硬讓我們這號大老粗把個總理耽誤了。老梁咧咧嘴沒敢笑,只是丟眼色,肖竹果然翻了臉說,尚建新,這是課堂,別亂開玩笑,別無視老師的存在,別自討沒趣兒,否則別怪我不客氣。肖竹一連說了四個別,尚建新跟著咧了四次嘴,自從上次考試被肖竹當(dāng)眾掰了面子,尚建新就比較忌憚肖竹了,他沒意思地嘀咕道,太不友好了。

這個季節(jié)的成都,濕熱的空氣像一塊毛巾堵在口鼻之間,天天有霧有雨沒有風(fēng),永遠(yuǎn)像是滿城炊煙遍地灶,除了飯菜麻辣可口,其他的就不對尚建新的脾胃。

臨考前一天下午,肖竹提前放了大家一小時,其他幾個人相邀逛街去了,尚建新站在教學(xué)樓門口的臺階上抽煙看雨,煙霧雨霧,他心里也霧氣沼沼,不知所以。就在他出神時,聽見身后有清脆的腳步聲從樓梯上一路下來,回頭就見肖竹挎著包拎個雨披出來了。肖竹看見尚建新,問他為什么不走。尚建新說,等雨歇了。出于禮貌,尚建新問肖老師是不是有什么活動。肖竹說回宿舍看電視看書睡覺。尚建新隨口說,真寂寞。肖竹哂笑,你還知道寂寞?尚建新皺了皺眉頭,把煙頭彈進(jìn)外面的雨里說,這爛天氣,連這些櫻桃樹都寂寞。肖竹眉開眼笑,覺得有趣,也不著急走了,倆人就站在樓口漫聊。尚建新了解到肖竹是湘贛人,就是這個學(xué)院上的大學(xué),然后留校保研,然后又到北方交大深造,讀完了又回來接著教書。肖竹埋怨,下個學(xué)期說什么也不教進(jìn)修班了,煩死了,一個個都和你一樣,不聽勸,油鹽不進(jìn),費神耗氣,跟教小學(xué)一樣了。尚建新聽了歉疚地說,大家都是成年人,耍笑話開開心。大概是他真心實意的道歉讓肖竹覺得舒心了,交談隨之深入一步,她聽說尚建新當(dāng)過兵,便對他產(chǎn)生了興趣,關(guān)切地問他為什么不考軍校,尚建新慚愧地說,他就是實在學(xué)不進(jìn)去才報名當(dāng)兵的。肖竹說那你也不簡單,高中沒上完能過了成人高考,很不容易。尚建新笑了笑,算是默認(rèn),其實都是神通廣大的媽媽一手安排的,包括找人替考。這些事情不能向外人說,特別是肖竹這樣的代課老師。肖竹用諒解的口吻說,其實她在上課和考試時早看出來了,進(jìn)修班的學(xué)員基礎(chǔ)知識普遍欠缺。尚建新有點難堪,訕訕地說,都不容易呢,以后照顧照顧,高抬貴手。肖竹哼了一聲,不意間就把不屑一顧的神情露出來了,尚建新看在眼里記在心上,這窩囊氣他現(xiàn)在只能受著。肖竹先跳開這個令人尷尬的話題,返回前面接上開頭的話題說,當(dāng)初她報考大學(xué)的第一志愿是軍校,第二是軍醫(yī)大。肖竹說話時用那只空手去掠散落臉頰的頭發(fā),尚建新無來由地看出她帶著幾分驕傲,還在無意間瞥到她隱約露出的柔軟的腋毛。

肖竹屬于體態(tài)輕盈的袖珍型美女,如果不教書也許更容易讓尚建新接受。她今天穿了一身有領(lǐng)無袖的白色運動裙,“耐克”標(biāo)志打在將及膝蓋的裙擺上,秀發(fā)散披及肩,小腿的線條纖瘦流暢,圓潤的踝骨像驚嘆號的終點,裸足,細(xì)跟皮涼鞋,這樣的裝束放進(jìn)大學(xué)生堆兒里,也只能算個清新養(yǎng)眼剛進(jìn)校門的新生,尚建新還留意到肖竹的鼻子沒長好,鼻梁很扁,但那兩只眼睛實在漂亮,圓碩靈活,放出來的光居然帶有紫氣,填補在凹陷的鼻梁之間,意外地嫵媚誘人。

雨沒有再大,也絲毫沒有小下去的意思,牽連不絕,耐心細(xì)致,均勻綿密,間或有些細(xì)風(fēng)攪擾,把雨氣送進(jìn)鼻息,新鮮的空氣沁心開胃。尚建新想走了,他也怕耽擱肖竹,就客氣了一句,肖老師,我請你吃頓飯吧,不知你肯不肯賞臉?肖竹開朗地說,吃飯還客氣?行啊,去哪里?尚建新想了想,然后說,你說吧,成都你比我熟。肖竹不假思索地說,行,就去青羊?qū)m吧,那塊有一家餐館,干凈明亮,飯菜可口。肖竹說完,又帶著一臉體諒的笑容逗他,更主要的是,你能出得起。尚建新覺得這個時候的肖竹更像個調(diào)皮可愛的學(xué)生妹,比課堂上隨和多了,就笑說,你還是挑我出不起的地方去,我剛從家里回來,錢還足著呢。

肖竹把雨披放到傳達(dá)室,這工夫尚建新攔了一輛出租,然后倆人上車直奔青羊?qū)m。下了車,兩人合用尚建新的一把傘,肖竹主動挽住他的胳膊,倆人在燈火輝煌的街道上尋尋覓覓,儼然就是一對兒情侶。尚建新小心翼翼地保持著距離,肖竹的眼睛在閃爍的招牌之間挨個掃過,直到認(rèn)出要去的那家。

動筷前,肖竹突然舉箸猶疑,半笑半嗔地說,尚建新,你不是賄賂我吧?尚建新放下筷子,嘆了一口氣,搖著頭說,你也把我看太低了吧?肖竹用眼睛研究了一下尚建新的表情,嫣然一笑說,那我就吃白食了。尚建新慨然而磊落地說,這樣吧肖老師,我要問一個字,你把我舌頭割下來扔進(jìn)鍋里煮吃了。他這么一說,肖竹就笑起來,用上海話說,我才不吃呢,疙疙瘩瘩的,說完又掩了嘴仰起臉自個兒嬌笑不停。她學(xué)說的是馬季的一個相聲,疙疙瘩瘩的東西暗指豬口條??上男υ拰ε椙倭?,尚建新沒聽懂她的笑話,預(yù)期的效果沒出來。不過尚建新的配合還算到位,瞎子聽笑一樣地跟著一起笑,心想這個肖竹最好別教書了,一天裝模作樣,老得快。肖竹笑夠了,就開始饕餮,不停地用餐巾紙擦嘴擤鼻子,沒有半點斯文或淑女氣象,還指使尚建新做這做那。尚建新覺得這樣更好,真要擺出個師生共進(jìn)晚餐的架子,他還真不愿意招呼呢。

吃飯工夫,雨住了,他們出來散步消食,走了不遠(yuǎn),發(fā)現(xiàn)一個新開張的非洲風(fēng)迪吧,肖竹拉著他進(jìn)去,笑著說我來買票算我回請,尚建新?lián)屩I票說不必這樣,肖竹不允,堅持說我就喜歡現(xiàn)世報。尚建新只好從命。他們在迪廳里待了將近三個多鐘頭才出來,打車回了校園已經(jīng)過了十一點,下車發(fā)現(xiàn)雨傘落在了迪廳。尚建新送肖竹回她的宿舍,校區(qū)很靜,只有樹叢間寂靜的雨點搖落的刷拉聲,地下的積水映照著朦朧的燈光。

尚建新是摟著肖竹回來的,事情的真實性都像是虛擬出來一樣。單身教工的宿舍樓沒幾間亮燈的,都還沒有回來。肖竹的閨房在三樓,是小套房,有窗式空調(diào),很涼快的。他們沖了涼就上床了。肖竹一點也不推拒,尚建新?lián)乃膵绍|吃不吃得消,做開后就覺得完全多慮了。肖竹的承受力很強,開頭她還咝咝吸氣,隨后就用花鼓腔輕輕呻吟,嚶嚀和嬌喘一氣呵成,鶯歌燕舞,潺潺流水,激蕩人心。尚建新浮想到了師姐的面貌,但張開眼睛,肖竹就把師姐置換掉了。

尚建新在那家迪吧里本來是想看個熱鬧,但渾濁黑暗的聲浪很快把他們卷入漩渦,人們模仿小舞臺上的三個舞娘狂跳,音樂沒有旋律,只有一個單音,乒,乒,乒,乒,像幾條大棍輪番打在一具赤裸的肉身上,強勁的節(jié)奏慫恿著人的腰桿想干壞事。尚建新的身體很快就起了反應(yīng),他立即意識到這個節(jié)奏還可以做什么。幾個怪模怪樣的人擠過來纏肖竹,尚建新都把他們扒拉開。肖竹一進(jìn)來就完全投入了,她蹦得很靈活,尚建新跟著她蹦,瞎蹦,他瘋狂不起來,他的個頭足以讓他看見迪廳的全景。一個舞娘兩手扶著一根閃閃發(fā)亮的柱子拼命搖頭,彩色的頭發(fā)厲鬼一樣全飛起來了,另外兩個舞女的臉上涂著一道油彩,肢體仿佛橡皮筋抽動的傀儡,做著復(fù)雜奇怪又極富挑逗性的動作。隨著外面的夜色漸深,蹦迪的人也越來越稠密,尚建新看見洶涌的人頭在他周圍起伏,此時此刻,超強的節(jié)奏更像是木匠手里的利斧,乒、乒、乒、乒,把不斷冒起來的人頭挨個兒兇狠地楔下去。

肖竹跳累了,拉他穿過人群,到一邊的桌幾旁坐下休息,有服務(wù)生馬上過來問他們要不要來點飲料,肖竹要了兩瓶純凈水。尚建新說,太刺激了。肖竹挑起眉毛,表情夸張地做了個動作,喊 “聽不見”。他只好重說,肖竹接了水,喘吁吁地喊,放松嘛,你不覺得?尚建新說,我就覺得吵,坐這么近,說話還得提氣。肖竹含著水嘟著嘴,卻眉開眼笑。

隔著一個桌子有一個紅發(fā)女一直看著他們,肖竹去洗手間,尚建新一個人坐等,那個紅發(fā)女就過來,問他想耍一會兒嗎?紅發(fā)女濃妝艷抹,穿著吊帶背心和小短裙,散發(fā)出一股濃烈甜腥的油膏氣息。尚建新說我?guī)е笥?。紅發(fā)女又說,大哥看上去就是個好人,又湊近一些問他嗑藥不。巨大的聲浪讓尚建新搞不清她的意思,肖竹過來了,紅發(fā)女就和肖竹說,肖竹給他說,就是搖頭丸,然后問價。紅發(fā)女說別人一粒二百,你們要的話兩粒三百。肖竹說是不是你的東西不好。紅發(fā)女大聲說放心,我是新貨,我今晚不會走的。尚建新在電視上看過,知道搖頭丸是查禁品。肖竹說沒那么嚴(yán)重的,他指著那些不知疲倦的舞者男女說,這些狂放的人一看就是服藥了。尚建新聽出肖竹話里的意思,要了兩粒,就著純凈水吞下。隨后尚建新覺得神智很清醒,所有的人都清醒,不一樣的地方就是興奮和不知疲倦。接著再蹦就沒那么拘謹(jǐn)了,他還像抱孩子一樣,一把將肖竹抱起來,讓她看那個只穿著三塊布片和繩子的舞娘。肖竹摟著他的脖子,小腿蜷曲著怕鞋底弄臟尚建新,尚建新的臉緊貼著肖竹的胸肋,抱腿的胳膊和手感覺到肖竹的汗?jié)?,直到肖竹拍頭拍背,他才把肖竹往下出溜了一截,到臉對著臉時,肖竹騎盤在尚建新的腰上不往下滑了,她的腿緊緊纏著尚建新的腰腿,兩手卻用力推開尚建新的肩膀,拼命地?fù)u擺著腦袋,發(fā)梢抽打得尚建新的眼睛睜不開,尚建新只能閉眼攏住她的肩背,害怕她的腦袋從肩膀搖脫,擔(dān)心她的腦袋滾到人們腳下再也找不回來……

現(xiàn)在她的腦袋還在床鋪上拼命搖擺,紅發(fā)女沒有誑他們,搖頭丸的余力顯然還在肖竹的身上起勁兒,藥力一直維持到床上,他們都沒有仔細(xì)揩干身體,濕漉漉地接觸在一起,隨著活動的節(jié)奏,肖竹那兩只小香瓜一樣的胸乳晃得有若無實若虛,幾乎要溶解在皮下,稍一停頓,紅紫的乳頭就會冉冉升起,小香瓜的輪廓復(fù)又重新浮凸起來,這情景很像兩個撩人心魂的活動幾何模型,緊湊的輪廓讓他浮想聯(lián)翩,他的手剛捂住一邊,肖竹就吃驚似的張開嘴巴,一臉痛不欲生的表情,尚建新沉下腰牢牢地扎下根去,風(fēng)口浪尖的一刻,肖竹帶著哭腔喊了一聲誰誰救救我,尚建新稀里糊涂也顧不上聽清。

過了好一會兒,肖竹猛然跳起身來說,鬧,鬧。掩著身子跑進(jìn)衛(wèi)生間稀里嘩啦了半天,又踢里趿拉跑出來拉開床頭柜,找出一版鋁塑包裝的膠囊摳吃了一粒,然后柜門敞著,又刮風(fēng)一樣地跑出去找水,尚建新伸手去關(guān)柜子門,從地下摸起藥版,一看之下竟失笑出聲。

肖竹又跑進(jìn)來,跳到床上,抱著膀子說好危險的,說著還像是心有余悸地打了個哆嗦,聽見尚建新偷笑,就朝尚建新的肩膀上捶了兩粉拳,害死人了你還笑,還笑。尚建新捏住她的鼻子說,那我來個人工呼吸……

打鬧夠了,尚建新把藥版揀起來問這東西管不管用,肖竹一把奪了放回柜子嘭地關(guān)上門,用抑揚頓挫的花鼓腔說,截至目前還沒出過事,應(yīng)該是不錯的。尚建新嘻笑道,那下次我來吃吧。肖竹臉色突變,說,下次?哪個說要跟你下次嘍。尚建新嚇了一跳,他讓肖竹批評得心有余悸了。肖竹繼續(xù)粗了嗓子呵斥他,吃你一次飯就這樣,你好有手段啊,馬上就又想下次了,我好賤呀我,我告訴你,沒有下次,下不為例。

初次親密,尚建新吃不準(zhǔn)肖竹的脾氣,肖竹看他狐疑畏縮的樣子,推著他說,你去找她咯,那個紅發(fā)魔女對你蠻有意思的,我好后悔攪了你們好事。說著肖竹又推搡他說你走唦,去青羊?qū)m找你的紅發(fā)魔女。

尚建新終于聽懂了,心里一陣釋然,隨之就把支撐身體的肘膝之力減掉,把一百五十斤的體重放回肖竹身上,肖竹掙扎著笑著啊啊只叫救命。趁肖竹的姿勢放松下來,尚建新重新回到主導(dǎo)位置,肖竹隨遇而安地舒了口氣,兩條胳膊箍緊尚建新的腰肢,接著指甲好像摳進(jìn)他的肉里,尚建新屏息,一動不動地忍著,過了好一陣,肖竹才像沉在水底的人透過一口氣,咕噥道,剛洗過,白洗了。

第二天,肖竹臨時改變了考試規(guī)則,變成開卷。

考完試,大家就踴躍地把肖竹請出去吃謝師宴,老梁起身敬酒時,看著尚建新嘿嘿直笑,肖竹問他笑啥,老梁顧左右而言他,說慶幸啊,劫后余生。肖竹說怎么會有這種感覺?看來還是閉卷好。老梁連連說不,謙卑地討?zhàn)堈f,我這個假期一直在家里溫書呢,七上八下了幾十天,現(xiàn)在終于放心了。其他幾個學(xué)員也隨聲附和,尚建新隨著大伙一起謝過。肖竹正在仰飲,聽到老梁對肖竹說,尚建新昨晚好晚才回了寢室,我問他跑哪里去了,他說他到外頭去吃了個偏飯。尚建新聽見老梁瞎說他的怪話,一股著急喝嗆了,放下酒杯捂著嘴到外邊咳嗽了一會兒才進(jìn)來,落座后怪怨老梁瞎說八道害他喝岔了嗓子。肖竹關(guān)切地問他沒關(guān)系吧。老梁在一旁替尚建新回答,有關(guān)系也沒事,有關(guān)系也沒事,一場虛驚而已。

下午尚建新就又去肖竹的宿舍專程感謝,他們還推敲了一下老梁在飯桌上說的那些怪話,肖竹的結(jié)論是無所謂,但她又說他們的事下不為例,尚建新裝作沒聽見。

芬芳的黑夜披散在眼前,沖天而起的極光射進(jìn)深淵般的夜空,融脂一樣的溫?zé)岵婚g斷地蜿蜒滋潤著最最遙遠(yuǎn)的遠(yuǎn)端,仿佛那里是一座孤懸在領(lǐng)海島礁上的燈塔,被茫茫的云霧侵襲和裹挾著,偶爾才把神經(jīng)質(zhì)的光線突然送回他的眼前。

肖竹了無牽掛地伏在他身上,手還在他的眉眼口鼻間游走撫摸和熟悉,偶爾會停在一個地方,深深地凝視一番,認(rèn)真地說我要記住你。肖竹打量他的眼神和說話的口吻有些陌生,陌生的深度有些真實,那種真實的黑暗,尚建新很不習(xí)慣,于是他把肖竹的腦袋抱在懷里,不讓她再說下去。稍息之后,肖竹又問他有幾個女伴兒,尚建新毫無防備,問什么女伴兒,肖竹說我們這樣的。尚建新說,那你有幾個男伴兒?肖竹說,我先問你的,尚建新說,就你一個,我連老婆都沒有。肖竹看著他眼睛說,離得這么近還說假話。尚建新便詳細(xì)說了他和楚芳的故事,說,就處過這一個,幾天就吹了,啥都沒做過。肖竹蠻橫地說,這更證明你在撒謊。尚建新說,那該我問你了。肖竹打斷他的話說,我不會給你說。尚建新笑她不講理,她竟板了臉說,我是不想撒謊,這是我比你誠實的地方。然后埋怨尚建新破壞了氣氛。尚建新悻悻地說,話是你先說起來的,怎么成了我先破壞氣氛了。尚建新為了找回平衡,便說,其實你不說我也知道。然后他說了她那次喊救命的事,肖竹馬上警惕地抵賴掉,說他胡說八道,隨后又裝回滿不在乎的表情說,就算那天說了什么胡話,也是吃了搖頭丸的后果。尚建新詭秘地笑她,是,所以你叫出那個人的名字。肖竹神經(jīng)質(zhì)地瞪大眼睛,紫眼里帶著怨毒的意思質(zhì)問他,我喊哪個了,你說啊?肖竹咄咄逼人的氣勢把尚建新惹惱了,他不甘示弱,學(xué)著肖竹的話說,我不想破壞氣氛,我也不告你,這也是我比你誠實的地方。肖竹紫眼圓睜,一時無語,她真生氣了。尚建新故意火上澆油地說,再說你喊哪個你不知道?肖竹翻臉說,是啊,我喊哪個我當(dāng)然知道,反正不是喊你,別碰我,你還不得了了?說罷翻過身去。

尚建新流淚了,淚水完全是無來由地涌出來的,他第一次覺得內(nèi)心被炙熱的情欲烤軟,第一次覺得肖竹的尖刻扎到他最軟最熱的心窩上。尚建新尚不清楚他遭遇了的這些是什么,心疼和流淚,折磨得他糊里糊涂。

肖竹早已聽見他的哽咽,依然佯裝不睬,遲遲不回頭,直到尚建新重新慢慢抱緊她,她才回過頭來,冷著臉盯住他的淚眼看了許久才發(fā)問,咱倆誰該哭???好意思嘛你,欺負(fù)了人家自己先哭。尚建新唏噓著說,我怕失去你。肖竹的眼睛暗了一下,閃過一絲不易覺察的怪異,她很快換成調(diào)侃的口吻,故意含糊其辭地安慰他,你可別當(dāng)情種啊,我們沒有未來,我和你這樣,怎么說呢,我們確實很好,但是,還是那句話,我們沒有未來。

尚建新不明白肖竹的話,不能怪他,他已經(jīng)稀里糊涂了。

2

每次結(jié)束,肖竹都會警告尚建新下不為例,可真到了一起就戀戀不舍了,結(jié)果是誰也說服不了誰,誰也結(jié)束不了誰。尚建新只要一進(jìn)門,她就興奮地叫著忙課,吾的派克,李四兒的,看門,一邊蹦起來叫他和在非洲風(fēng)迪吧那次一樣抱著她。后來尚建新才知道她喊叫的是英語單詞,意思是猴子壁虎啄木鳥河蚌,等他把這些小玩意兒的其他意思搞清楚,就體會到肖竹喜歡他喜歡到什么程度了,在這個過程里,他也在長進(jìn),起碼他知道肖竹在他懷里是小鳥依人那樣地宛然可愛。

大學(xué)生活太美好了,尚建新感覺自己那顆頑石般粗笨的心長起一層輕飄浮浪的毛毛了,他天天唱歌照鏡洗內(nèi)衣,他開始以為遭遇愛情了,要不然一個大男人怎么會那么難為情地流淚哭鼻子呢?要不然怎么會這樣天天唱歌照鏡洗內(nèi)衣呢?肖竹實在太親了。

開學(xué)后為了規(guī)避人多眼雜,他們就抽空到外面的小旅館和酒店的鐘點房繾綣,肖竹害怕服務(wù)員記熟她的模樣,只好打一槍換一個地方。一般都是尚建新登記房間,肖竹的身份證是當(dāng)?shù)氐?,很容易引人猜疑,不方便使用。每次等尚建新關(guān)好房門,肖竹都會叫著忙課吾的派克李四兒的看門飛蛾撲火一樣撲進(jìn)他心花怒放的懷里。

尚建新的電子電路學(xué)好了,近水樓臺先得月,肖竹的點撥非常奏效,她把尚建新的頭腦培養(yǎng)得清晰條理。倆人只要在一起,尚建新的回報也是傾心盡力的,像一對真正意義上的愛人一樣娓娓交流。

肖竹的男友在美國讀博,她告訴尚建新,如果可能,她也會考慮盡快出國。尚建新在肖竹的寫字桌上看見肖竹和留洋博士的合影,這讓尚建新覺得悵然若失時不我待,似乎肖竹也有同樣的期許,他們的交情烈焰騰騰又黑燈瞎火。肖竹的界限分明,不存在約束警告忌諱,交往異常輕松,對尚建新來說更像在打一場解放戰(zhàn)爭,丟掉的是枷鎖,收獲的不光是自由,還有理由。許多尚建新想不清的事情,肖竹都能抓住要害,三言兩語簡單說清,在縱情之余,肖竹往往會安慰和開導(dǎo)失魂落魄的尚建新,說衡量幸福的兩個指標(biāo)是欲望和能力,我們現(xiàn)在全了,所以我們在一起才開心滿足幸福。她還說這是叫什么的美國一個大學(xué)問家說的,尚建新到底也沒記住那個名字。肖竹到了縱情極致,也從來不說愛不愛,她喜歡叫著臟字刺激尚建新,英語單詞湘贛方言普通話四川話胡話攪和得和七葷八素的沙拉一樣,又惡心又爽快。尚建新錄下她的叫聲,她聽了先自大笑說,走調(diào)了,聽起來像反革命。她要他抹掉錄音不許他再偷錄。

教師節(jié)晚上學(xué)校搞聯(lián)歡晚會,尚建新回了宿舍已經(jīng)半夜,宿舍里的燈都黑了,下鋪的石家莊廠的小宋還歪在床頭就著小燈看雜志,尚建新進(jìn)來,他就放下書給尚建新說,九點和十一點來鐘,有女人給你打了兩次電話,說是你師傅。小宋說了半截停下來問他你師傅怎么是個女的?尚建新沒理小宋的話茬,追問小宋她說啥沒有,小宋自覺無趣兒,簡單地說,明中午還打,你記住。尚建新愣了一愣,腦子反應(yīng)了兩三秒才應(yīng)聲。小宋一直翻眼看他,小宋說話有點大舌頭,說出來的話磕磕碰碰,他詭秘地問他,聯(lián)歡會早散了,你跟個夜游神一樣干啥呢?尚建新附到他耳朵上說……小宋把頭挪開,往被子里鉆鉆說,操蛋的,你別弄雞巴的死在成都了。尚建新知道他想歪了,把他摁進(jìn)被窩里悶了一會兒,直到他悶聲悶氣地討?zhàn)埐欧攀帧?/p>

第二天中午打了飯帶回宿舍吃,邊吃邊等師姐的電話,可飯吃完了,電話也沒打過來。尚建新想了想,撥了師姐的電話,接電話的人說馮青早不干了,再問,說已經(jīng)辭工二十幾天了。尚建新問怎么能和她聯(lián)系,對方不耐煩地說不知道,然后就掛了機。尚建新正在納悶,師姐的電話打進(jìn)來了,尚建新先說了剛才打電話找她的事,問她是怎么回事,師姐簡單地說她換了一家,比原來那家強。她還在電話里向尚建新解釋了遲遲沒回話的原因,還說她知道他去西安找她撲空的事,說從沈陽回來就一直忙得不可開交,最后她還問干啥半夜不回宿舍。尚建新打著哈哈說到別人房間打牌去了。師姐說你這日子真消停。臨了才問他國慶放幾天假,回不回咸城?尚建新說三姐要結(jié)婚,放幾天假都要回去。他以為師姐聽了會高興,卻聽見師姐在電話里和別人說話,什么貨啊賬啊的,他拿著話筒等了一會兒,師姐匆匆地說,她那邊有事,然后道了別掛了電話。

放下電話尚建新才想起沒給師姐說句表示想念之類的漂亮話,雖然不是太想。假如沒有肖竹,他會十分想念的。不過他沒朝喜新厭舊那邊去想,沒那么想也對,這事沒那么復(fù)雜,也沒那么嚴(yán)重。

離國慶四五天,三姐夫就每天打電話,問尚建新到底幾號回咸城,說是三姐讓他問的。尚建新說肯定趕回去,你們忙你們的,我正準(zhǔn)備抽空去車站看票呢,好像車票挺緊張。三姐夫用咸城話說,回來啊,咱說好,買軟臥坐飛機都要回來,你哥你姐一生就這一次。咸城管姐夫叫哥。

國慶放假五天,三十號起放,學(xué)員們紛紛告假先走了,江岸廠株洲廠柳州廠的同學(xué)們買票回來說,成都火車站臭氣熏天,人擠得和蛆蟲一樣一團一團的,出川入川的民工和游客比春節(jié)還多,火車的減震器全部壓死,根本沒有準(zhǔn)點。

那天黃昏他們在六?;▓@的小吃店里吃了點東西,就近找地方登記了一個鐘點。肖竹摸著他的喉頭問假期打算干啥,尚建新實說了,肖竹說勸他干脆別回了,尚建新作難地說已經(jīng)答應(yīng)姐姐姐夫。肖竹掐住他說,我不許你回,你媽結(jié)婚都不行。尚建新不防這一掐,也有點惱了,一把掀開肖竹,咳嗽著說下手咋沒輕重?肖竹幾乎翻到床下,尚建新趕緊伸手撈住。肖竹愣了一下,反撲回來一口咬住他的肩膀,像雌獸一樣嗚嗚地發(fā)狠咬著,尚建新忍痛不動,等她情緒平息,泄氣松開,側(cè)頭看了看膀子上滲血的牙印問她,你屬狗啊,瘋了?肖竹余怒未消氣哼哼地又撲上去咬,不過不疼了。想到火車擁擠路上遭罪,尚建新輕輕摟住她表示和解,說要不是三姐結(jié)婚這檔事,我其實也不太想回家,我也樂不思蜀。肖竹抬頭擦掉口水,冷笑了一聲說,不懂裝懂,樂不思蜀是你回去不想來了,懂唦。尚建新服罪認(rèn)錯地說,我不懂我不好我錯了行了吧。肖竹舒心地嚶嚀一聲,撫著他肩膀上的牙印說,要不,你帶我回去,我想去看看你們那兒的婚禮。尚建新趕緊說不行。肖竹支棱起腦袋問他怎么就不行了?尚建新不堪地笑道,不像話么。肖竹忿然而起,說老子不瞎不麻,怎么就不像話了?尚建新覺得肖竹今天有點說不清,就不想明說了。時間就是金錢,這里也不是生氣的地方,便把動作加上了,肖竹怨恨地說剛才我就掐你一下你就嫌沒輕重,你這么狠就有輕重了?說著頭歪到一邊,胳膊搭到臉上堵了眼睛咬著嘴唇默默流淚。肖竹不高興,尚建新不好再動作,他拿開她的胳膊問她今天這是怎么了。肖竹睜開含淚冒火的紫眼,雙手推搡他說,你滾,你算么子啊,少跟我來。尚建新哪受得了這個氣兒,他不算么子,算么子的遠(yuǎn)在美國,他本來還想哄哄她的,讓她一頓奚落,也羞惱不堪了,他霍然起身夠過搭在椅背上的褲子就往里蹬,肖竹見狀一骨碌爬起來,跟個怨婦似的撲過來抱住他哭訴,我等怕了,我怕等,我不讓你走,我要你留下來陪我。

肖竹從來不這樣的,尚建新似乎明白了什么,他沒有再安慰肖竹,他知道現(xiàn)在需要安慰的恐怕是他自己。就那么僵了一會兒,他才低聲說那我不回了行了吧。他知道他這個草率的決定會給自己帶來多大的麻煩,他像實施犯罪一樣抓過肖竹,手上身上的做法像是報復(fù)殺人,肖竹喜歡他粗暴,她說她最喜歡享受折磨的昏迷。

退房時,服務(wù)臺加收他們一個鐘點的費用,拐到街上截出租時,肖竹還偎在尚建新懷里迷糊搖晃,她討好地建議倆人去看黃果樹瀑布……

為了造成既成事實,尚建新一直按兵不動,不告知家里,耽擱到三十號黑夜,三姐打來電話問尚建新怎么還不起身,他才說回不去了不回了。三姐一聽就火了,大聲說你不回來我怎么結(jié)婚?尚建新耍賴說你又不是和我結(jié)婚。三姐氣急敗壞,說家里就你一個男孩兒我結(jié)婚你得回來一趟啊,我哪件事惹你了?尚建新繼續(xù)賴皮說就這件事,三姐聽出他不好好說話,連哭帶罵他放屁,罵完了又央告他,大姐二姐都是咱倆去送飯的,你咋就不能回來送送我。“送飯”是咸城一帶的婚俗講究。尚建新哭笑不得地說,二姐結(jié)婚是我探親趕上的,又不是請的假。再說還送什么飯,跟了三姐夫,你天天吃羊肉泡饃百雞宴。三姐破涕為笑,軟了聲氣好弟弟親弟弟地哄他央他。尚建新詭稱正在搞課程設(shè)計,說你還不知道我這把勢?我就想用這幾天加加班。后來媽媽也打來電話問他到底干啥放假都不能回來一下,媽媽那意思不光是三姐的結(jié)婚,還有給他訂婚的事也準(zhǔn)備趁他回來一塊辦了。尚建新黑著心腸推脫了家里的事情,坐在床邊胡思亂想,還是沒著沒落,收拾了幾件出行的東西就干脆躺下,但心里有事,翻來覆去不瞌睡。同宿舍的學(xué)員都走了,剩他一個人,睡得更不踏實。

第二天一大早,電話鈴吵醒了尚建新,他以為是肖竹催他出門,爬起來看了一下小宋的小石英鐘,才八點一刻。他迷迷糊糊摘下電話,一聽之下,竟是師姐的聲音。他才好奇地一吱聲,師姐也敏感地聽出是他,納悶地問他不是說要回咸城,怎么還在成都。尚建新說車票不好買不回了。那正好,太好了,等一會兒我去找你。師姐明顯喜出望外了,尚建新在電話里也能聽出她的興奮。他詫異地問,你找我?你咋找我?你在哪兒?師姐清楚地笑道,我和我女兒玲玲住天府酒店,昨晚就到了。玲玲還沒起床,我沒事干,這地方?jīng)]熟人,就知道你的電話,拿房間電話隨便撥了一下,想試試運氣。師姐稍許停頓,溫婉地說,看來我們還是有緣分。

緣分?尚建新當(dāng)下就慌亂了,他現(xiàn)在不是緣不緣分的問題,而是分身乏術(shù)的問題。師姐那邊一放電話,他馬上又給肖竹打,簡單說了情況,不料肖竹竟然說好,這樣我們可以帶她一起。肖竹還說,她也想見見這個師姐,并約好在校門外碰頭,

對于尚建新來說,這個國慶假期過得不一定愉快,但過得很快。事實證明他所有的擔(dān)心都是多余的,兩個女人從素昧平生到姐妹相稱,師姐和肖竹很快就爛熟了。玲玲也很喜歡美麗的肖阿姨,肖竹也猶疑地承認(rèn),如果有個玲玲這樣的女兒,才不一天苦讀書呢。師姐堅決地打消她的錯誤想法,說女人生孩子容易,大學(xué)女教授可不是人人當(dāng)?shù)昧?,自己連做夢都不敢想。但師姐沒斷了肖竹的念頭,她讓玲玲叫親媽,這是咸城認(rèn)干娘的叫法。玲玲乖乖地叫了,把肖竹叫出一臉母性的慈祥,掏出錢包要給女兒發(fā)錢,師姐堅辭,不許玲玲接收,肖竹便摘下脖子上小玉佛,給玲玲戴上,摸著玲玲的小臉說,這是個緬玉,男戴菩薩女戴佛,希望佛爺保佑你。師姐還是說啥也不收,弄得肖竹挺不高興,師姐才收下,教玲玲謝過親媽,玲玲舉起玉佛乖巧地謝了。

師姐給玲玲介紹尚建新說,還記得去年你吃的“遛洋狗”,就是這個哥哥給買的。玲玲抬頭看著尚建新,眼里有一絲戒懼。肖竹聽見尚建新跌了輩分,拽住他的胳膊打趣道,今后不許你再叫我老師了,要改口叫阿姨了,叫親媽也行,聽見了啵?師姐笑瞇瞇地看他們鬧,尚建新警惕地說,肖老師,看孩子笑話你。

游成都吃小吃一天;都江堰青城山又一天;因為玲玲要看猴,肖竹和師姐要看日出,峨眉山一天半;連夜再到樂山,看大佛一天。整個行程都是肖竹安排和主導(dǎo),一路車旅吃住門票自愿分擔(dān),不論經(jīng)濟還是體力都沒讓尚建新透支。住宿時,兩個女人帶玲玲登記一個標(biāo)間,他隨便登記一個普通客房的鋪位就行了。從峨眉山下來,他背著玲玲走了好長一段路。上峨眉山時,肖竹拉著玲玲走前,師姐居中,尚建新在后,聽見前面三個女人說說笑笑,他像吃了三包怪味胡豆,三個女人都不是自己的,但四個人的行李吃喝全背負(fù)在他身上,成了地道的四川腳夫,還走走停停,兼職給她們拍照留影。

最后到了重慶,看了白公館渣滓洞,全部行程結(jié)束。師姐不走回頭路,要帶玲玲游三峽從湖北返回。這時的尚建新已經(jīng)疲憊不堪,肖竹自告奮勇要出去訂船票,玲玲也要隨她坐電梯,倆人帶了雨傘去了。

除過不懂事的玲玲,三個大人都明白,這是肖竹安排給師姐的這次旅程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師姐關(guān)了房門,尚建新從背后抱住師姐,有個三五秒時間,師姐就輕輕解開他環(huán)繞的胳膊,轉(zhuǎn)回頭笑著說,行了建新,以后不這樣了,看你別別扭扭的。尚建新甚是難堪地坐回床邊。師姐看他一副可憐相,隨他坐下,捧起他的臉仔細(xì)端詳,眼里手上都有一種久別重逢和悵然若失的珍惜,手指輕輕撫過他的眉毛臉頰,說,你比以前瘦多了。這幾天我和玲玲又給你添累。師姐說話的口氣吹拂在尚建新的臉上,熟悉的親昵令他怦然心動,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就連久違的輕微的觸覺都令他著迷恍惚慚愧氣餒。他忐忑地問師姐是不是聽肖老師說啥了,師姐莞爾一笑說,你呀,還用她說。他疑惑地說,那是……你和她說了?師姐深深地凝視著他的眼睛深處親昵地說,我們沒你想得那么笨,沒聽說女人都有第六感?師姐的話讓他身上一凜,他猛地想起玲玲看他時眼里那一絲深遠(yuǎn)的戒懼。

……

假期結(jié)束當(dāng)晚,照例到教室集中報到點名,負(fù)責(zé)班級信箱的小宋把囤積在信箱里的一大摞信件抱回來,然后站在講臺吆吆喝喝地分發(fā)。尚建新正和幾個剛從家里回來的同學(xué)說笑,猛聽到小宋喊他名字,他很是意外地扭頭看小宋,小宋又叫他一聲,他才起身去取。不容得他走到講臺跟前,小宋就把一張大紅賀卡擲飛盤一樣給他飛過來,他當(dāng)空接住,返回座位坐下細(xì)看,賀卡正面是國旗,背面滿滿當(dāng)當(dāng)寫了七行祝福語,差不多寫滿了,落款很小,是祁妍,尚建新這才油然想起那個紅裙子的體育老師,他把這檔子事忘得一干二凈了。在他研讀賀卡時,小宋過來又扔給他一個沒有地址的公函模樣的牛皮紙信封,還不懷好意地問了他一句都是女朋友的?尚建新拿起信封溜了一眼順手塞進(jìn)抽屜。祁妍主動送來祝福,意思很清楚了,人家在乎他,本來這個假期媽媽是要給他倆訂婚的,他沒回去,還是和別的女人一起過的,也沒把這事當(dāng)回事,反是人家姑娘主動聯(lián)絡(luò)他,他覺得有些虧人。作為補救,也是出于禮貌,他整晚都在寫一封回信,解釋了不回家和遲遲不回信的緣故,對著信紙編故事比當(dāng)面撒謊從容多了,起碼還可以構(gòu)思,可以撕掉重寫。當(dāng)時,他根本沒想過千里姻緣一線牽這種屁話——這樣若有若無的關(guān)系能有什么結(jié)果呢?

寫好回信,疊好裝入信封,他才打開那個牛皮紙信封,開頭一句是:請相信一個和你經(jīng)歷過同一個女人和情感的男人的內(nèi)心。猶如迎頭挨了一棒,尚建新整個悶了。里頭有一句話說肖竹的床上功夫不是一天練成的,幾天前那些令他難忘的場景頓時變得人影憧憧,在回憶里產(chǎn)生了重疊,刺激得他渾身羞臊。粗粗看完,他已經(jīng)沒什么理智了,寫信人的落款又是:經(jīng)歷過同一個女人的男人。來這一手是惺惺相惜的體恤還是別有用心的羞辱?尚建新看不明白,不管怎樣,尚建新惡心透了,他回過神來的第一反應(yīng)是將信紙三把兩把揉成一團,攥在手里狠狠砸在桌上。這一拳砸得砰然作響,把前后左右的學(xué)員都嚇了一跳,大伙兒齊齊回頭,近旁的人紛紛問他怎么了,怎么回事,他這才稍稍回過神來,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了,忘記了坐在教室里頭。班長站起來問他怎么回事,他竭力克制,先起身道歉,然后謊說家里出了點事,但不便說。班長姑妄信之地點頭,問他需不需要幫忙,允許他先去處理。

出了教學(xué)樓,他覺得頭皮肩背的肌肉都騰騰地抖動,路燈亮了,天已黑盡,他先在黑地里繞著櫻桃樹盲目地轉(zhuǎn)了幾圈,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猛一抬頭,看見圍著路燈上下?lián)潋v的飛蟲,他突然覺得他和這沒頭沒腦的飛蟲差不多,這樣一想,心神反而穩(wěn)住一些。

羞恥惡心和被騙的怒火攪和起來的滋味十分難受,這事有第三個人知情,他卻沒有第二個人相商,而這個指責(zé)他和肖竹“顛鸞倒鳳”的人,居然和他“經(jīng)歷過同一個女人和情感”,太難堪了,他甚至覺得那個面目模糊的男人比他還痛苦——他在匿名信里不打自招地承認(rèn)肖竹和他交往多年,一直還這么顛鸞倒鳳著呢。

尚建新就想問個明白。

肖竹宿舍的燈亮著,但沒人應(yīng)聲。

尚建新敲門時,看見一個樓梯口那邊有個戴眼鏡的人一直看他。他不能在宿舍樓道里久停,返身下樓,去到肖竹辦公的樓下。剛剛開學(xué),教師辦公室黑燈的居多,他只好又返回教工宿舍樓,在距離樓門十幾二十米的地方團團亂轉(zhuǎn)。吸飽雨水的花朵在夜色里顯得碩重?zé)o比,還有細(xì)碎的金屬一樣的噪音,說不清是蟲鳴還是急火攻心造成的耳鳴,惡蚊隔著襯衣叮咬,讓他火燒火燎的心情更加焦躁,也讓他從狂怒的火焰中辨認(rèn)出潛藏在這段不倫之戀背后的危險。幾只蚊子一直聒噪著在耳畔飛舞,他發(fā)狠扇了一掌,結(jié)果扎扎實實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力度之大簡直趕得上一記單耳灌風(fēng),耳朵疼不算話,整個腦瓜里都嗡嗡作響,他詛咒自己活該,他拿著那張紙,卻不好意思再看。

不知等了多大工夫,遠(yuǎn)遠(yuǎn)傳來肖竹的說笑聲,她和兩個女教員提著東西快要走進(jìn)樓門,尚建新才趕上去,在背后喊住她。肖竹返出來,那兩個女老師就先上樓了。

肖竹走過來既不問他找她有什么事,也不問他等了多久,先說他不該跑到這兒來找她,怪怨他,讓同事們看見了說閑話。尚建新本來就憋著一肚子氣,聽她自私自利的這么說,心里的火氣又躥上來,說,你還怕別人看見。肖竹變了臉說,當(dāng)然,我倆身份不一……說到半句,肖竹好像意識到什么,變了臉問他,你什么意思?尚建新看出她心虛的部分,冷冷地說,什么意思?他很想說出匿名信的事,話到嘴邊又忍住了,一來說話地方不對,人多眼雜,一旦擦槍走火發(fā)作起來,附近的行人和教工樓進(jìn)出的人一定會聽見。二來是,他聽到心里一個哀婉的勸告,事已至此,就不必再說了。肖竹看出他欲言又止的樣子,走近了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臉頰,柔聲問他什么事,尚建新慢慢吐出一口氣,說想看看你。肖竹搖搖頭,又迷人一笑,不置可否地來了一句,放肆。她從食品袋里分出一袋點心橘子,又挑了兩個大石榴裝進(jìn)去,遞給他說,這石榴好甜的,我買了幾個想著明天給你送去,現(xiàn)在正好,你帶走。尚建新不接,肖竹就硬塞給他,說啥時學(xué)會客氣了?見他還是悶不做聲,以為他苦悶了,便低聲安慰他,開學(xué)了就不能老在一起了,好好學(xué)習(xí),別盡想好事,聽到?jīng)]?她不知情,誤會了尚建新的來意,尚建新也猶豫起來,肖竹真的是信里寫的那種女人嗎?后來他清楚地聽到胸口發(fā)出一聲哽咽,不爭氣的淚水在眼眶里轉(zhuǎn)悠。他忍住悲聲說了一句狠話,聽到竟是一聲肖竹的嬌笑。她又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臉頰,柔聲問他,什么時候?qū)嵤┓缸?,時間地點,你定好后通知我,我一定和以前那樣配合你。弄得尚建新哭笑不得。

肖竹叮囑他以后接觸不能太頻繁了,臨走時她笑著說,我來找你,你不許找我。

尚建新站在黑地里目送肖竹進(jìn)了樓門,背影一消失,匿名信里那些烏七八糟的事一股腦兒又翻起來,惡心感一陣陣地重新泛起,他開始相信那封匿名信說的話,越想越覺得肖竹不地道,真的輕浮隨便,在和幾個男人周旋呢。

今天他也瞞過肖竹一件事。低頭看見手里拎的點心水果,心里又犯疑惑,疑疑惑惑,他沒法接受眼前的事實。

怎么了斷,都很慘淡。

3

當(dāng)晚,尚建新在外頭徘徊了許久才回寢室,別人都睡著了,他摸黑拿了毛巾刷牙杯到水房簡單洗漱一下,悄悄爬到床上,躺下后卻翻來覆去睡不著,腦子里還是亂哄哄的。憤怒過去了,接踵而來的是一陣陣的悔恨和懊惱,匿名信里的話不斷出現(xiàn),把他和肖竹兩人之間發(fā)生的那些私密和甜蜜的動人故事全部篡改成烏七八糟的下流場面。寫信的人根本沒說別的,但尚建新已經(jīng)認(rèn)定肖竹在玩弄他,越這么想越覺得像,越覺得像心里就越發(fā)煎熬,不由自主地輾轉(zhuǎn)反側(cè)。他怕吵醒下鋪的小宋,索性輕輕跳下來,拎了一把椅子摸了一本書假裝出去夜讀,獨自坐在樓道里抽煙煩躁。樓道里的蚊蟲很快就不管不顧地哄過來圍攻,他怎么拍打也趕不開,只好回寢室取來蚊香點在腳下。韓江起夜后特意跑過來,看見遍地的煙頭煙灰和蚊香灰,睜大睡眼說他,你這是熏臘肉吶?那封信夾在書里,翻來覆去看了不知多少遍,等他終于犯困回寢室睡覺時,已經(jīng)背下來了。他疲憊不堪地爬到床上,把書往枕邊一丟,就迷迷糊糊睡著了。

韓江第二天一早給寢室的人說了頭宿在樓道里看到的事,大家都好奇地問他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他們都記得他昨晚拍桌以后離開教室的事,現(xiàn)在一聯(lián)系起來想,都發(fā)覺事情嚴(yán)重了。尚建新當(dāng)然不會給他們說真話,輕描淡寫地說沒啥事,是當(dāng)時沒沉住氣。韓江搖頭說,一定有事,要不怎么一宿不睡,信不過哥們兒。老梁則說,沒事就好,沒啥大不了的。他勸尚建新索性請假在寢室補一覺。

中午,老劉在食堂找到尚建新,讓他下午到成人培訓(xùn)處去一下。尚建新馬上感覺不妙,他心虛地問啥事。老劉笑道,沒事就不能聊聊了?明知故問。

老劉是成教處的主任,渭城人,長得像老電影里看守雪山哨卡的楊排長,進(jìn)修班的學(xué)員私下叫他老劉。老劉還兼著進(jìn)修班的臨時支部書記,學(xué)院搞什么活動或辦具體事,他都差派尚建新跑腿兒,所以倆人素有來往。老劉很會做人,學(xué)員們聚個餐喝個酒也會拉他入伙兒,他也會高高興興出席。

下午,尚建新按約去成教處見老劉。老劉接了一杯水遞給他,然后似笑非笑地瞅著他說,臉色不大好啊,眼圈發(fā)黑印堂發(fā)暗,怎么回事?尚建新來前就加了小心,他聽得出話里的試探意思,隨便找話遮掩過去。

老劉果然問到他和肖竹來往的事,但他不多問,也不往深處問,尚建新說多了他就擺手打斷。假期里發(fā)生的不算,但現(xiàn)在開學(xué)了,那咱們就得這個是吧?老劉說一半省一半。還有一條,民不告官不究,現(xiàn)在有人告,那咱就更要那啥是吧?老劉旁敲側(cè)擊地落實了幾個問題,不失誠懇地批評要他注意影響,別鬧出什么事來。這事已經(jīng)有人反映上來了,說敗壞校風(fēng)校紀(jì),讓我嚴(yán)肅處理,你說說我該怎么辦?這句話算是老劉說得最嚴(yán)肅的一句了,尚建新一陣擔(dān)心,他當(dāng)然不愿意丟人。老劉很誠懇也很體諒地說,我說這事不比其他,一個巴掌拍不響,男女私情哪個不是兩廂情愿才能弄成事?所以我明確告訴他,我不能單方面地處理學(xué)員,不過我答應(yīng)給他一個交代。老劉看著尚建新說,你看我們來個緩期執(zhí)行好不好,收斂點,別再叫人抓住把柄,我也在部隊呆過,環(huán)境越寬松,越要有紀(jì)律意識。瓜田李下,你說是吧!玩感情等于玩火,玩火自焚,容易引火燒身。老劉說話的口吻像兄長一樣親近,尚建新默不作聲,也算他與人方便的意思。尚建新反過來打聽是誰在背后捅他,老劉啞然失笑說,一定是你捅了人家的人,人家才來捅你嘛。大概怕尚建新聽出話里的歧義,又很守原則地說明,我今日能說的和不說的,都是職責(zé)所在,責(zé)無旁貸,你該諒解。還有一點,不是我們疏于管理不作為,是相信你們能做到好自為之。

出了行政樓,尚建新一路尋思老劉剛才說的話,也覺得自己有點走火入魔了。

其實他不僅走火入魔了,他還暈頭轉(zhuǎn)向了。晚上回寢室,老梁、韓江和小宋一齊用異樣的眼光看著他,看得他心里都發(fā)毛了,他問他們只顧看什么。老梁先發(fā)話說我們知道你的事情了。這句話算不上石破天驚,可尚建新還是被擊倒了,他無力地倚坐在小宋的床鋪上,以為他們聽說了什么。這時小宋拿過那本書往他跟前一攤,書頁開處那封信像書簽一樣露了出來。小宋不好意思地解釋他回來沒事想看書,無意之間看到信。韓江接著說,不是無意,是天意。尚建新目瞪口呆,眼前的情況幾乎讓他措手不及,因為他也不是故意的,因為他也忘了這茬了,就像韓江說的,這是天意。他把信抽出來疊好裝進(jìn)褲兜,然后問他們是不是都看過了。大家一起點頭,小宋歉疚地說,當(dāng)時覺得這內(nèi)容寫的不像一封信,另外底下也沒有寫名字,我就跟韓江他們那啥了。韓江點頭說我們保證不知道那個女人是誰,也不知道寫信的人是誰。尚建新苦笑著說,知道也沒事,反正你們都看過信了。韓江連連擺手說,絕對不像是你說的這樣,我們還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老梁也像替大伙表態(tài)一樣說,已經(jīng)這樣了,大家就都是知情人了,那么大家就一起替你保守秘密,一不打聽二不外傳,從今天起,你的信和里頭的內(nèi)容就是咱們寢室的共同秘密了。

尚建新聽了很感動。

熄燈后,大家躺在各自的床鋪上談?wù)摿艘粫海n江在黑暗中說狠話,照信上說的那種情況,那個女人都成廢墟了,為她痛苦一分不值。老梁比較老成地提醒,色字頭上一把刀,那樣的女人也是粉骷髏。小宋沒動靜,黑夜里沒動靜就顯得很鬼。尚建新也不做聲,他不便參與討論,一怕留下線索,二怕露餡兒。

老梁的話總是若有所指,尚建新聽了不是心虛便是發(fā)毛,老梁腦子比他還笨,可他老覺得老梁話里有話,像是知道什么。

4

尚建新很久沒和肖竹來往,肖竹也沒約他。尚建新相信肖竹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成都的天氣老是陰郁愁慘,尚建新那天蒙頭睡到了中午,才被小宋拍著床架叫起來,小宋一邊打開門窗通風(fēng),一邊禿著舌頭說他把屋子搞成被窩子味兒。尚建新翻過身罵他一句臟話,小宋又踹了一腳床架說,不領(lǐng)情還罵人,真是好心沒好報。說著把一張匯款單丟到他臉上。尚建新摸過來看了看,是三姐寄來的一千塊錢,讓他添買防寒衣服,提前兩天就打電話告訴他了。

尚建新從郵局取完錢出來,在融雪潤濕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溜達(dá)著走。白晝的街道缺少光輝,令人泄氣,反不及夜晚的燈紅酒綠。冷濕的空氣讓他從里到外地感到饑寒交迫,本來就少吃一頓早餐呢,此刻的他才不想買衣服的事呢,他想喝點酒暖暖身子,在雨雪霏霏美味飄飄的成都街頭,他一分鐘都不想虧待自己的胃口。

他想起第一次請肖竹吃飯的地方,便打車到了青羊?qū)m。

他瞅見某記方老殼青花椒魚的招牌,餐館里人聲嘈雜,水煙浮蕩,空氣混濁,燈光朦朧,圍桌進(jìn)餐的食客們面目模糊。一個喜眉笑眼束紅圍裙的女服務(wù)員領(lǐng)著他穿過人聲喧嘩的臺桌去找空位。落座之前他習(xí)慣性地環(huán)顧四周,看見肖竹和一個男人都在直盯盯看他,他們和他隔著一張臺子。尚建新一下愣在那兒,他聽到他的下意識在不斷地說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他就是寫匿名信的人。他見過那個男人,就在校園里,似乎經(jīng)常見但不留心,還有收信那天,就在肖竹宿舍的樓道里見過。尚建新在快速辨認(rèn)眼前的男人,竟忘了和肖竹打招呼,他們已經(jīng)兩個月不來往了,敵意讓他離開座位。就在這時,肖竹起身朝他點了一下頭,拿起外套圍巾,拉起那個男人就朝另一個方向匆匆離去。尚建新停下來看著他們,那個男人幾次回頭看他,一看就是心里有鬼的那號人。

看來這里是肖竹的據(jù)點。

那頓飯吃得沒滋沒味兒,酒也喝得格外苦悶,以前腦子里他和肖竹纏綿的畫面,今天一下?lián)Q成了那個男人和肖竹,尚建新哪能接受這事?如果說前一陣喝的悶酒叫酒入愁腸,從今天開始喝的苦酒就變成酒入斷腸了。他自斟自飲,就把跟前的那條青花椒魚劃拉開吃掉一半兒,其他飯菜沒怎么動。他至少用了半個鐘頭動一個心思,幻想著肖竹會急匆匆返回來勸他,罵他,陪他,或者返回來給他回話——那天不是說要給他一個合適的解釋嗎?剛才寫匿名信的人都原形畢露了,這個時候解釋不是最最合適不過嗎?但是,肖竹沒有回來,酒越喝越苦,他后悔沒叫上韓江或老梁一起來,好有個說話的。在無謂的等待中,不知不覺就磨過了飯點兒。顧客星散而去,餐館里安靜下來,空氣好像也澄明起來。尚建新四顧之下,發(fā)現(xiàn)就剩他一人,他知道服務(wù)員們最討厭過了飯點還磨蹭不走的顧客,他可不希望接下來的服務(wù)會出現(xiàn)所謂加這加那不加價的狀況,假模假式的職業(yè)微笑后面的情緒往往復(fù)雜,既有無可奈何自認(rèn)倒霉,也有恨恨不已的刻毒嫉恨。他不愿招惹這些人,酒不醉人是一回事,何況他沒必要喝醉。

尚建新招呼買單,那個眉眼靈活的紅圍裙馬上跑過來,看著他掏錢付賬,笑吟吟地悄悄問他,先生還需不需要其他服務(wù)?尚建新怔了一下,點錢的手指也停了一下,他裝出一副老練的樣子,瞟了對方一眼說就你嗎?紅圍裙笑笑說你愿意就我,不愿意我就選年輕漂亮的姐妹。紅圍裙拿了零頭送回來時,尚建新等著看清她的眉眼,好像和三姐的歲數(shù)差不多。他接過錢時對那個女人道謝,說下次來找你,那女人一下就笑了,撲閃著眼睛說,我知道你不會來了。尚建新笑道還會的,說了再見,轉(zhuǎn)身出了餐館。

女人說對了,直到畢業(yè)離校,尚建新再沒去那家餐館。當(dāng)然不是因為服務(wù)員。

返回學(xué)院的路上,尚建新冷靜了,他覺得哪里不對頭,和楚芳了斷那次他就沒怎么痛苦,因為師姐相助,他反倒有慶幸之感。但這次他竟深深地陷進(jìn)去了,想起師姐上次來說的第六感,他不禁搖頭苦笑,看來師姐的第六感失靈了,沒把他從這個漩渦里提前拽出來。

肖竹調(diào)到另外一個校區(qū),沒再找過他,進(jìn)修班的電子電路課程換成一個男的。尚建新認(rèn)定這是他們的事情泄露造成的,是學(xué)院的安排,奇怪的是肖竹似乎一直蒙在鼓里,因為她并沒有刻意回避他,甚至還給了他新電話,至少有兩次暗示他想在一起了,都被尚建新借故推辭了。匿名信之后,尚建新對肖竹的感情既戀戀不舍又戰(zhàn)戰(zhàn)兢兢,偶爾到了避開眼目的場合,也是能親不能愛,心里有障礙。直到有一次肖竹問他為什么沒了激情是不是嫌棄她了,然后再沒有約會。

5

接近年根兒,三姐夫帶了人車下四川來催款,抽空接他出去吃飯,說這趟任務(wù)是三姐左叮嚀右囑咐的,你可以負(fù)我們,我們不負(fù)你。三姐夫?qū)儆谀翘栙\精賊精的生意人,當(dāng)然不至于跟他這個小舅子使壞。酒過三巡才問他為啥看起來面黃肌瘦的,尚建新搓搓臉說還不至于吧。三姐夫詭秘地說,啥叫還不至于,你看你都憔悴成啥了。三姐夫招手叫過服務(wù)員吩咐她去催促廚房先上雙鞭湯。湯缽上桌,滾熱蒸騰的腥膻味混合在大團大團的沸煙熱汽里灼人鼻息,三姐夫拿起瓷勺給他滿滿撈了一小碗肉塊,然后自己拿起筷子招呼他說,這是川菜的名菜,大補。尚建新夾起肉塊認(rèn)了認(rèn)才喂到嘴里,三姐夫低著頭不懷好意地說,都吃都吃,這邊的人和天氣一樣陰冷,吃這個能暖和暖和。

尚建新也覺得冬天的成都這種寒徹心肺的陰冷讓人忍無可忍,宿舍教室都沒暖氣,被褥里吸滿潮濕的水汽,屋里比屋外還冷得入骨。漢江老梁這些南方人都習(xí)慣,就小宋和他忍不過這種濕寒。小宋長凍瘡,手背上的凍瘡皴裂流水,看著就難過。小宋尤其怕冷,睡覺前就往破臉盆里燒兩本過期的舊教材,然后就著脆脆的火燼烤一會兒。小宋不止一次給他嘮叨,手腳上的瘡他倒不在乎,怕的是心里也長了凍瘡,老覺得心里好像有數(shù)不清的細(xì)針在扎,碎碎地疼。小宋虛弱地說,最害怕因此得上風(fēng)濕心臟病,一想到這個就想退學(xué)回家。小宋說到細(xì)針扎心的痛感時,尚建新油然想起了肖竹,一陣痛苦過后,他暗自思忖,看來對肖竹的感情還在,而且變成凍瘡長在心上了。這樣一想,對小宋的態(tài)度就友善多了,好像有點同病相憐,不時會捐出一兩本舊書給小宋當(dāng)燒柴,安慰他再忍幾天放了寒假就能回你家烤火爐了。

又是好久沒見太陽了,陰冷逼得人無處可去。那天中午飯后從食堂出來,尚建新獨自溜達(dá),他只能通過運動來溫暖自己,他選的這條路經(jīng)過俄式風(fēng)格的老行政大樓,到了近前,就看見三五成群的男女圍在樓前的宣傳欄跟前看什么。他百無聊賴地湊過去,發(fā)現(xiàn)是櫥窗里頭的展板內(nèi)容更新過了。他胡亂看著,在學(xué)院年終評比的勞模先進(jìn)光榮榜上意外地看到那個人的大照片了,照片下有姓名職務(wù)榮譽稱號,分別是程志霄,人干處的副主任,優(yōu)秀黨員和先進(jìn)工作者。尚建新站定,冷笑一聲,心說,這么一個心理陰暗的下三爛流氓,竟然混得像模像樣冠冕堂皇。此前他一直把匿名信的那件事和這個人對上號,尤其是和肖竹互不理睬之后,覺得這事就已經(jīng)撂過去了。他現(xiàn)在暗暗咒罵也不過是泄憤而已,過去了就過去了,還能怎樣?

往前挪了幾步,尚建新的心理就突然失衡了。就在緊鄰的另一扇櫥窗的大玻璃后面,張貼著一張干部任免的公示,程志霄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一個,他要提拔成正處主任。程志霄的顯耀刺激了他也激怒了他:程志霄笑得那么正經(jīng)從容,甚至斯文,看不出邪惡,若不是和肖竹的事,他說啥也看不出這個笑容可掬的真面目?,F(xiàn)在就不同了,怒火中燒的尚建新看到的東西就多了去了,至少對他而言程志霄是一個掠奪者、入侵者而且是勝利者,他用匿名信威脅他離開肖竹,這是一個官場上風(fēng)光情場上也不想吃虧的成功人士,尚建新徹底被心里的屈辱扭曲了,砸爛櫥窗撕掉榜文的沖動都有了,那張志得意滿的照片太刺眼了,尤其那笑容讓尚建新似乎感到他在揶揄和嘲笑他,就算我干了不可告人的事,你也不敢去告人。

久藏于心底的憤怒被莫名其妙地觸發(fā)了,一直以來窩在心里無法告人的屈辱悉數(shù)點燃,火氣從里向外爆破,壓得耳膜轟轟作響。新仇舊恨,這個不合適的詞打劫了毫無防備的尚建新,搞得他心底雞飛蛋打,把他的心情敗壞得毛了好幾個月。現(xiàn)在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這個笑容可掬的偽君子自動轉(zhuǎn)到他眼前。尚建新在公示欄前一站多時,忘了走步忘了寒冷,誰也看不到他內(nèi)心的火場蔓延開多大,只有他看到自己妒火中燒兩肋掛滿火焰。幾個學(xué)員路過時有人用膀子撞了他一下打趣道,喲,上頭有你?。坑谑抢淅涞谋е匦禄\罩了他的全身,他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公示榜文底下有一行字:從本公告發(fā)布之日起,對以上人員的任職資格如有異議,可以通過電話、來訪、書面等形式向院黨委組織部干部監(jiān)督處反映,歡迎廣大師生認(rèn)真監(jiān)督,所反映的問題一經(jīng)查實,將立即取消相關(guān)人員的任職資格,并予追責(zé)。

尚建新對著那塊玻璃吐出一口氣,呵氣噴上去先是一時模糊,隨即就冷凝成小滴,玻璃又透亮了。

尚建新看了下公示時間,記在心里。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也給程志霄寫了一封匿名信,就用手寫,反正要曝光,就光明正大地來,不像他那樣玩陰的。

第三天下午,尚建新在完成課程設(shè)計的說明書,擔(dān)任班長的資陽學(xué)員告訴他,門外有人找他,好像是個學(xué)院領(lǐng)導(dǎo)。尚建新拿著筆到門口,一眼就認(rèn)出了眼前這個滿臉堆笑的“學(xué)院領(lǐng)導(dǎo)”,他腦子里甚至想了一下情敵,隨即覺得無聊。

程志霄約他到茶館喝茶聊天,尚建新想都沒想,馬上答應(yīng)。

臨出門時,尚建新悄悄告訴老梁和韓江他去的地方,讓他們隨后過去支援一下。老梁老奸巨猾地耍笑他,吃豆腐吃出胃病來了啵?你千萬別讓我們?nèi)巧虾谏鐣日f好,出啥事我都不會上手的,我家里有老有小。尚建新笑道,我要惹是生非的話就不叫你了,你們?nèi)ギ?dāng)個見證人,完事了咱們就在外頭吃晚飯。老梁說這還差不多,隨后裝出一副細(xì)究原委的口氣來套尚建新的話,尚建新沒搭茬。

尚建新沒在茶室里和人話事的經(jīng)歷,找到地方上了樓直接走到程志霄定的雅間,推門看見的卻是肖竹。尚建新肚子里罵出一句傻逼,返身退出,再次確認(rèn)門楣上的名號,又往四下張看,他認(rèn)定程志霄為人陰暗,不得不防,但是,他沒看出有什么埋伏。

肖竹端坐在椅子上冷眼看他神經(jīng)兮兮的樣子,冷臉冷眼招呼他進(jìn)來坐吧,沒其他人了。

桌子上擺著兩碟瓜子一壺茶,一小盒抽紙,簡單,冷淡。

這兒人少,安靜。肖竹依然面無表情,說話帶著試探的謹(jǐn)慎和低聲。挺難堪是吧?丟人是吧?我們這算什么呢?

又一次掉進(jìn)了奸夫淫婦給他挖的坑里,反復(fù)遭人算計耍弄的羞惱快把尚建新折辱死了,對肖竹的印象也壞透了,姘頭、蕩婦和賤女人,他把三個惡毒的詞語甩到肖竹身上。

你在罵我,在詛咒我,你可以罵出來嘛,罵完了我再說。肖竹盯著他的眼睛說,好像她聽得見他的心聲了。

尚建新沒有坐下,他知道自己已經(jīng)失態(tài)了,他知道動腦筋確實動不過他們,他現(xiàn)在被動到極點,也狼狽到極點。他的腦子全亂套了,他進(jìn)門一刻就意識到,這是程志霄給他安排的一個困局,一則是勝之不武,好男不跟女斗,二則是贏了也是贏來一個惡心不已的惡果,拿不走。

尚建新不明白的是肖竹這么聽程志霄的話,聽他調(diào)遣,替他出面趟這樣的渾水丟這樣的人。

肖竹干脆地說,是老程專門求她請她她才知道這件事的。她叫程志霄老程,尚建新想起程志霄在匿名信里叫她是“那個女人”。肖竹頗為大方地說,如果你倆大男人之間的個人恩怨是因為我,就請你原諒老程,別再搗亂,否則你就太小人了。

尚建新真想對著肖竹破口大罵,他俯視著眼前的肖竹,忍了又忍,好半天才壓住火氣冷冷地說,我品德不高,我沒素質(zhì),我是小人,你也強不到哪里。尚建新說完就走,他知道他們的關(guān)系今天徹底掰了。

肖竹追出來點名道姓地喝叫,你給我站住。她的喊叫驚動了近旁喝茶的顧客,不過也沒人起來圍觀,在茶座里談崩的情侶多了去了,大打出手都有,客人們已經(jīng)見慣不怪了,喝茶消閑,本來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不過尚建新還是大步返回,他不希望肖竹這樣歇斯底里地繼續(xù)發(fā)作,他推著肖竹進(jìn)了雅間,掩上門扉,居高臨下地盯著她冒火的眼睛說,肖老師,請你自重,我尊重你是我的老師才吃你這一套。對了,你今天替老程兩肋插刀,我也不能讓你白插兩刀卻交不了差,你回去告訴他我不過是嚇唬他一下,他竟然打發(fā)一個女……竟然打發(fā)你來擋事兒。還有,你咋沒問我是怎么對上號找到這個爛人的?肖竹不屑地說,你上次不和我們碰面了?尚建新深看肖竹一眼,泄氣地說,那是我忘了。你回去告訴他,我不會像他那樣做人做事的。肖竹聽尚建新這么說,面色稍緩,點頭說這樣就好,她還想說點什么,尚建新直接打斷她,請你以后不要大喊大叫,我真替你害羞。肖竹的臉騰地紅了,惡狠狠地說,尚建新,你不光是小人,還是無情無義的小人。尚建新回頭說,你少說了一個無恥,卑鄙無恥。說完出門而去。

尚建新下樓梯時碰上姍姍來遲的老梁和韓江,樓梯不寬,兩個人一前一后堵在樓梯上齊齊仰起臉察看他的表情。老梁問他這么快就完事了,他沒說什么,三個人離開茶館就近找了一家燒烤店隨便點了幾樣,挑了一個靠窗的桌子坐下喝酒。尚建新的心情十分暗淡,韓江碰了一下他的酒杯說,看你怎么狼狽不堪的?說完和老梁交換了一下眼色。

尚建新喝下一大口,慘淡一笑說,我也覺得自己越來越像一個小丑了。

第二天下午,程志霄再次邀請尚建新喝茶,尚建新直接拒絕了,程志霄就差派班長給尚建新說話,班長本不知情,又要交差,就一個勁兒地催問尚建新為啥不去?是不是有啥事?尚建新煩不過,說不得,只好答應(yīng)。

見面談話從怎么稱呼開始,程志霄故作矜持,不讓尚建新稱呼他職務(wù),叫程老師就行。

你不配!尚建新冷冷地說,他這次是有備而來,早已識破對方的心術(shù)。這個級別的破干部,他家里就有一大把。

那就叫老程吧,隨便叫吧,無所謂。程志霄悻悻地說。

口是心非的家伙往往愛裝。尚建新挑釁地盯著這個自作聰明的“校領(lǐng)導(dǎo)”,想象他寫出糟踐女人名聲的那些污穢的事情時猥瑣而耐心的樣子,想象他在匿名信里威脅要開除他時的那副氣急敗壞的惡毒樣子。如果他不嚇唬他,這個心地齷齪的家伙永遠(yuǎn)不會拋頭露面,尚建新最瞧不起這號躲在角落里的心理陰暗的人,這號人就是人群里的壞人。

程志霄開始低聲背誦尚建新的檔案,說明他掌握他的資料,最后他語帶奚落地說,我記得你好像是電機裝備工,怎么工種填的是配件鉗工。

看這個陰惻惻的人出陰招,尚建新反問,你知道我的工種,也該知道我的兵種,我可以在兩分鐘內(nèi)把你綁成粽子,信不信?

程志霄說,諒你不敢。

尚建新笑道,你選地方,咱們試試,就現(xiàn)在,就用你的腰帶反綁,保證讓你的十個指頭夠到后腦勺。

程志霄擺出一副不屑置辯的樣子說,你為了一個破鞋值嗎?

尚建新把一盞茶水劈臉潑過去。

程志霄跳起來,兩秒,又乖乖坐下了。終于軟了聲氣,從他和肖竹的過往說起,落到匿名信上。看得出程志霄在肖竹的身上是用了真心的,他心有不甘地說,凡事總有一個先來后到,肖竹跟他在一起七八年了,比跟她對象處的時間還長,雖然倆人在一起沒名分,可這些年過得情同夫妻,所以發(fā)現(xiàn)肖竹生了外心跟了他,那種奪妻之恨油然而生,真的爭奪起來又沒啥過硬的理由,只能寫信,說明情況,請你走開。

尚建新說,你是什么都舍不得丟,你說明情況不能好好說,既然你說你和肖老師感情長久,為啥信里寫那么多臟話毀人家的名聲?肖老師從開始到現(xiàn)在,沒在我跟前提過你的姓名半個字,她真是瞎了眼看上你,你連一個女人都不如。

接下來對話根本達(dá)不成一致,尚建新甚至直接告訴程志霄,就是為了肖竹,他也不會原諒他。肖老師和你的事,我確實不知情擋了你,現(xiàn)在我再擋你一下,我覺得你不配升官,公示欄允許教師學(xué)生反映情況,我想我不是唯一的知情人,對了,我是黨員。我和你一樣,寫信向?qū)W院舉報。

你去舉報吧,你以為組織部門會聽信你這些爭風(fēng)吃醋的話?你太幼稚了。程志霄譏笑著說。

信不信不由我,做不做由我。我還少給你說了一件,你的那封匿名信,我也一塊裝進(jìn)去,管不管用,你也不敢百分之百保證吧?尚建新報以冷笑,起身說,咱們走著瞧吧。說完話,尚建新拂袖而去。

老劉緊急出面,一大早找到尚建新,把他拉到僻靜的竹園一隅,開口先勸他與人為善,冤家宜解不宜結(jié),犯不上。小不忍則亂大謀,真的撕破臉,你不能獨善其身,起碼不體面。尚建新說他不在乎,他要程志霄付出代價,因為他的損失更大。老劉連連搖頭說他糊涂,程志霄四十好幾,你呢?你正經(jīng)光彩的人生還沒開始,你和他對車,他的損失可能像你說的撤職罷官,可他丟了江山,還占著女人,女人跟他時間長嘛,千絲萬縷,她心在哪邊你看不出來?再則說了,老婆和那誰咱不提誰,人家兩個女人都不鬧,你鬧什么勁兒?爭風(fēng)吃醋是女人的事,你做算啥?還不是先把自己鬧臭。反過來說你呢,你能撈到什么?老劉皺著眉抽煙,眼里和臉上滿是替他感到不值的疑慮和煙霧。尚建新也慢慢回想起肖竹在茶館里說的那些少恩寡情的刻薄話,一時間無言以對。

老劉看出他的心神恍惚,接著說,斗氣其實是對自己最大的不負(fù)責(zé)。然后壓低聲音說,再說為一個那樣的女人你值嗎?說句難聽話,別人軋過的姘頭你非捧著當(dāng)天仙,真是那么回事嗎?你真覺得那樣做有意思嗎?那句話是怎么說來,貽笑大方,是吧!尚建新一陣害臊,老劉的話令他又羞又氣,他想分辯兩句,可是左右開不了口,老劉言中了事實,肖竹都做出來了。

老劉連連搖頭,換回原來的聲氣繼續(xù)勸導(dǎo),和為貴。就算為了你們的臉面,息事寧人。老程私下讓我給你轉(zhuǎn)達(dá)他認(rèn)錯了,你這件事對他也是一個教訓(xùn),你挽救了他,他也要懸崖勒馬了。尚建新納悶地問他為啥三番兩次找你來說話。話里也有抱怨和責(zé)怪的意思。老劉眨眨眼睛,苦笑一聲,他當(dāng)然聽得出尚建新話里的責(zé)怪猶疑和抱怨,他坦率地說,我找你就是當(dāng)和事佬來了,從他那邊說我為了同事,從你這邊說我為了朋友,旁觀者清,給你們提個醒,盡量把話說開了,說開了就走開了。我雖然不站你的立場但還是向著你多,你慢慢體會。你還是個后生,后生可畏,血氣方剛,爭一時之氣,爭眼前一個高低,這個都好理解。換個角度說,你將來要在學(xué)院里混,這么翻江倒海鬧騰一場也算是給對方一個下馬威讓他給你騰地方;你又不在這里混,就根本沒必要鬧他,拿我老家的話說,攤上這事就是跌進(jìn)茅坑里了,自己悄悄臭著別動,一動就熏了旁人。本來就是臭茅糞,越攪和越臭,你說是不是?

風(fēng)過竹林,窸窣有聲,舊葉憔悴,新葉尚未抽青。尚建新無心觀景,仰面嘆息,他不知該怎樣去接受老劉的建議,他不甘心。老劉也搖頭嘆息,他把抽剩的煙頭踩在濕地里擰滅,拍了拍尚建新的肩背說,別犯傻,別做傻事,回去慢慢考慮清楚。

6

寒假結(jié)束回校報到之后,尚建新一直留心程志霄的任命,他甚至抱著一種非常模糊的期待。果然,開學(xué)兩周后,程志霄等一干人的正式任命還是貼在原來的地方,程志霄不光官升一級,還補了一個黨委委員退休的空缺。尚建新專門去看了新的公告,在櫥窗前佇立良久,心里說不出什么滋味。站得久了,他漸漸在透明的櫥窗玻璃上看見一層淡薄模糊的鏡像,也逐漸看清心里那個隱晦不明模糊不清的期待,現(xiàn)實比他心里的扭曲厲害得多。尚建新眼瞅著這個行跡齷齪的人堂而皇之地進(jìn)入權(quán)力中心,心里不免憤懣,偌大的學(xué)院就沒有一個人察覺程志霄是個偽君子?就沒有一半個競爭對手出來阻攔他一下,任憑他這么順風(fēng)順?biāo)匣??尚建新想著想著就想起老劉,原來老劉的賭注是押在程志霄身上的。

尚建新好一陣失落,繼之而來的就是深深的失望,憤懣好歹還有溫度,失望就是一坨冰涼了。他看見他投在玻璃上的面目模糊的影子,簡直就是一個落敗者的模樣。尚建新也面對過各種現(xiàn)實,但感情痛楚使他對現(xiàn)實重新變得敏感新鮮和尖刻。要說現(xiàn)實,從上學(xué)期末肖竹在茶館出面約談保護程志霄的那天起,他就看出名堂,知趣地收手了,也沒有什么丟不開的,就算戀戀不舍也要忍痛割舍,哪個人沒有一點陰暗面呢?

何況他在鐵道學(xué)院的進(jìn)修剩下不到半年時間就要畢業(yè)了,這個學(xué)期的學(xué)習(xí)任務(wù)是三年里最繁重的一個學(xué)期,結(jié)束全部課程以后,還有畢業(yè)實習(xí)畢業(yè)設(shè)計,這些才是讓尚建新感到頭大的現(xiàn)實問題呢。

五月上旬的畢業(yè)實習(xí)去了武進(jìn)常州,實習(xí)回來就投入畢業(yè)設(shè)計,畢業(yè)設(shè)計是最后一關(guān),韓江一直給他們散布緊張空氣,說畢業(yè)設(shè)計用四個字形容就是“積重難返”,“積”是要把學(xué)了三年的東西全調(diào)動起來活用上去,“重”是占畢業(yè)成績的大塊比例。“難”就不用說了,韓江認(rèn)為尚建新和老梁根本不具備設(shè)計能力?!胺怠辈皇钦f設(shè)計通不過翌年返回來補考,是說沒臉返回廠里去見江東父老。

韓江危言聳聽,讓不懂輕重緩急的學(xué)員們像熱鍋上的螞蟻一樣懷著死里逃生和惶惶不可終日的心情忙碌起來。

尚建新被韓江提前判了“死刑”,心情絕望可知,他只能揣著哀兵必勝的幻想努力掙扎,他沒多少腦子,但他愿意為了畢業(yè)肝腦涂地。

一件事情如果沒完沒了,一個可能是趕上別的事了,另一個可能是趕上別的人了,人和事分不開,總有人喜歡推波助瀾,不讓事情停下來。

學(xué)院在五月底開始籌備黨代會,進(jìn)修班的黨員不多,尚建新在部隊入黨,屬于年輕的老黨員,加上他在平時活動經(jīng)常出面替老劉組織張羅,老劉以支部的名義順理成章地推選他為學(xué)員黨代表。不久,老劉又專門通知他,說有領(lǐng)導(dǎo)提名讓他到籌備辦宣傳組工作,先征求他的意見。尚建新在部隊養(yǎng)成了服從命令的習(xí)慣,組織上的要求對他而言就是命令,不過他這次有些作難,尤其聽說還在征求他的意見,他就把面臨的困難坦率地說出來了,一是正在搞畢業(yè)設(shè)計,時間精力都有限。二是完成設(shè)計任務(wù)的能力和水平有限,已經(jīng)無暇他顧。老劉說進(jìn)籌備組屬于殊榮,會寫進(jìn)你的檔案,比你的設(shè)計重要多了。至于你說的情況,可以向上面作個反映,看能不能協(xié)調(diào)一下,把你的任務(wù)分解給別人。兩天后,輔導(dǎo)老師就把設(shè)計小組的任務(wù)重新作了分派,尚建新承擔(dān)的任務(wù)三去其二,完成起來就比原來輕松了許多,他才安心地到籌備辦報到。尚建新明顯感到這些小意思和小動作是別人暗輸情面白送他的甜頭,但他也沒太在意去打探這些甜頭的來頭,凡事都要人來做,組織選擇他來做事,他就習(xí)慣性地服從了,不問為什么。直到畢業(yè)前夕,老劉組織學(xué)員們填寫“高等學(xué)校畢業(yè)生登記表”,尚建新找老劉交表時,老劉翻到登記表的最后一頁,最后一頁是一個整頁的空白大表格,名叫“學(xué)校對本人的政審意見”,老劉特意指著那個空頁說,這個地方是老程負(fù)責(zé)審核。就說了一句,尚建新就聽出來了,他勃然變色說,你當(dāng)我怕他?。±蟿⑦B忙解釋,你誤會到一邊了,他安慰尚建新大可放心,他和我私底下說起你,不愉快歸不愉快,欣賞還是蠻欣賞,他說你敢作敢當(dāng)敢出格,還能聽人善言急流勇退,說你將來會有發(fā)展的。他這樣說話了,估計他不會為難你的,否則你上次根本當(dāng)不成代表。

老劉像是無意說漏嘴了,尚建新卻從頭頂明白到腳底,敢情他沾的那些小便宜是這兩人的安排,他有吃蒼蠅感覺,而且是,先后兩粒,溫情服下。

畢業(yè)前夕,大部分男學(xué)員都輪流做東,你請我叫,在學(xué)院附近的飯館吃酒餞別,尚建新幾次喝高。好些學(xué)員喝一場醉一場哭一場,尚建新不明白那些結(jié)婚成家的學(xué)員為啥比他傷感。老梁和張愛珍幾次在酒桌上表現(xiàn)失態(tài),張愛珍哭得生離死別一樣,把一段恨不相逢未嫁時的地下情,公然攤在了飯桌上。張愛珍哭得很認(rèn)真,但沒一個人認(rèn)真勸她,這就是成人和水嫩毛愣的大學(xué)生的不同之處,于是張愛珍的哭就沒啥意思了,又想表現(xiàn)難分難舍的真情,又沒決心另起爐灶,哭聲聽著都不真切。佳木斯和華縣的兩個學(xué)員也突然湊對兒熱鬧到一塊,有人背后笑話這倆一個天南一個地北,這樣捉對廝殺分明上演的是一出一決雌雄的大決戰(zhàn)。他們主動喝交杯酒給大家助興,大家跟著起哄,但照樣沒一個人當(dāng)他們真的。

尚建新很平靜,他和肖竹的事還沒有解密,仍然限制在寢室范圍內(nèi),加上祁妍不時給他來個鴻雁傳書,他就成了一個沒啥故事的人了,大部分時間焦頭爛額,跟著韓江專心設(shè)計。

離校前一天,尚建新和幾個外地學(xué)員叫了一輛卡車把鋪蓋箱子等大件兒行李拉到火車站提前托運了,那天是個難得的晴熱天氣,樹冠都蒸得水煙繚繞了。候車室和車站廣場更顯得水深火熱,萬頭攢動的旅客帶著各式包裹,或背或扛或拖,這邊還有挑的,熙來攘往在廣場上無序地涌動,酸臭汗餿的人味在四下漾動,雖然看不見,卻分明覺得格外黏稠。尚建新他們離開托運室,隨著熱哄哄的人流朝公交站那邊走,老遠(yuǎn)就聽見一聲一聲的哀嚎,蒼涼凄慘。他們幾個循聲到了報警點,看到一對五十歲上下的農(nóng)民夫婦跪坐在骯臟的地下抱頭痛哭,兩口子都很瘦小,再往地下一跪,如果不是他們的墨面蒼頭,就真像兩個未成年人了。尚建新低聲打聽這是怎么回事,旁邊先到的圍觀者唏噓,老漢兒還沒上路就遭毛賊給扒了。兩個警察漠不關(guān)心地坐在崗?fù)だ锟粗麄?,看見圍觀的旅客多起來就拿起電喇叭厲聲呵斥,看啥子看啥子?有啥子好看?幸災(zāi)樂禍???你是小偷的同伙???不少人聽了就走開了。尚建新早前聽成都的學(xué)員說過,車站這邊的小偷非常猖獗,和警察聯(lián)手分成,所以偷本地人都是明目張膽的。

他們從火車站步行回到學(xué)院,算是一個告別。街道上有從下水道里蒸騰起來的熱濁腐敗的氣味,沒有風(fēng)吹,消散不開?;亓私虒W(xué)樓下,很多學(xué)員邀請了代課老師合影留念,肖竹在場,他看見她在用手機打電話,當(dāng)時很少有人用手機。肖竹也看見他了,邊打電話邊甩頭發(fā)邊意色洋洋地招手叫他,三個美麗時尚的動作一氣呵成,但并未能抽換她在尚建新腦子里的舊印象。尚建新猶豫一下,走過去停在離她兩步遠(yuǎn)的地方,等她眉飛色舞地打完電話,看她把細(xì)細(xì)的手機天線摁回去。然后肖竹才眉開眼笑地問他跑哪去了,又說她一直想找他,一起吃個飯,慶祝他畢業(yè)了。尚建新說不必了,歡迎你有機會到咸城來玩。說完拔腳欲走,肖竹哪受得了他這份冷落,擋住他說,尚建新,你個臭毛卵子,你以為你是哪個?尚建新慌忙四顧,他確實怕人聽見,好在別人都在那邊扎堆兒等著照相。尚建新這才定住神,肖竹故意找茬惡心他,他好氣又好笑,只好停下,低頭看著火氣沖天的肖竹說道,肖老師,您這樣有損您的形象。他看著肖竹眼里的光焰一點一點熄滅了,尚建新轉(zhuǎn)身去和同學(xué)們匯合,中午的散伙飯已經(jīng)訂好了,飯后就有幾個同學(xué)離校,他不想錯過與同學(xué)們的最后一次歡聚。

7

尚建新坐在車?yán)锞涂吹叫c的標(biāo)語懸在巨大的氣球上,從半空中垂掛下來,大門里外站著好些面貌清俊的大學(xué)生,穿著印有?;盏乃{(lán)色T恤,脖子上掛著統(tǒng)一的吊牌,引導(dǎo)著返校參加校慶活動的學(xué)長。校門外馬路的左右兩頭都有交警在疏導(dǎo)進(jìn)出和過往的車輛,兩輛交警巡邏車閃著警燈停在路邊。

鐵道學(xué)院的一百一十年校慶活動要持續(xù)一周,尚建新在被邀之列,時隔十二年。

尚建新沒有在校門口下車,他讓司機又往前開出二三十米才下車,打發(fā)司機回酒店,然后自己步行返回校門,他穿了正裝,高大挺拔的身材格外引人注目,一個斯文秀氣的小女生笑盈盈地口稱先生迎了過來,身形輪廓宛若肖竹,尚建新當(dāng)時就大大地恍惚了一下。他出示了邀請函,女生改口稱他學(xué)長,引導(dǎo)他往橫幅上留言簽名,然后給他指路說啟動儀式將在圖書館一樓報告廳,熱情地問他需不需要她來帶路,尚建新說就是雜樹林邊上那個圖書館,女生點頭稱是,問他是哪屆的,是不是很久沒回母校。尚建新沒說他是哪屆的,倒不是因為虛榮或別的顧慮,進(jìn)修班本是“雜牌軍”,一半句也說不清,便只說離校有十來年了。那個女生夸張地說十年啊,我還不滿十歲啊,那變化可大了去了。尚建新委婉地說,新圖書館的規(guī)劃我在校時就有了,我記得路,知道怎么走。

學(xué)院的主路兩旁懸紅掛彩,閃閃爍爍的拉花等飾物直接披掛到道旁樹上,風(fēng)吹樹搖,瓔珞搖墜。路兩旁矗立著一塊塊宣傳學(xué)院和專業(yè)的制作精美的版面。陽光彌漫,空氣濕潤,樹葉亮眼,尚建新走在熟悉而又陌生的校區(qū)里竟有些恍若隔世,他順著花壇小道拾階而上,回到進(jìn)修時的那棟教學(xué)樓下,那棵櫻桃樹還在,沒怎么長高,但粗壯了一圈,樹冠和樹梢掛著嬌艷欲滴的紅櫻桃,尚建新潸然淚下,心說來對了,來著了。他不追求重游舊地的矯情和興致,他不浪漫,可他這些年確實夢到過這里,對著吸飽雨霧的櫻桃樹,他和肖竹的晤談。

完成了三年的進(jìn)修,尚建新返回墅北礦機廠,八個月后通過大姐夫的關(guān)系調(diào)進(jìn)咸城制版廠,又被派到浦東籌備新廠,協(xié)助姜蓉負(fù)責(zé)基建和設(shè)備安裝。姜蓉是他碰到的第一貴人,姜蓉回本部負(fù)責(zé)拓展國際市場,尚建新被派往馬來西亞,出國前和祁妍協(xié)議離婚。這些年他飛來飛去經(jīng)停成都多次,但都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或者合理的借口回來看看。

一般校慶活動玩的都是那些名聲顯赫的專家學(xué)者海歸博士或部委官員,像尚建新這樣的民營企業(yè)家能得到校友會的邀請,一靠捐款二靠身價。尚建新一直沒弄清他們那屆“雜牌軍”還有哪位學(xué)員獲邀。

頭天晚上的接風(fēng)宴擺在錦官城大酒店,尚建新在那里見到了該見的人,包括已經(jīng)擔(dān)任主要行政領(lǐng)導(dǎo)的程志霄,程志霄端著紅酒率領(lǐng)一干現(xiàn)任領(lǐng)導(dǎo)竄桌敬酒,略顯疲態(tài)的臉上笑容可掬,一副謙和斯文的風(fēng)度。到了尚建新跟前,他一點沒有假裝,直接呼出尚建新,顯得他官大膽大。他也不諱言,直截了當(dāng)告訴尚建新你是我點名邀請的。旁邊馬上有人附和,程志霄話里有話地說,你在讀時沒有交集,這些年來我一直想見你。邊說邊向周圍的其他人引薦,這是我們學(xué)院十幾年前成人脫產(chǎn)班畢業(yè)的佼佼者,現(xiàn)在從事制版行業(yè),他們的企業(yè)不僅遍及全國,還在海外拓展,歐亞美洲都有,他本人是負(fù)責(zé)菲律賓泰國馬來西亞新加坡等東南亞國家的總經(jīng)理,是從我們學(xué)院走出去的年輕有為企業(yè)家。程志霄開頭的幾句話尚建新聽了并不舒服,他一直對程志霄懷有防不勝防和耿耿于懷的心思呢,程志霄一直都是那種明處施恩暗地傷人的陰人。但程志霄后面這些連吹帶捧的夸獎著實讓他受用,他當(dāng)然不至于受寵若驚到忘乎所以的地步,但受用畢竟受用,而且程志霄說的也是事實嘛。

后來尚建新也端著酒杯去主桌那邊回敬程志霄,程志霄見他過來,馬上婉謝了擎著酒杯等在近旁給他敬酒的那些人,伸手拉著尚建新往落地窗邊走了幾步。禮貌性的交談幾句之后,程志霄文質(zhì)彬彬的眼里終于流露出那種晦澀的狡獪,他對尚建新說,一開始我們都錯了,到后來我們都做對了。話里有炫耀有慶幸也有所指,就是沒有懺悔,沒有肖竹,因為他絕口不提“那個女人”。

尚建新早已知道,肖竹后來遭遇了一次意外,付出慘重代價。那個毀容者判刑入獄,肖竹遠(yuǎn)在海外的男友也不堪其情選擇了分手,肖竹身心俱損。學(xué)院出于各種考慮,不再讓她執(zhí)教,安排她到圖書館工作。尚建新一直想象肖竹現(xiàn)在的狀況,擔(dān)心她遭遇這樣的打擊之后精神會有什么變化,即使遠(yuǎn)遠(yuǎn)地想暗暗地想,他都心疼得睡不著。

看過櫻桃樹,尚建新順著小路往圖書館走,他不去會場,他明白自己所為何來,他甚至猜得出程志霄邀請他的用意何在。什么心機什么布局什么虛榮,他都不在乎不講究無所謂了,包括那場有沒有他都無所謂的慶典。

他當(dāng)過遠(yuǎn)游天涯的斷腸人,在白晝緊張地拼搏和奔波之后,夜晚的虛無會更加空寂,一次他看電視無意間記住一句唐詩,青蟲相對吐秋絲,竟然再也沒有忘記,他無來由地認(rèn)為那條可以和他吐秋思的青蟲,只能是讓他愛恨交織的肖竹。

到處張燈結(jié)彩的輝煌的校園里,最顯眼的應(yīng)該是黑暗的苦水井了。

他在大廳入口查看了區(qū)域分布地圖,然后往科技區(qū)的方向走。由于慶典活動放假的緣故,圖書館里人不多,嵌在天花板里頭的日光燈灑下雪白的冷光,感覺光滑的大理石地面真的結(jié)了薄冰,靜穆的長廊只有他特意放慢放輕的腳步聲。他在墻垣般的書架中間尋尋覓覓,轉(zhuǎn)過一個高大的書架檔頭,遠(yuǎn)遠(yuǎn)看到一個圓乎乎的短發(fā)女人站在折疊梯子上往書架的高層擺書籍,一輛堆滿書籍的小推車靠停在墻邊,女人個子矮,只能一次次地爬上爬下,耐性十足地把小推車上的書轉(zhuǎn)移到書架上。

尚建新的心頓時怦然一動,找到她了。

他朝她走去,她肯定看見他了,但沒有停下手里的活,顯然她沒認(rèn)出他來,把他看作一個普通的借閱者也未可知。

他走近她時,她剛又?jǐn)[好一些,扶著梯子準(zhǔn)備下來再取,尚建新抱起幾本書放到書架上,遞到她的手邊。

她詫異地朝他看下來,眼里掠過幾絲疑云,尚建新摘掉眼鏡笑著迎接她的目光,這些年他已經(jīng)有中年人的體貌,但面部輪廓變化不大。

尚……是你!肖竹驚呼,雖然聲音低到不能再低。尚建新一摘眼鏡她就認(rèn)出他來了。

是我,肖老師。他也低聲答應(yīng),一邊細(xì)細(xì)打量著梯子上的人。白發(fā),皺紋,贅肉都有了,眼睛里繚繞的紫光卻沒了,變成了黑黝黝的寒氣,清晰的疤痕橫貫右臉頰,停在耳朵上。

肖竹察覺到他在看她,把臉扭到一邊,慌亂中似乎忘了還在梯子上,梯子晃了兩下,尚建新伸手?jǐn)v住她。

肖竹從梯子上下來,推開他的胳膊,轉(zhuǎn)身順著墻壁和書架之間的夾道徑直走了。尚建新在她身后默默尾隨,看著她隨便的短發(fā),簡便的無領(lǐng)無袖的布裙裸露出來的圓滾滾的肢體,還有不穿襪子的雙腳露在平底鞋外的腳踝,這些地方都是他曾經(jīng)愛撫過的,依然有活色生香的溫暖回憶。

肖竹走到一個十分隱蔽的角落才停下來,這是個書架擺放的尺寸打架構(gòu)成的夾角,尚建新過去把她輕輕摟進(jìn)懷里,低聲念出忙課、吾的派克、李四兒的、看門……

真對不起,肖竹嘆息一聲轉(zhuǎn)過身來,她抬起受傷的臉,對著尚建新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我們沒有未來。

責(zé)任編輯:劉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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