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康美
一
周宏軒和吳雙臣的初次相識,只是受到了烤紅薯的吸引。那一年秋天的某個清晨,睡眼惺忪的周宏軒走上了街道。剛剛在縣科技局報到的第一天,別說住的地方還沒有,就是吃飯也必須自己解決。昨天晚上他就在辦公室的沙發(fā)上湊合了一夜,翻來覆去地睡不安穩(wěn),好不容易盼到天亮,肚子又餓得咕咕叫,其他早點的攤位也不知道在什么地方尋找,拐過一個十字街頭,烤紅薯的香味卻撲鼻而來了。
大伯,有烤好的紅薯嗎?周宏軒打著哈欠問。
你這人,什么眼神???哪里就冒出個大伯了?我的媳婦還在丈母娘家養(yǎng)著呢,聽你這么一叫,我就好像半輩子都白活了。吳雙臣賣紅薯的嘴喊得油滑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地對著周宏軒開炮。
不用細問,只聽說話的腔調(diào),周宏軒就知道這個烤賣紅薯的和他也是同齡人。剛才一聲喊出了錯誤,一是睡眠不足的疲憊,二是吳雙臣把自己弄成了四不像,腰上系著一條布腰帶,臉上也是一道子白一道子黑。由于不停地要在大烤爐里翻轉(zhuǎn)紅薯,烤爐里撲出來的灰燼落在頭發(fā)上,頭發(fā)也是白花花的。從遠處看,完全可以把他誤認為是小老頭。
周宏軒本來是不想和這樣的人閑磨牙的,可是剛進爐的紅薯還沒有烤透,這才必須稍等片刻。也就是這么一會兒工夫,今天晚上他們竟然住進同一個院子里。
看來你也像個小干部,怎么這么早就跑出來了?吳雙臣的貧嘴從來不想放走任何一個顧客,他趕緊還補充了一句說,福氣,福氣,每天開張的第一個上帝,都是前世修來的緣分。
唉,什么破單位,簡直是把人不當人嘛!周宏軒只想著自己的怨氣發(fā)牢騷。
嘿,我看出來了,你現(xiàn)在還是野放羊!
這是什么話?你別變著法子罵人吧?
誤會誤會。我是猜想啊,你可能是剛剛分配到什么單位,人是進去了,可是一切都是兩眼一抹黑。沒地方吃飯,沒地方睡覺,老家也是農(nóng)村的吧?
這樣的話又戳到周宏軒的痛處,農(nóng)村人怎么了?你不也是混進城里的階級異己分子嘛!周宏軒說完自己都笑了,肚子還沒有填東西,怎么斗起嘴來就有了精神,而且把多少年前的政治帽子都扣了出來。吳雙臣本來就喜歡逗著玩,周宏軒一笑,他的笑容更燦爛。周宏軒買好紅薯要走的時候,他突然又沒話找話地說,人常說不打不成交,剛才頂著幾句嘴,咱們這就算是有交情了。真的是還沒有找到地方住,我那個屋子可只有我一個人。
周宏軒這才認真地問,難道你真是城里人?
吳雙臣連忙搖頭說,哪個城里人肯吃這樣的苦?我是在城里租賃了屋子,用你們文化人的話說,也就是寄人籬下呢。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周宏軒聽見租賃屋子的話題,邁開的腳步又停了下來。昨天下午領(lǐng)導(dǎo)就明確對他說,咱們科技局可是成立不久的新單位,別說個人的住宿問題,就是那幾間辦公室,也都是臨時租用的。言下之意,不挑自明,趕緊給自己找個窩吧。
周宏軒今天的主要任務(wù)也就是找屋子,正發(fā)愁不知到哪里去打聽,沒想到這個賣紅薯的卻看出了他的心事。他有點后悔剛才的失禮,態(tài)度變得很謙尊地問,你住的地方在哪里?家里都有什么人?整天人來客往的……
吳雙臣又是快人快語地打斷說,我知道你們當干部的都喜歡個窮講究,比如吵不吵鬧不鬧呀,比如主人的人品呀,再比如講不講衛(wèi)生。啊,我只說一句話你就放心了,那個家里只有六十多歲的老兩口,只要你不拖欠租賃費,任何事情都不用操心了!
二
只半天工夫,周宏軒和吳雙臣就成了朋友。按照約定,吳雙臣就在周宏軒單位的街道旁邊等著呢。吳雙臣的烤紅薯攤子必須擺到上午九點鐘就收攤,否則工商所的人就過來驅(qū)逐了。一次兩次還是批評教育,再三再四的下場就會勒令取締。吳雙臣很聽人家的話,從來也沒有違犯過時間的界限??墒侵芎贶巺s是快下班才見到吳雙臣的,本來他也可以請假找屋子,只是他自己覺得初來乍到,一切都重在表現(xiàn)了。
你這人說話不算話嘛,說好十點半你出來,怎么就磨蹭到這個時候?吳雙臣真是等急了,由不得數(shù)落。
周宏軒親切般地戳了吳雙臣一拳說,你小子夠朋友!剛才我是心想啊,如果你小子靠不住,以后還怎么在一塊兒常住下去?來,來,先抽我一支煙。昨天和今天,周宏軒的身上總是不離煙,不管是領(lǐng)導(dǎo)還是同事,都要笑個呵呵地把煙遞過去。
吳雙臣還想說什么,周宏軒再“叭”地打著火,這就徹底把吳雙臣的埋怨堵在嘴里了。一同走著時,吳雙臣還是不舒服,我?guī)湍阏椅葑?,你竟然把我在大街上晾了一個多小時,這到底是誰應(yīng)該考驗誰呢?周宏軒知道吳雙臣心里的氣沒消,悄悄地又給吳雙臣的嘴里塞了一塊水果糖,吳雙臣心里的郁結(jié)這才煙消云散了。
看來你以后不得了,巴結(jié)你是巴結(jié)對了。吳雙臣又佩服地說。
此話怎么講?
這又是煙又是糖的,單位的男女同事也讓你通吃了吧?
哈哈,你小子也不笨,腦子的轉(zhuǎn)速也絕不會落在我后邊。
那是,在村里,大家都叫我十二能哩。
說說笑笑地就進入一家居民的院子,這是一座新蓋的兩層小樓,底層是主人的廚房和臥室,從中間的過道穿過去,還有一片清新的院落。院落雖然不大,一個花壇卻增添了許多的溫馨氣息。幾乎再不用看樓上的屋子,周宏軒就已經(jīng)覺得很滿意了。
你先不要高興得太早,主人可能也要考驗?zāi)隳亍请p臣提醒說。
周宏軒不解地問,招客掙錢,難道還想招上門女婿?
在等待主人的時候,吳雙臣又詳細地解釋說,人家趙大伯和趙大娘的兩個兒子都在省城里工作,要不是老家留著這一塊風水寶地,也許連老兩口都跟著兒子們遠走高飛了。趙家老兩口只圖個清閑,根本不稀罕幾個臭錢!
周宏軒笑問說,那么你這個賣紅薯的農(nóng)村人,他們怎么就高興地收留了?
吳雙臣說,當初也是托了親戚的關(guān)系,再加上他嘴甜腿勤快,好不容易才租賃了他們的屋子。
周宏軒的心里又在疑惑,那你拉我一個陌生人進來,別是故意找來的托兒吧?聽見門外的腳步聲,吳雙臣趕緊低聲說,他們不讓我把任何閑人帶進來,你說我不找個晚上能說話的伴兒,那還不把我憋死了。
進來的是趙大嬸,周宏軒搭眼一看,這個家庭就是由這個女人做主呢。由不得他多想,立即就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趙大娘,臉上的笑容也變得很溫順。趙大娘只打量了周宏軒一眼,然后又看著吳雙臣問,他就是你介紹的那個人?吳雙臣不敢笑,非常鄭重其事地說,人家可是一個大學(xué)生,除了晚上來睡覺,再不會把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帶進來。趙大娘這才仔細地看著周宏軒說,那我就不用多說了,其實紅薯娃也已經(jīng)把話說完了。以后只要你大伯覺得不順眼,紅薯娃你就看著辦!然后遞過一把鑰匙,就似乎什么事情也不用交代地離開了。
如果不是吳雙臣的一片好心,周宏軒實在不想在這兒留下來:住賓館也沒有這么多的清規(guī)戒律,租賃屋子總不是進了監(jiān)獄吧?很快又一想,自己連一個親近的熟人也沒有,更何談什么狐朋狗友。人家要求的只是清靜,如果連清靜都受不了,還怎么臥薪嘗膽,奔向仕途?
樓上的屋子共有四間,除過吳雙臣住著那一間外,還有三間是空著。已經(jīng)很知情的吳雙臣告訴周宏軒說,現(xiàn)在給你爭取了這一間,再不會有任何人可以住進來了。周宏軒不解地說,這老兩口也太奇怪了,總是把屋子閑著干什么?吳雙臣說,人家的兒子們也要探親休假呢,回來后也該有個屋子吧?
周宏軒打開了挨著吳雙臣租賃的屋子的另一間,心里越發(fā)地滿意了。屋子里的擺設(shè)雖然簡單,但是床和桌凳都樣樣齊全,只需把自己的被褥行李搬過來,當下就可以在這兒睡一覺。
走走走,我請客,真該好好地感謝你!周宏軒對吳雙臣真正是感激不盡了。
吳雙臣也沒有再客氣,陪著周宏軒蹭了一頓飯,順路又幫他搬來行李后,吳雙臣才道出了惟一的難題,由于這老兩口要求安靜,甚至都不能安廚動煙火,所以吃飯的花費就高了。周宏軒倒沒有在乎這個問題,只是開玩笑地說,你在他們的嘴里都成了親親蛋蛋的紅薯娃,在生活上對你又這么苛刻?
吳雙臣嘆了一聲說,唉,一對老怪物!
三
周宏軒接了單位的秘書工作,不但很快和各部門的同事混得很熟悉,縣委縣政府也有了幾個年輕的朋友。這樣新的苦惱又來了:晚上大家要他出去玩,可是他知道趙大伯關(guān)門早,每每就讓大家掃興,他自己也是敗興而歸。有人還提出要到他的住處來打牌,他更是惶惶然地拒絕了。
如此這樣,周宏軒留下的謎底和笑話就不斷線地傳開了,有人說他正在秘密地談戀愛,說不定已經(jīng)把生米做成熟飯了;有人說他可能讓哪個富婆包養(yǎng)了,要不然怎么那樣地神經(jīng)兮兮;更惡心地話可是有人親眼看見的,說是他和一個賣烤紅薯的小伙一見如故,他晚上回去那個小伙就早在前邊等著,顯然都是難分難舍的著急。當然背后的議論周宏軒不可能知道,他覺察到的就是單位和外邊的朋友們再不約他出去玩了。上班時他想再給別人獻殷勤地添茶倒水,別人總是把杯子捂得很緊。
盡管那些閑言碎語他不知道,但是朋友們一個個地冷落他,周宏軒就已經(jīng)受不了啦。痛定思痛,趙家的兩個老人就成了他心目中的罪人,周宏軒就索性另外再換一個住處。他把這樣的想法首先告訴了吳雙臣,可是吳雙臣幾句話又把他留下來了。吳雙臣說,你傻了啊你!我不能出息你也不想出息了?聽說趙家的大兒子已經(jīng)在省上當什么處長了,省上的處長給縣上的領(lǐng)導(dǎo)說句話,那還不是小菜一碟。人常說近水樓臺先得月,你連這一個月亮都不想要了?周宏軒驚愣地從床上坐起來,問吳雙臣是怎么知道的?吳雙臣說他前幾天聽見趙大娘在下邊接電話,說著說著就一連聲地喊著好好好。然后她還問處長是個什么官?只聽見她訝然地失聲大叫說,這……這和縣長書記都成了平級,那我兒可真是熬出來了!
不等吳雙臣把話說完,周宏軒自己就已經(jīng)決心要留下來了。既然走進政府的部門,也就是邁入了仕途之路,誰如果不想一步一步地往上高升,那么不是白癡就是腦子進水了!堅守在趙家老兩口身邊,也就是握住了一條繩索,說不定哪一天就認識了省城里的趙處長,有趙處長的一句話,書記縣長就可以召見他……我的媽呀,臥薪嘗膽的話今天就是給他說的吧?
吳雙臣透露出來的秘密讓他看到了出息的希望,可他也應(yīng)該知恩圖報,幫助吳雙臣也走向致富的道路呀。絞盡腦汁地想了半天,他又慫恿吳雙臣說,每天只賣兩個多小時的烤紅薯,猴年馬月你才能成為人上人?吳雙臣苦著臉說,那我能有個啥辦法?倒不是害怕出力氣,就是不知道力氣往哪里使么。周宏軒胸有成竹地說,如果買一個三輪車,把你的那個烤爐放在車子上,正街上有時間的規(guī)定,你還可以騎著車子到處跑。這樣的生意,起碼賺的錢可以翻幾倍!
說干就干,第二天上午,吳雙臣就買了一輛二手三輪車,在周宏軒的指導(dǎo)下,他還把那個太高的烤爐截了一截子,徹底固定在車廂中。車廂里再放著焦炭、紅薯籠,一下子就可以滿城奔走了。當天晚上,吳雙臣是趕著10點鐘的嚴格規(guī)定才把車子推進院子的,這又讓趙家老兩口驚愣了好一會兒,這次沒有再叫他紅薯娃,而是直呼著他的大名說,吳雙臣,看來你小伙也是個貪心人了。
錢壯人的膽,吳雙臣嘿嘿地笑了一聲也沒往心里去。
同樣興奮的還有周宏軒,周宏軒聞聲已經(jīng)下來迎接了,怎么樣?今天的收入肯定不錯。
噓――,吳雙臣趕緊噓了一聲說,進屋子再說話。
吳雙臣還帶回了四瓶啤酒,關(guān)了自己的屋子門,咔嚓幾聲就用嘴把那四個瓶子全部咬開了。周宏軒卻不急著喝酒,只是一個勁兒地要吳雙臣把錢點點,趕緊細細地算算賬。吳雙臣狡猾地捂緊了腰包,只是又提了一個新問題說,這以后就要多進貨,那兩個老不死的犟脾氣,可是明言不能在他們的院子放東西。周宏軒氣憤他對自己也藏著掖著,欲擒故縱地往出走去說,現(xiàn)在你看誰都成了敵人,我還替你操個什么心。
來,先獎賞你50元,一個星期的飯錢你都有了吧?吳雙臣扯住了周宏軒說。
我丟不起那個人!周宏軒壓低聲音又算著細賬說,日子長著哩,盡管我弄不清你今天究竟賺了多少錢,但是肯定比這50塊錢多得多。
吳雙臣說,說到底你也只是個謀劃了一下,還能和我平均分配嗎?
周宏軒還是倔強地走出了屋子,連一句話都不想說了。
吳雙臣被晾在自己的屋子里,想了片刻,一是害怕周宏軒的貪心是一個無底洞,二是又覺得這樣的人還是得罪不起。別說以后的生意怎么做還需要周宏軒進一步指點,就是當下的困難就必須討教呢。
這樣想著,他只得涎著臉又推開了那邊的門說,哎哎,你別以為我吝嗇,做任何生意,都要積累著本錢呀,怎么能今天有酒今天醉,明天沒酒喝涼水呢?周宏軒已經(jīng)躺在被窩里說,你就放你的一百條心吧!今天的錢我一分都不會要,可是像你這樣對我也藏著掖著,就讓我打心眼里看不起了!吳雙臣這才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生紅薯是280斤,烤熟后分量又會減少……周宏軒立即打斷說,行了行了,有你這樣的誠實態(tài)度我就再浪費一次腦子吧!讓我想,儲存原料的地方根本就不是問題,明天早上你只管滿街道賣你的烤紅薯,不等你賣完,自然就有人找你送到了。而且保質(zhì)保量,價錢還可能低一些。吳雙臣恨不得大聲地叫聲爺,雖然心里還充滿疑惑,但是也不敢再問了。
四
在吳雙臣看來,周宏軒真正是他的財神爺了。第二天,當他的紅薯快要賣完時,果然有人就找到了他,先是像對暗號似的問他是不是叫紅薯娃,他一笑說,他本來的名字可是吳雙臣,賣生紅薯的那個老漢說,那就對了,紅薯娃就是吳雙臣,吳雙臣才叫紅薯娃,弄錯了就不敢簽合同。怎么還有合同呢?吳雙臣更加莫名其妙。那老漢說,以后他就是供貨方,接貨方和供貨方要長期合作,就應(yīng)該先叫響后不嚷嘛。吳雙臣讓他先把合同書拿出來,這一看就一切都放心了。打印好的合同上明文寫著雙方的義務(wù)和責任,甚至連天陰下雨逢年過節(jié)等等的特殊情況都考慮進去了。
?。】吹阶詈髤请p臣就失聲尖叫了,怎么還有周宏軒的簽名呢?
人家小伙可是為了咱們好,從中當個公證人也省得咱們再操心么。
你以前就認識他?
看你說的,我如果有個當干部的親戚,先人的墳里都燒高香了。也就是早上他在菜市場看了我的貨,這才把合同書交給我。紅薯娃你就放心吧,咱們都是遇上好人了。
吳雙臣和那老漢都在合同書上簽了字,黃昏后他們再見面時,那老漢已經(jīng)喊著吳雙臣是吳老板了。
五
另一份合同書是吳雙臣主動要和周宏軒簽訂的,他知道周宏軒一直很清高,如果和他細商量,弄不好還是不同意,所以他已經(jīng)在外邊把合同打印好,先把生米煮成熟飯再說。當然仍然是到了晚上,周宏軒也已經(jīng)回到自己的屋子了,與其說吳雙臣著急地要見到周宏軒,不如說周宏軒早就料到了。
吳雙臣推開周宏軒的門,立即就把那兩份合同書拍在桌子上說,宏軒老弟,我知道這一生都離不開你了,可是現(xiàn)在不講究什么結(jié)拜弟兄,白紙黑字的東西才是誠信!
周宏軒故作愕然地抬起頭問,什么意思?
吳雙臣說,你們讀書人有一句話怎么說來?噢,君子愛財,取之有道。
周宏軒這才放松地哈哈大笑說,這話沒錯,不瞞你雙臣說,我做夢都是拾了個金條。
吳雙臣沒想到事情竟然如此地順利,又一次拍著合同說,你費腦子我出力,咱們牢牢地捆在一起好不好?嗨,干脆我就把話說白了吧,只要你繼續(xù)當你的諸葛亮,以后咱們賺的錢就應(yīng)該分成??!
周宏軒沒有拿合同,也沒有向合同瞥一眼,只是順話搭話地問,怎么分?
吳雙臣有點結(jié)巴地說,你看……你看三七開行不行?說到底還是我下苦多,再說你還有自己的工資呢。
哈哈哈,周宏軒笑得更響了,剛才你說我是諸葛亮,那你不是猛張飛,也只能算是關(guān)云長,這不是把大小都弄錯了?
吳雙臣一下子覺得冷汗淋漓,嘴巴張得老大老大,半天說不出話了。
看把你嚇的,我是說你那個比喻不恰當,貪得無厭我還是人嗎?周宏軒仍然不看合同說,如果你當哥的抬舉我,給我個抽煙吃飯的補貼也就滿足了。
吳雙臣知道是虛驚了一場,又抬出那句老話說,那不行,先叫響后不嚷,在白紙黑字上簽了字,以后誰也不會害紅眼病。
話說到這份上,周宏軒已經(jīng)把吳雙臣的心思揣透了,自己只走了兩步棋,這家伙就佩服得五體投地,如果再想出個好門路,吳雙臣他還會往前沖,那么真正就成了長期合作的關(guān)系。有智者出智,有力者出力,最起碼抽他三成,都算他占了很大的便宜!可是周宏軒沒有把心里的話說出來,只告訴吳雙臣,現(xiàn)在修改再打印合同也出不了門,好日子還長著哩,咱們弟兄倆,還害怕誰遠走高飛了嗎?
周宏軒和吳雙臣正式簽訂了合同書已經(jīng)過去了五天,為了把合同搞得很細密,周宏軒真是煞費苦心,他先是拐彎抹角地詢問別人,后來又從網(wǎng)絡(luò)上看到了許多的樣本。再由他自己刪繁就簡后,一切就都是請君入甕了。
這天晚上,周宏軒仍然還是試探地說,雙臣哥,我們之間真的就要拴個籠套嗎?
吳雙臣急切地說,趕緊,趕緊,我心里都快急死了!
周宏軒又問,這幾天的生意怎么樣?
吳雙臣絲毫也不打埋伏地說,不瞞你老弟說,這五天賺的錢比我過去一個月還多。
周宏軒沉吟半天又說,可就是你太勞累了,如果有個固定的生意,身邊再多幾個人,那你就真正變成老板了。
吳雙臣笑了說,前幾天晚上我懷里還抱過一個女人,而且還是從縣委大院出來的漂亮妞,可是一覺醒來,才知道那是做夢娶媳婦。你這也是眼睜睜地逗我玩嗎?
周宏軒卻一笑不笑地說,我都想好了,用不了多長時間,我就讓你的生意也掛上一塊正式的門匾!
吳雙臣目瞪口呆了半天說,真……真的?
周宏軒這才拿出了合同說,我就是害怕你不信,你擔心,所以呀,也只能和你捆在一起,經(jīng)經(jīng)風雨,見見世面吧。
咋弄,你說咋弄呢?
你先把合同看完,我再說出我的主意。
吳雙臣一條一條地看完了合同,可是合同上也沒有說清以后還有什么生意。他知道周宏軒每次都是饃不蒸熟不揭鍋,不想再往明里問,只是把目光落在最上邊的一款說,你說你是董事長,我是總經(jīng)理,這樣的洋名詞我還真是不明白。
周宏軒說,我也是瞎想哩,既然要分成要簽訂合同,咱們就都需要個名分。董事嘛,也就是懂得的事情比較多,總經(jīng)理也就是總負責,平時的事情都是你說了算嘛。吳雙臣一下子放心了,拿起筆就在合同上寫完了自己的名字。周宏軒寫完自己的名字后又說出了一個新的打算,由他很快在街道上尋找一間門面,店名就叫“雙軒食府”,全天候的主打食品還是烤紅薯,中午和晚上實際就成了一個餐館了。
六
周宏軒的小聰明很快就被吳雙臣識破了,隨便打聽一個人,他就知道董事長管著總經(jīng)理呢。更可笑地是,睜著眼睛就說瞎話了,你還是個大學(xué)生,現(xiàn)在到了科技局又是耍筆桿子的秘書呢,董事長是什么“董”?懂得的事情比較多又是什么“懂”?雖然合同上還是三七分,可是吳雙臣的心里已經(jīng)是滿肚子的氣,永遠埋下了一道魔障。不過,吳雙臣把這股氣還是埋在肚子里,表面上還是一個勁地順從著。他知道周宏軒不敢多分成,顧及的就是他的干部身份,抓住了他這樣的軟肋,到頭來出水再看兩腳泥吧!自己本來就是個農(nóng)村人,只要在錢上還占著大頭,就先慢慢地往前走吧。
雙軒食府是20多天后才開業(yè)的,在此之前,吳雙臣每天還是賣著他的烤紅薯,周宏軒有言在先,門店里的事情不用他操心,包括店員也由他周宏軒去挑選。周宏軒還告訴吳雙臣,租賃門店的押金需要兩萬元,這些都由他想辦法貸款,只讓吳雙臣拿出五千元購置店里的其他東西。由不得吳雙臣再擔心什么,因為雙軒食府不但掛起了招牌,整個里邊也已經(jīng)裝修一新了。而且,兩男三女的雇員都已經(jīng)到位了。
周宏軒介紹著五個人說,張亮,面食廚師;王峰,菜食廚師;李金玉,開票收銀的大堂經(jīng)理;小花和小英就都是服務(wù)員嘛。
吳雙臣無話可說,董事長就是高他一籌,把一切都想得井井有條。接下來就是去家具店拉桌椅,這樣的事情周宏軒當然不會再跟隨,吳雙臣喝令大家把三輪車上的紅薯爐抬下來,他知道以后的紅薯爐就永遠放在店門口了,頓時就有了無限地輕松。當他蹬著車子又去家具店時,兩邊的車幫上也坐滿了人。嗨,這還真的像個領(lǐng)導(dǎo)了!吳雙臣平生也沒有這樣高興過。突然,他發(fā)現(xiàn)車廂里只跟來了四個人,就高聲吆喝說,怎么就少了一個人呢?
一時間竟然無人說話。
我問你們話哩,周宏軒總不會找來了一群啞巴吧!
小花這才低聲說,周哥把李金玉留下來,聽說還要去稅務(wù)局辦理發(fā)票的事情呢。
周哥?這怎么聽起來怪怪的?吳雙臣嘟囔了一句,車子一下子就慢下來。心里還想問什么,但是他知道他們都是初來乍到,再說周宏軒可能已經(jīng)給他們洗腦了,每個人都是周宏軒找來的,也就會對周宏軒死心塌地,自己這個狗屁總經(jīng)理還能明白多少事情呢?他甚至還給自己寬心說,那天清早和周宏軒相遇,看起來真是上天的安排,要不然自己一個農(nóng)村人,做夢也不敢想當總經(jīng)理,就是繼續(xù)賣紅薯,每天也得看著工商和城管人員的臉色行事哩。心里想通了,全身又來勁,然后再去挑選鍋碗瓢盆時,他就不用再帶一個人,到哪里去都是干活,把店里收拾停當比什么都要緊!
七
這天晚上,雙軒食府的店堂里擺下了第一桌子的宴席,周宏軒說這叫試吃,讓大家共同鑒定一下張亮和王鋒的手藝。正當滿桌子的菜剛剛擺好時,吳雙臣完全沒有想到趙大伯和趙大娘也適時地踏進了店門,不等他回過神來,小花和小英就一邊一個上前挽住兩個老人的胳臂說,快請快請,你二老趕緊入席上座吧。然后又是輪番地敬酒,吳雙臣終于明白過來時,趙大伯才樂呵呵地接住了他的酒杯說,說到底也多虧了紅薯娃,如果不是他介紹了宏軒這個好房客,小花和小英我們還不知道要操心到什么時候呢!
吳雙臣并不計較把總經(jīng)理又當成了紅薯娃,難過的只是周宏軒也太不地道了。除了張亮和王鋒是周宏軒從廚師技校招來的外,小花和小英顯然都是趙大伯和趙大娘鄉(xiāng)下的親戚。還有那個把持著錢財關(guān)的李金玉,他下午就確定是周宏軒的外甥女呢。全店的人都是周宏軒安插進來的親信,他以后還能管得住誰呢?
每個人的住宿問題也是由周宏軒提前想好的,趙大伯家還有兩個現(xiàn)成的空屋子,一間兩個廚師住,另一間當然就是三個姑娘了。
昔日空曠的院子,今天晚上終于熱鬧起來了,可是吳雙臣卻一夜無眠,自己這真是引狼入室了,當初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周宏軒原來是這樣的人!沒有他的烤紅薯,哪兒就會和周宏軒相遇;不是他多說了那幾句話,更不會和周宏軒住到一起;這又開了飲食店,周宏軒還是從他的紅薯攤中得到了啟發(fā)。可現(xiàn)在一切都成了人家的天下,他反而就像是一條聰明的狗,除了看家護院外,還必須對每一個人搖尾乞憐。
周宏軒還是照常上他的班,因為飯館到了中午才有客人,其他人還可以繼續(xù)睡覺。周宏軒就敲著吳雙臣的門說,哎,你老兄怎么還不起來???
吳雙臣沒吭聲。
周宏軒又很和氣地說,咱們說好你那個紅薯爐還是不能停,現(xiàn)在再沒有閑錢搞什么開業(yè)儀式,小打小鬧的生意就應(yīng)該精打細算呢。這就先委屈你幾天行不行?
吳雙臣猛然拉開門說,你小伙把人認清了,我也不是一個傻瓜蛋!
周宏軒趕緊把吳雙臣推進屋子里說,我不是看出你聰明,還不敢和你合伙哩。你自己想想,他們一旦起床后,就必然在店里等到晚上關(guān)門??墒堑鹊剿麄円粫哼^去了,只有你就成了自由人,這怎么就把你委屈了?
吳雙臣又質(zhì)問說,可你叫來的這些人,也太……也太那個了吧?
周宏軒仍然是微笑著說,那就把話說白了吧,我時常不在店里,總該有個人代替我掌握情況吧?何況你是總經(jīng)理,把你拴在吧臺開票收錢也不合適吧?至于趙家那兩個親戚,我想你也不應(yīng)該有什么意見了。
吳雙臣一語點破說,知道,知道,小花和小英也是你以后升遷的鋪路石,先把兩個老東西巴結(jié)好,他們那個當著處長的兒子都不用你親自說話了!
嗨,這剛剛開始就打起了嘴仗,我退讓一步行不行?包括我外甥女都是試用,你以后看哪個不行,隨便你開銷!周宏軒撂下這句話就自己走了,吳雙臣就趕緊穿好衣服獨自一個人先去他們的門店了。
八
最初的那些日子,吳雙臣真是一心一意地撲在雙軒食府里,他總是霧明搭早地捅開紅薯爐,九點多鐘全員到齊后,才有人換他歇一會兒。稍稍讓站麻了的雙腿緩過勁,他又鉆進那三個女人堆中擇菜洗菜,把一切事情都準備停當后,零零星星的顧客也就進門了。畢竟是個小門店,忙碌過那一陣高峰期,繼續(xù)還可以不停歇地仍然是放在門口的紅薯爐。因為烤紅薯就像是路人喜歡的零嘴兒,打牙祭的東西,和飯時不飯時沒有關(guān)系。
這又把吳雙臣弄得很矛盾,真正撐著牌子的不還是我的烤紅薯嗎?可是時而看見了懸掛在門外的大招牌,他還是把一切都忍在肚子里,雙軒食府,人家周宏軒一開始不就是把“雙”擺在了最前邊,說到底他還是頭把交椅,說到底還是門店來錢快來錢多吧?第一天他就問過掌管錢財?shù)睦罱鹩?,怎么樣?賬目的事情我也應(yīng)該很清楚。李金玉說,萬事開頭難,你讓大家先把勁鼓足好不好?10天后他再問李金玉,李金玉仍然是那樣的口氣,甚至還提醒吳雙臣說,這可是你們兩個人開的店,算賬的時候最好你們都在一塊兒。總之是什么也問不出來。一直到了月底,那天晚上,店里只剩下三個人,周宏軒才讓李金玉攤開賬本說,收支相抵,毛收入是21000元。吳雙臣心里高興,腦子就糊涂了,他在心里只算著自己的賬,白紙黑字地寫著三七分成,他這一下子就成為萬元戶了!周宏軒又算著細賬說,銀行的貸款要逐步還,門店的租金也要攤出來,兩個廚師當初說好每人的月工資3000元,少一分人就留不住。金玉她也是會計兼出納,不能向兩個廚師看齊,起碼要比小花和小英多一半。至于小花和小英的工資,社會上的標準是每人每月800元,可是她們又都是趙大娘的親侄女,總是要不看僧面看佛面吧?
你只說給我能分多少錢?吳雙臣急了說。
周宏軒仍然還是打著馬虎眼說,我自己前三個月都不想拿一分錢,做生意必須目光長遠,一方面要積累資金,另一方面也要積累人氣,等到有了眾多的回頭客,你就不愁掙不到錢了。
吳雙臣又瞪圓了眼睛說,我不管你那些臭理論,你只說這一個月給我多少錢吧!
李金玉忍不住插話說,賬面上的純利潤只剩下6000元,可是有一半都是有些單位留下的白條子,你如果全部都拿走,明天進貨怎么辦?
吳雙臣震驚地吼叫說,我這起早貪黑地全是白干呀?
周宏軒仍然溫和地說,白條子也是錢,你往長遠想一想行不行?
吳雙臣拍著桌子問,可由你搭話免單的飯局就有10多次,每桌300元的飯錢,也就是3000元,那樣的賬還能收得回來嗎?那到底是歸你的分成,還是我和你分攤?
周宏軒說,那都是各個單位拿事的人,不投放一點點誘餌,人家還會來我們這樣的小店嗎?誘餌你懂嗎?
吳雙臣已經(jīng)沒有力氣爭吵了,只想一刀兩斷地說,行了行了,你走你的官場路,我還是賣我的烤紅薯,現(xiàn)在咱們就把賬算清,明天早上我就搬走我的紅薯爐!周宏軒讓他再想一想,吳雙臣堅決地說,不用想!周宏軒連問三遍,吳雙臣絲毫都沒有松口。最后周宏軒就很大度地說,你拿出的現(xiàn)金也就是5000元,再加上你這一個月的工資,湊個整數(shù)我給你一萬元,明天早上我過來送你的錢,你就可以拉走你的紅薯爐了。
這天晚上他們還是回到了趙家的院子,但是吳雙臣心里明白,明天晚上自己就不能再住到這里來了。別說趙家老兩口會不會攆他滾蛋,他自己知道已經(jīng)呆不下去了。
九
雙軒食府的招牌沒有變,但是那一個“雙”字已經(jīng)和吳雙臣沒有任何關(guān)系了。吳雙臣在別的地方租了屋子,每天還是起早貪黑地賣著他的烤紅薯。合伙做生意,分道揚鑣也是正常的事情,吳雙臣卻一直咽不下那口氣,尤其是當他得知周宏軒又拉著趙大伯入伙后,原本的埋怨立即變成了滿腔的仇恨!欺侮人也沒有這樣欺侮的,啊,我把你周宏軒帶進趙家門,你們就這樣認錢不認人了?就是認錢也是從我的紅薯爐里看出了門道的,到頭來還要繞那么大的圈子,使出那么歹毒的陰謀詭計!
心里有了恨,吳雙臣就總是打聽周宏軒的消息,蹬著三輪車賣烤紅薯,也會時不時地向雙軒食府那邊望一望,如果看見店里生意紅火,他就恨不得找一個炸彈扔進去。
終于有一天,雙軒食府被吳雙臣砸了個稀巴爛。他是在大白天闖進雙軒食府的,一手提著稱紅薯的枰砣,另一只手緊緊握著掏灰的鐵鏟子,先是從大門上的玻璃砸起,面對滿堂的食客,每個桌子上的杯盤碗盞,也都成為四處亂飛的碎片。吃飯的顧客們都以為突然沖進來一個瘋子,紛紛逃離后沒人想起要結(jié)賬,收款的李金玉也鉆進了吧臺下邊嚇得癱軟了。
好在吳雙臣在那一陣子的走火入魔中還沒有傷人,街道上趕來的巡警很快把他控制后,他已經(jīng)漸漸蘇醒了。在派出所,吳雙臣和警察的一段對話,讓警察也覺得他確實是神經(jīng)不正常了。
你叫什么名字?警察問。
紅薯娃!吳雙臣說。
說你戶口本上的名字!
事情都是從紅薯娃引起的,沒有紅薯娃,就沒有雙軒食府。
我們的話,你聽不懂嗎?
我冤枉,我冤枉……
兩個警察反復(fù)地問,吳雙臣仍然是這樣反復(fù)地回答。沒辦法,派出所只得從鄉(xiāng)下把吳雙臣的父親叫過來,父親詢問吳雙臣,吳雙臣還是一開口就是“紅薯娃”。父親就捶胸頓足地哭了說,不爭氣的東西,我還盼著你掙錢哩,可你連你的名字都忘了!
警察害怕吳雙臣受到刺激,就把父親和兒子暫時分開。
你知道他和那個雙軒食府到底有過什么糾葛嗎?警察又詢問吳雙臣的父親。
父親也是繞了一大圈說,都怪他生下的兒女多,自己沒本事養(yǎng)活他們,他們就都是各顧各。最小的就是這個吳雙臣,高中沒讀完就進城賣紅薯了……
喂,喂,警察打斷父親的話說,我們這兒不管計劃生育,你只說吳雙臣和雙軒食府有什么瓜葛?
父親沉悶了半天說,不怪別人,怪只怪吳雙臣的心太重,害怕哥哥姐姐們眼紅忌妒,他回家從來不談生意上的事情。包括對父母親,除了給一點小錢外,同樣是一問三搖頭。
那你們就把他送進精神病院吧,就這看人家還追究不追究賠償損失的事情!兩個警察對視了一下,只能做出這樣的決定。
哎,警察同志,父親突然尖叫著說,有一天晚上,他還打電話對家里人說,他好像當上什么總經(jīng)理了!
總經(jīng)理?一個賣烤紅薯的給誰能當總經(jīng)理?
他真是這么說!你們不信,還可以把我老婆叫來問。噢,還有他哥他姐他嫂子,連我那幾個孫子都笑得在床上亂滾呢。
那你們到底笑什么?
孫子們笑他是神經(jīng)病呀!
喲,那他這病就時間長了。
不長不長,也就是半年前的樣子吧。
半年你們還覺得時間短?再鬧出人命你們才放心嗎?
可他不是還在照樣賣紅薯嗎?而且還蹬上了三輪車。賣紅薯可要稱秤算賬,你們見過這樣的神經(jīng)病嗎?
父親倒真的把兩個警察問住了。
噢,吳雙臣給你們說他當了總經(jīng)理,還應(yīng)該說一說他想和哪個人合伙做生意?要不然,這樣的話也太唐突了吧?一個警察又提出了這樣的問題。
警察先生,父親的態(tài)度突然有點生硬地說,我怎么覺得你們是在拉偏架?吳雙臣到底砸了誰家的門店?平白無故地為什么要砸?啊,從小村上人都叫他臣娃子,又是誰把他叫成了紅薯娃?
這倒是個新問題。
兩個警察把父親和兒子又集中到一個屋子里,順藤摸瓜地追查吳雙臣當初自稱的那個“總經(jīng)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吳雙臣似乎清醒了一些,他看見父親就滿臉羞澀。
父親說,臣娃子,你還記得你說過當了總經(jīng)理的話嗎?
吳雙臣不敢抬頭地說,那是我自己吹牛,你們也信?
父親耐心地引導(dǎo)說,那天晚上你打電話,家里還有許多人。我當時還問你是不是喝酒了,可你說兩瓶啤酒把你也灌不倒。
吳雙臣反而煩躁地說,爸,你回你回,出了這口惡氣,我已經(jīng)從睡夢里醒來了,你還在這里啰嗦啥呢!
父親揚手抽了吳雙臣一耳光說,錢是啥?人是啥?現(xiàn)在你還知道丟人?那好,砸壞人家的東西你自己賠償,我還真的不管了!
吳雙臣捂著臉再也不說話。
十
本來,受損失的店主不再過問,這件事情就算了結(jié)了??墒菂请p臣的父親卻放不下。他把吳雙臣帶出去安頓好,自己就親自去尋找那個雙軒食府。整個縣城也就是那么幾條街道,而且任何門面都有招牌,一會兒后,吳雙臣的父親就走進雙軒食府的大門了。
現(xiàn)在又是吃晚飯的時間,雙軒食府本來就是一個小飯館,吳雙臣砸毀的也就是幾十個杯盤碗盞,別說店里都有備用,就是購買也非常容易。所以,當吳雙臣的父親走進店門時,一切都如往常了。
您請您請!小花拿著菜單迎上親熱地說。
我找你們老板說事呢!吳雙臣的父親說。
我們老板不在呀。
那你就把他給我找來!
您誰呀?
紅薯娃他父親!
紅薯娃是誰?
就是讓警察帶走的那個人!
小花一聽就吐了舌頭,雖然她知道周宏軒就在后屋里,但她自己還是不敢驚動老板,首先向吧臺里的李金玉使著眼色,然后又走近李金玉悄聲說,李姐,找你舅呢!不等李金玉進去通報,周宏軒已經(jīng)從后堂出來了。
吳伯伯,你好!周宏軒滿面笑容地說。
我是……
不用多說,不用多說。我能叫你吳伯伯,這不是一切都明白了嗎?周宏軒再不想耽誤生意,嘴里叫得親切,一只手還挽住了吳伯伯的胳臂。他不由分說就把吳伯伯拉進后屋里,指著兩個蛇皮袋子,這時候的口氣就硬了一些說,雙軒食府的損失和證據(jù),我都給雙臣留著,究竟折成現(xiàn)金有多少錢,我說了不算,你說了不算,雙臣哥說了也不算,最后還是要派出所決斷吧?
聽著周宏軒“吳伯伯雙臣哥”地叫著,這個已經(jīng)六十歲出頭的農(nóng)村男人就沒有一點脾氣了。你兒子砸了人家的飯館,人證物證也都在那兒放著,你跑來還能再鬧出什么事情呢?何況人家好像還要放你兒子一碼,繼續(xù)找事這實在是給臉不要臉了!
啊啊,我來也就是向你道歉,臣娃子從小就愛鉆牛角尖,你就別再和他上計較了。吳伯伯嘴里服軟地說。
周宏軒又叫著吳伯伯說,雙臣哥也真是不容易,二十大幾的人了,連媳婦還沒找,如果繼續(xù)鬧下去,我真怕影響他的終身大事了。哎,雙臣哥的精神好些了嗎?
吳伯伯這才想起他的來意說,哎,周老板……
別別,我叫周宏軒,吳伯伯你就直呼其名吧。周宏軒越發(fā)謙遜起來。
噢,宏軒,那伯伯就想問一句,你和臣娃子認識多久了?他為什么就要砸你的飯館?我們?nèi)疫€聽說,臣娃子曾經(jīng)當過什么總經(jīng)理,那樣的事情和你有沒有什么瓜葛呢?
周宏軒突然就警覺起來了,不敢也不想說得太詳細,只是打起了哈哈說,吳伯伯,你這哪是想問一句???
唉,臣娃子成了那個樣子,伯伯總要找出他的病根呀!
周宏軒弄不清吳雙臣到底是不是精神出了問題,還是試探地對吳伯伯說,雙臣哥是不是小時候落下過什么后遺癥?一切還是以人為重,你們就抓緊給他先看病,我這兒的損失都好說。
吳伯伯見周宏軒一直和他打馬虎眼,也不想在這里再丟人現(xiàn)眼,嘿嘿地笑著走出飯館門,立即又回頭“呸”了一聲說,看來你小子的病根也不輕!
十一
父親走出雙軒食府不久,迎面就遇上兒子吳雙臣。吳雙臣似乎已經(jīng)徹底清醒,又蹬著三輪車沿街吆喝著賣自己的烤紅薯了。看見父親從雙軒食府出來,他就劈頭蓋臉地埋怨說,吃了大虧的是周宏軒,看樣子他還不敢讓咱們賠償損失呢,你還找他有什么意思?父親說,虧你背了一張男人皮,以前不知道被他欺侮成什么樣子了,怎么連屁也不敢放一聲!吳雙臣說,人家可是國家干部,現(xiàn)在還有姓趙的那一家硬后臺,咱們農(nóng)民家庭有什么本錢能和他們斗?
你先說,你以前說的“總經(jīng)理”那樣的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呢?父親越發(fā)咽不下這口氣,又在兒子這兒刨根問底了。
清醒過來的吳雙臣仍然不想說得明白,他只是拍著自己的三輪車說,想起來我還真是要感謝人家的指點……啊,算了算了,畢竟我的生意比以前好多了,該滿足就要滿足呢!
那你砸他的飯館是啥意思?
我昏頭了行不行?我鬼迷心竅了行不行?
嗨,村里人還說你聰明,這不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嗎?
你回你回!讓我哥哥他們知道了,還不知要鬧出什么事情。
可能是在派出所蹲了半天,兒子是不想再鬧事了,父親卻咽不下這樣的窩囊氣。文質(zhì)彬彬的一介書生,憑什么就把我家臣娃子幾乎氣瘋了?在回家的車上,父親禁不住還想起了他年輕時候的威風凜凜,那時候他才是十五歲,初級中學(xué)也才讀了一年書??删褪悄菢幽昙o的無知后生,也曾經(jīng)把公社書記押著游行。你個姓周的,即就是國家干部,也不值得給農(nóng)村的小伙暗暗使壞吧?
回到家里,父親就把大兒子吳雙君叫到身邊交代任務(wù)說,趕緊進城打聽一下,那個開飯館的周老板是什么單位的人?后邊的勢力還有誰?吳雙君聽說弟弟受了氣,當下就摩拳擦掌地要去收拾人了。父親卻壓著吳雙君的火說,現(xiàn)在是什么年代了,還需要刀刀槍槍,打打鬧鬧嗎?
十二
半月之后,整個縣城都傳開了這樣一樁新聞,說是縣科技局一個干部,假公濟私,亂搞男女關(guān)系,上班時昏昏欲睡,下班后卻又精神振奮地開飯館做生意。所以縣委書記就親自在群眾來信上作出批示:認真調(diào)查,嚴肅處理。
那天吳雙臣砸了飯館,周宏軒還沒有把他放在眼里,但是當吳伯伯又在飯館出現(xiàn)后,周宏軒就有了不祥的預(yù)感。如果吳伯伯大吵大鬧一番,周宏軒也不會想得太多,有道是明槍好躲,暗箭難防嘛!何況周宏軒早就知道自己的軟肋在哪里——背著國家干部的名分,早就成了匿名信告發(fā)的對象和專利。
其實這也沒有什么好調(diào)查的,不就是在工作之外還經(jīng)營著生意嗎?如今這干部,或明或暗經(jīng)營生意的人多了去了。問題是沒有群眾反映,誰也不會大動干戈地調(diào)查處理。掙錢工作兩不誤,并不是多大的錯誤和罪過??赡阒芎贶幍米锪巳罕?,群眾已經(jīng)不停息地把反映信寫到省上市上去了,縣上的領(lǐng)導(dǎo)沒有個姿態(tài),一粒老鼠屎就會把一鍋湯都弄臟了!
何去何從?擺在周宏軒面前的路只有兩條,一是徹底離開生意場;二是主動辭職獲得自由。辦公室主任、局長、工作組,輪番的談話還沒結(jié)束,周宏軒就算清了心里的賬,每月在飯館得到的錢,比卡上打來的工資多一倍,就這還僅僅是開始的誘惑,至于以后的前景,那筆賬真是無法算了。
當周宏軒一身輕松地回到趙大伯和趙大娘的院子時,兩個老人還在罵著“紅薯娃”說,過去老老實實的一個農(nóng)村小伙,怎么突然就變得心毒手辣?。≈芎贶幮χf,不管了,不管了,徹底松綁才能更快地往前跑嘛!
你這是什么意思?
我已經(jīng)主動辭職了。
那怎么行?你爸你媽好不容易供你上了大學(xué),進科技局可能還托了關(guān)系花了錢。噢,剛才你思訓(xùn)哥還來了電話詢問呢,實在不行讓他回來給縣上的領(lǐng)導(dǎo)再說說。
趙思訓(xùn)是趙大伯的大兒子,確實在省上的商務(wù)廳當著處長,最初聽紅薯娃吳雙臣說起時,周宏軒也曾經(jīng)有過急切的盼望??墒亲詮乃?jīng)營了飯館,慢慢地竟然忘記了這一層足以依靠的硬關(guān)系。大伯,大娘,算了算了,我不用再麻煩任何人了!周宏軒說完就去了飯館,抬頭挺胸地真是像個老板了。
走在夜晚剛剛來臨的街道上,周宏軒忽然非常希望和吳雙臣不期而遇,他倒不是想奚落吳雙臣幾句什么,而是覺得昔日的潛在對手從此就可能徹底浮出水面了。遺憾的是他并沒有看見蹬著三輪車賣烤紅薯的吳雙臣,也沒有發(fā)現(xiàn)吳伯伯那雙幸災(zāi)樂禍的眼睛。讓周宏軒喜出望外的是,這幾天的雙軒食府,生意不但沒有冷清下來,而且是門庭若市了。噢,周宏軒知道現(xiàn)在的社會還有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越是成為輿論的中心,就越是會招來看熱鬧的人群。哎,那個被縣委書記親自批示處理的周宏軒到底是什么樣子呢?無端地丟失了鐵飯碗,會不會躲著藏著不愿意見人了?所有這些稀奇的探測,都無疑成了無形的招牌和活廣告。
很快,雙軒食府的生意興隆又有了新的舉措,凡是就餐的人出門時都會提著一袋免費的烤紅薯。這里的烤紅薯不用煙熏火燎的汽油筒,你可以眼見著從電烤箱或者微波爐中取出來。漸漸的,沿街叫賣的吳雙臣的生意必然會受到一些影響,“紅薯娃”的美名同樣也就漸漸地消失了。
半年之后,周宏軒又把趙大伯和趙大娘改稱為姨夫和大姨,原因是趙大娘妹妹的女兒孫小花已經(jīng)正式成為周宏軒的未婚妻。未婚妻就成了二老板,這又存在和外甥女李金玉分庭抗禮的問題。另外還有趙大伯的鄉(xiāng)下親戚馬小英,不管是哪個擺不順,必然就會掀起新的內(nèi)訌。為此,周宏軒打通妻表哥趙思訓(xùn)的關(guān)節(jié)說,由他首付在新建的小區(qū)為兩個老人購買一套單元樓,這樣就可以把原來的房屋和院落改建成一個大餐館,別說需要好幾個經(jīng)理,財源也會滾滾而來!
聽宏軒的!宏軒真是個能人??!趙大伯和趙大娘都一致贊許。
紅薯娃吳雙臣已經(jīng)在縣城消失好些好些日子了。
以前的雙軒食府還在繼續(xù)經(jīng)營,不過在東街又開了個總店。周宏軒又改變了論資排輩的習(xí)慣,果斷地以規(guī)模的大小重新命名。周宏軒再也沒有見過吳雙臣,他弄不清吳雙臣是不是精神又出了問題,還是拉著吳伯伯一起,背井離鄉(xiāng)地出外打工,或者在別的地方還在經(jīng)營烤紅薯?
責任編輯:丁小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