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子科(湖南文理學院文史學院,湖南常德415000)
似水綿延
——《水族》閱讀印象
夏子科
(湖南文理學院文史學院,湖南常德415000)
摘要:劉紹英的長篇新作《水族》從民間草根立場出發(fā),直面人生,還原血肉,復活性格,叩問靈魂,在時間節(jié)奏中綿延生命之流,在整體認知中闡釋生命本原,在詩化敘事中呈現(xiàn)生命質地,在昔日變動不居的澧水河漁家光景中抒寫、表達生命體驗——祖父“憨陀”的歷史,所演繹的恰恰就是20世紀中國江湖草臺兒女的真實歷史。
關鍵字:《水族》;澧水河;生命書寫
往往,祖父就是歷史。
按照馮友蘭先生的理解,歷史有兩重意義:“本來的歷史”和“寫的歷史”[1]。二者的區(qū)別和關聯(lián)即在于,本來的歷史是時間已然靜止的標本式存在,寫的歷史則屬于主觀認識;事情的自身是前提與根本,而事情的紀述卻是生成與創(chuàng)造,它們之間是原本和摹本、原形和影像的關系。因此,所謂歷史(無論天文史、地球史,還是人類社會史)向來都不過是史家們對本來歷史的最大可能還原。
劉紹英的長篇新作《水族》便是這樣,尊重20世紀中國的歷史本來,從民間草根立場出發(fā),直面人生,還原血肉,復活性格,叩問靈魂,在時間節(jié)奏中綿延生命之流,在整體認知中闡釋生命本原,在詩化敘事中呈現(xiàn)生命質地,在昔日變動不居的澧水河漁家光景中抒寫、表達特殊的生命體驗。
《水族》的歷史書寫顯得精巧用心、才情獨具,盡管表面看來是那樣的不緊不慢、輕松適意——孫女坐在河堤上啃完一根糯包谷的工夫,就完成了對祖父近百年漁民生涯及命運遭際的靜觀默想。
祖父的名字滑稽有趣而又貼近生命:憨陀。
同澧水河的恣意率性一樣,少年憨陀有些青澀、有點莽撞。對家庭的艱辛似乎不太理會,對父母的苦心好像也不太領情,所以,對難得的讀書機會就不怎么珍惜,倒是練就一手銅錢押寶作弊的本事,最終因為冒犯女同學而被教書先生趕出學堂。爾后上街閑逛,自此多年不知所蹤,原來是被人強行帶到了五十多里外的白云觀。在道觀收了頑劣心性,習得一身武藝,初通一些藥理,莽撞少年長成俠義青年。
此時,日本人帶著槍炮闖了過來,村莊受掠,道觀遭焚,青年憨陀“毫無征兆”地回到漁鄉(xiāng),而日本人的輪船也“不可避免地開到了澧水河,開進了蘆葦蕩”[2]38。災難緊隨日本人而來。憤怒了的憨陀領著眾人殺了一伙作惡的日本兵,沉了他們的船。
從這次驚心動魄的壯舉開始,祖父憨陀幾近張揚地舒展著自己的生命輝煌:逢賭常常得意;路見不平敢于出手相助;被抽丁當兵而得團副賞識;退役后為保漁民平安再次挑頭勇戰(zhàn)兵匪;將已經(jīng)同黑皮訂親的水芹姑娘活生生搶過來結婚成家;給仇恨自己的黑皮傾力治療蛇傷;殊無顧忌地頂撞土改干部;父母走后恪盡長兄之責;義務組織漁民們集體滅螺;已近耄耋之年,居然硬是“鬧”垮了向河里排污的造紙廠……
坐在河邊,祖父憨陀的那些事?lián)涿娑鴣?。孫女凝望河面,便成一種視角。孫女視角內,遠處是鉛灰色的天幕,那上面點綴著由廟堂華屋炮制的若隱若現(xiàn)、若即若離、不太真切的布景——沉睡、貧弱、兵災、匪患、抗日、內戰(zhàn)、解放、土改、朝鮮、躍進、饑餓、大隊、承包、開發(fā)等等一類抽象共名;孫女視角內,真正站在前臺的卻是江湖草臺血淚兒女演繹的艱難險阻、甘苦辛酸,是綿延如水的生命涌流;孫女視角內,祖父的面影揮之不去,那些事擠滿心頭。
生命哲學強調,生命活動、生命過程本質上就是一種生存的活動、一個實踐的過程,其間綿延的,總體來講就是柏格森所說的那種生生不息的生命本能和沖動,那種永不中斷、不可分割的生成、創(chuàng)造力量,那種裂、聚變式的能量自我生成。憨陀的生存實踐恰如一尾靈動、健旺的“紅鯛魚”,燃燒和爆發(fā)的正是這樣一種生成能量。這種能量,令小者若巨,令卑者若尊,令危者如逸,令瞬間永恒。小的時候,憨陀做錯了事,被戒尺打腫手掌、被趕出學堂,竟還敢“梗著脖子”跟父親說話,可謂天賜肝膽,已然超乎常態(tài),難怪會被玩蟒蛇的徐師傅“相中”帶入道觀。殺了幾個日本兵,一般人早已戰(zhàn)戰(zhàn)兢兢、惶惶不可終日,他卻能大搖大擺走進茶館“高門大嗓”吆五喝六,真所謂“器大者聲必閎”也!明知因為“搶”了黑皮媳婦,人家對他恨不得食肉寢皮,但一知道黑皮被毒蛇咬傷,卻跟沒事人一樣,大大方方上門為其治傷。最典型的事件也許就是同張干部的那場正面沖突了,嬉笑怒罵,甚至輔以拳勇,到頭來,連原本十分蠻橫囂張的張干部也沮喪地感到“真是拿他一點轍都沒有”[2]83。爹娘故去,長兄如父,兄弟們看他卻“總是有種畏懼的眼神”、總要“無端地害怕自己”[2]187……需要說明的是,憨陀生命中生成和凸顯的這類能量、氣度,是以正義和擔當為預設前提的,惟其如此,也才最終賦予那些生命活動以充分價值和理性。
祖父的生命終止了。一切皆成歷史,所有那些事都已被沉淀為厚重的記憶,融進我們的血液,流淌為新的生命。
祖父憨陀的歷史當然不只是他一個人的歷史。羅素在介紹柏格森直覺理論時通俗地說,本能是好孩子,理智是壞孩子。理智的方式適用于認識外在的物質世界,但不適用于把握以綿延為本質的生命活動,直覺才是生命本來能量的最佳狀態(tài)。所以,與(理智的)邏輯實證不同,生命哲學更加看重和依賴一種整體直觀,要求認識主體與認識對象完全融為一體,從而達到對對象的有機的整體把握。也就是在這個意義上,柏格森欣喜地發(fā)現(xiàn),“唯有與人物本身打成一片,才會使我得到絕對?!盵3]
走進《水族》,走近那些人物、那些游弋在水中的“紅鯛魚”群,最能夠使我們整體直觀和把握的就是那一雙雙清澈透亮的眼睛。那里面微漾著生命渴望,激蕩著生命熱情,搖曳著生命智慧,洶涌著生命韌性。其間流露的,是生命的歡樂與憂傷、柔情與執(zhí)著;其間綿延的,是生命的曠放和不屈、率意和本真。
老道士和小叫化子之間并沒什么實際生活關聯(lián),卻都有著清澈透亮的眼睛,也就是在生命自然上存在某種同一。老道士是憨陀的師傅,是在那樣的艱難時世、那樣的寒山僻野堅持讀著《抱樸子》的人?!斑@么大年紀的人,那眼睛卻是干凈得像門前溪溝里的溪水,透亮透亮。”[2]57應該說,這是一位安貧樂道的老者,也是一位鄉(xiāng)村智者,是他砥礪了憨陀的心性,鑄造了憨陀的靈魂。小叫化子骯臟的臉上同樣是一雙清澈的眼睛,“而且那眼睛里閃爍著一抹固執(zhí)的光芒”[2]100——硬要把還是單身青年的憨陀認做爹。這個被生活遺棄、顛沛掙扎在日子邊緣的孩子,心地干凈得令人心疼,無助、無奈的眼神里寫滿渴望和不屈,用尚未健碩的體魄與心智安置自己的未來。終于,新家的接納使他有了歸宿,新的國家使他尋求了別一種價值實現(xiàn)——在朝鮮戰(zhàn)場上慨然國殤!
桿子和蘭子是憨陀的父親、母親,標本式的中國農(nóng)(漁)民:勤勞、善良、慈愛、堅韌。父親母親都不是什么文化人,卻自有著難能可貴的文化秉承,在那些艱難歲月里建樹著某種生命的高度,在平常的日子里釋放出某種生命感動。他們有愛,蘸著苦澀,卻一生相知;他們有情,櫛風沐雨,卻彼此堅守、生死相隨;他們有義,信守家規(guī),善待四鄰。桿子也許是水上漁家唯一不打老婆的男人。蘭子是上游垮垸后扶著腳盆漂到漁村、被桿子救起活下來的,從此留在船上,不再回頭。桿子去世,蘭子也便悄然一同而去,“當初是以這樣的方式來的,又以這樣的方式走了”[2]171。
蘆根與黑皮、來寶媳婦和水芹以及其他眾多水上兒女,也都在各自生命軌跡里綿延某種質地,比如蘆根的飄浮散淡、黑皮的剛直暴烈、來寶媳婦的呆傻瘋癲、水芹的篤定柔韌。比較而言,還是祖父憨陀的生命特質得到了較全面、較充分的顯現(xiàn)。無疑,他的眼睛同樣地清澈透亮,而跳躍、燃燒在里面的生命內涵——我們期望和應該得到的那些“絕對”,卻又是需要仔細加以體味的。設想,那眼神似乎不曾有過迷惘的時候,因為心底從來都十分的安靜。那眼神有時是凌厲如炬的,因為一生遭罹太多災難與邪惡。那眼神有時又是溫潤似水的,因為懷抱善良,因為豪氣任俠,因為多情重義。那眼神常常是意得志滿的,因為快意恩仇,因為坦蕩無羈、通透大器。那眼神又分明是沉靜深邃的,因為心有所系,因為擔當和責任。那眼神,也曾經(jīng)黯然神傷,因為步履維艱,因為知交零落、親人離散。那眼神,也曾經(jīng)是孤獨倔強的,因為老冉冉其將至,因為韶光易逝、盛年難再……
水上人家的歷史,就這樣寫在祖父憨陀那些人的眼睛里。
最后一條漁船也上了岸。
祖父憨陀的時代結束了?!昂用嫔弦粭l漁船都沒有,顯得無限的空曠和寂寞。”[2]226昔日那些滄桑動蕩、驚心動魄,那些輝煌得意、失落哀傷都已遠去,“漁民已經(jīng)全部搬家上岸定居……他們享受著這個時代的一切”[2]226,只有祖父憨陀永遠地留在了蘆葦蕩,守護著屬于他的那個時代。
正如美國人艾愷(Guy S.Alitto)在其論著《世界范圍內的反現(xiàn)代化思潮——論文化守成主義》中所談的那樣:“現(xiàn)代化是一個古典意義的悲劇,它帶來的每一個利益都要求人類付出對他們仍有價值的其他東西作為代價?!薄爱斎藗冊诂F(xiàn)代化社會中,從過往經(jīng)驗中做概推,不可免的結果是預期超過了實得,他們因而感到不快樂、不滿足、不滿意。”“……現(xiàn)代化自促進人類快樂的觀點言,是自毀性的?!盵4]歷史遠去,而生命之河綿延未已,因此,祖父憨陀是不能被拋棄和遺忘的。他所守護的,恰恰是生命的快樂之源,是對于我們仍有價值的東西,拋棄它,即意味著被拋棄或自我拋棄。
這類價值,首先應該是那種自然之子的生命情懷。河的兒女,水的子孫,自有一種河的品格、水的胸懷。就以人的名字來講:桿子、蘭子、憨陀、水芹、蘆根、云彩……是的,還有紅鯛魚,一串命名一望即知出自天然。這樣的自然之子,崇尚和實踐著生命的無拘無束、無牽無礙——“澧水河上好行船/洗衣姐兒認得全/棒槌催我把路趕/轉來記得帶綢緞/洞庭麻雀嚇大膽/惡水險灘不怕難……”[2]8反復出現(xiàn)的澧水歌謠,常常把我們帶到“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的自由境界。這樣的自然之子,不會沉溺于悲傷,面對不幸,他們總會記得陰霾之外的陽光——“他望了一眼掩埋師傅的土堆。他想,明年春天,這里又該漫山遍野地盛開好看的杜鵑花了?!盵2]64“師傅!憨陀喊了一句,竟然揪心一樣的疼痛……師傅是不是真的已經(jīng)羽化成仙了呢?如果羽化成仙了,自己就不應該這么傷心?!盵2]64……這樣的自然之子,也不會戚戚于一己一時之得失,面對傷害,他們袒露著海一樣的胸襟——“兩天后,憨陀去給黑皮換藥,黑皮很意外。黑皮低著頭,對憨陀說:‘害你這樣,都是因為我。’‘都是命。不怪你?!盵2]161簡短的對話,一句“不怪你”,纏繞多少生命況味!
這類價值,其次應該是那種暗涌、潛在的生命詩性。顯而易見,《水族》流淌著詩的旋律:苦難是頑強的詩,夢境是象征的詩,離別是銷魂的詩,抗爭是豪邁的詩,生存與死亡是交響著歡樂和憂傷基調的牧歌的詩。如果不是那么拘謹,則每一生命個體都是有著詩的潛質的,或者說,詩性乃是生命的又一“絕對”。從遠古歌謠到《詩經(jīng)》《楚辭》,再到歷朝歷代樂府民歌,這一事實已然清晰地呈現(xiàn)了在大眾生命中氤氳、繚繞的詩的氣息。就現(xiàn)代文學自身來看,也的確存在一種叫做“詩化小說”的東西,比如廢名、蕭紅、孫犁,比如汪曾祺、劉紹棠、姜滇,或者還有張煒、莫言等等。羅列這一歷史或現(xiàn)象,不是為了用以簡單比附小說《水族》的創(chuàng)作發(fā)生。事實上,紹英對生命詩性的書寫與體驗始終顯得很克制、很有個性:熱烈而不泛濫,大膽而不莽撞,感傷而不放縱,深邃而不神秘,似野鶴閑云,聲色不動。憨陀豪氣沖天去當兵,“待娘邁著雙小腳由二陀攙扶著追來時,桿子正擦著眼角的淚,憨陀已沒有了蹤影”[2]107;搬家的時候,憨陀不是把“光榮烈屬”的牌子釘在門框上,而是釘在了床頭的墻壁上,“他舍不得讓云彩站在屋外,已經(jīng)入冬了,天氣逐漸寒冷,云彩在屋外會冷的”[2]202。這樣的敘事運筆極輕、極淡,而潛藏的生命體悟、生活指向卻令人無限遐想。
值得守護的生命價值,應該還有善良、慈愛、真誠、忠信、情義等等一類世俗生活品質。云彩的離去便是關于愛和真、信與義的一種透著感傷氣質的生命詰問。借用傳統(tǒng)批評術語,云彩不是作品的主要人物(生命平等,其實是不應該有主、次角之分的——每一個生命體都是他自己的主角),所以關于他的筆墨并不多,但這一生命的分量卻很重,因為他留給人們一個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課題:“……太陽只剩下一個大紅臉,憨陀看見,有幾只雁兒排著剪刀形狀的隊伍,往頭頂飛過,掠過了蘆葦蕩,它們要飛往哪里?哪里是它們的歸宿?”[2]209歷史遠去,哪些已被帶走,哪些還在它的身后保留?生命短暫又偶然,現(xiàn)實途程中的人們到底應該怎么辦?
歲月如流水。
那條河,空曠而沉寂。
參考文獻:
[1]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上[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1-2.
[2]劉紹英.水族[M].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4.
[3]柏格森.形而上學引論[M]//張德興.二十世紀西方美學經(jīng)典文本:第一卷.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0:197.
[4]艾愷.世界范圍內的反現(xiàn)代化思潮——論文化守成主義[M].貴州:貴州人民出版社,1991:231.
(責任編輯:田皓)
Flowing Like Water——Impressions on Reading Shuizu
XIA Zike
(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History, Hunan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 Changde 415000, China)
Abstract:Shaoying’s new novel Shuizu originates from the local grass-root, faces life directly, restores its blood and flesh, revives its character, and interrogates people’s souls. The book extends the flow of life in the tempo of time, interprets the origin of life in overall cognition, displays the quality of life in poetic narration and expresses life experiences in the idyllic fishing scenes along the Li River. The life of Grandpa Hantuo just showcases the history of the humble people in China in the 20thcentury.
Key Words:Shuizu; the Li River; the story of life
中圖分類號:I20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9014(2015)06-0096-04
收稿日期:2015-09-23
作者簡介:夏子科,男,湖南澧縣人,湖南文理學院文史學院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