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平
(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 外國文學文化研究中心,廣州 510420)
文學主體性問題1985年代在當代中國提出,迄今已有30年,當時即引起了巨大而持久的理論爭鳴,并產(chǎn)生廣泛而深刻的社會影響。從宏觀層面講,主體性是20世紀中國文化、文學建設的重大問題,它以不同的形態(tài)和方式存在著,更多的時候不是以“主體性”名義出現(xiàn),而是在其它名詞中包藏著主體性的思想內(nèi)涵,如人性、自我、個體、理性、非理性、自由等。當1980年代以“主體性”的面目出現(xiàn)時,它有賴于特定的社會文化背景:隨著文革結束而來的是思想解放運動的蓬勃開展,文學創(chuàng)作中對人道主義、人性、人性問題更加重視,“文學是人學”觀念深入人心,文學理論家從對“人”的主體地位的一般性肯定,逐漸過渡到對文學主體性理論的具體論證。
有關文學主體性問題探討,著作有劉再復 (1987,1988c)的《性格組合論》和《文學的反思》、九歌(1989)的《主體論文藝學》、敏澤 (1988)的《主體性·創(chuàng)新·藝術規(guī)律》、董學文 (1992)的《兩種文學主體觀》、徐碧輝 (1997)的《文藝主體創(chuàng)價論》等。此外,劉 再 復 (1985a,1985b,1985c,1985d,2002)、陳 涌(1986)、楊春時 (1986,2002)、夏中義 (1995)等一大批學者都發(fā)表了有份量的研究論文。在1980年代,人們把文學主體性建基于主客觀二元對立的主體性哲學之上,思想資源局限于認識論,而忽略了本體論。到了1990年代以后,學界則比較普遍地接受“人之死”、 “主體的黃昏”、“作者之死”的觀點,主張消解主體,解構主體性,主體間性的提出是對文學主體性的補充和修正,但它卻沒有得到深入的探討,對文藝學重構的貢獻沒能很好地體現(xiàn)出來。而人的主體性建設本身也并沒有完成,文學主體性是屬于“需要修正的”、“未完成的”現(xiàn)代性范疇,對主體性問題的回顧和反思在當下依然具有啟示意義。
文學是以人為中心的,文學是由人寫的,是寫人的,是為人寫的,這些都是文學實踐的基本事實,但是由于意識形態(tài)的特定作用有時卻被忽視或遮蔽了。文學主體性問題的提出,首先是從對“文學是人學”命題的重新肯定和闡發(fā)開始,這種觀念變革繼承和發(fā)揮了高爾基和錢谷融的文學思想?!拔膶W是人學”最早由蘇聯(lián)作家高爾基在20世紀30年代提出,它不是高爾基的原話,卻是他的本意所在。①高爾基承認文學可以擔負起地方志和人種學的某些任務,但指明了文學不是地方志和人種學,而是“人學”,是“時代的生活和情緒的歷史”。錢谷融1957年對“文學是人學”這個思想作了進一步闡發(fā),認為文學無論是要教育人改善人,還是要反映生活,揭示現(xiàn)實本質(zhì),都必須從人出發(fā),必須以人為注意的中心,并且強調(diào)“文學的對象,文學的題材,應該是人,應該是時時在行動中的人,應該是處在各種各樣復雜的社會關系中的人”(錢谷融,1957)。
劉再復在提出“文學主體性”命題之初,強調(diào)的就是“應當構筑一個以人為思維中心的文學理論與文學史的研究系統(tǒng)”(劉再復,1985b)。他更多的是受到李澤厚對康德哲學研究的啟迪。李澤厚 (1979)出版的《批判哲學的批判——康德述評》中就對“主體”、“主體性”問題作了初步的論述,但是當時人們并沒有在意。當李澤厚 (1981)發(fā)表《康德哲學與建立主體性論綱》一文專門地論述主體性問題,學術界才有了極大興趣和廣泛關注。李澤厚 (1985)隨后發(fā)表《關于主體性的補充說明》一文,對“主體性”和“主體性實踐哲學”等問題作了進一步闡發(fā)。在1989年的《哲學答問》中,李澤厚 (1999:457-498)認為,他的主要哲學著作就是《批判哲學的批判》和四個主體性提綱,1981年和1985年發(fā)表的兩篇主體性論文就是提綱之一和之二,主體性提綱之三和之四則分別寫于1987年和1989年。此外,還有寫于1979和1984年的《主體性哲學概說》。
李澤厚的“主體性實踐哲學”脫胎于康德哲學。②他充分地肯定和發(fā)掘康德哲學中主體性的內(nèi)涵和價值,認為“主體性”概念有兩個雙重內(nèi)容和含義,“第一個‘雙重’是:它具有外在的即工藝——社會的結構面和內(nèi)在的即文化——心理的結構面。第二個‘雙重’是:它具有人類群體 (又可區(qū)分為不同的社會、時代、民族、階級、階層、集團等等)和個體身心的性質(zhì)。這四者相互交錯滲透,不可分割?!?李澤厚,1999:633)這兩個雙重含義中,第一方面即人類群體的工藝——社會結構面是基礎的,是起著根本的、決定作用的。李澤厚還總結了康德哲學的主體性構成,包括三個主要方面和主要內(nèi)容:認識論的自由直觀、倫理學的自由意志和美學的自由感受。就基本內(nèi)容、主要精神、理論指向、思維模式等而言,劉再復及其同道們都借鑒了李澤厚的哲學主體性和美學主體性的思想,并將其在演繹和運用在文學領域。主體性問題是西方很早就提出的哲學問題,但在中國當代卻不能認為是簡單重復,它具有現(xiàn)實針對性,已經(jīng)被賦予新的價值內(nèi)涵和新的歷史使命。
“文學主體性”問題,在當代中國由劉再復率先提出,隨即引發(fā)了曠日持久的熱烈論爭。由劉再復先提出,還是由其他人先提出,其實人名并不重要,因為它屬于歷史發(fā)展的偶然性。重要的是,它必然會被提出來,這卻是歷史的必然性所決定的。而且,它必然會掀起軒然大波,使已有的文學理論秩序遭遇到極大的沖擊,并使新的文藝觀獲得萌芽和生長的適宜土壤。我們這么說,并不是要抹殺劉再復在文學主體性話語建構中所作的努力和貢獻。稍稍留意一下劉再復提出文學主體性的過程,就會發(fā)現(xiàn)它并非一蹴而就。從1984到1986年,劉再復著重思考的問題就是:如何突破當時流行的文學理論和文學觀念,以便建構一種以主體性為核心價值的文學理論。直到后來,劉再復(1988a:143)在一次訪談中還提到他正在寫《文學主體性導論》,并計劃于1989年底完成。不過遺憾的是,這本書并沒有最終面世,我們無法了解當時劉再復在文學主體性言說里又要灌注哪些新的內(nèi)容和見解?,F(xiàn)在所能看到的是,劉再復有關文學主體性的文章都是發(fā)表在1985年,這一年他相斷發(fā)表了四篇長短不一的文章來表達對當代文學現(xiàn)狀和發(fā)展方向的意見和建議。劉再復有關文學主體性的文章集中發(fā)表于1985年,并非出于歷史偶然。劇變的時代賦予了中國學者又一次文學改革的使命,而劉再復及時地抓住了這個歷史機遇,從而成就了他在1980年代中國學界和文壇的聲名。當時他正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所長,不必討論這個職務在官本位體制中的級別問題,但要注意到那個位置在學術界確實令人矚目,因為中國社會科學院直接隸屬于國務院,是國內(nèi)級別最高的人文社科研究機構。
1985年作為20世紀80年代的一個年份,與其它普通的年份相比似乎并沒有什么不同,這是一種歷史自然延伸的年份。我們知道,1985年,距離文革結束已經(jīng)9年,距離提倡思想解放運動的中共十一屆三中全會已有了7年,加上1979年開始實行的農(nóng)村經(jīng)濟改革,1984年正式啟動的城市經(jīng)濟體制改革,這些都使得1985年這一年在自然延伸中獲得了比較特別的時代內(nèi)涵。從現(xiàn)代性建構層面講,文革之后這段歷史中的思想文化變化正是對五四啟蒙運動的重新接續(xù)。五四時期高舉科學和民主的旗幟,追求人的解放和個人主義,而這種思想觀念和社會目標正好可以用來擔負批判文革專制主義的現(xiàn)實任務。知識分子配合思想解放運動和現(xiàn)代化建設等國家政治意志的實施,從而使新時期的啟蒙運動“獲得了強大的合法性和感召力,成為解釋歷史、塑造未來的思想力量:通過‘反專制’、‘反封建’的敘述,它以隱喻的方式將‘失效的’社會主義實踐界定為蒙昧時期,將融入西方中心的現(xiàn)代性標舉為普世的道路。”(劉復生:2004)于是,把1985年這一年放在中國當代史的鏈條上,從政治經(jīng)濟變革和文化思想變革兩個層面考察,我們還是清晰地感受到了時代脈搏的有力顫動。
我們同樣不能忽視1985年在學術界、文學界的重大變革。在當代文藝學、美學及相關學科的歷史發(fā)展中,1985年及隨后而的1986年被稱為“方法年”、“觀念年”。在此之前,對文藝與政治關系的重新辨識,對現(xiàn)實主義及真實性問題的爭論,尤其是對文學中的人性、人情、人道主義的討論,都使得學術界、文學界對極左文藝思潮的清算逐漸深入,新時期文學的獨特性得以體現(xiàn)和鞏固。到了1985年這一年,由“舊三論”即系統(tǒng)論、信息論、控制論,到“新三論”即耗散結構論、協(xié)同論、突變論,進一步從自然科學的方法延展為人文社會科學的方法,并用來重新解釋文學現(xiàn)象和美學問題。與此同時,西方100多年來形成的文藝學、美學理論及其方法都被介紹到中國來,如結構主義、符號學、精神分析學、現(xiàn)象學、解釋學、接受美學、西方馬克思主義、女權主義等都一齊涌進了國內(nèi)學術界,人們對這些理論和方法的態(tài)度可以說是如饑似渴,如獲至寶,不管是理解了還是誤讀了,都被拿來應用于文學研究和批評,并促使文學創(chuàng)作的深層變革。
1985年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尋根文學和先鋒文學成為新時期文學創(chuàng)作的最新潮流。尋根文學在1985年初現(xiàn)端倪,隨著韓少功 (1985)發(fā)表《文學的根》扯起大旗,很快應者如云,蔚為大觀。與文革結束以來的傷痕、反思、改革文學相比,這種創(chuàng)作潮流表現(xiàn)出不同面貌:前者側重于對中國當代社會進行政治反思,或者呼應當時政治轉(zhuǎn)向的要求而表達人們的改革愿望和行動;后者則把文學表現(xiàn)和思考推進到了文化層面,特別是從重新反思傳統(tǒng)文化的角度為中國現(xiàn)代化尋找生機和出路。作家們對待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不再是單一的批判,而是在批判傳統(tǒng)文化劣根性的同時,也希望發(fā)揚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秀成份,以期用后者反思西方中心主義并鑄造中華民族的現(xiàn)代自我。在尋根文學迅速擴大影響的同時,先鋒文學也取得了重大突破。在此之前,現(xiàn)代派文學在中國已經(jīng)介紹了好幾年,也引起了意見反差的不小爭論。這一年隨著馬原 (1985)的《岡底斯的誘惑》、劉索拉 (1985)的《你別無選擇》、殘雪 (1985)的《山上的小屋》等作品的相繼發(fā)表,先鋒文學在對舊有的意義模式進行反叛和解構的同時,大膽地進行敘述層面和語言層面的實驗和革新。應該說,尋根文學和先鋒文學兩種思潮并不是憑空而降,而是有一個逐漸發(fā)展的過程,“從新時期文學發(fā)展的總體趨勢來看,文學的‘對外開放’和‘思想解放運動’是由作品、手法引進到方法觀念的輸入而一路發(fā)展過來的”。(朱棟霖,等,1999:79)這種論斷是符合歷史事實的,尋根文學和先鋒文學興起的背后所體現(xiàn)的正是文學觀念和方法的變革。
劉再復對舊有的文學理論的揚棄,對文學主體性理論的建構正是順應了這種文學思潮,同時也引領了當代文學思潮的變革。1985年他相繼發(fā)表了《文學研究思維空間的拓展——近年來我國文學研究的若干發(fā)展動態(tài)》、《文學研究應以人為思維中心》、《文學的反思和自我的超越》和《論文學的主體性》等四篇文章,及時地提出了“文學主體性”這個概念,并率先進行了相關的論述。
隨著思想解放運動的推進和世界科技革命潮流的沖擊,文學理論和批評的思維空間迅速拓展,學術界在對已有的文學觀念和方法提出質(zhì)疑和挑戰(zhàn)的同時,也表現(xiàn)出另一種積極的文化品格:不再是動不動就徹底決裂,而是把文學建設作為學術研究的首要目標。對于中國文學觀念和方法的這種變革,劉再復 (1985a)非常關注,發(fā)表了題為《文學研究思維空間的拓展——近年來我國文學研究的若干發(fā)展動態(tài)》的評述性文章,認為1980年代前期的文學研究方法在從破到立這個總趨勢下,有四種趨向引人注目。③四種趨向是中國當代文學理論與研究思維空間拓展的基本表現(xiàn),體現(xiàn)了文藝工作者可貴的探索精神,他們在文學研究上的目光更深邃,更辯證,更廣闊,更開放。
1980年代前期的文學反思,一開始出現(xiàn)在創(chuàng)作領域,后來才進入文學研究領域,尤其是文學批評和文學理論領域,由此帶動了文學研究者對自身的深刻反思。劉再復(1985c)在《文學的反思和自我的超越》一文中說,這種反思表現(xiàn)出四種特點:一是宏觀性特點,即對文學進行整體性的自我觀照,并對現(xiàn)代以來的傳統(tǒng)文學觀念和文學現(xiàn)象進行多角度的整體觀照;二是開放性特點,即在世界的文化潮流中和新的文化高度上進行反思;三是建設性特點,即大多數(shù)反思性的文章都力求有正面的學術建樹,有自己的理論構想;四是主體性特點,即反思者有自己的見解,有強烈的自我價值確認。這些文學反思旨在超越自身的思維定勢、文化局限和精神蛻變的痛苦,而把文學創(chuàng)作推向前進,使文學研究展現(xiàn)出蓬勃的生機。
劉再復本人就是這種思維空間拓展、文學反思和自我超越的的重要代表,在完成《魯迅美學思想論稿》之后,劉再復的研究重心很快轉(zhuǎn)移到文學理論上來,“把注意點放在‘人’這個問題上,即把文學的本質(zhì)和人的本質(zhì)結合起來考察,把文學作品的結構、創(chuàng)作的動態(tài)過程與人類自身的建構結合起來考察。”(劉再復,1988b:4)首先,劉再復提出了“人物性格的二重組合原理”,并完成了《性格組合論》這本文藝理論專著。人物性格的二重組合原理基本前提是承認“文學是人學”這個經(jīng)典命題,而這個命題在1950年代中期卻遭到了否定和批判,并在隨后的二十年時間里成為思想禁區(qū)。劉再復對人物性格原理的闡述,就是為了糾正這種錯誤,并針對性進行理論建設。劉再復認為,人物性格二重組合原理在很長時間里都沒有得到重視,“而是用政治學的原理來要求文學作品,用政治的價值觀念來代替藝術的審美價值觀念,從而放棄性格豐富性的價值尺度,造成人物性格的貧血癥?!?劉再復,1988b:10)這種用政治代替藝術,從政治的眼光觀照人物性格,便是把審美評價變成了政治法庭。文學上的極端做法實際上是現(xiàn)實中極左錯誤的直接反映,按政治的價值觀念來看,現(xiàn)實的人集中地體現(xiàn)了本階級的階級特性和政治利益,由此導致人們對現(xiàn)實的人的認識也走到了極端,沒有認識到現(xiàn)實的人是具體的、豐富的、矛盾的、全面的人。劉再復的《性格組合論》對三種創(chuàng)作模式進行反撥:一是當代文學曾經(jīng)流行的“高大完美”的英雄模式;二是古代文學曾經(jīng)流行的“君子/小人”模式;三是曾在蘇聯(lián)現(xiàn)代文學中流行過的“改革者/官僚主義者”模式。劉再復認為,二重組合原理正是克服文學創(chuàng)作上種種僵化模式,實現(xiàn)人物性格豐富性的有效機制。雖然這種理論在后來人看來并不完美,依然有對現(xiàn)實人簡單化之嫌,但卻拓寬了人們塑造或理解人物性格和人物形象的視野,這種貢獻是不能抹殺的。
正如劉再復本人所說,他的文學研究是與人的研究緊密結合的,甚至于我們可以說,前者是服務于后者的,因為在劉再復的文論構架中,“人”才是“文學”真正的最后的目的。理解這一點非常重要,也是我們認識和把握劉再復的文學主體性理論的基本前提,之所以后來出現(xiàn)了對劉再復的許多誤讀和苛求,除了劉再復的理論構架本身有不足之外,還有就是因為一些人忽視了對這個基本前提的體認和諒解。劉再復在提出“人物性格的二重組合原理”的時候,就是想通過對人物性格的內(nèi)在機制的分析來闡述文學與人的關系。這種探討最初是在文學創(chuàng)作領域,而現(xiàn)在他要在文學反思中進行自我超越,他要把文學與人的關系問題的探討帶到文學理論領域,幾年里對文學理論和批評的熱情關注帶給了他這種視野和勇氣。于是,有關文學的一種新概念、新理論正在漸漸浮出水面,它就是“主體性”,一種提出以后就爭議不斷,實際上又不斷深入人心的概念和理論,就這樣向我們姍姍走來。這個概念在西方早已不是新概念了,它的思想精髓在中國傳統(tǒng)里同樣露出了端倪,但在1985年把它作為旗幟高高舉起,依然對當時已有的文學理論格局造成了不小的震撼,甚至可以說是巨大的,是擲地有聲的。
劉再復對“文學主體性”這個概念和理論是分階段進行闡述的。首先在《文學研究應以人為思維中心》中進行了初步構想。在1980年代前期,文藝科學出現(xiàn)了兩種變革:一種是用以社會主義人道主義的觀念來代替“以階級斗爭為綱”的觀念,給予人以主體的地位;一種是用科學的方法論來代替獨斷論和機械決定論。為了擺脫政治意識形態(tài)對文學過于強烈的控制和影響,人們強調(diào)文學和文藝科學要“回復到自身”,而被指為馬克思主義體系中的主體性觀念就成了理論的突破口。劉再復認為,這種開拓就是“應當構筑一個以人為思維中心的文學理論與文學史的研究系統(tǒng),也就是說,我們的文學研究應當把人作為文學的主人翁來思考,或者說,把主體作為中心來思考。”(劉再復,1985b)在過去我們的文藝科學中,卻發(fā)生了客體絕對化的傾斜,為了保持科學研究領域必要的張力,有必要糾正這種傾斜,即加強對主體的研究,使得文學研究的重心由外向內(nèi)移動,由客體向主體移動。所謂文學研究以人為思維中心,在劉再復看來,包括三個方面:一是給人以創(chuàng)造主體的地位,二是給人以對象主體的地位,三是給人以接受主體的地位。這三種主體其實包含了文學的諸個層面。按艾布拉姆斯 (1989:5)的劃分,文學包括四個構成要素:作者、作品、世界、讀者。從這個認識框架看,創(chuàng)造主體、接受主體就是指作者、讀者要素,這是現(xiàn)實層面的,前者處在藝術生產(chǎn)領域,后者則處在藝術消費領域。至于對象主體,是指作品所反映的世界層面,這是虛構層面的,核心要素就是人,作為主體的人。劉再復提出給人以主體的地位,“就是使人在整個文學過程中擺脫工具的地位,現(xiàn)實符號的地位,被訓誡者的地位,而恢復主人翁的地位,使文學真正成為人學,使文學研究形成一個以人為思維中心的研究系統(tǒng)。”(劉再復,1985b)
如何使文學研究以人為思維中心?如何構筑以人為中心的文學研究系統(tǒng)?劉再復 (1985d)隨即在長篇論文《論文學主體性》中作了深入闡發(fā),比較系統(tǒng)地建構了自己的文學主體性的話語體系。首先,劉再復明確地把“主體性原則”作為一種文學原則提出來,而不是僅僅把它作為一種普通的新觀念新方法。文學主體性原則就是要在文學活動的各個環(huán)節(jié)中恢復人的主體地位,以人為中心,以人為目的。這種原則對過去的文學理論進行了宏觀超越,按劉再復的預測性說法就是,“文學的主體性問題,是文學理論建設上的一個大有可為的課題,它可以展示得極其豐富,這種展示可能會使我國的現(xiàn)代文學理論結構發(fā)生較大的變動。”(劉再復,1985d)可以說,劉再復通過文學主體性理論來批判了過去文學理論過于強調(diào)文學的客體方面,只看到文學反映現(xiàn)實及其認識功能的一面,只看到文學與政治的聯(lián)系,而忽視了從主體方面理解文學活動,忽視了文學活動對于人的精神解放的作用和文學活動中的人的主體性的發(fā)揮。
對“文學主體”構成問題,劉再復在《論文學主體性》中比較詳細地闡明了他的個人見解,認為文學主體分成三種:作為創(chuàng)造主體的作家,作為接受主體的讀者和批評家,以及作為對象主體的人物形象。所謂創(chuàng)造主體,是指作家的創(chuàng)作要充分發(fā)揮主體力量,實現(xiàn)主體價值,而不是從某種外加的概念出發(fā)。所謂接受主體,是指文學創(chuàng)作要尊重讀者的創(chuàng)造性和審美個性,把讀者還原為充分的人,而不是把人降為消極受訓的東西。所謂對象主體,是指文學作品要以人為中心,賦予人物以主體形象,而不是把人寫成玩物和偶像。對于文學過程中不同表現(xiàn)形式的主體性,劉再復進一步把它區(qū)分為“實踐主體性”和“精神主體性”兩種,其中包括兩層意思:一是把實踐的人看作歷史運動的軸心,把人當作人,而不是把人當作物,當作政治或經(jīng)濟機器中的齒輪和螺絲釘。二是特別強調(diào)人的精神主體性,重視人在歷史運動中的能動性、自主性和創(chuàng)造性。(劉再復,1985d)劉再復提出這種區(qū)分,遭到一些人的質(zhì)疑,如有人認為,實踐主體和精神主體是無法分割的,劉再復雖然把文藝活動作為一種實踐活動去分析,卻沒有把客觀性納入理論視野 (徐碧輝,1997:239)。不過,劉再復的用意還是一目了然的,這種區(qū)分應該不是說人的主體性可以斷然分成兩種,而是指它們是一體兩面的關系,既是強調(diào)人在歷史運動中的實踐性,也強調(diào)了人在歷史運動中精神的獨立性和重要性。
劉再復的幾篇論文發(fā)表之后,立即引起學術界的反響和論爭?!段膶W研究應以人為思維中心》一文發(fā)表不久,《文匯報》即刊載了上海師范大學中文系教師的專題討論摘要,一種意見認為劉再復的文章抓住了現(xiàn)實中存在的文藝問題的要害和當前文學觀念變革中的根本問題,另一種意見認為劉再復在一些基本問題上存在偏差或缺陷。《論文學的主體性》發(fā)表不久,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文藝理論研究室就此進行了自由的、認真的、熱烈的討論,10余位老中青專家從不同的角度對文學主體性的問題發(fā)表了自己的看法,對劉再復文章的評價也各不相同。這次討論會在平和的氣氛中逐漸展開,貫徹了“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精神。
《紅旗》雜志在1986年第8期發(fā)表了陳涌長篇論文《文藝學方法論問題》,闡述了他在文藝學方法論問題上的一些基本觀點,對劉再復關于文學反思的系列論文進行了嚴厲批評。《紅旗》雜志隨后召集文藝界40多位專家進行座談,討論如何更好地貫徹“雙百”方針和活躍文藝理論批評等問題,大家對于陳涌文章的一些內(nèi)容和提法發(fā)表了各種不同意見?!段膶W評論》雜志1986年第3期以《自由地討論,深入地探索》為標題刊發(fā)了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文藝理論室兩個多月前的討論意見和評價。這樣一來,有關“文學主體性”的討論就一下子熱烈起來,《文藝報》、《文學評論》和《紅旗》雜志,分別從1986年第25期、1986年第4期、1986年第14期起,開設了《關于文學主體性問題的討論》、《發(fā)展馬克思主義文藝理論筆談》和《關于文藝學方法論的討論》新專欄?!段恼搱蟆窂?986年第14期,《當代文藝探索》從1986年第4期起,連發(fā)了不同意見的文章,對劉再復和陳涌提出的問題在較大范圍內(nèi)進行了討論。
就對劉再復的討論和評價來說,主要有兩種意見:第一種是肯定意見,其中有基本肯定且提出補充意見的,有大部分肯定且提出修正意見的。有人認為,文學主體性理論的重大現(xiàn)實意義在于:一是提出了重大問題,二是成為即將到來的全面發(fā)展的理論研究的先聲。它對長期存在的歷史性荒謬進行了反駁和糾正,打開了文學觀念變革的通路,希望由此構造具有民族特點和時代特色的馬克思主義文學理論體系 (文學研究所文學理論研究室,1986)。有人認為,劉再復抓住了我國以往文藝理論中確實存在的主要弊端,提出了許多新鮮有益的見解,對于今后文藝科學建設作出了積極努力 (徐俊西,1986)。有人指出,盡管劉再復的理論本身有巨大的理論缺陷,但它的意義卻是不可否認的。特別在文學理論和實踐中長期忽視個體主體性和類主體性,而只講集體主體性和客觀性的情況下,提出文學中的個體主體性和類主體性尤其肯有重大意義 (徐碧輝,1997)。第二種意見是對劉再復文章的否定意見。有人認為,劉再復等少數(shù)人在發(fā)展馬克思主義或者文學觀念更新的名義下,對馬克思主義的原理棄之不顧,甚至加以貶斥。這不是一個小問題,是一個關系到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命運,關系到社會主義文藝在中國的命運問題 (陳涌,1986)。還有人認為,劉再復并未觸及問題的真正所在,提出來的文學主體性理論無助于問題解決,可能從另一個極端把文藝理論和創(chuàng)作引向歧途 (程代熙,1986)。甚至于有人認為,劉再復的文章概念不清,存在著許多邏輯上的混亂,與其說是出于認真的思考,毋寧說更多地是出于淺薄的玄想 (敏澤,1986)。
對于劉再復文學主體性的理論基礎,有人認為它的立足點是人本主義哲學、人道主義倫理學 (文學研究所文學理論研究室,1986),也有人認為“文學主體性是文學領域中人道主義的一種哲學化的提法。它上承50年代巴人、錢谷融等人受挫的理論,跨越了一個重大的文化歷史斷裂,并且接續(xù)了新時期幾經(jīng)沉浮的以周揚等人為代表的人道主義的思考和反思。”(何西來,1986)。不管怎么說,它都明確地承接了“文學是人學”這個命題,并對之進行深化和發(fā)展。這種深化和發(fā)展表現(xiàn)在三個方面:第一,不僅一般地承認文學是人學,而且要承認文學是人的靈魂學、人的性格學,人的精神主體學;第二,不僅承認文學是人的精神主體學,而且要承認文學是人的深層的精神主體學,是具有人性深度和豐富情感的精神主體學;第三,文學不僅是某種個體的精神主體學,而且是以不同個性為基礎的人類精神主體學。劉再復對文學主體性的立場和價值的選擇,說明了他的文論話語潛藏著堅定的價值論根基。
對于劉再復提出“文學主體性”的動機,人們常常有一些誤解,以為他要徹底與文學反映論告別,其實不然。他建構文學主體性理論,目的在于糾正當時流行的文學理論的偏頗,而不是徹底否定文學反映論,他實際反對的是文學理論和批評領域的機械反映論。劉再復表白:“在肯定反映論的前提下,引入一種新的邏輯思路——價值論的思路。這就是不僅肯定文學藝術是社會生活的一種反映,而且又肯定了文學是基于主體需要的一種價值形態(tài)?!?劉再復,1988a:5)所以我們要說,劉再復提出文學主體性,是為了使新的文學理論達到基于反映論和價值論為哲學基礎的雙向建構,把主體中屬于人的東西重新呼喚出來,而糾正那些擠塞作家心靈自由的神本主義和物本主義。
1980年代以來,有關“文學主體性”研究和論爭的主要問題有:文學主體性的基本內(nèi)涵,文學主體性的價值和意義,文學主體的類型,文學主體的構成要素 (如想象、情感、自我、潛意識等),文學主體性與文學反映論、文藝學方法論、人道主義、意識形態(tài)的關系,女性主體與文學主體性的關系,等等。在這些討論的基礎上,人們嘗試系統(tǒng)地建構主體論文藝學,試圖重新回答文學的本質(zhì)、特征、功能等基本問題,以取代文學反映論的主流地位。隨著問題研究的逐步深入,人們開始追尋中國古典文論、現(xiàn)代文論中的主體性思想,同時以主體論文藝學來闡釋、評價中國當代文學創(chuàng)作,批判在文學創(chuàng)作和社會生活中大量存在的主體性迷失和錯亂的現(xiàn)象。1990年代以后,后現(xiàn)代主義思潮大舉進入中國,人們開始反思主體性思想本身所具有的內(nèi)在缺陷,有的把主體性作為解構和顛覆的對象,有的則試圖重新設置主體性。與此同時,主體間性作為主體性的補充和修正,也開始進入人們的思考視野,有人開始嘗試建構超越主體論文藝學的文學體系。
文學主體性問題的提出、闡發(fā)和引起熱烈討論至今已有整整30年。它是新時期文學理論的發(fā)展的一個重要關節(jié),標志文藝研究的重心從客體向主體轉(zhuǎn)折,從“外”向“內(nèi)”轉(zhuǎn)折。文學主體性理論引起如此熱烈的反響,是因為它涉及的并不是某個具體的文學理論問題,而是文學理論領域的一般性問題或者說根本性問題,無論是贊成劉再復的,還是反對劉再復的,其實都已經(jīng)或應該認識到這一點。尤其是陳涌從政治角度來理解劉再復文章對過去流行的文學理論的巨大沖擊,更是體現(xiàn)出有左傾慣性思維的人的政治敏感。只是在當時,文學正在從政治的附庸地位逐漸掙脫開來,所以陳涌的文章除了一些可取的反思批評之外,又顯得思想的保守和僵化?!拔膶W主體性理論嚴格說來并不是一種文學理論,而是一種關于文學的哲學理論,它提供的并不是關于文學的本質(zhì)、特征問題的答案,而是理解這些問題的哲學基點。”(徐碧輝,1997:247)這句話對于我們理解文學主體性理論的地位和作用很有幫助,甚至可以說,文學主體性理論其實就是一種文藝哲學。
注釋:
①高爾基對此有兩點論述,一是“我并不是要強迫文學擔負‘地方志’和人種學的任務,然而文學到底是要為認識生活這個事業(yè)服務的,它是時代的生活和情緒的歷史”。(高爾基:《論文學》,收入《論文學》,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15頁)二是“不要以為我把文學貶低成了‘方志學’,不,我認為這種文學是‘民學’,即人學的最好的源泉”。(高爾基:《論技藝》,收入《論文學續(xù)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第285頁)
②李澤厚認為,“康德哲學的功績在于,他超過了也優(yōu)越于以前的一切唯物論者和唯心論者,第一次全面地提出了主體性問題,康德哲學的價值和意義主要不在于他的‘物自體’有多少唯物主義的成分和內(nèi)容,而在于他的這套先驗論體系。因為正是這套體系把人性(也就是把人類的主體性)非常突出地提出來了?!眳⒁娎顫珊?《關于主體性的哲學提綱》,收入《李澤厚哲學文存》,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619頁。
③劉再復在《文學研究思維空間的拓展——近年來我國文學研究的若干發(fā)展動態(tài)》一文指出四種趨向:一是由外到內(nèi),即從著重考察文學的外部規(guī)律轉(zhuǎn)向深入研究文學的內(nèi)在規(guī)律;二是由一到多,即從哲學的認識論或政治的階級論的單一視角轉(zhuǎn)變?yōu)閺拿缹W、心理學、倫理學、人類學等多種角度來考察文學;三是由微觀分析到宏觀綜合,即從孤立地就一個作品、一個作家或一個命題進行分析評價轉(zhuǎn)變?yōu)閺穆?lián)系的、整體的觀點進行系統(tǒng)綜合思考;四是由封閉體系向開放體系轉(zhuǎn)變,即不斷吸收外來文論的養(yǎng)料,也不斷地吸收文學之外的學科的養(yǎng)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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