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 旭，王永丹

(1.吉林動畫學院教學部，吉林長春，130012;2.吉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吉林 四平136000)

佛教自傳入中國以來與本土思想多元契合，它對生命真相體證的那種精神已深深融入中華文化的精髓。宗教與文學因人類對生命的關照而向來密不可分，乃至宗教被稱為“文學之母”。在佛教大繁榮的唐代，傳奇雖不如六朝志怪小說那般“傳鬼神明因果而外無他意”［1］，但其興盛無疑“借鑒了佛傳與大乘經(jīng)等佛典敘事作品的寫作方法”［2］。唐傳奇是佛教靈性生命的一種載體，故而探討唐傳奇無法繞開佛教。唐傳奇諸多作品中蘊含著大量的佛經(jīng)故事因子，形成了相對固定的母題，如因果母題、冥游母題、禽獸義感母題、相思病母題等，其經(jīng)典之作《南柯太守傳》則體現(xiàn)出佛家的無常與夢幻母題。

一、無常母題

無常(anitya)是佛教的一個重要觀點?！俺！奔春愠?、恒在，“無?！奔床缓阍?、變化無定之意。佛教認為世界萬有(一切事物和思維概念)都是因緣和合而生，都受條件原因的制約，因而都是瞬息不停地新舊生滅代換的?！洞笾嵌日摗肪矶岬?“一切有為法無常者，新新生滅故，屬因緣故。”《佛說無常經(jīng)》一卷本亦言:“未曾有一事，不被無常吞?！睙o常又有剎那無常和相續(xù)無常之別。剎那形容極短的時間，佛經(jīng)中說彈一下指頭的時間有六十剎那。剎那無常是指一切有為法剎那之間生、住、異、滅的變化。許多事物在一定期間內(nèi)看似毫無變化，實際內(nèi)部的微觀粒子是不斷運動的。佛教認為人的身體每十二年會徹底更換一次，只不過是人們沒有注意到罷了。相對而言，相續(xù)無常更為人們所認知和關注。人的生、老、病、死，物的生、住、異、滅，世界的成、住、壞、空等在一定期間內(nèi)相續(xù)的變化皆為相續(xù)無常?；诖耍瑯嫵梢磺蟹ǖ奈逄N“色、受、想、行、識”都是無常的。因為無常，所以無住，整個人生便充滿了變數(shù)與苦痛。因人生的變化無常、生死輪回而苦痛，因人的無限欲望而苦痛，因美好生活無法恒常不變而苦痛。作為“人學”的文學自然要對人的生命予以觀照。李公佐的《南柯太守傳》是唐傳奇的經(jīng)典之作，講述了吳楚游俠之士淳于棼夢游南柯、歷盡人世浮沉，最終驚寤而醒、棲心佛學的故事，佛教無常母題在文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

(一)眾生無常

人生都是無常的，終歸要不斷變遷以至于最終消滅?！赌峡绿貍鳌返闹魅斯居阼馔獗换卑矅x為駙馬并受到極高禮遇。與公主瑤芳完婚后，夫妻恩愛、琴瑟甚合，淳于棼被任命到“土地豐壤，人物豪勝”的南柯郡為太守。守郡二十年來，政績卓著，百姓為其建功德碑，王“賜食邑，錫爵位，居臺輔”;生有五男二女，男被門蔭授官，女則聘于王族，其榮耀顯赫無人可及。然而檀蘿國來伐使情節(jié)急轉(zhuǎn)直下，先是南柯司憲周弁輕敵敗績，疽發(fā)背而卒;緊接著，瑤芳公主旬日又薨，淳于棼只得護喪赴國。但因結交權貴、威福日盛而受到王的猜疑，加之不斷有朝臣參奏，王決定令其重返人間?；厝r依舊是接他來槐安國的二位紫衣使者，然已不復再有恭謹之色，而代之以怠慢之態(tài)。淳于棼在槐安一國若度一世。人生的聲色犬馬、尊貴威儀他享受過，喪妻寡友、炎涼世態(tài)他親歷過，這恰是對人生無常的最佳詮釋。淳于棼的酒友周弁、田子華在槐安國因其幫助而“遞遷大位”，但當其回人間打聽方知“周生暴疾已逝，田子華亦寢疾于床”，這亦是人生無常的體現(xiàn)。

(二)世界無常

世界是無常的，世人心眼中的一切相只不過是剎那芳華、轉(zhuǎn)瞬成空而已?！赌峡绿貍鳌分?，作者借助異世“大槐安國”與人世的對比，將世界的無常描畫得更為深刻。淳于棼醒后證實槐安國實為蟻穴而已:其所居宅南的大古槐下有一個大穴，可容納一榻，用土堆積一些土壤，弄成城郭臺殿形狀，能看到很多螞蟻隱聚其間。小臺上素翼朱首的大蟻即為王，此大穴即“槐安國都”;旁邊有土城小樓的另一穴即淳于棼擔任太守的“南柯郡”;再向西一個大如斗的陳腐龜殼即淳于棼打獵的靈龜山;向東丈余處是其妻所葬盤龍岡之墓。想到檀蘿國征伐之事，淳于棼看到房東一里之處有一條干涸的山澗，山澗邊上有一株大檀樹，旁邊亦有蟻穴，應該就是前所聞之檀蘿國。更令人稱奇的是在淳于棼發(fā)現(xiàn)槐安國即蟻穴的當晚，風雨爆發(fā)，群蟻不知所去，居然同之前槐安國人上表所言“玄象謫見，國有大恐。都邑遷徙，宗廟崩壞。釁起他族，事在蕭墻”相印合。李公佐在文末提及前華州參軍李肇贊:“貴極祿位，權傾國都，達人視此，蟻聚何殊?！比伺c蟻又有何區(qū)別!人世與蟻界也只不過是不同的“相”而已，其本質(zhì)皆是緣起性空。兩個相異的世界在萬法皆空的共同前提下，展現(xiàn)了世界的無常變化。

(三)諸念無常

人的思維概念是瞬息萬變的。時移世易，人的想法自然會發(fā)生改變。淳于棼本為豪氣放蕩一游俠，因武藝成為淮南軍的一員武將，但因喝酒忤逆長官，所以被驅(qū)逐，倍受打擊的淳于棼自此之后便終日縱誕飲酒以為事。機緣巧合，在槐安國歷經(jīng)悲歡離合的淳于棼返回人間，又得知周弁、田子華二友一死一病，于是看破塵世，“棲心道門，絕棄酒色”，與之前豪情萬丈、嗜酒莽撞的自己判若兩人，自然使讀者生出諸念無常之感慨。

二、“夢幻”母題

佛教典籍廣取譬喻，用形象的事物宣揚佛法、教化民眾。如“我以無數(shù)方便、種種因緣、譬喻言辭演說佛法?！?《妙法蓮華經(jīng)·方便品》)“以諸因緣，無量譬喻，開示眾生，咸令歡喜。”(《妙法蓮華經(jīng)·安樂行品》)由于夢幻的特質(zhì)十分契合佛教法性本空的要旨，于是“如夢”成為大乘十喻之一。如《金剛經(jīng)》六如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摩訶般若波羅蜜經(jīng)》和《大智度論》將“十喻”概括為如干闥婆城、如水中月、如夢、如幻、如影、如焰、如鏡、如響、如虛空、如化。于是“人生如夢”“浮生若夢”成為佛家重要的概念，“夢幻”也成為唐傳奇小說的又一母題。汪辟疆先生指出:“唐時佛道思想，最為普遍。其影響于學者，隨處可見，以短夢中歷盡一生，此二篇(指《枕中記》《南柯太守傳》——引者注)足為代表，其他皆可略也。［3］

(一)夢幻母題溯源

夢幻主題小說的原始母體來自于佛經(jīng)故事。元魏時，吉迦夜共曇曜譯《雜寶藏經(jīng)》卷二《娑羅那比丘為惡生所苦惱緣》即是此類小說的來源。故事講述了優(yōu)填王子娑羅那“心樂佛法，出家學道”，卻被惡生王毆打欺侮，于是心生懊惱，欲還家報仇。當他向和尚請辭時，和尚勸他休息一宿再離去。當晚半夜尊者迦旃延讓娑羅那做了一個夢:“使娑羅那自見己身罷道歸家，父王已崩，即紹王位，大集四兵，伐惡生王。戰(zhàn)至彼國，列陣共戰(zhàn)，為彼所敗。兵眾破喪，身被囚執(zhí)。時惡生王得娑羅那已，遣人持刀欲殺之?！R欲下刀，心中驚怖，失聲而覺?！苯?jīng)歷家國劇變，成為惡生王拘囚后的娑羅那，在刀砍頭顱的剎那，想起和尚為之說法:“生死斗戰(zhàn)，都無有勝……夫斗戰(zhàn)法，以他為勝，殘害之道，現(xiàn)在愚情，用快其意，將來之世，墮于三涂，受苦無量……”當下覺悟，心開意解，放棄還家念頭，終得阿羅漢果?！赌峡绿貍鳌贰墩碇杏洝贰稒烟仪嘁隆返葔艋脗髌嫘≌f皆脫胎于此故事。

(二)夢中說夢兩重空

《南柯太守傳》以記夢為主線，講述了主人公淳于棼夢前的落魄買醉、夢中的樂極忽悲和夢醒的幡然徹悟。淳于棼在睡夢之中位高權重、富貴無邊、伉儷相得、榮祿蔭子，然而“月滿則虧，水滿則溢”，享盡齊人之福的南柯太守突然之間妻亡友散、備受讒言，最終被驅(qū)離南柯國境。夢中醒來，見家中小童在打掃院子，之前送他回來的兩位客人在榻前濯足，“斜日未隱于西垣，余樽尚湛于東牖，夢中倏忽，若度一世矣”。作者將人生現(xiàn)世難以達成的期望，借助夢幻的形式將高度濃縮的人生歷程一一展現(xiàn)出來，此即所謂“夢中光景醒時因，醒若真時夢亦真?！保?］當大夢醒時，夢里一切的榮達顯貴、苦悶辛酸皆化作虛空烏有。假有散去后，留下的只是諸法無常、萬事皆空之感。豈止夢中是虛空，人生便如夢幻，凡有所相，皆是虛妄?！栋闳舨_密多心經(jīng)》中說:“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碧K東坡將此化用為“夢不異覺，覺不異夢。夢即是覺，覺即是夢”(《夢齋銘》)，即夢覺不二。其實夢覺本來無異，故而有“至人無夢”之說。因為無所謂“夢”，也就無所謂“醒”。如此說來，五蘊(色、受、想、行、識)皆空，夢是空，覺亦是空。人是五蘊和合而成的集合體，于是人類生命本身便也都是虛幻不實的，整個世界便是我、法兩空。所以佛教稱現(xiàn)實生活為“夢”，而淳于棼南柯一夢則更是“夢中之夢”了。所謂當局者迷，夢中之人不知身在夢中，仍為之喜、為之怒、為之哭、為之笑，夢醒后才知夢中自己的荒唐，這是站在現(xiàn)實的視角去看夢境。然而換位思考，如若我們跳出現(xiàn)實，而以佛教的目光關注現(xiàn)實的生活，結果又是如何?想必看到的是人們勞苦一生卻不知所然，像螻蟻一樣渺小可笑，浮生如夢而已?？梢?，無論是人生之夢還是夢中之夢，本質(zhì)上都是假有、性空的。

三、自在超脫

佛教的實質(zhì)是讓人們發(fā)現(xiàn)并感受到“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一切皆苦”，從而以修證產(chǎn)生覺悟，達到往生和成佛境界之“樂”。于是在有限認知和無限超越之間，人們不斷地追求生命的自在超脫，在世事無常和人生如夢的世界中求證個體生命的價值。

(一)應無所住

佛教認為宇宙萬物都處于無常狀態(tài)，也沒有恒定的“自我”，人沒有辦法主宰自己的命運，并且整個生命的過程是痛苦的，生、老、病、死之苦，怨憎會苦，愛別離苦，求不得苦，五取蘊苦……這種苦不僅存在于現(xiàn)世，還存在于前世與來世之中，所謂“三界無安，猶如火宅”(《妙法蓮華經(jīng)》)，人間世界即是火宅，蕓蕓眾生身陷其中備受煎熬。如《南柯太守傳》的主人公淳于棼，本為一員武將，卻因醉酒忤帥而被斥逐，終致落魄，于是整日以縱誕飲酒為事，其實內(nèi)心凄惶，是怨憎會苦。弗洛伊德說:“夢并不是空穴來風，不是毫無意義的，不是荒謬的，也不是一部分意識昏睡，而只有少部分乍睡少睡的產(chǎn)物，它完全是有意義的精神現(xiàn)象，實際上，是一種愿望的達成。它可以說是一種清醒狀態(tài)的精神生活的延續(xù)?！保?］于是淳于棼借助夢的形式一吐胸中郁結，施展抱負，左右逢源，最終位極人臣。但即便是在夢中，他也難控自我命運，仍然是以寂寥坎坷而草草收場，這不得不讓人更加嘆息命運無常、苦厄無處不在。面對人生皆苦，《金剛經(jīng)》告訴人們“不應住色生心”，“應生無所住心”，是非、善惡、空有、常斷、迷悟都不應在人的心中有所執(zhí)著，否則心生妄念，便是“無明”，人就會墮入痛苦之中。《壇經(jīng)》則說:“無念為宗，無相為體，無住為本”?！盁o念”即“不作意”，消除自我的主體意識，符合真如之念;“無相者，于相而離相”，基于一切相狀而又超離一切相狀;“無住”即“無縛”，指心不停留于萬物一剎一刻。人們只有意識到世界之“無”，才能夠清凈自性。正如淳于棼醒來在宅南古槐附近找到夢中所見之地，并得知了兩位酒友患疾、暴逝的消息后，心生慨嘆:“感南柯之浮虛，悟人世之倏忽，遂棲心道門，絕棄酒色”，方知人生虛無，一改從前放浪形骸的我執(zhí)之念，轉(zhuǎn)而向佛門清凈地尋求“無所住心”，即生命的超越。

(二)萬古長空，一朝風月

佛教對宇宙人生的認知極為深刻。所謂“緣起性空”，一切皆是因緣和合而生，所以形聚散滅都視因緣而定，最終歸于虛空。世事“無?！?，“我”亦然。作為一種生命的具體形式，人注定要承受種種痛苦，但是佛教的智慧仍然給人類設定一種人生理想境界，即證悟生命本源后精神的超脫與“大自在”。佛教中國化的結晶——禪宗著重從心性方面探求實現(xiàn)生命自覺、理想人格和精神自由的問題，讓人們在證悟宇宙、證悟人生、證悟“本心”中獲得身心的安頓。此時，“我”已消失在宇宙本身的生命形式中，形成了一種寧靜淡泊、異常淡遠的心境，甚至連身心安頓的愉悅之感也不復存在了。經(jīng)此一“悟”，時、空的界限不復存在，“一朝風月”可以是“萬古長空”，剎那成終古，瞬間變永恒。舉目所見，萬物成為一體，“郁郁黃花，無非般若;青青翠竹，總是法身”(《大珠禪師語錄·卷下》)。所感知到的對象世界似乎也與原來不太一樣了。清源惟信禪師有這樣一段語錄:“老僧三十年前來參禪時，見山是山，見水是水;及至后來親見知識，有個入處，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而今得個體歇處，見山依然是山，見水依然是水?！?《清源禪師語錄》)經(jīng)歷禪悟后再見的世界意義和性質(zhì)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它們既非實有又非虛空，因為本無所謂空與有。禪宗六祖惠能曾將師兄神秀的偈子“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备臑椤捌刑岜緹o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保溆靡庖苍谟诖?。何人見過菩提樹?什么才是明鏡臺?既然一切皆無，那么“心”“境”“物”“我”自是皆忘，如此便進入“我梵一如”之地，達成與宇宙精神合為一體的“大我”。這種解脫是心的解脫，是人類對悲苦無常命運困境的自在超脫。

四、結語

《南柯太守傳》中蘊含的佛教無常母題與夢幻母題明晰地展現(xiàn)了現(xiàn)實世界苦、空的本質(zhì)，但是人類雖生存于困境之中，卻仍然可以一念解脫，得大自在。淳于棼夢醒后幡然醒悟，意識到“眼前人事是浮生”(朱慶余《題開元寺》)的實相，這正是禪宗“頓悟”思想的注腳，表明其欲超脫俗世、向空門安頓此生的愿望。

［1］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47.

［2］孫昌武.文壇佛影［M］.北京:中華書局，2001:35.

［3］汪辟疆.唐人小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90.

［4］［清］馮夢龍.醒世恒言［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5:540.

［5］［奧］弗洛伊德.夢的解析［M］.北京: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6: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