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石山
送上一份秀才人情
韓石山
一
桌上一冊雜志,不大,書本似的,拿起放下,放下拿起,如此反復(fù),很有一陣了。妻正在做清晨的打掃,以為我是百無聊賴發(fā)癔癥,說該做啥做啥,老擺弄本雜志做什么。
跟沒聽見一樣,白了一眼,仍做我的。只是這次沒有再放下,變成了細(xì)細(xì)的端詳。
Free Forum of Literature
粗壯的字體,在不大的封面上,排成了兩行,且是一種素雅的藍(lán)色。
下面是反白了的刊名,再下面是一個滿頭華發(fā)的老婦人的頭像。不用翻查,我已知道此老嫗為何方神圣。
一側(cè)有行小字:雙月刊總第163期。
顛過來是封底,黑黑的底色上,幾行反白的文字,甚是醒目,道是:
一本不收取分文版面費的刊物
一本努力表達(dá)文壇民意的刊物
一本被視為文壇窗口的刊物
一本特立獨行、充滿激情的刊物
一本由名人奠定品牌、由非名人保持銳氣的刊物
一本有眾多大知識分子與眾多小知識分子自費訂
閱的刊物
由不得嘆了口氣,對正在擦拭書桌的妻說:這話多智慧,多牛氣!
妻瞄了一眼,知道我在看什么雜志了,說,他呀,誰能說得過他。妻是見過他兩面的。
我冷笑了一下,說,其實全是鬼話,沒有一句能站得住腳。不收分文版面費——單位給了你辦刊經(jīng)費,還用收什么版面費!努力表達(dá)文壇民意——任何一家刊物也沒說它是努力表達(dá)官意的!視為文壇窗口——一本文學(xué)批評刊物,不讓人視為窗口,能讓人視為門口嗎!特立獨行、充滿激情——哪家刊物也不會說自己是跟風(fēng)追屁、疲沓如老牛!由名人奠定品牌、由非名人保持銳氣——什么名人非名人,根據(jù)什么尺寸定的!有眾多大知識分子和眾多小知識分子自費訂閱——訂閱不自費,那只有官員讀者的排場!
妻不高興了,收起抹布的當(dāng)兒,斜了我一眼,說沒有你這么刁的。
擺正,隨手翻開,封二下方是“本刊選稿六不思路”:不推敲人際關(guān)系,不苛求批評技法,不著眼作者地位,不體現(xiàn)編者好惡,不追隨整齊劃一,不青睞長文呆論。
這里頭,最具玄機的,該是那個用詞看似不當(dāng)?shù)摹安蛔冯S整齊劃一”。整齊劃一,該是一種自在的行為,只說你做不做,怎么能說追隨不追隨。然而,正是在這看似笨拙的表述中,隱含著編者的一副錚錚傲骨。
千萬別以為我是在說編者怎樣的抗命不遵了。比如說,什么什么風(fēng)刮過來了,他以“不追隨整齊劃一”為標(biāo)榜,而不予理睬。那也許只是不追隨之一種。還有一種,比如說,像上世紀(jì)八九十年代尋根文學(xué)大行其道之際,他仍秉持“不追隨整齊劃一”的精神,有批評文章來了,只要言之成理,照發(fā)不誤。
只有一次,通電話時,我夸了他的這個“六不思路”,大概口氣有點不恭,電話那端,這老兄當(dāng)即反唇相譏:“這話你老韓當(dāng)然能說啊,不推敲人際關(guān)系,那怎么能行?。磕憷享n來的稿子,我要是當(dāng)作普通作者對待,豈不氣你個半死??!”
真是個不吃虧的人,隔了這么遠(yuǎn),生了氣,也不說叫你“罵個死”,反說你被“氣個半死”。
一想起他那常是滿臉憤青的神態(tài),實則全然無動于衷的樣子,多少人被他的假象所迷惑,又由不得笑了。
噢,我忘了說這是一本什么刊物,編者又姓甚名誰。
《文學(xué)自由談》是也。任芙康是也。
二
與芙康相識,整整二十年了。
1995年秋天,約摸也是這個時候,我與黃海波小姐去天津參加一個學(xué)會的一個年會。會議期間,認(rèn)識了其時還是副主編,實則已主持工作的任芙康。
我是個沒有什么名氣的作者,在津門重地,高手如林的會議上,縱有表現(xiàn),亦恂恂然如晉南老農(nóng)。或許是我的這種寒苦的模樣,引起了工人家庭出身的任先生的同情吧,臨別時叮囑曰,老韓,認(rèn)識了就不要客氣,有相宜的作品,寄來就是。
我還有個毛病,就是經(jīng)不起撩逗。比方說,我從不寫評論,若有人說,給寫上一篇吧,一想,評論不也是文章之一種嘛,咱家怎么就寫不了?于是便寫了奉上。
此番的情形,又有點不同。
正是那前后,山西的馬烽老師調(diào)到北京擔(dān)任了中國作家協(xié)會黨組書記兼副主席,主持全面工作。有人很是不屑,說這樣的官兒再大也不能當(dāng)。我曾上過北京的文學(xué)講習(xí)所,平日看書又多,深知中國文學(xué)界的派系及其源流。在我看來,當(dāng)此時際,馬烽出任中國作家協(xié)會黨組書記,既合法統(tǒng),又合人情。合法統(tǒng)在于,上溯可直達(dá)魯迅那兒,合人情在于,受壓多年的丁玲,年事已高,難任繁巨,由其大弟子受命以代,有什么不對?
于是便寫一篇文章,名曰《酒醉的探戈》,假借酒醉,胡言亂語,將中國文壇的歷史源流,作了一番梳理。說周揚與丁玲,怎樣相識于上海,又怎樣分途到了延安。與魯迅有過節(jié)兒的,怎樣主持了延安的魯迅文學(xué)院;魯迅的忠實弟子,怎樣在抗戰(zhàn)開始后離開延安,率西北戰(zhàn)地服務(wù)團前往山西前線。建國后,平和了沒多久,又繼續(xù)爭斗,丁玲怎樣成了右派,周揚怎樣執(zhí)了中國文學(xué)的牛耳。粉碎“四人幫”之后,周揚在北京得風(fēng)氣之先,早早出來,而丁玲又怎樣遲遲不得平反,待她徹底平反出來,右邊位置早就讓人占了,留給這個老右派的,只能是左邊的位置。造化就這樣捉弄了一代老人,又愚弄了一代年輕人。
寫是寫了,哪兒發(fā)呢?一直放著。
既然你任芙康這樣說了,就寄去好了。
很快,年底的一期,《酒醉的探戈》全文刊出。
人怕有知遇之恩,此后,我算是賣給了這個四川人。
一個山西的老農(nóng)民,與一個精明的四川人打交道,會是怎樣的情景,不問可知。只是我不說,縱然知之者,亦達(dá)不到感同身受的地步。這么說吧,就像一個屢試不中的老童生,一篇一篇文章寫了呈上,發(fā)是發(fā)了,末后電話中總是批曰:個性已經(jīng)顯露,火力仍嫌不足,不可懈怠,繼續(xù)努力。
又像抓到黑磚窯上的小童工,一趟一趟搬著文字的磚塊,背后還響著嗖嗖的皮鞭。
人是不能受苦的,受苦多了,會有奴性。后來我當(dāng)了《山西文學(xué)》的主編,發(fā)表批評文章,再也不用佯狂作秀。可也怪,每當(dāng)寫下尖銳的文章,仍是乖乖地先給了芙康。
我在批評界的壞名聲,就是這么造就的。如果說芙康是個二郎神的話,我就是跟在二郎神身邊,跳踉嘶叫的哮天犬。
更有甚者,大概是看我懦弱的緣故吧,有時這個四川人,竟會給我布置下讓人難堪的任務(wù)來。
比如某年,到了征訂刊物的日子,芙康會打來電話,先問忙不忙。每當(dāng)此時,再忙我也會說不忙。接下來是,不忙,你看啊,快到訂刊物的時候了,來篇文章,找找毛病怎么樣?
“你們……”
我的意思想說,你打個廣告不就行了。他聽出來了,幾乎是挪揄地說,找毛病的文章不會寫嗎?你不至于如此善良吧?
于是我便寫,仍是我的那個理論,不就是個文章嘛。
當(dāng)然,這樣的文章,我也不能寫得露了餡,總要裝作遇人不淑,一腔幽怨無處申訴的樣子,只是最后總要歸結(jié)到,任主編如何地敬業(yè),這本刊物如何地好。比如《和任芙康算賬》一文的末尾就是這樣的:
現(xiàn)在我總算明白了,在任芙康的心里,只有他的刊物,只有他熱衷的文學(xué)事業(yè),就是把一個作家毀了也不會眨一下眼的。可憐亦復(fù)可悲的是我,沒了清白也沒了聲名,還得硬著頭皮跟著這個惡棍走下去。
這樣的文章,往往不止發(fā)一個地方,常是這兒那兒,一發(fā)就是五六處。
最搞笑的是,有芙康的朋友看到文章,給他打電話,說你對韓某人這樣好,幾乎期期發(fā)他的文章,他竟如此惡毒地罵你。勸慰過對方,他會馬上打電話告訴我,一邊說著,一邊挖苦我。
類似的文章,不是一篇,少說也有兩三篇。
當(dāng)年或許不無怨懟之感,如今都化作溫馨的回憶了。
三
相處初期,我只覺得他是個敬業(yè)的編輯。尤其他那“不追隨整齊劃一”的志趣,是我深為敬佩的。不止一人曾跟我說過,芙康這人呀,說不來他是左,還是右,總是有點“格色”。作為一個辦刊人,能幾十年一以貫之,保持“格色”不變,也真不容易。
相處久了,慢慢才發(fā)現(xiàn),芙康是個在文字上有特殊癖好的人,不光是個好編輯,也是個好作家。
他的文字,屬于那種內(nèi)斂型,遣詞用字,喜斟酌,多講究,追求一種典雅而蘊藉的風(fēng)格。畢竟是個聰明人,時不時的,顯露一點狡黠衍化來的幽默。
這個感覺,先前就有,這兩年越發(fā)地明顯了。
去年吧,每期刊物上,他總選幾篇文章,每篇前面寫段類似按語的文字,短的幾十字,長的不過百余字,典雅而又風(fēng)趣,既見性情,又見功力。手邊有本2014年第3期,刊有唐小林的《劉氏的“豆腐渣”》,批評劉某與人合著的《罪與文學(xué)》一書,多拾人牙慧,了無新意。芙康的導(dǎo)語是:“本文質(zhì)疑的對象,曾頗具影響。據(jù)說當(dāng)初毅然拂袖,他處謀生,也算得一位有個性的角色。多年過去,好馬大吃回頭草,又是一番新模樣。有人嘆曰,制造‘通吃’之話題,無非惦著另一份飯票。是耶非耶?歡迎爭鳴?!边@一按語,也可作為他“不追隨整齊劃一”之一例。
劉氏的《性格組合論》,當(dāng)年我是看過的,真不知這樣的來來去去,又是怎樣的一種性格。
再舉一個說我的吧。同年第2期上,刊有我的《三流作家也可以反證為大作家》,他的按語是這樣寫的:“一段時日,韓石山動筆少了。后來知道,他去鬼門關(guān)出差一趟,有些耽擱。但凡有此奇遇,人多會變化??蛇@位韓某,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變了什么,竟看不出來。讀罷文章,令人恍悟,‘惡棍’之率性自然,更為變本加厲?!薄闹小皭汗鳌敝f,是從李更先生的一篇文章中來的,那篇文章最早是在《山西文學(xué)》上刊出的,文中對二百個作家,每人一句評語,很是精辟。對我的評價,卻不見機鋒。我一看知道這是李更自以為給我點面子,于是便改為“縱橫文壇一惡棍”。這是我的自我表揚,還怕李更知道了不同意,也就沒有事先通報。這名聲,多帥氣!
最能體現(xiàn)芙康典雅風(fēng)趣的文風(fēng)的,是那些寫人寫事的短章。網(wǎng)上搜搜,見了他的新作《那個地方那個人》,說他閑來與朋友作游戲,仿電視上的搶答,對方說一個地方,他必須接上說出那個地方的一個人名。其中寫到太原的我,也寫到珠海的李更,且看是怎樣寫李更的:“這個名字仿佛早就等在那里。我與李更,神交久矣,五年前珠海初次謀面。他服務(wù)于一家報社,已然老資格。不巧的是,有與他平輩的,早混出眾星捧月;有比他年少的,亦成為頂頭上司。一般人攤上如此境地,難免羞憤攻心,再升華為懷才不遇、遇人不淑,那就日月無光、度日如年了。然李更的心平氣和,來自骨子里。他的知足之處是:報社給了我副刊的版面,一給幾大塊,一給好多年,在這流行取締副刊的時代,已屬奇跡。何謂信任與器重?何謂機遇與平臺?活生生,這就是。李更不習(xí)慣單純視職業(yè)為飯碗,安常處順,靜寂從容,將手中幾塊副刊園子,侍弄得夏有清涼,冬有溫潤,春花艷艷,秋實累累?!?/p>
末尾兩個對句,最見他的本色。
這兩年,我住在一個離戶口所在地較遠(yuǎn)的地方,幫著老伴看孫子,平日只是看桌子上的書,看天上的云,看孫兒憨憨的小臉。偶爾也會寫篇文章,換點零花錢。還有一個興致,就是跟芙康通電話。當(dāng)然得等他閑的時候,常是先發(fā)短信,有空嗎,不一多兒,他的電話便來了,一談少說也在半個小時以上。談生活,談工作,談各自的文章。
有次他說我的文章有時摻水多了些,我說,處境不同,文章的長短也就不同。我是靠稿費養(yǎng)家糊口的,寫文章掙不了多少錢,干貨就那么一點點,不泡大怎么要得上價錢。且文章者,全在人怎么看,同一形態(tài),往好處說是優(yōu)長,往壞處說就是不足,你說的水分過大,往好處說就是元氣淋漓了。
跟芙康談話,天馬行空,忽而放開忽而收攏,提神亦益智。
四
上半年,芙康電話上說,編完今年幾期,就不編了,徹底交給已不年輕的年輕人,且囑我一定繼續(xù)供稿,跟他在時一樣。
自從得此音訊,一連多少天,我都感傷不已。
這期刊物的封面上,所以是這樣一個老年婦女的頭像,也許含著一種暗示。
不是說用老婦來暗示他的退隱,是說,這是離崗前的一個安排。我的頭像,幾年前就上過封面。去年以來,他將幾個老朋友的頭像又挨個人兒重上了一次,自然也有我。老作家何滿子是該再上的一個,可是,何老前幾年去世了,為表示對這位前輩的敬意,他特意發(fā)了何先生夫人吳仲華(94歲)老人的一篇文章,配上她的頭像。
一年來,一步一步籌劃著他的告別,絲絲入扣,多么從容。
芙康不編刊物了,是他的福氣。編輯生涯近四十年,光在《文學(xué)自由談》,就有28年,是該歇息了。寫自己的閑文,做自己的閑事。
我的感傷在于,在我此生,一個有人呵護,任由我撒潑撒野的時期,永遠(yuǎn)地過去了。再也不會有一個人,像芙康這樣,哄弄我又督責(zé)我了。
獻(xiàn)上此文,算是仿柳宗元《送薛存義序》之例,路遠(yuǎn),不能“載肉于俎,崇酒于觴,追而送之江之滸”,只能是一份秀才人情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