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 勤

一

我已經(jīng)十二歲了，心里別扭著，不再愿意低三下四為壓歲錢給誰磕頭，你是閻王老子我也不愿意?？晌业钠牌趴偸遣火埼?，她站在餐桌邊嘰嘰歪歪，盡說些我不喜歡聽的話。她說小英子，你還不快給你幺爸磕頭，浩娃子都拿到壓歲錢了！

我婆婆故意刺激我，讓我不磨嘰給我幺爸磕頭。

浩娃子才五歲，是我的表弟，我二爸的兒子。他屁也不懂，但他常常自己覺得懂。尤其他磕完頭，接過幺爸賞給他那一疊粉嘟嘟的印有毛爺爺頭像的票子，他得意忘形的樣子，他覺得他是天底下最懂得起的娃娃。

浩娃子磕頭前，我幺爸睜著一雙布滿血絲的兔子眼睛對我們呱啦。當(dāng)然他主要針對浩娃子，他明白我經(jīng)常不吃他那一套。他結(jié)巴說，浩，浩子，你過來，磕一個頭，一百塊錢。我們知道幺爸把浩娃子喊成浩子的時候，他就喝醉了。我們哧哧地笑出聲來，笑他舌頭都捋不直了。他繼續(xù)說，如，如果，你娃磕兩個頭，我就給你兩、兩百塊錢；如果你磕三個頭，……浩娃子接過幺爸的話，沖口而出，那就三百塊錢。浩娃子呈現(xiàn)出來的聰明惹得全屋的人哈哈大笑。大家笑得嘎嘎嘎的，活脫脫一群鴨子在叫喚。

年里頭，邱家人表演給人看的最精彩最吸引人眼球的節(jié)目就是幺爸給大家散 “壓歲錢”。當(dāng)然，錢不是白給的，是幺爸 “賞”給大家的。如果你是小孩，你就需要像給菩薩瞌頭那樣給他瞌頭，他坐在那里簡直像電影里的地主老財。奇怪的是大人們看我們給他磕頭，看我們領(lǐng) “賞”錢時，投來垂涎欲滴的目光，似乎個個都想加入我們的行列。

我婆婆口口聲聲地稱這個叫得 “壓歲錢”，并假惺惺地說這個只有孝順的乖娃娃才有，不乖的得不到。

我婆婆的話顯然與事實不符。

單說孝順，邱家人最該接受磕頭的是我爺爺和婆婆。但我婆婆說莫給你爺爺磕頭，給他磕頭莫得用，他拿不出壓歲錢給你們。我婆婆的話直撇了當(dāng)，一丁點不把我爺爺放在眼里。我逗她樂說，那就給你磕一個頭嘛。你猜她怎么說，她說瓜女子，你就省省吧，多給你幺爸磕頭，你好多掙幾個買本子買書的錢?？矗谖移牌叛劾?，窮光蛋長輩是不配我們兒孫孝敬的。享受春節(jié)三十夜磕頭待遇的是我們家的大富翁幺爸。

這個時候，我的眼光自然會投向我那可憐的爺爺。我發(fā)現(xiàn)他的嘴角牽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紋，他好像在笑，又好像沒笑，反正他盯我們的目光有點澀澀的，滯留在某個人的臉上不流暢。我怎么看他怎么都不自然。

浩娃子一鼓作氣地磕了五個響頭，把屋子都磕響了。一改他平常那副癩皮狗樣。我曉得這是我婆婆唆使的，浩娃子的動作沒輕重，頭在地磚上撞得砰砰直響?？吹盟麐屇戭澬捏@的，直對浩娃子嚷慢點慢點，聽我婆婆數(shù)到第五下說好的時候，她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我婆婆虛情假意地把浩娃子從地上牽起來，說好了好了，你龜兒子未必要把你幺爸包包里的錢掏干凈嗎？

輪到我，我慢騰騰的，我把身邊的椅子往西挪一挪，又往東挪一挪，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想把椅子搬到哪里，最后，我還是把椅子往西挪了一點點。我剛伏下身體蹲下去，就想吐，因為我聞到幺爸嘴里飄過來的酒臭氣，我慌忙用手去捂鼻子，可那臭氣吱吱吱像長出一對翅膀似地鉆進了我的鼻孔，我怎么也把它轟不走。我很不舒服，一腔怨氣沖進我心里，一個聲音在心里說：邱小英，你真賤！為了幾百塊錢，給一個醉醺醺的酒鬼磕頭。我呼拉一聲從地上直起身。喝醉了酒的幺爸覺察不出來，他用手摸了摸我的腦袋，表揚我乖。我幺爸的手又肥又軟，像一只軟粑粑的柿子。他的這個動作讓我想到我爺爺，他也愛摸我的頭?？伤氖植幌袼麅鹤?，又硬又粗糙。

磕完頭，大家就作鳥獸散。 “春晚”結(jié)束，我婆婆把醪糟粉子端上桌，大家好像都沒胃口似的不動勺。我敢打賭，都是剛才那場 “壓歲錢戲”惹的禍，否則大家肯定會吃得像餓癆鬼似的。醪糟粉子多好吃嘛，又甜又黏，而且平常是吃不到的。

剩下的事情就是 “數(shù)”錢。

那是誘人心弦的時刻。屋子里最后只剩下爺爺、婆婆、爸爸、媽媽和我的時候，我婆婆是不會顧及地板上的瓜子殼和水果皮的，也不會顧及廚房水槽里的臟碗臟盤子的，她忙不迭地掏出她的 “戰(zhàn)利品”數(shù)起來，她通常沾一點口水，一疊粉紅色的票子就在她嘴巴嚅動的聲音中翻飛起來。我婆婆一般數(shù)完一遍，她會嘩地將錢楞過來重新再數(shù)一遍。這時候，她看上去最快樂，至少比平常年輕了10歲。她眼睛笑成一對豌豆角角。我媽媽呢，她要隱蔽一些。我看見她從我幺爸手上接過錢后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我跟到衛(wèi)生間門口，豎起耳朵聽里面的動靜，我雖然沒有聽見我媽數(shù)錢的聲音，但我也沒聽見衛(wèi)生間發(fā)出的嘩嘩的沖水的聲音。我能想像我媽蹲在里面數(shù)錢的樣子，她那高興勁兒不亞于我婆婆。從衛(wèi)生間出來的我媽，臉頰紅彤彤的，一定是心花怒放的結(jié)果。

二

我剛把電視機打開，手都還沒離開遙控板，我媽就開腔了。我媽說，小英子，你要好好讀書。我知道我媽的排比句又來了，接下去，我媽會說，只有書讀好了，你才考得起重點初中，只有考起了重點初中，你才考得起重點高中，你考起了重點高中，你才考得起重點大學(xué)。讀了好大學(xué)，你才找得到好工作，找得到好工作，你才能掙大錢。說到這里，我媽的排比句才算說完，最后的目的很清楚， “掙大錢”，這樣的話不僅我媽會說，就連我沒有一點文化的婆婆也會說。

這是我最討厭聽到的話。因為我已經(jīng)聽煩了，不管它是否正確無比，不管它對我多么無用，我都感到煩躁，就像夏天里令人討厭的聒噪的蟈蟈。我討厭他們一天到黑把“錢”掛在嘴上。

我心想讀書就是為了掙錢？

讀書不是為了掙錢是為了什么？我媽理直氣壯地吼。

你娃以后就懂得起了，現(xiàn)在懶得跟你講。說完，我媽轉(zhuǎn)身進廚房幫我婆婆擇菜。

我朝我媽的背影癟了一下嘴。這個輕蔑的動作碰巧被我爺爺看到，他的嘴角往上一翹，樂癲癲的，好像剛才做怪相的是他不是我。

在這個家里我爺爺跟他們不一樣。

我爺爺不會說考起了這個，才考得起那個，考起了那個，才考得起這個的那一套鬼話。有時候我們爺孫倆會情不自禁地相視而笑，誰都不知道我們在笑什么，更不知道我們?yōu)樯缎?。他們說我們只知道傻笑。

傻笑就傻笑唄。我想起語文書上的一句話——燕雀焉知鴻鵠之志。

在這個家里，他們除了看電視就是打麻將。房子小，聲音傳得清清楚楚的，我耳朵里不僅有聲音，腦子里還常常有揮之不去的電視畫面。

我常常踅進我和婆婆住的房間，咔噠一聲把門關(guān)上，從枕頭底下抽出 《西游記》，悠哉悠哉地讀起來。

我讀課外書，很大程度是受我爺爺?shù)挠绊憽Ｎ覡敔攼劢o我和浩娃子講故事，他肚皮里裝的故事又雜又多又好聽。我很驚訝他哪里弄來的故事，畢竟他不過是一個鄉(xiāng)里的小學(xué)畢業(yè)生。什么豬八戒背媳婦、武松打虎、打漁殺家、唐伯虎點秋香、蘇小妹三難新郎啊啦。

現(xiàn)在，春天里，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去小區(qū)外面瞎逛。不管閑逛還是躲在屋里讀故事書，除我爺爺之外，大人們都管叫它不務(wù)正業(yè)。

什么算務(wù)正業(yè)呢？我琢磨了一下，就是學(xué)習(xí)學(xué)校發(fā)的教科書和我媽給我報的奧數(shù)班。我媽一直逼我學(xué)奧數(shù)。我媽的意思，凡奧數(shù)學(xué)得好的人，數(shù)學(xué)就學(xué)得好，數(shù)學(xué)學(xué)得好，長大就會算帳，就能賺大錢。這就是我媽，一個在一家零售藥品小店售藥的女人說的話。

我媽喊我吃飯的聲音傳來，我立刻把《西游記》塞到枕頭下藏起來，拉門出去，我讓我媽看到的是桌子上早就被我鋪好了的做了一半的奧數(shù)習(xí)題。

吃過晚飯，我洗完碗，說我剛才做數(shù)奧題累了要出去耍一會兒。我絲毫不停嘴，不給我媽說 “不”的時間，一溜風(fēng)跑了。我發(fā)現(xiàn)，一天當(dāng)中，黃昏的時候外面的景色最美。初春里，風(fēng)一吹，清涼清涼的，不似冬天的風(fēng)冰冷冰冷的，更不像夏天的風(fēng)熱呼呼的，夾著熱浪。河堤上的柳樹剛剛抽了新芽，我站在柳樹下，課本里學(xué)過的賀知章的詩句 “二月春風(fēng)似剪刀”，就跑到我腦海里來了。

河堤，曾經(jīng)是我和浩娃子常常玩耍的樂園。暑假的時候，我們常常到這里來瘋。尤其是雨后的夏天，那些蝴蝶呀，蟲子呀，蜜蜂啊，都像在嘰嘰喳喳地喚我：小英子，快出來，和我們一起耍。我常常拔腿就往外跑。有時候我把家里能找到的紗巾拖出來，我們就提著花花綠綠的紗巾在河堤上奔跑。紗巾被風(fēng)鼓起來，像我們的翅膀。有時候，我頭發(fā)上扎著一根白紗巾，扮演白娘子，我讓浩娃子扮許仙。我嫌浩娃子扮得不像，浩娃子不服氣，撅起小嘴巴，生氣地說，不耍了不耍了。為了留住他，我只好討好他說，唉呀，不像就不像嘛，等你長高了就像了。我爸爸本來是喊我爺爺監(jiān)督我學(xué)習(xí)的，可我爺爺明明知道我在外面耍，卻幫我打掩護，被我爸媽問急了，他就笑嘻嘻地說哪個小娃娃不貪耍嘛。

朗誦完楊柳詩，我又去觀賞迎春花。迎春花在變得發(fā)灰的光線的襯托下十分耀眼，放眼望去，一嘟嚕一嘟嚕的，而不是一朵一朵的，有一種絢麗的美。更晚的時候，河對岸的燈光映到涪江河的水面上，一跳一跳的，像棲息在水波上的螢火蟲。

三

過完春節(jié)，我們家開始籌備買房子的事。一次，我媽翻看我的作文本，見我每一篇看圖說話的結(jié)尾處都寫的XXX高高興興地回家了。我媽笑說，小英子看來你在家里不煩哈，你這么喜歡回家。忽然，我意識到其實我壓根兒就不喜歡呆在家里。

我們一家三口沒有自家的房子，一直住爺爺婆婆的房子。我快小學(xué)畢業(yè)了，老師布置的作業(yè)越來越多，常常要幾個小時才能寫完，我無法集中精力，家里找不到一塊安靜的地方。我婆婆、我二媽、我幺媽還有我幺媽的妹妹，常常聚在家里搓麻將，嘩嘩嘩的麻將聲我拒絕都不行。我媽下班回來，實在看不過去，就抱怨說你們還要不要娃娃學(xué)習(xí)啊。你猜我幺媽怎么說？我幺媽說你看人家有些科學(xué)家和作家還專門拈茶館和咖啡廳讀書呢，是不是小英子？我不敢吱聲，因為我怕惹惱了我幺媽，我們眼下住的房子都是我幺爸出錢給爺爺婆婆買的。

從六年級開始，我每天都在學(xué)校寫完老師布置的作業(yè)才回家。為了表示我的不滿，一次我故意問我爸爸，我們?yōu)槭裁匆≡谄牌艩敔敿野?。我爸想了一下說，不是住在婆婆爺爺家，是和婆婆爺爺住在一起，好照顧他們，爺爺婆婆老了，需要有人照顧。

我媽站在一旁冷笑一下，嘴里發(fā)出 “哼”的聲音，說啥照顧爺爺婆婆，是我們買不起房子。

我媽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珠子都要凸出來了，腮幫子上的肌肉一抽一抽的。

我爸也不示弱。他對我媽說，你現(xiàn)在怪誰？我早就說過要買房子，當(dāng)初你不聽。要是聽了我的話，向兄弟借點錢，房子早買了。我爸把責(zé)任一股腦兒地推給我媽。

狗屁，那時房價早漲了。我媽大聲武氣地嚷。

借錢？你說得好輕巧！你弟弟的錢哪有那么好借的？我媽戳穿我爸，氣得像變形金剛。

沒房子，也沒讓你住街頭。

我真遇得到你這么一個男人！

我媽潑婦般破口大罵的聲音在房子里回蕩。

我知道我媽說的是事實。向我幺爸借錢談何容易，即使借到了，也要脫一層皮。我二爸因為向我幺爸借了十萬塊錢，被我幺媽知道后沒少找他們的茬兒。我幺媽不高興的時候，就黑起臉說些牛都踩不爛的話兒。有時候，她拐彎抹角指東說西，我媽說她在指桑罵槐，發(fā)泄對她老公把錢借給你二爸二媽的不滿。

看著我爸和我媽為房子的事吵架，我十分難受，后悔不該問我爸房子的事。

一天夜里，我聽我媽哭著說要跟我爸離婚。第一次聽父母說離婚兩個字，心里嚇得咯噔咯噔的，好像被人一掌推到冰窖里，渾身打著抖，腦海里閃現(xiàn)的是一個街頭流浪兒的形象。我 “咚”地一聲推開他們的房門，我向他們宣布要離婚我就去死。顯然我的話把他們鎮(zhèn)住了，我爸和我媽同時回頭看我。

為了節(jié)約錢，我拒絕吃任何零食，拒絕花大人給我的零花錢。

夏天的時候，我走在上學(xué)的路上，太陽把我曬蔫了，那時候我好想吃一塊冰淇淋或雪糕啊。我一邊想象著冰淇淋或雪糕抿進我嘴里冒出的絲絲冷氣，一邊咽回嘴里分泌出的口水。我手心里捏著兩張綠色的一元錢的紙幣，捏得快出水了，我也不忍用。我想走到教室就好了，教室里有免費的桶裝礦泉水，喝再多也不用一分錢。最難受的要數(shù)放學(xué)的時候，校門口的小商小販很多，兜售的全是稀奇古怪讓我們小娃娃感覺很好的小玩意兒，那些東東大搖大擺地掠過我們的眼睛，抓扯我們的心。我都不知道我用了多大的力氣才克制住自己的購買欲望。

同學(xué)笑我，說我摳門。摳門就摳門吧，那是我的幾張墊包包的零花錢。我逐漸學(xué)會了算帳。比如會算帳的我絕不在學(xué)校門口買一瓶涂改液，因為校門口的涂改液賣5塊錢一瓶，我去我們小區(qū)的門口買，那里的涂改液賣4塊5一瓶。當(dāng)然，這樣我就會遭到同學(xué)的譏笑。我的同桌肖玲玲就譏笑過我。

上學(xué)期，我媽給我買了一個挺漂亮的文具盒。 （我現(xiàn)在只敢用 “漂亮”這個詞來形容）。我高興得想顯擺一下，故意將鉛筆、圓珠筆、橡皮擦從里面拿出來，又將它們一一放回去，我做這個動作是故意的，目的是想讓人知道我有個新文具盒。好不容易等到肖玲玲看到了。她問我是不是新買的，我說是的，是我媽才給我買的 “高級”文具盒。為了突出我的文具盒，我強調(diào)了高級兩個字，并把兩個字說得很重。這就引起了肖玲玲的強烈不滿。高級？肖玲玲揶揄地說，有多高級？二十幾塊錢就高級了！我的臉被她說得緋紅，恨不得有地縫鉆進去。當(dāng)然，人家肖玲玲譏笑我不是沒道理的，人家用的那才叫“高級”文具盒。

肖玲玲是我們班的富人。她家住在盧卡美郡。任小龍說盧卡美郡是我們這座城市最豪華的房子。我問任小龍有多豪華，任小龍不假思索地說反正里面很寬敞，小區(qū)里栽了好多好看的花和樹，像他們家隔壁的那個公園。我知道任小龍說的是人民公園，因為他曾經(jīng)告訴過我們，他站在他們家陽臺上看見過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在人民公園的黃桷樹下親嘴。人民公園我進去耍過，確實大得像天一樣，我在里面逛了半天才游完。但是，我不相信肖玲玲她們家住的盧卡美郡小區(qū)有人民公園那么好，于是我不服氣地問，她們小區(qū)有湖嗎？有假山嗎？出乎意料，任小龍回答我，有啊有啊啥子都有，不信你問劉猴子嘛。劉猴子是我們班主任老師劉蓉。劉猴子是我們給她取的綽號。我的臉頰頓時火燒火辣的燙，心想難怪肖玲玲這么牛逼哄哄的。

四

開學(xué)的時候，我們班重新調(diào)整了座位，我被調(diào)到最后一排。 （上學(xué)期我坐的是倒數(shù)第三排。）坐最后一排己經(jīng)夠倒霉的了，更倒霉的是還要和任小龍坐一排。任小龍是我們班出了名的匪頭子，沒有人愿意和他坐一起，他不僅調(diào)皮搗蛋，人還很炸巴，一天到晚炸乎乎的。比如，他學(xué)習(xí)孬，還擺出一副吃不完用不完的樣子。上學(xué)期期末考試的時候，我正埋頭做算術(shù)題，他交試卷從我身邊經(jīng)過，邊走邊炫耀說這么簡單的題還沒做完。我一聽就發(fā)毛了，心想關(guān)你屁事。我本來就做不起最后一道題，遇上他這個炸巴子，就什么也想不起來了。

沒想到這次卻偏偏把我調(diào)到和他坐一排。任小龍瞧我氣呼呼的樣子，就嘻皮笑臉地跟我搭訕。

嗨，你撅啥子嘴巴嘛？你想坐好位置，就喊你父母去找劉猴子噻。

你曉得人家沒找？我沒好氣地說。上學(xué)期期末開家長會，我媽媽還跟劉蓉說過最好把我的座位往前調(diào)一點點。我媽媽不敢說調(diào)很多，只敢說調(diào)一點點，我媽媽找的理由是我眼睛有點近視，看不清楚黑板。

那你們送東西沒得喃？

我瞪了一眼任小龍，覺得他小題大做，貓哭耗子假慈悲。

你瞪牛眼睛啷個嘛？你以為我哄你？任小龍繼續(xù)嘀嘀咕咕，你看人家肖玲玲……

任小龍剛說了一句肖玲玲的名字就不說了。我等他往下說。

卻看任小龍用臟手掩住他的嘴巴小聲對我說：人家肖玲玲她爸爸給劉猴子送過禮物，你以為人家坐前面是白坐啊？

送禮物？

這次輪到任小龍白我的眼了。哪個龜兒子哄你。我爸爸那天去找劉猴子，親眼看見的。任小龍重復(fù)一句：我爸爸去的時候正好碰見肖玲玲他爸給劉猴子送東西。

劉蓉是做得出來的。我們學(xué)生都知道劉蓉是個很勢利的老師。

上學(xué)期我們班選班干部，伍小禹比賴俊、吳速、張子豪、齊佳佳得的票都少，但他仍然當(dāng)上了副班長。選舉前，劉蓉就啟發(fā)我們說，你們看，伍小禹同學(xué)行不行??？他個子高高大大的，帥氣十足，一看就是當(dāng)干部的料子。劉蓉的話把我們都逗笑了，我瞟了伍小禹一眼，我沒覺得他長得有多帥，只覺得他塊頭大，牛高馬大的樣子。虧劉蓉還是個老師，這么滑稽的話她都說得出口，我們又不是選帥哥！選舉結(jié)果伍小禹仍然只得了6票。劉蓉的臉子一下子拉得像馬臉長，本來她就長個尖下巴，現(xiàn)在就更難看了。劉蓉想了想，說，我不怪你們，你們畢竟只有十一二歲，看問題難免不深入不長遠。我要告訴大家，伍小禹同學(xué)要是當(dāng)上了班干部，我們班以后去郊游就可以坐免費的大客車了。伍小禹同學(xué)的爸爸是一家運輸公司的董事長。聽了劉蓉的話我們彼此看了看，心照不宣的樣子。我提議，劉蓉立即說，我們增選一名副班長，增選伍小禹，如果大家沒得意見就舉手表決。剛才并沒說要選副班長，這會兒聽劉蓉這么一說，我們每個人心里都有點反應(yīng)不過來。我記得我們上次去春游，坐的就是伍小禹幫我們聯(lián)系的大巴車，可我們每個學(xué)生并沒少給一分錢，并不像劉蓉說的不要錢。劉蓉越說越起勁。我就更不想舉手了。但是，劉蓉正站在教室前面的講臺上，眼睛定鼓鼓地盯著我們下面每一個人，她像釘釘子一樣把目光 “釘”在我們身上，直到看著我們所有的學(xué)生把手舉起來。

后來，我聽肖玲玲說，劉蓉喊我們選伍小禹當(dāng)副班長，是因為伍小禹他爸給劉蓉繳了學(xué)駕駛的學(xué)費。哼！劉猴子太孬了！以前同學(xué)們背地里喊她劉猴子，我都沒這樣叫過，從那天開始，我背地里不再喊她劉老師，而喚她劉猴子。劉猴子真夠丑的：她的眼睛雖然大，但看上去一點不好看，一點不清澈，一點不明亮。她的眼睛雖然大，但她的眼珠子暴鼓鼓的，像一對死魚眼睛。她的鼻孔有點朝外翻，我們常常能看見她鼻孔里令人討厭的黑毛。那個尖溜溜的下巴頦兒就更難看了，活脫脫一只丑猴子。

我發(fā)現(xiàn)坐在教室里倒數(shù)一二排的學(xué)生除了像任小龍這類匪頭子以外，就是我們這些家境差的學(xué)生。和我們坐最后一排的還有柳青，她是我們班最窮的學(xué)生。柳青她們家冬天只吃兩頓飯。你不餓嗎？我問過柳青。柳青說開始有一點點餓，現(xiàn)在習(xí)慣了。柳青說這句話的時候總是低著頭，不看我們。過了一會兒，柳青說她婆婆說冬天白天短，沒必要吃三頓飯，吃多了肚子不消化。但是，放學(xué)路上，我總是看見柳青站在賣春卷兒和糍粑的攤位旁邊，眼睛盯著攤位上春卷兒和糍粑眼皮都不眨一下。柳青看我看她，忙把頭別過去。我突然覺得柳青不可能不餓，我每天吃三頓飯放學(xué)的時候都餓得前胸貼后背似的，一聞到校門口吃食的香味，我喉管里的口水就忍不住地咕咚咕咚往外冒，何況才吃兩頓飯的柳青。我同情地看她一眼，不敢多看。

我去過柳青家。柳青家的房子黑黝黝的，沒有窗玻璃，只有一縷光線從門口投進去。因此我進去的時候，好長時間都看不見屋子里的東西。柳青不好意思地說，邱小英你莫笑啊，我們家白天是從來不開燈的，一開燈，我婆婆就要罵人。我想這么黑的屋子，白天和夜晚有區(qū)別嗎？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屋子里有人吭哧、吭哧地大聲喘氣，就朝那聲音望去。柳青對我說那是她爸爸。我就朝那團黑影顫巍巍地喊了一聲叔叔。過了半晌，我聽見床板 “嘎吱”一聲響，就再也聽不見別的聲音了。我爸爸在我媽媽走后，就再也不說話了。柳青對我小聲嘟嚕。你媽媽為啥走啊？我問柳青。我婆婆說我媽媽不要我們了，她怕受窮。柳青一說完，我們就嗅到一絲焦糊味，柳青唉喲一聲，往外跑，我跟在她屁股后面來到門外的走廊上。糟了！糟了！我們家的稀飯煮糊了。柳青端起蜂窩煤爐子上燒糊的飯緊張地說。過了好久，柳青還在自責(zé)，柳青說我啷個就忘了嘛。她的聲音拖著哭腔，讓我也十分為她難過，雖然看不見她的表情，但我從她的聲音里面知道她一定為那鍋煮糊的飯心疼得要死。

柳青的婆婆從外面回來，嗅到滿屋的焦糊味，一下子火冒三丈。我想要不是我在，柳青可能就要遭受皮肉之苦了。我一個勁兒替柳青說情，婆婆，饒了柳青吧！都怪我跟她說話才把飯煮糊了的。

離開柳青的家，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想我應(yīng)該把柳青家的事告訴我爸爸、媽媽。我不知道我講了以后，他們還鬧不鬧離婚。

五

其實我媽媽最恨我爸爸的并不是我們家沒買房子，而是我們失去了買房子的機會。

這事怪誰呢？

當(dāng)時我爸爸對我媽媽說要么向他兄弟借點錢買一套大點的，要么再等兩年，攢夠了錢買套大點的。我媽當(dāng)時不同意向幺爸借錢。后來房價一漲再漲，從每平方米1千多元漲到每平方米6千多元，我們家就再也買不起房子了，連小點的也買不起了。我媽媽一說起房子，就怪我爸爸一腦殼包。她常常氣急敗壞地罵我爸爸，罵我爸爸蠢豬，還一個勁地要挾我爸爸離婚。我爸爸呢，由于自己錯誤地判斷了形勢，錯誤地估計了他和我媽媽掙錢的能力，氣得眼珠子都綠了，還聽我媽提離婚，他就更毛了。他說要離就離，誰怕誰啊。我呢，可以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號啕大哭，用我洶涌澎湃的淚水來制止他們吵鬧，制止他們離婚。

一天我的眼睛哭腫了，剛進教室就被任小龍看出來了。任小龍嬉皮笑臉地對我說，邱小英，莫慪了，我們耍個朋友吧。任小龍手里正拿著一支紅色的中華牌鉛筆，說著他用鉛筆敲了一下我的手背，說他保證耍了朋友后對我好。我瞥了他一眼，罵他滾一邊去。接著我對他嚷，你有病啊。任小龍嘿嘿一笑，說你莫這么兇嘛，你溫柔點嘛。我看任小龍像電視里的流氓一樣說話，我用手掀了他一巴掌，大聲吼滾滾滾。任小龍吐出半截舌頭，扮了個鬼臉，然后又用他汗?jié)n漬的臟手來拉我。我們耍個朋友嘛，耍了朋友你就高興啦，免得你整天哭兮兮的。任小龍接著開導(dǎo)我說，我發(fā)覺耍朋友的人都很高興的。我甩開任小龍的臟手，說哪個哭兮兮的了。任小龍把流出來的鼻涕往鼻子里面一聳，說，唉呀你還敢說沒哭，你看你的眼睛都哭腫了。奇怪的是任小龍滑稽的腔調(diào)下眼睛里仿佛有一絲同情流露出來。關(guān)你屁事！我打斷任小龍，不再理他。

從那天開始，任小龍經(jīng)常給我?guī)Ш贸缘?，有時候是一把葡萄干，有時候是一只橘子，有時候半包薯片，有時候又是一兩顆核桃，有時候他甚至拿他們家自制的牛肉干來給我吃。其他零食我都能拒絕，但牛肉干例外。我承認，我從生下來就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牛肉干，比商場里賣的強多了。第一次任小龍給我的時候，他用一張衛(wèi)生紙亂七八糟地裹著，放在我面前。我斜睨一眼那個紙坨坨，“啪”地一聲給他摔回去。頓時嗅了一下鼻子，眼光自然落在那個紙坨坨上面。包牛肉干的紙破了，麻辣牛肉干的香味從里面溢出來，我忍不住。任小龍看我瞅牛肉干，就把那個紙坨坨又從他的桌子上拿過來給我，說吃嘛吃嘛好吃得很。任小龍誠懇的樣子，鼻涕都流出來了。我斜瞟一眼隔著過道坐的柳青，她正看我們，而且我還看見柳青正盯著牛肉干咽口水。吃嘛吃嘛，你不吃我就送柳青吃了，任小龍也看見了柳青在咽口水。其實，我并不是不想吃牛肉干，我是害怕吃了任小龍給的東西，他就以為我和他在耍朋友了。我不想和他耍朋友！我才十二歲。

最后任小龍把那包牛肉干分了一半給我分了一半給柳青?？戳嗖缓靡馑冀?，我就安慰她說，嗨，白吃白不吃，我們又不是問他要的。很奇怪，我那會兒反而好意思起來。從那天開始，我和柳青就常常分吃任小龍送給我們的零食。我發(fā)現(xiàn)任小龍其實也是有很多長處的，比如他的大方、豪爽、耿直，我和柳青都做不到。慢慢地，我愿意把好多事情告訴任小龍了，包括一些我不愿意對別人說的我們家的事。

一天，我對任小龍說我不想讀書了，我要去掙錢，掙錢給我爸爸媽媽買房子。任小龍聽后把嘴巴一撇，說邱小英你做白日夢吧，人家大學(xué)生都找不到工作呢。我嘻嘻一笑，說這你就不懂了，我可以去教古箏。任小龍瞪大眼睛問你得行啊?？慈涡↓堃桓辈恍湃蔚臉幼樱遗ゎ^就走。任小龍從后面追上來，說那你就教嘛。我看見任小龍邊說邊把流在鼻孔邊的亮晶晶的鼻涕往鼻子里一聳，我就噗地一聲笑了，我覺得任小龍聳鼻涕的樣子和他像男子漢一般地跟我說話的樣子都好笑極了。

我把教古箏的消息掛在網(wǎng)上后，就有人陸陸續(xù)續(xù)來跟我聯(lián)系。他們看我是個奶兮兮的女娃娃，就一副大上其當(dāng)?shù)臉幼??？晌液芾暇?，我盡可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既誠懇又穩(wěn)重地對他們說我已經(jīng)十五歲了，我教古箏沒問題。那些經(jīng)驗豐富的大人看出了我的破綻，反問我，你有十五歲嗎？你這么小就出來掙錢，你的大人忍心啊？我翻起白眼珠說，你們不要以貌取人，聽我彈完琴后再決定，我還老練地說，如果我教不好，我不收錢。我相信只要他們有耐心肯聽我彈琴，你們遲早會服氣。再說，我在網(wǎng)上說得清清楚楚，我只教十二歲以下的小孩子，我的收費標(biāo)準(zhǔn)比大人們低一半，一節(jié)課只收25元。

來聯(lián)系的人終于被我說服了，我 “咯咯”地大笑起來，就在我笑的時候，我醒了。醒來后我回味那個夢，我想我怎么大白天沒有想到這么好的一個掙錢的方式呢，真的，我可以教古箏來掙錢。當(dāng)然現(xiàn)在不行，要等到放暑假以后我才有時間。我想我不會把這個計劃告訴任何人，包括任小龍，那是我的秘密，不能讓別人知道的秘密。

六

一天下午上體育課，體育老師安排我們跳遠。講了幾點要領(lǐng)后，老師就跑到操場后面的樹蔭下面躲蔭涼去了。同學(xué)們看老師走了也開始溜，剩下十幾個同學(xué)懶懶散散地跳了一會兒，又溜走一些。我是跳得最差的那個，想留在后面多練習(xí)幾次。沒想到任小龍不但不同情我，反而取笑我，說邱小英你看你好笑人喲，跳這么一拃拃長！任小龍這么一說，在場的同學(xué)都轉(zhuǎn)過臉來朝我笑。他們的笑容充滿了不屑。我的火一下子躥上了腦門。任小龍！你不像話！你讓我在同學(xué)們面前丟盡了面子！我怒吼著，抓起一把沙子朝他扔去。任小龍只顧嘲笑我，根本沒意識到他的一句話會遭來我的報復(fù)，更沒提防到我會朝他摔沙子。被太陽曬了一上午的沙子熱得燙手，現(xiàn)在它們落進了任小龍穿的毛衣里面，沙子粘到他的皮膚上，那滋味是可想而知的?？吹饺涡↓堧y受的樣子，我站在沙坑旁邊，臉上掛著勝利者的微笑。關(guān)鍵是，我像天女散花一樣把沙子瞄準(zhǔn)了他的脖子和他那顆圓不溜秋的腦袋，快準(zhǔn)狠?？茨愕淖爝€臭不臭？我一邊說一邊發(fā)出快意的尖叫。在場的同學(xué)，剛才還嘲笑我，現(xiàn)在又開始嘲笑起任小龍來了。我忽然為自己的報復(fù)行為有一點后悔，報復(fù)的快感也隨之消失殆盡。我愣在那里，呆頭呆腦，看著臉都氣歪了的任小龍朝我吼：你這個臭豬！你這個沒出息的臭豬！跳不遠還怪別人！看著為了把沙子弄干凈的任小龍腦袋搖得像只撥浪鼓，我啞然失笑。

沒想到那天下午放學(xué)后，任小龍在校門口截住我，說邱小英，你別不服氣，你跳遠的方法不對，你那么跳再怎么也跳不遠。任小龍站在一旁絮絮叨叨，這時候，過來一個男孩，任小龍拍了一掌那個男孩，示意他先走。等那男孩走遠后，他又對我說，你要不要我陪你練練？眼看同學(xué)們個個離開了學(xué)校，我本來想說不用的，但奇怪的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 “嗯”。我跟在任小龍身后，大步流星朝操場的沙坑走去。

沒費吹灰之力我就學(xué)會了跳遠。我不知道我跳了多遠，因為沒有皮尺可以仗量。反正經(jīng)任小龍一點撥，我就像開了竅一樣，按照任小龍教我的步驟：我先做了一口深呼吸，然后蜷縮起雙腿，像青蛙那樣蹦出去。蹦出去，蹦出去，我一遍又一遍地蹦出去，直到跳到我滿頭大汗。嗨，不錯嘛！任小龍使勁兒夸我。我的汗水流下來，打在沙子上，我的臉紅彤彤的，我知道我一定很好看。

我穿外套的時候，任小龍像紳士一樣幫我舉起衣服讓我把手放進去，我學(xué)著女王樣把手伸進袖子里，然后文雅地把外套上面的紐扣一個個扣好。我突然有種莫名其妙的感覺，那個感覺很特別、很怪，是我以前沒有過的。這時，我聽任小龍說了一句：

邱小英，你的樣子好乖哦，我親你一口得行啵？

我怔了一下，反應(yīng)過來，說，原來你是個流氓?。∥蚁?，我剛才還在感激他，一下子他就原形畢露了。

我啐一口，你這個流氓，我再也不同你耍了。我嚇得魂飛魄散，跑了。到了校門口，我還聽見我的心 “咚咚”直跳。

我懨懨的，無精打采的樣子。以前在家里我不喜歡說話，在學(xué)校我還是常常有說有笑的，現(xiàn)在，我在哪里都不怎么說話，直到那天，發(fā)生了一件令人難忘的事情。

那天上午課間操的時候，柳青突然急得像瘋子一樣團團轉(zhuǎn)，她圍著教室和操場來回搜尋，她說她的二十塊錢丟了，邊說邊哭。我勸她別急，答應(yīng)幫她一起找。我們把教室和做課間操的地方全都搜巡了一遍，仍然沒有找到。柳青傷心得嗚嗚嗚直哭。同學(xué)們圍攏過來，沒有主意地看著柳青哭，我也跟著哭起來。因為我知道柳青掉了錢，她就沒有坐公交車的車費和吃午飯的錢了，柳青家很窮，一直靠 “低?！本S生，她的學(xué)費錢都是校長簽字減免的。正當(dāng)我們犯愁的時候，任小龍從外面跑進來，他邊跑邊說，找到了找到了！我們一起朝他望去，看見他手上舉著幾張紙幣，我們的眼睛忽然就亮了。那一瞬間，任小龍手上的二十塊錢就像一輪初升的太陽把我們每個人的眼睛都照亮了。我們齊刷刷地朝他望，看著他手上舉著的那幾張票子。尤其柳青，我聽見她長長地噓了一口氣?？僧?dāng)任小龍把錢遞給她時，我看見她微微地皺了一下眉頭，你在哪里找到的？柳青問任小龍。任小龍想了一下，說操場唄。我發(fā)現(xiàn)任小龍說話的時候神色有點慌張，心里好像有鬼一樣。我盯著任小龍看，心想是不是他撿到柳青的錢，開始他不想交出來，看柳青可憐，才愿意交出來的。我說，操場？不可能吧，我們剛才去找過的。我和柳青一起說。就是在操場撿到的，任小龍一口咬定，你們剛才肯定找得不仔細。我想想也是，剛才我們只找了我們班站的做操的位置，其它地方比如柳青從教室去操場的路上，我們并沒有從頭到尾地找一遍。我看柳青，她用手掄開那三張紙幣，一張十元票，另外兩張五元票。過了一會兒，我聽柳青若有所思地咕嚕了一句：我那張錢好像是一張二十元的耿票子，這個錢可能是別人掉的。任小龍立即糾正她，說你肯定急糊涂了。柳青啊柳青，我想沒準(zhǔn)人家任小龍剛開始還不愿意把你掉的錢交出來呢，你卻還在這里說屁話。柳青，你先把錢拿著，如果沒有其它同學(xué)掉錢，那這個錢不是你的是誰的呀？任小龍勸說柳青。對，對，先拿著，旁邊的同學(xué)附和說。我看柳青把錢裝進衣服包包里，才放心地坐回自己的座位。那天我很高興，為柳青失而復(fù)得的二十塊錢。為此，我才又開始和任小龍說話。

七

快到放暑假的時候，我爺爺被查出來患了肝癌。醫(yī)生告訴我爸爸說馬上做手術(shù)吧，雖然有一定的風(fēng)險，搞得好還可以活一段時間。

晚上我爸爸把醫(yī)生的意思告訴了爺爺。當(dāng)然我爸爸和我們誰也沒把癌癥的事說出來，只說我爺爺患了肝病，需要動手術(shù)，而且需要立即動手術(shù)。我爺爺聽后，愣著不說一個字，最后他像決定人生大事似的，說邱喜娃，你就別折磨我了，做啥子手術(shù)。我爸爸知道我爺爺不肯做手術(shù)的原因是擔(dān)心沒錢，趕忙說，爸，這個你就不用操心了，我有辦法搞到錢。這兩天，我正琢磨著把茶館打出去，正好有一個絲廠的下崗女人想接。我爸爸繼續(xù)說，本來我還有點猶豫，正好做手術(shù)缺錢就打給她算了。那以后你做啥子？我爺爺問。我還沒想好，我可以去……不等我爸把話說完，我爺爺打斷他說，邱喜娃，你如果想要你老漢兒多活幾天，就別去動那個歪腦筋，那個茶館雖然利潤淡薄，但還是可以掙幾個現(xiàn)錢的，維持你們一家三口人的生活沒問題，你要是把茶館打了，我看你們一家人就只有去喝西北風(fēng)了。

其實，關(guān)于打門面的話，我想是我爸爸現(xiàn)編出來的。因為前一天晚上，我還聽我爸爸對我媽媽說，他想趁這段時間天氣炎熱，茶館的生意清淡把茶館裝修一下。當(dāng)時我還沒睡著，父母的話聽得清清楚楚。我媽媽不同意，說家里剛攢夠五千塊錢，小英子讀初中馬上就要用錢。我爸爸說那把買房子攢的錢先拿出來用一點，到年底我掙了錢再給你墊上。我們家購房子的錢一直由我媽攢著，誰也不許動。果然，我媽就不依了，我聽我媽說不得行不得行，誰也別想動那個錢！

我知道這個規(guī)矩是我父母為買房子的事情鬧了幾次離婚才定下的。這一點，我們?nèi)依仙俣贾?，不然我爸爸不會想出用打茶館的錢來給我爺爺治病的辦法。

如果不是肝區(qū)疼痛，我爺爺一點也不像個癌癥晚期的病人。他執(zhí)拗著不住一天醫(yī)院。我們知道他是怕花冤枉錢。我幺爸知道后，去銀行取了十萬塊錢交給我爸爸。我幺爸一副用錢可以擺平一切的樣子。我暗自發(fā)笑，心懷鬼胎地慶幸幺爸這次可能終于不能用錢擺平一切了。因為醫(yī)生并沒有堅持讓我爺爺住院，醫(yī)生說我爺爺說得對，也許住了進去就出不來了。我們太小瞧我爺爺了，其實他對他的病比我們更清楚。

家里冷冰冰的。對我來說，過去鬧嚷嚷的讓人討厭，現(xiàn)在冷冰冰的更讓人討厭。我爺爺一旦生病，我們家就一點意思都沒有。我爸爸和我媽媽整天不說一句話，像兩個仇人似的在家里走來走去。除了睡覺和吃飯，我一刻也不愿呆在家里，即使在學(xué)校寫完作業(yè)，我也不愿意回家。

八

放學(xué)后，我常常去操場打乒乓球。任小龍發(fā)現(xiàn)我放學(xué)后在操場上耍，就跑過來湊熱鬧。他本來就是一個不喜歡學(xué)習(xí)的人，除了體育成績好以外，其他門門功課都很孬。劉猴子曾經(jīng)說如果任小龍肯花一點功夫，哪怕多花一點點時間，我保證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不會像現(xiàn)在這個樣子。劉猴子的話算白說了，任小龍怎么肯多花一點時間來學(xué)習(xí)呢？他的興趣不在學(xué)習(xí)上。

我的興趣也沒擺在學(xué)習(xí)上。

那天下午放學(xué)后，任小龍故意梭在后面，不走。我知道他是想看我往哪里走他就往哪里走。按我以往的脾氣，我的能力肯定有辦法甩掉他這個尾巴的，但是我不忍心。

因為就在那個下午，柳青告訴我說那二十塊錢是任小龍自己的錢，并不是他在操場上揀到的她丟的錢。

你知道嗎？那天任小龍給我的錢不是我掉的。柳青對我說。

你幫我把二十塊錢還給任小龍。柳青邊說邊把一卷票子塞給我。

怎么不是你掉的？那天沒聽說過還有同學(xué)掉錢的嘛？我想起任小龍那天說如果沒有別的同學(xué)掉錢，那錢就肯定是柳青的錢。因此，我不接。

我丟的是一張耿票子，二十塊錢一張的耿票子，不是一張十元的和兩張五元的。柳青進一步解釋。

那你那天為啥要拿著?。课覈肃橹?。

我一直后悔這件事情，柳青說，我已經(jīng)兩個星期沒坐過公交車了，剛好攢夠了二十塊錢還他。柳青說著把那一卷零錢又塞到我手上。

我接過被柳青捏得皺巴巴的一卷票子，看了一下，其中有一角的、二角的、五角的、一塊的，最大也就是兩塊的。我想柳青這段時間一定慘了，她家離學(xué)校有五站路，為了攢夠這二十塊錢，不知道她走了多少路。

想起柳青一定天麻麻亮就起床，晚上我們都回家吃飯了，她還得在街上和星星、月亮比賽，看誰走得快，就不愿意幫她把這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攢起來的錢交出去。

柳青，任小龍他不缺這個錢，他和你不一樣，他頂多少喝兩杯奶茶。想起任小龍在校門口買奶茶喝，我就這樣安慰柳青。

我不愿意替柳青去還任小龍錢，柳青只好自己去。事后，柳青對我說，她覺得任小龍是一個很好的人。你說呢？柳青問我。我沒回答，但是，我心里已經(jīng)回答了。

我們?nèi)ゴ蚱古仪蚝脝?？我轉(zhuǎn)身問任小龍，沒想到我會主動跟他搭訕，任小龍顯得很激動，他說好啊好啊。

我們走到操場的水泥臺子跟前，各自從書包里拿出乒乓球拍。我發(fā)現(xiàn)任小龍的球拍很高檔，他用的是一支紅雙喜的雙面膠的拍子，是那種用來打比賽的球拍，不像我的這支硬板板，乒乓球打在上面發(fā)出 “空空”的回響。

我基本上接不住任小龍發(fā)過來的球。任小龍的球打得刁鉆，推、叩、削、吊、旋，都不跟我們一樣。在我心里想他簡直就是一個體育天才。我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連他發(fā)的球都接不上，怎么打?。课覜]興趣了?？次乙桓蹦テげ涟W的樣子，任小龍就邊打球邊給我講一些乒乓球的基本技法。這一次不像上次跳遠，不管他怎么講，我都不行。為了激發(fā)我的興趣，他又把他的好球拍換給我，我的感覺稍微好了一點。我們連打三局，三局都是我輸。

走出校門，天快黑了。任小龍問我要不要他送我回家，我的心一陣緊張，想起那天下午他想親我的事，連忙說不。大街上的路燈馬上就要亮了，可是，當(dāng)我走到小區(qū)門口時，我突然一轉(zhuǎn)身，發(fā)現(xiàn)任小龍在二、三十米遠處跟著我，我走一步他走一步，直到我進入小區(qū)大門。我的心動了一下，一股熱流穿過身體。這段時間，我們家大人各忙各的，哪有心思管我呢。

九

那天下午放學(xué)后，我站在校門口一家小商店里東張西望。任小龍走過來，悄悄湊近我的耳朵，問我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去人民公園耍。我知道人民公園是任小龍和肖玲玲上次說起過的公園，也就是任小龍說他站在陽臺上看見過黃桷樹下一對男女抱著親嘴的公園，于是，我朝他點點頭。

來到大街上，我立即就后悔了，我害怕撞見老師和同學(xué)。我想如果被人看見，別人一定會認為我們是兩個壞孩子。我走在任小龍前面，故意和他拉開距離。我不敢朝兩邊看，只顧大步流星朝前走。本來我們學(xué)校離人民公園并不遠，走過一條大街，穿過一條四、五百米長的小巷就到，可是那天，我覺得我走了我十二歲以來最長的一段路。

進了公園大門，我的心情一下子就放松了。我又開始為自己的大膽歡心鼓舞，為自己的勇敢暗自得意。公園里游客稀少，除了幾個穿黃背心的環(huán)衛(wèi)工人在里面清掃道路外，幾乎沒有人。公園里到處是蔥蔥郁郁的樹和草木，一派的綠?？勺屑毚蛄?，你會發(fā)現(xiàn)這株樹的綠和那株樹的綠是不一樣的。還有那些花兒，粉紅的、淡黃的、瑩白的、深紫的，全都趕著趟兒開。各種昆蟲各色鳥兒，在樹林花叢中嘰嘰喳喳叫喚，像比賽誰的聲音更嘹亮似的。我的眼睛看都看不過來，耳朵聽都聽不過來。

任小龍看我只顧欣賞風(fēng)景磨磨蹭蹭的，就大聲喊我的名字，叫我快走。他說他帶我去看電影。我問他里面有什么電影，任小龍?zhí)撈鹧劬πΣ[瞇的說嗯，你去了就知道了。緊接著我看見任小龍神秘兮兮地怪笑。我想任小龍說的放電影一定是個好耍的地方，就跟著任小龍往公園深處走。我們繞過公園后面的人工湖，來到假山后面，假山后面有一片樹林，全是又高又大的黃桷樹。每棵樹的下面都安有一張鐵椅子，供游人憩息。黃桷樹把斑斑點點的太陽光影灑在椅子上面，我瞧著空曠的樹林問任小龍在哪里放電影，任小龍把一根手指頭貼在嘴巴上噓一下，那意思是叫我別出聲。我隨任小龍的目光望去，在樹林東面的犄角旮旯里，我看見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抱成一團坐在鐵椅子上，當(dāng)然他們不是老老實實坐在椅子上面的，那個女的是坐在那個男人身上的。我正打量那對男女時，任小龍一把把我拽到假山后面，我的手被任小龍緊緊抓住，好不容易我才把我的手從任小龍的手里抽出來。

我們站著的地方正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對男女。隔著一面假山，我們雖然聽不清楚他們在說什么，但我們能看見他們的動作。雖然看不見坐在女人屁股下面的男人的身體，但我們看得見他的腦袋和臉。男人的腦袋上飄著幾根稀稀拉拉的灰白頭發(fā)，我判斷他至少有五十多歲了。女人穿著一件線呢方格子衫，臉龐被一頭羊毛卷遮蓋著，看不清楚她的臉，她像沒長骨頭似的把整個身子蜷縮在男人身上。過了一會兒，女人扭頭面朝男人，我們就看得見她的半張臉了，從側(cè)面打量，女人看上去比男人年輕多了，頂多三十來歲吧。男人在親她，先親她的臉頰，然后去親她的嘴。女人呢，像一個米袋子似的堆在男人身上。男人很不老實，我看見他親著親著就把手伸進女人的衣服里去了。于是，我看見女人把男人的手擋了回去。隨后，我看見女人從男人身上挪到椅子上面坐著。男人的嘴巴咧了咧，說了句什么，臉上呈現(xiàn)出尷尬的笑容。接著他又說了一句什么，盡管我和任小龍十二萬分地支棱著耳朵，可惜我們還是聽不見他們說的話。最后，我看見男人從褲包里摸出一沓錢來交給女人。女人接過錢，神情有點古怪地笑了笑，順手把錢揣進她隨身挎著的藍色小包里。

女人 “蹭”地一下再次坐到了男人的身上。這次女人顯得很熱情，雙手捧著男人的臉龐，用手指在男人的臉上摩挲著，劃拉著，好像男人的臉面是一張鼓皮，她要把它重新放在鼓架上繃好似的。然后她俯下身體，主動去親男人。男人的臉頰、鼻子和嘴巴都被她親了一遍，而且親他的時候她還弄出“?！?、?！?、 “?！钡穆曧?。即使隔著假山，我還是聽見了。我相信任小龍也聽見了。因為任小龍正學(xué)著女人的模樣，湊過來親我。我忙伸手去打他的臭嘴，沒等我的手扇到任小龍的臉上，他早有防備似一把把我的手攥到他手里，我兩只手在他手里箍著，無法動彈。我用腳去踢他。任小龍不顧一切地親我，親我的臉頰、鼻子和眼睛。我嗅到任小龍的嘴巴里難聞的雞蛋蕃茄的氣味。我扭動著身體，掙扎著。很奇怪，我并沒有像心里想著的用手去打任小龍，我定定地看著他，覺得他紅撲撲的臉蛋不像先前那么令我討厭，我甚至還覺得他有點男子漢的酷酷的味兒。你好乖哦！邱小英，你不曉得我是多么多么喜歡你！多么多么愛你！我聽見任小龍像背天書似的對我講 “多么多么”的時候，我木木地倚在假山旁，任自己的手被任小龍拉著，我的臉一陣灼熱，我為自己感到羞澀和可恥。我回過神來掙脫任小龍的手。這一次，我?guī)缀跏怯?“打”來掙脫掉他的。當(dāng)我們再次望眼去看假山后面的 “電影”時，那對男女已經(jīng)走了。我說我們回去吧。我忽然感到一陣害怕，因為眼看天就要黑了。任小龍說好，小英。我聽見任小龍第一次喊我小英。

從假山后面走出來，路過那對男女坐過的椅子時，任小龍指著那張椅子對我說，你要不要我抱抱你，像剛才那個男的抱那個女的樣子。我的臉騰地一下子火辣辣的，呸！我罵道，你這個流氓。任小龍學(xué)著社會上的阿飛樣子說，唉呀，小乖乖，你咋個說翻臉就翻臉了嘛？是不是我沒拿錢給你？任小龍一臉流里流氣，逗得我哈哈大笑。你說剛才那男的和那女的啥關(guān)系？笑過之后，任小龍問我。啥關(guān)系，反正不是正當(dāng)?shù)哪信P(guān)系，你看那女的一旦拿到錢，臉上的巴結(jié)樣哦，把那個男的親得 “啵、啵、?！表憽Ｈ涡↓埍憔镏彀蛽u晃著腦袋左一下右一下地學(xué)那女人親那男人的樣子。任小龍?zhí)阈α耍铱┛┛┑匦Τ雎晛?，很長時間我都沒這樣開懷大笑了。

我越來越搞不懂任小龍了，我忍不住上課都要 “瞟”他。其實他就跟我坐在一排，我不需要瞟他的，不用眼睛看，我都知道他在做什么，但我就是管不住自己要去 “瞟”他。

我的學(xué)習(xí)成績直線下降。一天中午，劉猴子把我叫到辦公室 “談話”。她拿出我的語文作業(yè)本說：

邱小英，你看看你做的作業(yè)，簡直鬼畫桃符！劉猴子 “叭噠”一聲把作業(yè)本摔在我面前。

我問你邱小英，這段時間你在搞啥名堂？成績滑得嚇?biāo)廊恕⒑镒拥穆曇粢焕烁哌^一浪，弄得辦公室的老師全都把目光射向我，我的臉上有一萬只雞虱子在爬。

你說呀，悶起干啥？不說就請家長！劉猴子使出她的秘密武器。

在學(xué)校我最怕的就是請家長。我爸和我媽成天為錢扯筋，現(xiàn)在再為我的事，不把天鬧塌？我不敢往下想。

好，我說，我結(jié)結(jié)巴巴，但我有個條件，我說了您就別叫我喊家長來。

說！劉猴子不愿意聽我羅嗦。

我想換座位，我不想跟任小龍坐。我囁嚅說。

憑啥子你想坐前面？劉猴子不讓步。

我不是想調(diào)到前排坐，我是不想跟任小龍坐。我進一步向她聲明。我知道往前調(diào)座位，必需給劉猴子送東西才行，我不奢望。

邱小英，我給你講，你不要挑三揀四。如果你都不愿意跟任小龍坐，那我該安誰跟任小龍坐？

聽劉猴子的話好像我天生就該跟任小龍坐似的。我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如果我們家有錢有勢，劉猴子就不會把我和任小龍這樣調(diào)皮的娃娃安排坐在一起了。

你不要該拜堂了就腳轉(zhuǎn)筋。劉猴子也認識到這是我們的關(guān)鍵時候，她平靜了點，接著說，算了，我不給你講這個比喻，你聽不懂。其實我怎么會不懂呢，不懂，我就不會給她提出調(diào)位子。

最后劉猴子假惺惺地說，總之一句話：現(xiàn)在不要吆二喝三的。表面看劉猴子很關(guān)心我的學(xué)習(xí)，其實我的學(xué)習(xí)對她來講好與不好有啥關(guān)系呢，在她眼里，她只認 “錢”。

十

我爺爺說什么也不去醫(yī)院，他怕多花他幺兒子的錢。我幺爸幺媽又回家吃飯了。當(dāng)然他們不會白吃，他們帶著 “飯票”。而且綽綽有余的飯票。我婆婆一看見我幺媽放在茶幾上的一疊票子，就仿佛陰雨天看見彩虹。我婆婆這個人是不能看見錢的，見錢眼開，說的就是她。別說一天三頓飯了，就是三十頓飯，我婆婆只要有錢拿，她都做得出來。我二爸二媽看見幺爸幺媽過來吃飯，也帶著我表弟浩娃子過來蹭飯，我們家又恢復(fù)了昔日的熱鬧和喧囂。只是這一次，對生病的爺爺來說簡直是一種折磨。

一天的兩頓飯我婆婆是不敢馬虎的，她常常膽戰(zhàn)心驚，擔(dān)心我幺爸幺媽吃不好吃不舒服。反而生病的爺爺，卻成天冷冷清清的，沒有人陪他說話。我爺爺常常一個人躺在床上，盯著電視。如果不是偶爾從爺爺房間里傳出來的呻吟聲，我想我們?nèi)依仙賻缀跬思依镞€有我爺爺這么一個危重病人。有時候，我幺爸在吃飯前后會走進我爺爺?shù)姆块g和他父親說幾句話。我發(fā)現(xiàn)我幺爸其實找不到更多的話跟我爺爺聊，他們看上去實在不像父子。

有一次，我問爺爺，我以后干什么工作好。他說小英子你覺得干什么好就干什么。過了一會兒，爺爺說小英子你不是喜歡彈古箏嗎，彈古箏我看就很好啊。我對他說我媽媽不喜歡我彈古箏，她說彈古箏掙不了多少錢。我爺爺聽后，笑說小英子你要那么多錢做啥，你喜歡做的事就是最好的事。同樣的問題，在我幺爸那里答案就完全不同了。我幺爸總是教育我們長大后要做大官要掙大錢。平常幺爸給我們吹得最多的就是他的財富夢。他常常對我講，他要是我這么小，非立志當(dāng)個億萬富翁不可。

畢業(yè)匯考的前一天晚上，我爺爺去世了。

我爸爸把我拉進我爺爺?shù)姆块g，我嚇得渾身發(fā)抖，像篩糠一樣。雖然面對的是我最熟悉的親人，但我仍然十分害怕，覺得從此就和爺爺陰陽相隔，我緊緊地攥著我爸爸的手，不敢松開。我爺爺躺在床上，他的身子一下子縮小了好多，臉頰深陷下去，嘴巴周圍全是青紫色，想著爺爺這個嘴巴再也不會開口和我說話了，我哇地一聲哭了。

不知道過了好久，浩娃子也來了，他和我一起哭，我們兩個的哭聲在房間里回蕩，直沖云霄。我聽浩娃子哭著喊著要爺爺，聲音都嘶啞了。我和浩娃子不一樣，我知道爺爺回不來了，人死如燈滅。我伏在地上深情地在我爺爺?shù)拇差^邊上，磕了個響頭。

這是我第一次也是我最后一次給我爺爺磕頭。

我十分懊惱：為什么我不在他活著的時候給他磕頭呢？

我們家買房子的錢終于攢夠了。我媽的臉上因興奮像鍍了一層油彩。你爺爺臨死前把你幺爸給的看病的十萬塊錢給了你爸。我媽說。

所以爺爺不住院？我忿忿不平。

因為爺爺要給我們拿錢，所以他有病都不醫(yī)是不是？我逼著我媽回答，故意使她難堪。

我的畢業(yè)考試成績坍塌了邱家人的希望，我沒有考上市里的重點中學(xué)。

不顧父母的反對，暑假里我去報了少年宮開設(shè)的古箏提高班。錢是我自己攢的，是春節(jié)里磕頭賺的 “壓歲錢”。

一天下午，我從少年宮學(xué)完古箏回家，遠遠地我看見任小龍在我們小區(qū)門口晃悠。他看見我，很激動地朝我走來。我站在那里，不往前走，也不離開，我在等他過來。當(dāng)任小龍走近我時，我鄭重其事地對他宣布：

你以后別來找我了。我不會跟你耍朋友的。

任小龍嘿嘿一笑，說邱小英，你咋個又來了？

我說任小龍，不管你咋纏我，我都不會理你了！

任小龍還想說什么，但是我已經(jīng)走了。

我心里清楚我不會再看見任小龍了，我們不會再坐同一排，不會在同一個班甚至同一個學(xué)校讀書。因為我知道任小龍的父母很有錢，他們已經(jīng)給他交了高價讓他讀市里最好的私立中學(xué)，而我呢，只能讀我們這個片區(qū)最普通的一所中學(xué)。

為此，我甚至有點幸災(zāi)樂禍。

我想我一定要發(fā)奮圖強，讀好書，像我媽媽說的那樣將來長大成為一個有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