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靜怡
(浙江師范大學(xué)行知學(xué)院 浙江 金華 321004)
艾麗絲·默多克(Iris Murdoch,1919-1999)的《大海啊,大?!?The Sea,the Sea,1978)一經(jīng)發(fā)表便很快將英國最高獎布克獎攬入懷中。很多研究者認為這部小說的主線是查爾斯(Charles)與哈特莉(Hartley)的愛情,輔以男主角與其他女性的感情故事以及與堂弟詹姆斯(James)之間的矛盾。而筆者認為在愛情糾葛的表面之下暗藏著更深的主線:查爾斯所發(fā)起的其與堂弟詹姆斯之間的單方競爭。換言之,小說的主人公并非查爾斯與哈特莉,而是查爾斯與詹姆斯。查爾斯對哈特莉自始至終夢的追尋實際上是與詹姆斯一生虛幻之爭的持續(xù),是一個附屬產(chǎn)物。本文將圍繞阿羅比兩兄弟的虛幻之爭這條線索,追溯造成查爾斯嫉妒之心的原因,并揭示查爾斯如何完成與喬伊斯作品中的人物類似的“頓悟”(epiphany)。
在精神分析領(lǐng)域,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Oedipus Complex)對于西方文藝創(chuàng)作和批評一直有著極大的影響。他在《夢的解析》(1899)提出“我們生來注定要將最初的性沖動指向母親,而將最初的仇恨和暴力的念頭指向父親”①[1]。在探究查爾斯與詹姆斯虛幻之爭的深層緣由時,查爾斯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若隱若現(xiàn)。查爾斯自幼對他的嬸嬸埃絲特爾(Estelle)過度迷戀,這逐漸形成了一種“移位”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而他所嫉妒的對象則是嬸嬸所寵愛的詹姆斯。
查爾斯從母親瑪麗安(Marian)那里并沒有獲得應(yīng)有的母愛。嬸嬸的出現(xiàn)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圖景。他十分享受嬸嬸溢于言表的愛,甚至認為這種愛很性感。默多克如是描述查爾斯對嬸嬸的情愫:“總之,我的嬸嬸對我來說是一個象征性的人物,一位現(xiàn)代派、甚至是未來主義者,引我走向自己未來的先知。她所生活的那塊土壤正是我下決心要為自己尋找并征服的地方”[2]。眾多細節(jié)指向查爾斯一生都為戀“嬸”情結(jié)所困。幼年的他總是想象自己和嬸嬸沒有年齡的鴻溝;在他已成年的腦海里,嬸嬸的形象更是呼之欲出,歌聲繚繞,其舞姿永不褪色。在他的記憶里,他一直用“女孩”一詞來指稱嬸嬸。查爾斯將對母親的性沖動轉(zhuǎn)移到了嬸嬸的身上,沒有成功地逾越閹割情結(jié)的束縛,產(chǎn)生了這種移位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這是他對于堂弟嫉妒之情的深層來源。
在這一移位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中,埃絲特爾的丈夫阿貝爾(Abel)本應(yīng)該成為查爾斯的競爭對象。但是在默多克的筆下,阿貝爾是一位以自我為中心,對查爾斯毫無威脅的人?!案赣H”成了無能的角色,而備受埃絲特爾關(guān)愛的詹姆斯成了查爾斯競爭的對象。在查爾斯的眼中,詹姆斯的身體和精神都充滿活力,是父親式的人物。比如詹姆斯能很神秘地為查爾斯找到丟失的東西。在查爾斯看來,只有像父親這樣的人才有如此魔力。埃絲特爾對詹姆斯的愛如同一把尖刃刺進了查爾斯年輕的心靈,其對堂弟的嫉妒之情逐漸長出萌芽。
有一句法國諺語在小說中有著恰到好處地引用:“嫉妒伴愛而生,卻不一定隨愛而亡”[3]。埃絲特爾的突然離世并沒有將查爾斯從其精神困境中解救出來,因而他的兄弟之爭并未終止?!安闋査乖谂c詹姆斯的競爭中追求成功,有種凌駕于他之上的欲望”[4]。查爾斯在任何方面都想與詹姆斯一比高下,但卻一直一無所成。哈特莉的出現(xiàn)改變了“戰(zhàn)爭格局”。如果查爾斯贏得哈特莉,他就在感情生活的領(lǐng)域占了上風(fēng)。因而,他們的“愛情故事”只是無妄之爭的一個附屬產(chǎn)物。查爾斯對哈特莉所謂的愛只是一種占有欲望,這在他與詹姆斯的對話中可見一斑:“你無孔不入,毀了我整個生活;要是你有法子,你也會毀了哈特莉,只是你沒辦法接近她,她絕對只屬于我”[5]。但是哈特莉的悄然離去使得查爾斯跌落谷底,這并非因為他失去了初戀,而是因為他失去了競爭詹姆斯唯一的優(yōu)勢。當(dāng)查爾斯再一次見到已婚的哈特莉時,他仍然臆想哈特莉的婚姻是不幸的。于是他想方設(shè)法拯救她于“水火之中”,其中最極端的一例便是他自欺欺人的綁架計劃。對哈特莉身體的禁錮并未使得查爾斯重獲愛情,這唯一能讓他在兄弟之爭中取勝的籌碼也不復(fù)存在。
在《大海啊,大?!愤@部小說里,蛇、曼荼羅、海豹等原型意象在文中不斷出現(xiàn)。這些意象顯露出主人公隱藏在行為之下的動機,甚至使得查爾斯的最終頓悟顯得更有哲學(xué)意味?!昂I摺焙汀昂1笔切≌f里一組重復(fù)出現(xiàn)且對比強烈的原型意象。弗萊在其作品中寫到“由于巨蛇在伊甸園的故事中扮演過惡劣的角色,所以我們西方文學(xué)通常把它打入險毒的另冊”[6]。自從搬到夏福海角屋(Shruff End),查爾斯不斷在告知讀者有可怕的事物在困擾著他,直到他在浩瀚的大海中遇到海蛇才點明那可怕的事物正是海蛇。廣闊寂靜的大海如同查爾斯的無意識,海蛇的出現(xiàn)正好印證了他內(nèi)心陰暗的一面。他對詹姆斯持續(xù)的嫉妒轉(zhuǎn)化成海蛇的具象。值得注意的是,這條海蛇是以嘴巴含著尾巴的樣子出現(xiàn)的。這是一個古老的象征,名叫烏洛波洛斯(ouroboros)。它是惡魔的化身,首尾相連,形成相反勢力的對抗。查爾斯最后一次與海蛇的相遇出現(xiàn)在他被推進漩渦狀峽谷的時候。他非常近距離地面對了他幻象中的海蛇,而后又被幸運地救起。用弗萊的話說“歷來屬于魔怪式的形象也可用作出發(fā)點,來鋪展贖罪拯救的情節(jié)”[7]那么,烏洛波洛斯的出現(xiàn)也許正是他精神救贖的第一步。另一原型意象海豹與海蛇正好相反,被賦予了“善”的意義。海豹的姍姍來遲十分巧妙地與查爾斯的心路歷程遙相呼應(yīng)。布蘭·尼科在“艾麗絲·默多克——反思性小說”一文中提到:上一句他還在享受瞭望大海田園式的感覺,下一句里他已經(jīng)在為沒有看到海豹而失望②[8]。查爾斯一直因找不到海豹而備受折磨。直到小說的末尾,他逐漸意識到兄弟之爭的虛幻性,哲學(xué)沉思在內(nèi)心中占了上風(fēng),海豹終于悄然而至,一切變得順理成章。
查爾斯和詹姆斯對石頭的擺放表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態(tài)度。查爾斯喜歡石頭圍繞著草坪擺放。詹姆斯卻愛把石頭擺成“曼荼羅”的形狀。在原型批評理論里,榮格認為曼荼羅象征著作為心理整體的自我,是一種走向中心的自我復(fù)現(xiàn)的心理過程。在《原型與集體無意識》(The Archetypes and the Collective Unconscious)一書中他提到:個體的曼荼羅擁有幾乎無限的主題和象征隱喻,從中不難看出,他們努力要表達個體在內(nèi)部或外部世界的整體性,或是其關(guān)鍵的參照物③[9]。與之相對,查爾斯所擺的“石圈”似乎在劃分自己的領(lǐng)域,并讓他有一種占有的快感。他對詹姆斯的曼荼羅持不屑一顧的態(tài)度。在一場大狂歡式的聚會之后,詹姆斯所擺的“曼荼羅”被破壞得消失殆盡;而查爾斯的石頭圈絲毫未損。這個細節(jié)從側(cè)面折射出一種反諷意味。追求“善”的心理整體就像這曼荼羅一樣很容易受到破壞;而查爾斯因嫉妒之心所筑起的屏障,就如同他堅不可催的石圈,很難逾越。
弗萊從原型分析的角度將喬伊斯的“頓悟”作了更深入地解釋:“從整體釋義角度看,象征也就是個單元,而一切象征都統(tǒng)一到一個無限、永恒的言語象征體系中去,這一體系作為要旨便是邏各斯,作為情節(jié)則是全部創(chuàng)作行為。正是這一觀念,經(jīng)喬伊斯用作題材表達時,便叫‘頓悟’”[10]??梢哉f,查爾斯正是獲得了類似于喬伊斯小說主人公的“頓悟”。他最終得以重新審視他的精神圖景,逐漸意識到兄弟之爭的虛幻。在小說的后半部里,“提升(lift)”一詞一再出現(xiàn),種種意象和事件預(yù)示著他精神自省的開始,其中非常突出的例子是他在米恩灣“墜落—上升”的經(jīng)歷,他關(guān)于星星的再次沉思和在萊文灣(Raven Bay)的最后一次游泳。
在米恩灣查爾斯墜落到上升的經(jīng)歷是一個從黑暗到光明的精神自省過程。米恩灣(Minn’s Cauldron),顧名思義,是一個下部形成鍋狀漩渦的環(huán)形峭壁,弗萊把這樣的形狀叫做“兇險的螺旋形”[11]。當(dāng)查爾斯墜落時,他覺得“身體的每一部位都經(jīng)歷了一次絕望的體驗”[12]。他掉進了自己的無意識,直面內(nèi)心最黑暗的領(lǐng)域,邪惡的海蛇再一次浮現(xiàn)。可見作者有意賦予這一事件超越身體傷害的意義。有意思的是將查爾斯救起正是詹姆斯。之后,查爾斯第一次用“溫暖(warmth)”一詞形容他對詹姆斯救他的回憶。這意味著他對詹姆斯的嫉妒之情開始回暖,這是一種死亡—再生的原型模式。
星星的意象在查爾斯的心靈朝圣之路上扮演著重要的角色。查爾斯兩次與滿天繁星相遇,感覺到宇宙由內(nèi)而外地在他眼前展開。第一次,他發(fā)誓對哈特莉的愛忠貞不渝,深邃如繁星。接近小說的尾聲,他第二次看到了相似的情景。但不同的是,他用了“soft”,”slowly”,“gently”三個詞來形容他感受到的宇宙。在那晚的夢中,他甚至聽到了歌聲。可見,查爾斯已然沉浸在一種寧靜的狀態(tài)中。哈特莉所代表的愛的形象漸漸褪色,他開始思考誰才是自己的初戀。德國哲學(xué)家伊曼努爾·康德有這樣一句意義深遠的名言:在這個世界上,有兩樣?xùn)|西可以深深地撼動人類的心靈,一樣是我們心里崇高的道德性,另一樣是我們頭頂上燦爛的星空④[13]??釔劭档碌陌惤z安排查爾斯和星星的相遇絕非巧合。這些超驗的經(jīng)歷觸及了他精神的深處,將他對“善”的頓悟挖掘了出來。
在萊文灣的最后一次游泳同樣具有十分重要的內(nèi)涵。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身體的愉悅和心靈的寧靜。水是原型批評中一個重要意象。某種意義上講,查爾斯完成了精神洗禮的儀式,他的最后一次游泳如同一次精神凈化。就在這一次游泳之后,查爾斯腦海中突然浮現(xiàn)出詹姆斯在米恩灣解救他的那一幕,這是一種“非自主性記憶”。法國小說家普魯斯特相信人物能通過“非自主性記憶”戰(zhàn)勝他們內(nèi)心的掙扎。默多克非常支持普魯斯特的觀點,她認為存在時間秩序之外的片刻,那是一種在純粹狀態(tài)下享受事物精華的時間體驗[14]。像這樣的時間之外的記憶瞬間使得查爾斯更加接近他最終的精神頓悟。也在這一經(jīng)歷之后,查爾斯第一次有了想再次見到詹姆斯的強烈愿望。
查爾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與詹姆斯進行的真摯交談幫助他抵達了最終頓悟的精神境界。一些學(xué)者從洞的隱喻解讀小說,認為查爾斯被困在某種精神的洞穴,哈特莉是他黑暗的內(nèi)心唯一的亮光。筆者認為詹姆斯才是助他擺脫迷惑,引領(lǐng)他走出洞穴,沐浴在“善”的光芒之下的人。當(dāng)查爾斯回到詹姆斯在倫敦的居所整理他一屋子的東方收藏時,他陷入了某種沉思。他不斷提到,“我的手表又一次停了”[15]。時間停止的
注釋:
①②③④為筆者拙譯。同時他的哲學(xué)沉思拉長了。他第一次敢于審視自己的俄狄浦斯式情結(jié),“是的,我當(dāng)初迷戀的是我自己的青春。埃斯特爾嬸嬸呢?不見得”[16]。這一句至少點明兩點:一方面是查爾斯承認他曾對埃絲特爾的著迷。另一面,“不見得”一詞點明他開始質(zhì)疑這種著迷。他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至此開始瓦解,并最終收獲關(guān)于“善”的頓悟。
描述男性之戰(zhàn)的文學(xué)傳統(tǒng)由來已久,甚至可以追溯到圣經(jīng)中該隱和亞伯的兄弟之戰(zhàn)?!洞蠛0?,大海》中查爾斯和詹姆斯之間的虛幻之戰(zhàn)可以說是這一文學(xué)傳統(tǒng)的延續(xù)。這部小說并不是艾麗絲創(chuàng)作的唯一一部描寫男性戰(zhàn)爭,尤其是兄弟之爭的作品。本文愿做引玉之磚,希望中國更多的文學(xué)批評者關(guān)注這位杰出的女性作家,解讀她的小說中更多深層的含義。
[1]Freud,Sigmund.The Interpretation of Dreams.A.A.Brill.Beijing:China Social Sciences Publishing House,1932,256.
[2][3][5][12][15[16]默多克·艾麗絲.大海啊,大海[M].南京:譯林出版社,2004:62,436,439,390,494,521.
[4]Johnson,Deborah.Iris Murdoch.Sussex:The Harvest Press,1987,239.
[6][7][10][11]弗萊·諾斯羅普.批評的解剖[M].陳慧,袁憲軍,吳偉仁譯.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6:157,224,172,213.
[8]Nicol,Bran.Iris Murdoch:the Retrospective Fiction.Second Edition.New 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4,144.
[9]Jung,C.G.The Archetypesand the Collective Unconscious.London:Routlede&Kegan Paul,Ltd,1980,389.
[13]Kant,Immanuel.Practical philosophy.Mary Gregor.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9,162.
[14]Murdoch,Iris.Metaphysicsasa Guide to Morals.London:Chatto and Windus,1992,2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