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丹 丹
(東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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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鼎革與德川日本的“中華主義”
張 丹 丹
(東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明清鼎革對日本的歷史進程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德川幕府在意識到中國大陸發(fā)生了“華夷變態(tài)”的同時,南明遺民的赴日“乞師”行為卻在客觀上幫助日本擺脫了“夷狄”身份。在此過程中,日本德川前期的學者們也從諸多方面入手,塑造日本的“中華”形象,這間接影響了后世日本的歷史進程。
明清鼎革;德川日本;華夷變態(tài);東亞
明清鼎革,不僅僅是中國歷史中的重大事件,更對東亞的歷史進程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對朝鮮而言,其對明朝的文化認同卻從未中斷,不但以“小中華”自居,甚至還有出師北伐清國的計劃。然而,日本的表現(xiàn)卻與朝鮮的“小中華”思想不同,其極力將自身塑造為“中華”形象,在這一過程中,明末移民及赴日乞師者、日本江戶儒者皆發(fā)揮了關(guān)鍵作用。重要的是,德川日本的“華夷變態(tài)”的價值取向,還對近代日本的走向有著重要影響。
1603年,德川家康在江戶建立幕府,即“德川幕府”。因穩(wěn)定社會秩序的需要,在幕府創(chuàng)建初期,德川家康在林羅山等學者的建議下,看重了朱子學說在維護統(tǒng)治中的重大作用,將中國舶來的朱子學作為“御用學說”,幾乎等同于官學。故,政治家的需要與學者的迎合,使得朱子學開始在日本落腳,瞬間成為江戶時代的顯學[1]。與此同時,德川幕府對其他的學說采取了打壓的方式,尤其是西方基督教傳教士在日本的活動,已在地方上威脅到幕府的統(tǒng)治。于是,從1633年開始,德川幕府連續(xù)頒布“鎖國令”,僅留下長崎一地作為對外港口,允許中國、朝鮮、荷蘭等特定對象與之貿(mào)易,從而使日本長期處于鎖國狀態(tài)之中,直到1854年美國培里率艦叩關(guān)為止。
然而,德川幕府雖采取鎖國政策,但也關(guān)注中國大陸以及西洋各國的事態(tài)發(fā)展,不斷搜集各類情報。其中“風說書”即是德川幕府了解外界情況的重要途徑之一。所謂“風說書”,是指長崎的唐通事把外來商船中的海外人員所言之事記錄下來,將其譯成日文呈報幕府,這一類文書統(tǒng)稱為“唐船風說書”。正因如此,有的學者不惜用“禁教體制”取代傳統(tǒng)的“鎖國論”來形容德川時代的對外關(guān)系[2]。尤為關(guān)鍵的是,德川幕府還透過“風說書”而得知中國大陸的變化,并極為關(guān)注這一事態(tài)的繼續(xù)發(fā)展。
據(jù)載,日本江戶時代儒者林春勝(號鵝峰)、林信篤(號鳳岡)將 1644—1728年間2 400多件“唐船風說書”匯編成冊,命名為《華夷變態(tài)》。該書于1958年由日本東洋文庫首次刊行于世。從中可知,該書所收集的“風說書”開始的時間恰是明清鼎革的1644年,而該書的開篇題記中更是明言:“崇禎登天,弘光陷虜,唐魯才保南隅,而韃虜橫行中原。是華變于夷之態(tài)也……頃聞吳、鄭檄各省,有恢復(fù)之舉。其勝敗不可知焉。若夫有為夷變于華之態(tài),則縱異方域,不亦快乎!”[3]1這意味著,德川幕府對明清鼎革第一反應(yīng)便是“夷狄入主中原”,從各個層面意識到中國大陸已發(fā)生“華夷變態(tài)”的事情。同時,在德川幕府看來,“明清鼎革”不只是以明朝為中心的“華夷秩序”開始崩潰,而是鑒于“元寇來襲”的慘痛悲劇,特別擔心的是滿清入主中原后會不會將下一步侵略矛頭直指日本。因而,透過《華夷變態(tài)》可知,德川幕府在關(guān)注大陸局勢演變的過程中,希望通過“風說書”來探知清廷是否有進一步侵日的舉動,這才是日本關(guān)注的焦點。對于此問題,誠如有學者所言:“德川幕府內(nèi)心顧忌深重,令林家一門拼命探詢情報,希冀了解清朝方面的動靜,以防叵測?!盵4]所以,《華夷變態(tài)》在1724年便停止的原因也就不難理解了。因為,日本已然意識到清人沒有武力侵占日本的意圖。
故此,明清鼎革加劇了日本“緊張性”的同時,還改變了日本在“華夷觀”方面的中華認識——中國大陸的“華夷變態(tài)”,這對德川的下一步走向有著重要影響。
明清鼎革之后,德川幕府雖然通過來日船商的“風說書”了解中國大陸的政治變化,然而,南明勢力在復(fù)國行動中的赴日本乞師中的“稱臣自小”舉動,卻在客觀上幫助日本摘掉了“夷狄”的帽子,改變了日本長期在“東亞秩序”中所處的夷狄地位。
事實上,從明清鼎革之后,明朝余部從未放棄復(fù)國舉動,為光復(fù)天下采取了各種努力,尤其是,南明在復(fù)國行動中曾有赴日本乞師的舉動,而這些具有官方或非官方身份的赴日乞師者為達到目的,他們在言行中首先渲染清的殘暴,進而激起德川幕府的同仇敵愾。這些“乞師”保留在《華夷變態(tài)》的記載中,從另一方面凸顯出《華夷變態(tài)》所記事實的真實性。在明亡第二年(1645),仕于南明隆武政權(quán)的都督崔芝,去日本乞師,他寫道:“去歲甲申,數(shù)奇陽九,逆闖披猖,天摧地缺。蠢爾韃虜乘機恣毒,膻污我陵廟,侵凌我境土,戕害我生靈,遷移我重器,天怒人怨,惡貫罪盈……”[3]11鄭成功“乞師”文書中不但渲染了清人的殘暴,還彰顯出他與日本的親緣關(guān)系,“大明龍興三百年,治平日久,人忘亂。韃靼乘虛破兩京,神州悉污腥膻。成功深荷國恩,故將喋血以報仇,徘徊閩浙間,感義頗有樂從者。然孤軍懸絕,千苦萬辛,中心未遂,日月其邁。成功生于貴國,故深慕貴國。今艱難之時,貴國憐我,假數(shù)萬兵,感義無限矣?!盵5]160這樣的“乞師”文書的不勝枚舉,由此折射出日本在明末遺民中的特殊地位。
重要的是,乞師者在有意無意地夸大了中國大陸“華夷變態(tài)”程度的同時,更是主動幫助日本擺脫“夷狄”的身份,重新塑造了日本的形象。其中,長期客居日本的朱舜水的言論最具代表性。舜水以未能親身體驗孔子所說的大同之世為遺憾,但他在文中卻不時地流露出“日本現(xiàn)世即大同之世”的傾向:“瑜居恒讀此書……茲幸際知遇之隆,私計近世中國不能行之而日本為易,在日本他人或不能行之而上公為易;惟在勃然奮勵,實實舉而措之耳?!盵6]113-114其中,最為明顯的就是日本的德行教化,它已使日本成為禮儀之邦,可與周文王的禮樂聲教相媲美,“恭惟圣人之大德,莫重于施仁;仁政之大端,莫先于養(yǎng)老。今上公既舉莫重莫先者而行之矣。臣民喜躍,載道歡聲,由此而興孝興弟不倍,誠舉斯心加諸彼而已。書稱文王能養(yǎng)老,天下莫不聞……而究其所以,不過曰‘文王之民無凍餒之老者’而已。今上公身自簡樸,推以與人,豈與前王有間哉?”[6]113-114
雖然,“乞師”者為達到日本出兵“復(fù)明”的目的而信口夸張或語不擇言,這固然不乏可理解處,但鋪天而來的頌揚之辭、阿諛溢美,甚至對日本的“稱臣字小”(主要指鄭成功對日本執(zhí)“外甥之禮”),無疑為日本擺脫“夷狄”身份提供了有力的支持。在此之前,日本在中國王朝的視閾內(nèi)長期處于“夷狄”的地位,即便是日本試圖通過戰(zhàn)爭、外交等方式改變這種不對等的地位,皆以失敗告終。然而,赴日“乞師”者的言行卻把日本“夢寐以求”的事情如此“夢幻”般地變成事實,更為日本反稱“中國”為“夷狄”提供了事實依據(jù)。于是,這一脈絡(luò)便逐漸清晰,日本既然斥清人為“夷狄”則暗示出其自身已不再是“夷狄”,日本人這一常識性的邏輯,沒想到竟在求援者的贊美聲中一夜間化為“現(xiàn)實”[5]165,由此折射出“華夷觀”在德川日本的聚變。
在明末赴日乞師者改變了日本夷狄身份的同時,日本德川學者們也在從儒學經(jīng)典入手,通過對它們的再詮釋,從學理上塑造了日本的“中華”形象。
毋庸置疑,朱子學在德川初期穩(wěn)定社會秩序的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同時,隨著朱子學的深入發(fā)展,其中的“正統(tǒng)論”、“華夷觀”對日本也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藤原惺窩為德川朱子學派的奠基人,其弟子林羅山相較其師是更為純粹的朱子學者,但在他的思想中已有日本不亞于中國的說法,并稱日本為“君子之國”,即“日本與中華雖殊域,然在大瀛海上,而朝暾旭輝之所煥耀,洪波層瀾之所漲激,五行之秀,山川之靈,鐘于人物,故號:‘君子之國’?!盵7]從這一層面也折射出朱子學的“日本化”進程。
除朱子學派外,古學派學者的“日本即中華”意識也特別明顯。山鹿素行是古學派的開山人物。他在《中朝事實》中直接宣稱日本是中華、為中朝,其余為外朝。言道:“愚生中華文明之土(日本),未知其美,專嗜外朝之經(jīng)典,嘐嘐慕其人物。何其放心乎?何其喪志乎?抑好奇乎?將尚異乎?夫中國(日本)之水土,卓爾于萬邦,而人物精秀于八纮,故神明之洋洋,圣治之緜緜,煥乎文物,赫乎武德,以可比天壤也?!盵8]雖然,把日本稱為中華、中國的說法在當時的日本并非素行的首創(chuàng),山崎暗齋及其弟子們已有這種說法,但素行卻從日本的“萬世一系”入手,將此視為與中國相比的優(yōu)勢,凸顯出日本的特質(zhì)。誠如有學者所言:“素行顯然已拋卻了日本以外的任何憑依,試圖直線地畫出日本土地上的‘中國’衍生圖而不太計較這種筆法有沒有過度的人工補造色彩和牽強附會?!盵9]
古學派的另一位大儒伊藤仁齋則在中國儒學經(jīng)典的新詮中彰顯了日本的“中華”意識。對于《論語·八佾》中的“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一句,仁齋的解釋則明顯不同于朱熹的主張,認為:“諸侯用夷禮,則夷之,夷而進于中國,則中國之。蓋圣人之心,即天地之心,遍覆包涵無所不容,善其善而惡其惡,何有于華夷之辨,后之說春秋者,甚嚴華夷之辨,大失圣人之旨矣?!盵10]41-42其中,仁齋取消了傳統(tǒng)的“華夷之辨”的解法。對此,正如有學者所言:“華夷之辨的緊張性被仁齋所化解,而是強調(diào)文化意義上的認同。其言外之意,中國與日本的華夷關(guān)系也不復(fù)存在?!盵11]所以,仁齋在解《論語·子罕》“子欲居九夷”中的“九夷”時,將其直指為“日本”:“夫子嘗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纱艘娭?,夫子寄心于九夷久矣……吾太祖開國元年,實丁周惠王十七年,到今君臣相傳,綿綿不絕,尊之如天,敬之如神,實中國之所不及。夫子之欲去華而居夷,亦有由也。今去圣人,既二千有余歲,吾日東國人,不問有學無學,皆能尊吾夫子之號,而宗吾夫子之道,則豈可不謂圣人之道包乎四海而不棄,又能先知千歲之后乎哉?”[10]182-183在這里,仁齋的作法與素行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也就是,凸顯出日本“萬世一系”的特性,這一點是中國無法比擬的。所以,“九夷”為日本的文化因素更是毋庸置疑。
然而,針對仁齋的解釋,古學派的又一位大儒荻生徂徠卻極為不滿,斥之為阿諛奉承的言論,完全是附會論語,妄作無稽之談,“馬融曰,九夷,東方之夷有九種……仁齋因之,又疑為日本,此自諛言,不容辨說”[12]27-28,因為,在徂徠的視域內(nèi),吾邦之道等同于“夏商古道”:“今儒者所傳,獨詳周道,遽見其與周殊,而謂非中華圣人之道,亦不可深思耳,自百家兢起,孟子好辯而后,學者不識三代圣人之古道,悲哉!”[12]27-28這里,徂徠完全摒棄了中國典籍與中國思想,把日本之道追溯至夏商古道,在源頭上超越了中國人信奉不已的周孔之道,凸顯出日本的優(yōu)越性與正統(tǒng)性,那么,“日本才是中華”的意涵已經(jīng)不言而喻了。
此外,陽明學派、崎門學派、水戶學派甚至國學派,也有過不同程度地從學理上塑造“日本為中華”的形象,這一思想取向成為德川日本的重要特征,改變了日本的歷史進程。關(guān)鍵的是,朱舜水在其中的影響也是不容忽視。德川日本(主要是水戶學)發(fā)展了朱舜水學說中“正統(tǒng)”、“尊君”等對其有利的方面,并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朱舜水身上所表現(xiàn)出來的特異性,也就更多地被日本學者和政治家所接受[13]。從這一層面也折射出明末“乞師”者在這一過程中的重要角色。
明清鼎革事件對日本的重大影響之一,即是日本“中華”身份的確立。其中,一種不同于朝鮮“小中華”思想的“日本式中華主義”在德川時代漸漸膨脹,由開始的學術(shù)之爭,到文化之爭,再到民族國家層面的爭論。對日本而言卻是另辟蹊徑,其雖難以從政治、軍事等層面扭轉(zhuǎn)自身與中國王朝的“落差”,但卻從思想層面瓦解了傳統(tǒng)的以中國為中心的中華秩序。這一思想轉(zhuǎn)型,更開啟了日本“中心主義”的進程,甚至還為近代以來的“大亞細亞主義”,提供了思想基礎(chǔ),可謂是日本在近代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的歷史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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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ReplacementofMingDynastybyQingDynastyandJapaneseTokugawa’sZhongHuaMind
ZHANGDan-dan
(SchoolofHistoryandCulture,NortheastNormalUniversity,Changchun130024,China)
ThereplacementofMingDynastybyQingDynastyhadagreatinfluenceonJapanesehistoricalprocess.WhentheTokugawaShogunatewasawarethattherehadbeenachangefromChinatoBarbariansinChinesemainland,theactionthatadherentsofSouthernMingDynastywenttoJapanformilitaryaidhelpedJapanesebreakawayfromitsBarbarianIdentityobjectively.ThescholarswholivedintheearlydaysoftokugawatriedtocreateanewimageofJapanasChinafromagreatmanyaspects,whichhaveimpactedJapanesehistoricalcourseintheaftertimeindirectly.
theReplacementofMingDynastybyQingDynasty;JapaneseTokugawa;aChangefromChinatoBarbarians;EastAsia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5.06.023
2015-09-01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12AZD093);吉林省社會科學基金項目(2014BS2)。
張丹丹(1979-),女,吉林四平人,東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博士研究生,吉林師范大學助理研究員。
K313
A
1001-6201(2015)06-0121-04
[責任編輯:趙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