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少功
我以前看過不少革命電影:壞家伙一片片給鏟了,好人卻總是打不死,即便被打死個一兩位,也總是在臨終前久久地抒豪情和交黨費。那些天兵天將威武雄壯,光彩照人,全知全能,無私無畏,只待一聲沖鋒號吹響,就嘩啦啦拔下山頭或攻破城池,在金色夕陽下歡呼雀躍。
這種宣傳最可能的后果是讓人們對革命生疑。懷揣這一種廣告書去歷史現(xiàn)場驗收樓盤,更會引發(fā)大堆的失望與苛求。
一位老大姐告訴我:當年游擊隊在山上流竄,夜里黑燈瞎火的,不知哪個鬼來睡了一把,別說談情說愛,有時連人影也沒看清。但老大姐不覺得這是羞恥。在隨時都可能掉腦袋的那年月,擁抱是對每一個生命的憐惜,更像戰(zhàn)友之間悲傷的提前訣別。
一位抗日老兵告訴我:他們當年在根據(jù)地種糧食,也種鴉片和賣鴉片。原因不是別的,政府拿不出足夠的糧餉供養(yǎng)軍隊,特別是嫡系以外的雜牌,他們不得不自謀生路,至少也要有錢買藥,讓傷員接受截肢時能打上麻藥,不再發(fā)出凄厲長嚎。
一位史學研究者告訴我:民國期間有一樁幾位左翼青年被殺的著名血案,其兇手誠然是軍政當局,但告密者卻是這些人的同志,甚至上級,無非是痛恨那幾個家伙恃才傲物眄視同儕,為鏟除“宗派主義”,不惜向官方密報了這些人的聚會地址——只是烈士們飲彈捐軀超出了告密者的預期。
一位戰(zhàn)斗英雄團的團長還告訴我:他們的戰(zhàn)績沒什么好說,要說經(jīng)驗么,就一條:抗命。上級在戰(zhàn)前左一個通知右一個部署,要求嚴格區(qū)分軍民和優(yōu)待俘虜。但敵人那一方瘋了一樣,男女老少都來玩命,連受傷的俘虜醒過來,也在我們士兵的背上拉響手榴彈,拉的還是這位好心救護者腰間的手榴彈……這仗還怎么打?讓那些發(fā)指示下文件的人來試一試?幾乎不難猜測的是,為降低戰(zhàn)友傷亡率,這位團長心一橫,要求士兵們見人就殺,斬草除根,不留后患,所有罪過由他一個人去頂。全團上下就這樣殺紅了眼,整個戰(zhàn)役中唯一的俘虜,還是打掃戰(zhàn)場時在死人堆里發(fā)現(xiàn)的。
我不知該如何指責這位愛兵如子的團長。如果我沒法指責,我又怎么面對那些死者,特別是那些老人、女人、孩子以及眼中透出無限生命渴望的傷員?他們在沖鋒槍、機關槍、火箭彈、火焰噴射器的狂射之下一瞬間進入黑暗,再也不可復生。
這些就是革命。
至少是革命的一部分。革命就是狂飆,就是天翻地覆,就是破壞和剝奪,就是不得已的恐怖暴力,也是走投無路之后的兩害相權取其輕,因此必有誤傷,必有冤屈,必有污穢,必有兇狠,必有失控和混亂……一句話,在英雄史詩之外必有其害,包括此方、彼方、第三方的慘烈犧牲。如果革命旨在造福天下,超越改朝換代的私利,那么這些犧牲都是革命者的痛楚所在,是內心的一次次撕裂,甚至撕裂到日后不愿再說的程度。在這個意義上,任何革命的勝利都是慘勝,任何革命的光榮都是哀榮,任何革命回憶都隱藏了巨大的沉默。與其說這一切值得夸耀,勿寧說更值得悲憫。正是一種令人淚流滿面全身發(fā)抖喘不過氣來的痛感,才能擴展人們對艱難和悲壯的理解,使致敬一刻像大海那樣深廣而寧靜。
那些最痛、最難、最無告的日子業(yè)已遠去。與馬克思的預見相反,社會主義革命并未發(fā)生在富國,并不是只管分蛋糕。特里·伊格爾頓說:“將社會主義視作發(fā)展生產力的是斯大林,不是馬克思?!薄鞍l(fā)展生產力的任務不是社會主義本身的事?!闭账f,好像修水壩、建鐵路、造飛機都是資本主義的本職,社會主義只管簽單接收,用不著去越俎代庖不務正業(yè)。但事實偏偏不像英國教授規(guī)劃的那樣按部就班。紅色革命偏偏一再發(fā)生于亂國、貧國、弱國,更像是逼出來的,不是修出來的;是狗急跳墻,不是瓜熟蒂落;是絕處求生,不是無痛分娩——幾乎是受難群體的雙倍不幸,屋漏偏逢連夜雨。革命者壓根兒就沒見過什么現(xiàn)存的蛋糕。資源匱乏,技術落后,仇恨郁積,情緒暴躁,人才稀缺,知識零亂,起事倉促,無法確切預知后果……幾乎是尋常的革命起始條件。一些高尚宅區(qū)里的精裝版后人,從拿鐵咖啡、TOTO浴缸、“甲殼蟲”樂隊、超音速飛機、都市立交橋、劍橋或哈佛的文憑里學習了文明,包括洛可可化的馬克思主義,如今也盡可以挑剔革命中的種種。然而革命前那一片極亂、極貧、極弱是否更好?革命所針對和所抗擊的國土淪喪、軍閥混戰(zhàn)、餓殍遍地、流民如潮、欺男霸女、煙館娼樓、市場和金融崩潰,是否應由當事人從容和謙卑地忍耐,再忍耐,繼續(xù)忍耐,并且在今后嚴禁挑剔?他們依據(jù)什么、師法何人、從什么時候起把革命當成了一個必須光鮮和歡樂的大派對?
遇到窩心事,他們眼下也常用智能手機放言“革命”。那么他們是準備去參加派對,還是準備去尸體堆里爬上幾輪,還是打算讓哪些廉價的替身去代爬一下?
幾乎所有法律都許可“正當防衛(wèi)”,美國憲法也支持武裝反抗侵占者,可見和平主義不宜成為濫用的教條,化劍為犁的夢想尚不敷急用。換一個角度看,這些條文也恰恰證明革命以外的暴力普遍存在,更嚴重地存在。俄國十月革命前的國家暴力在世界范圍內數(shù)不勝數(shù),后人翻一翻書就足以翻得自己全身冰涼惡心欲吐。不久前的一次伊拉克戰(zhàn)爭,據(jù)法新社報道,從2003至2013年已造成50萬人死于戰(zhàn)斗、誤殺以及其他相關動亂。由北美華盛頓大學、霍普金斯大學、西蒙·弗雷澤大學、穆斯坦西尼亞大學等合作調查的這一數(shù)據(jù),攤入十年時間和2800萬總人口,年死亡率為萬分之十七,相當于“文革”的二十八倍。死亡總數(shù)(50萬)則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規(guī)模最大、犧牲最大的淮海(徐蚌)戰(zhàn)役五倍左右(戰(zhàn)役雙方傷亡約30萬,其中死亡約10萬)——但這與革命沒關系,至少與社會主義扯不上。
“民主”是一種政體,“革命”并不是與之對稱的概念,通常只是指和平改良無效后的手段替代,沒有共贏可能時的零和對決。造反也不都是革命,具有公共性和建設性才更接近人們對“革命”一詞的理解。相對比較而言,與張大帥、秦八爺、T少校、M長老、003號特工等攪出的動蕩不同,社會主義革命以其思想理論、組織能力、社會改造詳圖等各項新指標脫穎而出,在歷史上最像一次人民的革命。因為20世紀上半葉這一幕,后發(fā)展國家競相建黨建軍建國,前蘇聯(lián)成為超級大國于前,中國成為準超級大國于后,兩大發(fā)展高地隆起,改變了世界版圖,逆轉西方經(jīng)濟強勢,使匯注歐美的全球財富開始逆向回流,包括倒逼西方對日本、“亞洲四小虎”等前線盟友提供發(fā)展援助和經(jīng)濟優(yōu)惠(在另一方面也倒逼西方國家建立和強化對內的社會福利)——這難道不是革命的赫赫成果?然而看看另一方面,蘇中、中越、蘇捷、越柬之間的沖突硝煙后來黯淡了它的國際色彩,削弱了彼此的同志情誼,模糊了共同的價值目標,使社會主義革命在多數(shù)情況下更像一種民族主義的強國運動,雖艱苦卓絕和難能可貴,卻日漸內向、低調、小格局、國家化,幾乎是一步步無奈“還俗”。“振興中華”是大眾層面最高等級的道德動員,比振興我家、振興我某某崇高幾許。但在很多局外人看來,它不過是超級唐人街的悶聲發(fā)大財,或東方之龍憤憤歸來,與韓國人、越南人、中東人、拉美人、歐美人了無關系,甚至是一種可能的“威脅”。國際主義在流行輿論中已變得閃爍其詞,能否再現(xiàn)為普遍情懷,能否釋放出強大實力,都還有待時日。
與此相關的討論是,一部分資本主義國家也能實現(xiàn)強國,也能“振興”核彈和衛(wèi)星,還有總量和人均的GDP。如果社會主義要兌現(xiàn)自己的承諾,要與資本主義有所不同,那就不能止于悶聲發(fā)大財。僅就“平等”這一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而言,以往的教訓可謂太多,前面還有長長的路要走。前蘇聯(lián)斯大林主義的大肅反、中國“文革”中的劫難、“紅色高棉”的狂捕濫殺、朝鮮的權力世襲……不幸成為革命后續(xù)故事和執(zhí)政篇的重要部分,恰恰嚴重背離“平等”,使世人有足夠的理由寒心——柏林墻在1990年前的倒塌,不僅因為墻那邊有更好的“家用電器”。巨大的貧富差距(如中國2008年基尼系數(shù)0.491),嚴重的權力腐敗(如俄國2011年清廉指數(shù)排名143位),也讓《國際歌》中的“英特納雄耐爾”在很多人聽來仍在縹緲云端。有些左翼人士為之辯解:這里有一個過程,這都是難以避免的“代價”。那么何謂“代價”?如果紅旗下的累累傷痕可視為革命強國的必要代價,那么殖民主義、帝國主義的血跡斑斑為何不是資本救世的正常代價?這些左右合營“代價公司”,開出“代價”“學費”“時代局限”一類萬能支票總是過于輕率,給所有不愿面對的事實洗地,給所有不愿進入的問題翻篇,一再把歷史反思煮成了夾生飯。
反思若停留在此,代價就成了白白付出。舊制度復位的強大勢能,階級社會穿上新馬甲卷土重來的可能性,也會被人們掉以輕心。
法國學者阿蘭·巴迪歐(Alain Badiou)嘆息:“中國的文化革命是世界最后一次革命?!币苍S此話說得太早了一點。1999年9月,英國廣播公司(BBC)發(fā)起評選“千年第一思想家”,在全球互聯(lián)網(wǎng)征集投票,結果馬克思位列第一,愛因斯坦緊隨其后。同年12月,路透社邀請全球各界名人評選“千年偉人”,馬克思以一分之差略遜愛因斯坦,名列第二。2005年7月,BBC第四電臺舉辦“最偉大哲學家”全民評選活動揭曉,馬克思再登榜首,并以近兩倍的票數(shù)差把排在第二的大衛(wèi)·休謨遠遠甩在身后……這些結果想必讓一些知識精英看不懂。馬克思并非百算百準的先知,但若無一種深藏的、隱形的、說不清的、無處不在的精神感召力,他不會成為一個巨大幽靈,重新游走世界各地。所授之“魚”不等于所授之“漁”,哪怕前者全部過期,也不等于后者無效。至少在很多投票者看來,馬克思主義學派在全球知識界的邊緣化,使馬克思更像一種寬廣的沉默,一種無形的淹沒和滲透,一種理解方法和表達機制尚不夠到位的潛理論、潛知識、潛文明。與其說它是一堆現(xiàn)存結論,不如說它更像某種不可磨滅的精神象征和道義豐碑,時刻高懸在上的達摩克利斯之劍。這支利劍鋒光再現(xiàn),恰恰證明了現(xiàn)實中危機日深,拆彈排爆的時間在一點點喪失。
知識精英們距離物質生產和生存困境較遠,不一定確知這個世界正在發(fā)生什么,常攤上革命這一“意外”。從總的情況看,“劉項原來不讀書”(唐代章碣詩句),讀書人長于理解歷史,卻短于操作現(xiàn)實,算不上主要操作手。1917年俄國二月革命爆發(fā)時,列寧、托洛茨基等革命領袖全不在場,只是僑居境外的驚訝者,感覺上慢了一兩拍。1911年中國的武昌辛亥首義,孫中山只是從美國科羅拉多州一家餐館的報紙上才得以知曉,而他此前一直反對在長江地區(qū)發(fā)動革命。一般的大勢也許不難讓人有感:失業(yè)(含失地)率20%以上就是革命預熱區(qū),越過40%就是革命易爆--區(qū),國庫嚴重空虛(軍警給養(yǎng)困難)則是革命成功的機會窗口……但這一切并不構成精準公式。大眾的忍耐力有時遠超人們想象,只要有一點殘羹冷炙,他們也不一定愿意賭命。大眾的能動性和堅韌性也總是遠超人們想象,不管“革命”如何聲名狼藉,他們仍能讓馬克思的高票率在今日王者歸來,說不定在下一分鐘就能在現(xiàn)實中驚天動地。或是斗毆,或是葬禮,或是謠言,或是迷信,或是一次暴風雪,或是一場音樂會……都可能成為歷史+新的起點。
知識精英們對此就只能無所作為嗎?當然不是??紤]到革命多是在較窮、較弱、較亂的地方發(fā)生(在這一點上不妨忘記馬克思),考慮到革命總是以國家集權為常態(tài),至少為階段性常態(tài)(在這一點上不妨部分忘記馬克思),盡可能充分的思想準備和知識普及,特別是對“文革”一類經(jīng)驗的消化,將可能使未來的社會大手術更多一些公共性和建設性,少走一點前人的彎路。
(原載《長江文藝》2014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