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魯民
情場一詞出現(xiàn)得很晚,大約到了清代,才慢慢流行開來。清代戲劇家洪舁在《長生殿》里感嘆:“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詩人納蘭性德在《剪湘云·送友》中說:“險韻慵拈,新聲醉倚,盡歷徧情場,懊惱曾記?!碑?dāng)代作家聶紺弩則在《體貌篇》里說:“體貌完美的女性,在情場角逐,誠然較丑缺者容易獲勝?!?/p>
情場,顧名思義,指談情說愛的場合,這是一般理解;往深里說,指的是愛情方面的相互關(guān)系。與“場”有關(guān)的詞很多,譬如商場、市場、官場、職場、沙場、賭場、名利場、娛樂場再加上情場,意思是說,這是專門干某種事的陣地,給你畫出個圈子,定好了規(guī)矩,你就在這里可勁表演吧。
既然是表演,那就有新手老手之分,菜鳥高手之別。和別的“場”有點區(qū)別,打仗的沙場老將,娛樂場的老藝術(shù)家,官場的資深官員,商場的巨擘大鱷,都是受尊重的。情場就不一樣了,人要是被稱為情場老手,那八成是貶損之意,就說明你在情場里進(jìn)進(jìn)出出,長袖善舞,朝秦暮楚,始亂終棄;如被說為情場高手,不論你是長于欲擒故縱,或慣常以進(jìn)為退,或善打悲情牌,或慣使金錢彈,本質(zhì)上都是個玩弄感情的流氓。
“今古情場,問誰個真心到底?”洪舁這話顯然有點以偏概全,固然有不少情場浪子,“杯水主義”,換情人像換衣服一樣,但“真心到底”的也大有人在。如果說“梁祝”是傳奇,“寶黛”是小說,“白蛇”是神話,可暫且不談;大家耳熟能詳?shù)慕怪偾渑c劉蘭芝,陸游與唐婉,高君宇與石評梅,周恩來與鄧穎超等,則是古往今來那些“真心到底”的情侶們的優(yōu)秀代表,他們的堅貞不二,情無反顧,給情場吹來一股清新之風(fēng)。
情場如戰(zhàn)場。戰(zhàn)場決勝,靠智勇雙全,兵多將廣;情場占優(yōu),也少不了計謀籌劃,還要靠勇氣過人。戰(zhàn)場上刀槍相逼,你死我活,勢不兩立,情場上也差不多,情敵們恨得咬牙切齒,無所不用其極,只是一般不用兵器罷了。我們經(jīng)??梢钥吹健⒙牭?,兩個多年閨蜜,為了爭一個男友而反目成仇,從此陌同路人;兩個情敵,為爭一個情人而決斗,拳腳相加是小兒科,白刀子進(jìn)紅刀子出也不稀罕,就連普希金那樣的大詩人也死于情敵決斗。
情場似商場,商場上一切以盈利為目的,千方百計謀求利潤最大化;情場上,也充滿金錢算計,利益博弈,不是商場,勝似商場。一些女士緊盯著男士的錢包,盤算著這一嫁能換回多少銀子;男士則滿腹狐疑地看著一臉?gòu)趁牡呐?,她究竟是愛我呢,還是愛我的鈔票?精明的女士,高揚“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大旗,寧肯坐在寶馬車?yán)锟?,也不愿坐在自行車后面笑;狡猾的男士,唱著“愛你一萬年”,心里卻暗自躊躇,這樁婚姻值不值,能持續(xù)多久,她要是和我離婚,會分去多少家產(chǎn)?
俗話常說情場失意,賭場得意;情場失意,商場得意;情場失意,官場得意,其實這里邊并沒有必然的因果關(guān)系和邏輯關(guān)系,個別巧合也許會有。但我們看到的卻是,那些商場得意的,一發(fā)出征婚廣告,就會有美女排長隊待選;那些官場得意的,不僅能娶得嬌妻,有的還“彩旗飄飄”。反之,你若是商場、官場、職場甚至賭場都不得意,潦倒不堪,一文不名,還想覓得佳偶,幻想著美艷如花的七仙女會愛上窮光蛋董永,貌若天仙的花魁會看上賣油郎,那簡直就是白日做夢,也就是戲劇、小說里有這種事。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愛情是何其神圣之物,但一和“場”結(jié)合在一起,就有些怪怪的,特別是又衍生出什么“情場秘訣”、“情場高手”,更令人覺得濁氣逼人。
選擇性失憶
著名歷史學(xué)家兼?zhèn)饔浳膶W(xué)家唐德剛,曾給很多名人寫過傳記。他在史學(xué)界名氣很大,以史料權(quán)威、態(tài)度認(rèn)真著稱,開創(chuàng)了別開生面的寫史方式,是中國口述歷史的開創(chuàng)者之一,為后人留下了寶貴的民國歷史資料。
不過,他在寫作過程中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他采訪過的這些著名民國老人有一個共同特點:全都是選擇性失憶,能給自己添彩的事記得清清楚楚,說起來眉飛色舞,而自己不大光彩的事,卻“想不起來了”,或“記不清楚了”。他筆下的傳主胡適、張學(xué)良、李宗仁、顧維鈞全一個樣兒,一到關(guān)鍵時刻就胡言亂語。
唐德剛回憶說,給李宗仁作《李宗仁回憶錄》采訪時很搞笑,李宗仁說得正起勁,滿嘴噴白沫,唐德剛就不客氣地打斷:“你這段說得不對,1927年你沒在這個地方?!崩钭谌蕷獾弥狈籽?。過一會兒,李宗仁談興正濃,唐德剛又打斷說:“這里面有個事情你沒說?!崩钭谌示秃薜们嘟钪碧?。待唐德剛再打斷的時候,李宗仁忍不住怒喝:“我說怎樣就怎樣!”每次都不歡而散。
為給張學(xué)良作《張學(xué)良口述歷史》訪談,唐德剛準(zhǔn)備了詳盡權(quán)威的第一手資料,做足了案頭工作。每當(dāng)張學(xué)良罵罵咧咧瞎說一氣的時候,他就立刻拿出資料更正,面對白紙黑字,張學(xué)良無話可說,只好支吾道:“好吧,可能我記錯了,就按你說的來?!?/p>
其實,這事也是古已有之。不妨再看看康熙的“回憶錄”。1719年,康熙興致勃勃地告諭御前侍衛(wèi):“朕自幼至今已用鳥槍弓矢獲虎一百五十三只,熊十二只,豹二十五只,猞二十只,麋鹿十四只,狼九十六只,野豬一百三十三口,哨獲之鹿已數(shù)百,其余圍場內(nèi)隨便射獲諸獸不勝記矣。朕于一日內(nèi)射兔三百一十八只,若庸常人畢世亦不能及此一日之?dāng)?shù)也?!毕日f這打獵過程,比利時南懷仁傳教士曾隨康熙打獵,他在《韃靼旅行記》一書中描述道,成千上萬士兵把那些動物轟出來,趕到康熙前面,讓他射獵,而虎、雄那些猛獸,則是打得差不多了,最后再讓康熙補上一箭,功勞自然也就記在他的名下了。再說這數(shù)字真假,據(jù)動物學(xué)家介紹,中國北方自然界里,虎是食物鏈最高端,數(shù)目最少,平均要有兩百頭鹿、一百頭野豬的規(guī)模,才能養(yǎng)活一只老虎,而康熙的獵物表上,虎與麋鹿、野豬的數(shù)量是嚴(yán)重不成比例的,換言之,其真實性值得懷疑。
這種名人的所謂“選擇性失憶”,倒不是他們格外不誠實,其實也是人性的普遍表現(xiàn)。且不說那些歷史名流,就是咱老百姓,也是喜歡說自己過五關(guān)斬六將的過去,不愿意提走麥城、馬嵬坡的不堪,只不過沒人采訪、寫不進(jìn)書里罷了。
所以,可以不客氣地說,不論古今中外,那些個人回憶錄誤差都不小,這里邊既有刻意性回避的原因,也有“選擇性失憶”所致,結(jié)果是不少回憶錄都成了自我表揚、自我拔高的欺世之作。書中對他不利的大都不講,或輕描淡寫一筆帶過;對他有利的則大講特講,甚至不惜夸大其詞,無中生有;功勞可以格外渲染,以一當(dāng)十,錯誤盡量文過飾非,三言兩語;與人有隙,皆是別人的毛病,關(guān)鍵時刻,惟我老人家力挽狂瀾。只可惜了那些虔誠的讀者,花了錢,搭了功夫,卻看到的是偽歷史、假史實。
時下,名人回憶錄滿天飛,其中固有唐德剛執(zhí)筆的可信度較高的真品,自然也不乏充滿“選擇性失憶”的贗品,畢竟,像盧梭那樣,敢在《懺悔錄》里自揭疤痕、自損形象的,迄今也未見第二人。因而,史學(xué)界有人不無夸張地說:“要找完人,就看回憶錄;要當(dāng)圣賢,就寫回憶錄?!倍牢夜芤姡缬笃湔?,不受蒙騙,讀回憶錄不如讀傳記,讀傳記不如讀大事表,讀大事表不如讀日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