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一夜,馬超又失眠了。
恍惚間,他看到了冀縣城頭上被押的楊婉,癡癡的看他,她的嘴在動,要說什么,卻什么也聽不清。兒子馬錚、馬英都在喊著父親,楊婉的臉上已經(jīng)布滿了淚花,在淚花里,藏著的卻是久違的笑?!@是這個女人嫁給他之后,很難得的笑。
他緊拽韁繩,縱馬躍起,這匹追風(fēng)馬忽然如翼在身,飛上城樓??墒?,城頭上悄無人息,楊婉和孩子都已不在。
從城下傳來罵聲,他掉轉(zhuǎn)馬頭。城樓之下,許多惡鬼在張牙舞爪,帶頭的是楊阜,旁邊的是姜敘、韋康,他們大喊著他的名字,要來取命。后邊跟著的都是歷城的百姓,里邊有許多是女人,衣不遮體,有的還抱著吃奶的嬰兒。
他不能再殺了??墒前遵R停不住,飛下城頭,銀槍更停不住,槍頭指處,血涌如柱,沒有人能擋住他的去路。
在血路的盡頭,他的馬緩緩收步。一片叢林前,一個女子在向他招手,他翻鞍下馬,定睛一看,竟喜出望外,是董媛!你怎么會在這里!他們相對狂奔。她腳小,沒幾步,腳下一滑,倒在地上。馬超則如箭而來,霎時已飛到面前。他弓身一鉤,抱起董媛。董媛已汗流滿面,卻眉目驚喜,那兩顆星光般的眼眸直直的看著他。他要吻她,她迎接而來。忽地,一場狂風(fēng)襲過,董媛被風(fēng)卷走了。
他繼續(xù)狂奔,沒有方向的狂奔,踏遍所有他的腳力所能踩踏的地方,哪怕是一個草叢,一個石縫,都要去找。
追尋董媛,可怎么也找尋不到。
“孟起”,有人在喚他,一個熟悉的、細(xì)微的聲音。他猛一轉(zhuǎn)身,卟通跪地。
父親馬騰,站在面前從來就象一座偉岸的大山。自馬超幼時,孩兒們都怕父親,但更是從心里佩服他,馬超曾發(fā)誓長大就和父親一樣,振興祖業(yè),武功絕世??稍S昌之變,他英武的父親永遠(yuǎn)成為心里最傷的疼,這座雄壯的大山在一夜間坍塌了。
父親去許昌,他勸過,但沒有用。父親說,此行是將計就計,曹操假借升官為由召他入朝,他正好借機(jī)聯(lián)絡(luò)舊黨為國除害。
母親請了西涼最靈的占卜師,那人告訴馬騰,本命年犯太歲,小人傷官,有大劫難,行東方不利,躲過可享天年,躲不過將命喪他鄉(xiāng),全家也難逃劫數(shù)。
父親沒聽,他的心里只有“衣帶詔”。
馬騰把兵符交給馬超的時候,說,“此去九死一生,一旦事敗,立即策反”。
父親與另一個舉事者黃奎都被曹操腰斬,告密的苗澤和他的情人春香也并沒有得到曹操重賞,一樣被處死。
天下人講,馬騰臨死不屈,是為了報國救主,他死時,一股正氣直沖霄漢;可他的兒子——馬超,從造反那一天起,就永遠(yuǎn)背負(fù)起背父弒君的罵名。
他聽得見這個惡名,可他不想去解釋,也絕不會解釋。
父親橫尸他鄉(xiāng),兩兄弟同赴黃泉,西諒內(nèi)亂,又奪去全家?guī)装倏?,單剩他和表弟馬岱南逃巴蜀。
馬騰生前要馬超保護(hù)好馬家世族,自亂軍之中逃生以來,他就被這未盡的遺命糾結(jié),成為心上的痛疼。
跪在父親面前,他多么想把遭遇的一切都告訴給心中如山的父親啊?!伤荒?,他不愿再提那段凄慘的過去了。他只能泣不成聲。
“孟起,曹賊險惡,擁百萬兵,又挾天子而令諸侯,為父與眾人協(xié)手除賊,且不能如愿,你能保全性命,算是我馬家香煙有繼,留得青山,必有滅賊之時,要好自珍重?。 ?/p>
“不管發(fā)生了什么事,為父都不怪你!”父親扶他,他更是肝腸寸斷。
“孩兒不孝??!”想起西涼丟守,家破人亡,他頭磕于地。
許久,馬超抬起頭,想看看失散的父親,看看兒時就深埋心底的精神之山!
此時,一隊鐵騎兵電掣而來,父親被抓走了。馬超立即縱槍上馬,急追而去。在從林中,忽然追風(fēng)馬失了前蹄,嘶鳴倒地?!新穹耍?/p>
馬超被繩捆住,不遠(yuǎn),一人端坐馬上,手捻長髯,哈哈大笑?!榜R超小兒,你又中我計,還不就降免死!”
是曹——操,仇恨,屈辱,像一把尖刀,突然刺心,喉頭發(fā)緊?!鞍 ?!”,馬超從夢中驚醒。
房外侍衛(wèi)聞聲,趕忙進(jìn)屋。松油燈下,馬超夢驚坐起,嘴角有殷紅的鮮血。待衛(wèi)趕忙傳話召程太醫(yī)來看將軍,然后打水為他擦洗。
程太醫(yī)是諸葛丞相專門派來的,馬超自有咳血之疾后,程太醫(yī)便受命身邊。
“將軍征戰(zhàn)苦累,神思操勞,要多保重才是!”這樣的話,程太醫(yī)已說過多次,可這一次,卻顯得沉重的多。
馬超又要喝他不愿喝的藥,他的臉色愈加發(fā)白,似乎添了些菜青色。
太醫(yī)告訴他,要好好休息,可太醫(yī)一走,他已全無睡意。他出了門,待衛(wèi)要跟他,他不讓。
昏暗的夜色里,他站上陽平關(guān)的城頭。仰天,有點點閃爍的星光,月亮被云層遮蓋,隱隱投來一些清冷的光澤。
浩大的天空,星星是零落的,浩渺天空下,馬超也是形單影只的。
秋涼,絲絲寒意穿身,他竟打了個冷顫。好象近來,他格外的有些怕冷了。
“將軍,夜寒傷身,多穿件衣服吧!”待衛(wèi)其實一直離他不遠(yuǎn),他給他披衣。
“我給你講過,不要跟著我!”他莫名的發(fā)火。
“是,我馬上離開?!?/p>
他依然是一個人,他要讓夜色包容,他要讓那些夢境在這夜色中相守。
遠(yuǎn)山,被淡淡的天光照耀,他知道,那里有讓他一生都放不下的人,一個女人。
這是一根刺啊,扎進(jìn)去就只能越扎越深的刺啊。
也許是天意,重來陽平關(guān),那個被他看作心中之刺的女人已然離世。
他該去看看她——張琪瑛。
二
東方泛白,晨風(fēng)里,馬超帶著幾名親隨,去往沔水南岸的灌子山。
馬過沔水河,他下馬,掬了一捧河水,洗了一把臉。
秋天的水,明鏡樣的澄澈,靜靜的流淌,就象是一個默默注視他的女子。他看著水,也想起了那一年同樣的秋水。
他從西涼兵敗而來,投奔漢寧太守張魯。
張魯說是漢寧太守,實乃漢中五斗米道首領(lǐng),天下紛爭之時,割據(jù)漢中,因此地北依秦嶺,南屏巴山,東扼荊襄,西通甘隴。地勢險要,易守難攻,可稱亂世之間的“世外桃園”。
張魯治時,以“五斗米道”教化民眾,實行政教合一法,廣納四方流民,犯法者,即便朝廷欽犯,一律寬限,只要信教受管,盡皆納為道眾。若為小過,只須和其他人一起修路百步即算贖罪。
西涼的黃沙還漫卷在馬超的心頭,喋血冀城,妻兒老小竟被殺戮,龐德、馬岱和一隊死里脫生的士兵成為他投奔漢中的孤旅。
他懷揣的是一把洞簫,偶然,會將心事吹進(jìn)簫聲。
也是在漢水之畔,也是在一個秋天。他讓隊伍稍事修整,來到河邊,他就石而坐,輕輕的撫摸從西涼一路行來惟一的家什,那把洞簫,然后緩緩吹起。
河水在簫聲中輕漾,緩緩的如同他的知音。他動情的吹奏,好象被這里的山水溶化。
隔河不遠(yuǎn),一群女子的嬉鬧聲起,緊跟著,是一串銀鈴般的笑聲。
馬超沒有被她們的聲音打斷,可他的簫聲卻打住了那頭前姑娘的腳步。她指著他,要所有跟隨的姑娘們一起淌水過來看。
她跑到河中間時,已經(jīng)能看見他的神情與裝束。別的姑娘們都在說,唉,這個人穿的衣衫不整,滿面塵土不說,衣裳還有了破洞。
大家圍住馬超時,她怔怔的看他。沒有人像她一樣仔細(xì)的看他,這個眼中的男人像是一座安靜的石像。他面上的塵土,被她的眼光輕拂,她能看到這個魁梧男子的清秀,一種與這青山、綠水相溶的清秀。那些衣衫的破爛,也被流入她耳畔的輕音修補(bǔ),她能看到這個落魄浪人的心靈,一種穿人情腸的情感。
他沒有看她,也不顧周圍圍觀他的別人,一如的吹簫。直到一個士卒踉踉蹌蹌的跑來。
“報將軍,龐將軍差我稟報,我等士兵幾日糧草斷絕,是否向當(dāng)?shù)匕傩战杓Z充饑?!?/p>
馬超停下簫聲,靜默地望了望前方,正與女子的目光相對。
說實話,他并不想向百姓要糧,他知道,他的西涼兵馬生來野性慣了,說是要糧,那就是搶糧,一路下來,百姓辱罵聲都快淹了他們,誰聽他們來,就躲得老遠(yuǎn),甚至把他們當(dāng)成土匪和敵人劫殺。
為了整肅軍法,他已在前次明令今后一律改稱借糧,并對幾個闖入民宅搶糧又奸污民女的士兵處以軍杖之刑。但他也知道,西涼兵都是野狼,是改不了燒殺搶掠的本性的。
馬超遲疑的目光,無意間再次和女子相對,女子聽得真切,先開了口:“你們是哪里來的,我叫人幫你們!”
這時候,陽光正從她的臉頰映下。她著一身綠蘿衣裙,皮膚如凝脂,面色讓他想起了兒時父親珍視的和田之玉,細(xì)細(xì)扎起的辮發(fā)上,黑黑的泛著光澤。他已很久沒有見過如此傳神的眼眸,目光清澈極了,如前方河中的流水。她的丹唇開時,牙齒讓他想起了西涼城上那一輪明月。
“你能幫我們?”馬超有些猶豫。
“是的?!迸涌隙ǖ狞c了頭。
“我們自西北而來,有大約三百人,都是使刀弄槍的漢子,很能吃飯,你如何幫得了?!彼皇窍雵樆R幌逻@個小女子。
“噢,這好辦,且讓你的士兵跟我去取糧便是?!睕]想,她竟一口答應(yīng)了。
馬超與屬下使了一下眼色,說,“且按這個女子之言去辦吧!”
他還是有些半信半疑,但她只一弱女子,信一回又能怎樣?
“跟我來!”那一伙姑娘跑在女子身后。士兵在馬超示意下踉踉蹌蹌跟在她們后面,他不時回過頭,馬超則一招手讓他跟著去。
再見士兵時,他真推著押糧的車子歡喜而回,他的后面,還有幾輛裝滿糧草的車,那個綠衣女子一同連蹦帶跳的趕回。
進(jìn)了軍營,士兵叩報:“將軍,剛才這位姑娘真乃活菩薩,她給的這些糧夠咱們將士用十幾天?。 ?/p>
馬超驚喜的看了看眼前這個女子,抱拳說道:“我馬超謝姑娘贈糧之恩!敢問姑娘怎樣稱呼?”
“你就是‘目如星,體賽狼,白馬銀槍玉面郎:震西涼,懾氐羌,神威天降世無雙的西涼英雄馬超!”女子忽然眼光發(fā)亮。
她早就聽說馬超十幾歲就殺馬賊、斬匪首、被氐羌各部傳為“戰(zhàn)神”,渭橋六戰(zhàn),殺得曹操割須棄袍,且儀表堂堂,人言世間“小呂布”。
馬超看得出,女子如凝脂般的臉上悄悄泛滿了紅云,像是被喜悅熏染,又像是有一種特有的羞澀。
稍時,她也學(xué)他樣兒,一抱拳:“我叫張琪瑛,你們糧食不夠只管告訴我便是!”
“對了,馬將軍,你們來這做何?。俊?/p>
“我等來此,是想拜見漢寧太守張魯將軍!”
“噢,那你們可是找對了,這樣講吧,你們找的人就是我爹!”琪瑛眉開眼笑。
馬超在琪瑛的帶領(lǐng)下,見到了漢寧太守張魯。
西涼與漢中接界,馬超威名冠蓋沙場,張魯早已聽說。他據(jù)守此地多年,將士當(dāng)中除了自西川隨他征漢中時帶來的人馬,再就是八方來投的散兵游勇,像馬超這般才能、武藝、儀表出眾的將軍,還真是頭一次得遇,這讓他倍感欣喜。
張琪瑛一遇張魯,便會打聽馬超,知女莫過父,這豈非天做良緣?再說了,這個惟一的寶貝女兒也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幾個將領(lǐng)托人說媒,她根本就不能入眼。他與夫人一商量,當(dāng)娘的更是了解女兒的心思,連說好事天成。
張魯提拔馬超作了軍中的第二把交椅,這絕不僅因為愛女在張魯面前的美言和他出眾的才干,但把“都講祭酒”這樣重要的位置給馬超,張魯就一定得把馬超當(dāng)親信。
馬超與張琪瑛的緣分,也在一天天的繼續(xù)。
這個美麗的姑娘,讓妻離子散的“西涼之錦”心中塵封的海忽然打開。她常趁他公務(wù)不忙時約他,去踏青,去游玩,去登山。到了春日,趕上油菜花開的睛天,他們在菜花田畔相會,琪瑛讓馬超給他捉蝴蝶,捉住了,她卻把蝴蝶輕輕放飛,然后兩手舉過頭頂,舒展向上,繼而回收相捧,最后慢慢合什。
“你在干什么,是在許愿嗎?”馬超不解的問。
琪瑛一臉鄭重而后又綻開了笑,“對,我要祝愿它早日找尋到自己心愛的另一只”。
奇妙的是,就在它飛開她手心不久,在他們的視線里,另一只淺黃色的蝶兒與它結(jié)伴雙飛。
琪瑛拍著雙手,興奮得跳起。“孟起,你快看啊!”
馬超也開心地笑了。在笑聲里,他感覺得到眼前女子的可愛。他忽然感到,自己年輕了很多,回到了少年,被快樂包圍了。
在漢水岸邊,在殘陽如血的黃昏,他會懷想起家鄉(xiāng)。他在簫聲里回憶西涼,她就輕依在他身旁,靜靜地傾聽他,靜靜地望著遠(yuǎn)去的的水波。
她說,你的簫聲真好聽!
他答應(yīng)將來一定帶她去西涼看大漠,去吹漫卷長天的西風(fēng),去看塞外的大雪,看世界上最亮的月光。
如果張魯?shù)某踔圆桓模绻宥访椎纼?nèi)部嫉妒馬超的戰(zhàn)將和艷羨張琪瑛的男人們不進(jìn)讒言,這一切的結(jié)局,馬超和琪瑛,便是英雄和美人的一段佳話,張魯也一定會在馬超的輔助下,功業(yè)長遠(yuǎn)。
然而,沒有。
琪瑛一天天地為馬超擔(dān)擾,馬超也為人事的糾纏而深陷疲憊。
“你要提防楊白他們??!”琪瑛提醒馬超。
“不礙事,你父親會有主意的!”馬超很自信。因為張魯剛剛握住他的手,說過,我張魯?shù)糜鲴R將軍,是天降之福,屬下有讒言者,我定當(dāng)斥責(zé),你只管放手施展便是。
“可是,我父親,唉!”琪瑛不好說父親什么,父親這么些年,在幾個孩子中是最疼她的。五哥、還有最小的七弟都當(dāng)著父親的面嚷嚷,父親還是疼女孩,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漂亮衣裳都讓琪瑛先選,有時候,情理都不管用,犯了事別人要責(zé)罰,對琪瑛就會讓著她。
在馬超的事上,張魯卻沒有讓著琪瑛。張魯不能讓一個不服眾的人來執(zhí)掌祖輩和自己一手創(chuàng)下的基業(yè),他想著,如果道眾們都反了,天師道就要前功盡棄。
除了楊白,連他的兄弟張衛(wèi)、張愧,都開始有意無意地向張魯說壞話。說的壞話里邊,最讓他犯心的是馬超父親、兄弟、妻子和兒子都遭受慘禍,這些都由馬超武斷行事引起,并且事發(fā)之時,他完全可以采取措施減化損失的。馬超明知要招殺親之禍,卻一意孤行,終落個背父軾君,妻兒慘死,這不能不讓張魯慎之又慎??!
不能愛親,焉能愛人?張魯終于自食其言,馬超被一天天冷落,如同閑人,但凡政務(wù)和軍務(wù)大事都不再與他商議。他和琪瑛的良緣與親事也被中止。
他們分手了,也是在漢水岸邊,面對靜靜的河水,彼此半晌不發(fā)話。
琪瑛奈不住,撲到他懷中大聲的哭了。
他是她的初戀,她又是多么的打動他。但是,他是馬超,他要振興馬家基業(yè),他要收復(fù)西涼故土,他要報殺父之仇和殺妻之恨,他不能就這樣,在一個偏守一隅的小地被束縛住腿腳,并且被一群不識貨的小人束縛。
她懂得,這樣下去,他一定不會久留。他為她擦拭淚珠。她說,如果有一天,你要離開這里,我會想你的。她問他要那一把洞簫。他給了她。他一直看著眼前的水,靜靜地流向遠(yuǎn)方的水。
“忘了我吧,一切都會象流水一樣過去的?!瘪R超說。
“我做不到!”琪瑛哭得更厲害了。
那些傷心的淚,像是滴進(jìn)了馬超的心,但他這樣的男兒,只能在鐵與血里澆灌。他不能回頭,也回不了頭,他只能把她的愛和淚收藏,鐵了心的往前走。
很快,在和劉備交戰(zhàn)中,馬超被楊松說服,轉(zhuǎn)投劉備。再不久,陽平關(guān)一戰(zhàn)后,張魯歸了曹操。為了與曹操結(jié)好,張魯把琪瑛許配給曹操的兒子曹宇。
琪瑛怎么也不答應(yīng),她逃婚了。關(guān)于琪瑛的去處,馬超早已有訊,可他一直沒有去,即便昭烈皇帝為他封侯,在守陽平關(guān)已近一年,他也沒有去。
他真的不知道應(yīng)該怎么面對她,盡管她在三年前,已離開世界。
三
淌過沔水河,不遠(yuǎn),就是灌子山了。這里山嶺連綿,像是一座座牽連不斷的城池,灌子山就在西南位置,順山而上,有一條小路。
馬超讓人牽馬留在山下,他則順著小路,慢慢地攀上山嶺。秋風(fēng)里,總有絲絲寒涼,樹木有些蕭索,但它們依然挺拔。
轉(zhuǎn)過一個山彎,看得見不遠(yuǎn)的坡上有一個廟宇。門前一個道姑正在掃地,她個頭不高,微微有些發(fā)胖。
馬超走及近處,問道:“請問仙姑,此地是什么所在?你家道長是誰?”道姑回轉(zhuǎn)身來,先是行了一禮,說:“此地喚作女郎廟,我家道長已經(jīng)羽化升仙。”
“你家道長可叫張琪瑛!”
“這個不知,我們只知她是天師道門人!”
“我家道長功德無量,這周圍的人們種田、養(yǎng)魚都是她教會的,誰家有個災(zāi)兇,只要有她的符在,必定遇難成祥,逢兇化吉!”
說話間,道姑細(xì)細(xì)打量了馬超,竟一語說出了馬超的名來,“你可是馬超將軍么?”
“你怎知我?”馬超一怔。
“我家道長有張畫像很像你的?!钡拦谜f著,帶馬超來到后院的廂房。
“這是我家道長留下的物品,你請看?!?/p>
說話間,道姑恭敬地展開一張畫軸。那畫上分明正是自己啊!畫上人面如冠玉,目如流星,虎體猿臂,彪腹狼腰,手握銀槍,英氣逼人,旁邊有“錦馬超”三字。
“這是我家道長珍藏的物品,她羽化之前,曾囑托過,畫上之人一定會來的,若他來時,就把這些所藏一并交付于他!”
道姑打開一個布帕,里邊包著的竟是那只洞簫!布帕上題著一首詩:吾愛君兮,如鼠嗜米:雖風(fēng)雨兮,永不離棄,吾念君兮,如鼠嗜米,惟愿君心,一如我心!
這是死去的楊婉——馬超的第一位妻子最喜歡的詩,馬超對琪瑛說時,琪瑛要他忘記楊婉離世的憂傷,說,我一定會像她一樣照顧好你,愛你一生一世!
琪瑛的確如此,她的心上自有了馬超,就不曾再有別的男人能占據(jù)。
“我常常窺見我家道長一人獨處時,捧著這幅畫,撫摸著這只簫,潸然淚下,然后就茶飯不思,異常消瘦了?!?
“有幾次,我在后山找到她,她正在沒人的地方,也是捧著畫、撫著簫,痛哭不已……”
一股血流忽地涌起,馬超感到嘴里有些發(fā)咸, “哇”的一聲,吐將出來。
“將軍,你怎么樣?”
馬超腿在發(fā)軟,站立不穩(wěn),緩緩地,他才回過神來,扶住了廟墻。
他曾發(fā)誓,一生不再負(fù)人,可這張琪瑛,對他一片丹心,自己堂堂八尺之軀,竟連一個姑娘都保護(hù)不了,害她年輕早逝,負(fù)心于人??!
道姑打來水,扶他擦拭嘴角鮮血時,他對著布帕發(fā)呆,然后喃喃的說:“你為何要這樣,你為何要孤苦而去!”
他強(qiáng)挺起身,要道姑帶他去琪瑛的墳頭。
墳在廟宇的北邊,沿山路而上,地勢變得十分陡峭。盡管有些力不從心,但他不曾歇腳,也不能歇腳,他要去看她,讓自己的靈魂安寧。
目光中,一個漏斗樣的墓地就在前方,它靜靜地掩映在叢林之間,它的周圍,蒼松環(huán)抱,綠柏相依。
他來到墓前,輕輕地?fù)崦烆^的名字,然后輕輕跪拜。
起身,他取出洞簫,為她吹奏。
這時,一陣山風(fēng)拂來,樹木搖曳,簫音飄移,如歌似泣。韻聲所至,草木含情。
這是她最愛聽的曲子,此曲與東吳周公瑾的《長河吟》并傳于世,只是周瑜以琴而彈,樂器不一。
不知什么時候,絲絲秋雨潤濕了眼眸。一旁的道姑聽簫傳神,竟也忘記風(fēng)雨,靜靜地呆立雨中。
馬超的侍衛(wèi)拿了蓑衣,循著簫聲來到墳前。
“將軍,雨下大了!咱們回去吧!”
馬超并不作答,一如的吹著簫,就像當(dāng)年他和琪瑛相識在漢水河畔一樣,不被任何聲音打斷。
“這是什么曲子,真是好聽!”道姑問侍衛(wèi)。
“這就是名傳當(dāng)世的《西風(fēng)破》啊!”
他一直不停,一直吹奏,他要用簫聲來兌現(xiàn)他給她的承諾,在簫聲中,他帶她一起飛向西涼,在塞上的長風(fēng)中,他們踏歌起舞,在浩瀚的大漠上,他們躍馬飛奔,在西域的月光里,他們相依相偎,長相廝守。
他披著蓑衣,一直吹奏,一直未停,直到倒在風(fēng)雨之中。
四
再次從病床上坐起,馬超臉色更加慘白。
開始,他咳的血越來越多,慚慚的,又似乎越來越少。而且,血色由鮮紅變得暗紅。
從女郎廟的道姑那里,他得知,董媛和馬秋的尸體,已被琪瑛悄悄帶去,就安葬在灌子山上,沒有人知道她是怎樣做到。
他從沒有現(xiàn)在這樣認(rèn)真地回憶過去,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竟是如此的戀舊。對過去的一切,過去發(fā)生的一切事情,對張琪瑛,這個愛他卻不能與她相守的女人如此的依戀。
他想出門走走。
離營房不遠(yuǎn),有幾棵銀杏樹,馬超被侍衛(wèi)攙扶著經(jīng)過時,幾片落葉正蕭蕭而下,像是幾只斷魂的蝴蝶,它們飄飛的神情,又像是在找尋一種皈依。
侍衛(wèi)扶他來到后花園,丹桂的清香在院里散發(fā),他卻只留意了菊花,孤獨而靜默的挺立。這讓他想起了凌清的世界里,一樣清冷,一樣孤傲的雪蓮。
在一個山坡,他斜靠著一塊大石。仰望天空的時候,他覺得眼睛迎風(fēng),會不由的落淚,目光也顯得越發(fā)吃力。西風(fēng)漸緊,他看見淡淡的浮云下,一隊整齊的大雁在緩緩飛去。
他讓自己盡力面朝著西方,面對著西涼,那里是他去不了的家鄉(xiāng)。這個方向,隔著不遠(yuǎn)的沔水河,他恰巧面對灌子山,女郎廟在的那座山,他的妻兒在那里,他的琪瑛也在那里。
西下的斜陽里,他久久凝視,他覺得帶血的殘陽就是自然中最美的景觀,輕風(fēng)吹過,他的已經(jīng)發(fā)白的胡須被撩起,他捋了捋胡須,又拂了拂花白的頭發(fā),問身旁不遠(yuǎn)的侍衛(wèi),你看我老嗎?
“將軍神武英年,縱有幾縷花發(fā),也是功業(yè)操勞,實乃必然!”
馬超知道,他講的是寬心話。
再一個黃昏,馬超依然被這個侍衛(wèi)攙扶著來到這個山坡。他披掛了戰(zhàn)甲,手撫著銀槍,執(zhí)著的目光投向西山,他說他的目光能穿過山嶺,他說他看見了千里之外的玉門關(guān)。他告訴他大漠里如盤的太陽,黃沙中血染的佳景,那是這里沒有的。
他還告訴他,如果自己走了,就著人埋在這座山腳下,他要面朝西方,守住定軍山。
馬超的病越來越重。程太醫(yī)嘴上講著“將軍,你有龍筋虎骨,只要按時吃藥,好好調(diào)養(yǎng),定無大礙!”可一出門,就對馬岱說,“驃騎將軍的病怕是病入膏肓,氣血難和,依老夫看,去日不多了,還請你等早做打算!”
馬岱緊抓住程太醫(yī)的手,追問:“求太醫(yī)妙手救我哥哥性命!”
太醫(yī)只是搖頭,說:“依老夫這么些年的醫(yī)歷,將軍之病能挺到現(xiàn)在已屬罕見,縱是扁鵲在世,也難還此一命?。 ?/p>
馬岱眼中淚珠翻滾,盡管他再三肯求,也已無濟(jì)于事。太醫(yī)剛走,內(nèi)室傳出話來,請岱將軍入室。馬岱強(qiáng)忍哀傷,擦了擦濕漉漉的淚眼,假作什么也不知,進(jìn)了房門,來到馬超床前。
馬超躺在病榻上,手卻在撫摸著枕旁的戰(zhàn)甲,那是相伴自己征戰(zhàn)南北的鎧甲?!拔业难劾镫[隱有些悲戚。
看著馬岱,馬超唏噓道:“做一個背父弒君,殘暴不仁的人的胞弟,很辛苦吧?”
馬岱驚道:“大哥何出此言?大哥頂天立地,光明磊落,衣帶詔之事主公已昭告天下,火燒歷城是那群叛逆死有余辜,馬家的凄慘只有我們自己知道,大哥又何必理會那些市井小人之言?”
馬超嘆道:“終究有許多無辜之人成為我的槍下之鬼啊!”
他停了一會兒,鄭重說道,“我馬家兄弟二人自轉(zhuǎn)投主公以來,雖取西川建有功業(yè),主公授勛也堪稱高位,然而,你我畢竟乃喪家敗投之人,難免遭人猜忌,凡事切記謹(jǐn)慎,保我馬家香火傳承,這樣,我見了父親也能有個交待!”
馬岱點頭,“大哥放心!”馬超接著說:“近來,主公舉西蜀之兵親征伐吳,漢中北守咽喉,魏軍定當(dāng)窺視謀襲,你等要堅守盡忠,以防不測。”
稍許,馬超眉頭皺了皺,說道:“漢中太守魏延勇而有謀,然此人心服之人只有主公,恐不利大漢,你可與丞相商議,如其膽敢行大逆之事,定要取其首級?!?/p>
馬岱眼中含淚:“有大哥在此,他怎敢有異動?況且軍中尚有諸葛丞相,張將軍,趙將軍,黃將軍,他豈敢造次?只望大哥保重身體,待主公南征凱旋,讓我追隨大哥共扶漢室,北定中原!”馬超不語,對昭烈帝伐吳,他總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
馬超讓人取來那把洞簫,他想吹已難吹動,呢喃著說:“我馬孟起一生決計不負(fù)人,可最后事與愿違,辜負(fù)的人實在太多。楊婉、董媛還有我的孩兒皆因我而死,她們被琪瑛安葬在灌子山上,琪瑛于我,更是丹心一片,她為我玉碎,誠心所至,我死之后,就將我葬在定軍山下,與她相守,且讓我們在九泉下再見吧!”
馬岱聞言,已泣不成聲。
侍衛(wèi)進(jìn)來稟報,趙云將軍受丞相之命前來探看。馬超得見趙云,臉上露出淺淺的微笑,他想說很多話,卻已氣力用盡。侍衛(wèi)呈上馬超寫給昭烈皇帝的奏書:“臣門宗二百馀口,為孟德所誅略盡,惟有從弟岱,當(dāng)為微宗血食之繼,深讬陛下,馀無復(fù)言。”
這一晚,公元二二二年的夏夜,人們看見一顆耀眼的星辰墜向漢中大地,其大如斗,占星師說是紫微將星殞落。
在供奉張琪瑛的女郎廟,后世有詩相傳,“數(shù)點煙香出廟門,女娥飛去影中存。年年嶺上春無主,露泣花愁斷客魂?!?/p>
◎周俊安,男,1975年生,陜西洋縣人,現(xiàn)供職于省地稅系統(tǒng)。著有散文集《凝目那些地方》、隨筆集《稅海之旅》,多篇作品在中、省征文獲獎。陜西省作協(xié)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