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張妍站在門口時,我正埋頭整理一束“甜言蜜語”。9枝頂級紅玫瑰,加拿大黃鶯、滿天星適量間插,外加咖啡色英文包裝紙單面扇形包裝,便構成了這束小情人們喜歡的鮮花。女兒哪天也會捧回一束,嘻嘻。
彭姐,在忙呢?張妍一身灰色運動套裝,胸部以上襯著紫,卷發(fā)垂肩。
沒呢?今天冷清得很。張妍經營著一家內衣店,今年經濟下行,各行各業(yè)都不景氣。
這個女孩好妖媚。順著張妍的目光,一個女孩正要走過門口。黑色的高筒靴,嫩黃色天鵝絨齊膝裙,粉紫超短款披肩,帶著耳麥,似乎沉靜在音樂里。女孩遇到了我們熱辣辣的目光,像被燙了一下,趕緊收了回去。
彭姐,你說這還是不是個女孩?張妍常常從走路的姿勢里鑒別一個女孩。她曾夸口說,彭姐,不是吹,我一看一個準。
是吧。齊膝裙緊緊地裹著女孩的臀,顯出飽滿的曲線。
我看不見得,我們可以打賭。關于是不是女孩,張妍不知道從哪里學來一整套理論,從頭到臀,從遠觀到近看,呵呵,真是有趣。她當我說那天,我差點笑得岔了氣,我跟她開玩笑說,用你的觀點,我看你還是個女孩。
有你這樣的媽,真是女兒的不幸。我笑了笑,門前的一排羊蹄甲,還沒怒放,零零星星的,綠綠的葉子中間襯著淡淡的紫。
那是那是,她個死女子敢,看我不打死她。哎,女大不由人吶,都28歲了,還沒耍朋友,每天像沒事人一樣,也急人啦。有沒有合適的,你這個當阿姨的要介紹一下哈。
我手頭哪有這個資源哦,有的話我就不開花店了。你看《非誠勿擾》好紅火嘛。誒,對呀,你喊她上《非誠勿擾》嘛。
她哪里都不去。喊她去相親就像要割她的肉,成天窩在屋頭。惱火,這個死女子成了我的一塊心病了。還是羨慕你呀,你家妹妹是個美人胚子,又懂事,文文靜靜的,學歷又高,將來一定帶個好女婿回來。
你都說了女大不由人,我們家妹妹還是沒談戀愛,本科時就說要考研究生,不能分心吧。這次回來要好好跟她談談了。
你擔心什么嘛,住在我們石油苑的哪個不羨慕你,養(yǎng)個女兒從小到大不操心。你家妹妹是不是回來了?張妍朝后攏了攏耳邊的頭發(fā)。
眼見著女兒出落成一個大姑娘了,挺拔、豐滿,還有男生喜歡的甜美,當我們手挽著手走過商場或者外出散步時,總有各樣的目光射過來,做母親的我像捧著一束玫瑰在走。
是。你看,旅行箱還在這呢。一回來就被同學拉出去了。一只紅色的旅行箱立在“甜言蜜語”的旁邊,笑盈盈的。
兩個姑娘手挽手走進了內衣店,張妍起身離開。我們常常這樣,說著說著,撂下一句未完的話,就去打理各自的生意。我也起身,按開旅行箱,把妹妹換洗的衣服拎出來。衣服里仍然散發(fā)著那股熟悉的味道,聞著讓人微熏。
我的手插進白色連衣裙的衣兜,有軟軟的東西碰到了指尖。一看,我不禁傻了眼:試孕紙。
2
我之所以要回來,不是想家,我已經習慣了一個人呆在異地。長長的國慶,同學還并不熟悉,大學的好友都獨杖走天涯,留下我獨自守著這個空城。要說,蓉城是一座非常繁華的城,住著住著就有了依賴。但一個人的7天,是怎么也無法打發(fā)的。倘若要在往常,他會勻出時間給我??删驮谇皫滋?,他添了第二個孩子。這無疑給了我當頭一棒,原以為我才是他的中心,多么堅實的愿望在現(xiàn)實面前卻薄如蟬翼。
我是從他微信里知道這個消息的,我似乎還看見了他的表情和動作——微微笑著,手指翻飛地摁動著鍵盤,在消息發(fā)出去的那一刻還在微顫的空氣里打了一個響指——產女一枚。兒女雙全。文字下配著幾張在襁褓著的照片——一個血淋淋的諷刺。
我立即撥通了電話。電話被無情地掛了。我再次撥過去,這次掛得更為迅速。隨后就關機了。我狠狠地將iPhone扔在床上,捂著被子欲哭無淚。天花板上,水漬印出了一個美女的輪廓,真想一腳踹上去。
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愛上他的,但我清晰地記得三年前的第一次見面。11月13日。那時候的欒樹頂著暗黑色的花,準備迎接生命里的冬天,我踩著飄落的細葉,咯吱咯吱,向校門口走去。我要見的這個人,僅僅只是在QQ上聊過天,聊到很晚。他說哪天帶我去飆車去西嶺滑草去都江堰蕩鐵索橋,他說到洛帶吃傷心涼粉雙流吃狗肉溫江啃鴨子,他還說要資助我,給我的比我父母給的還要多。
我怯怯地站在路邊,深秋的涼氣讓我縮了縮脖子。我再次從下到上看看自己,一身ONLY:PU拼接打底褲,腿部修長,好的臀線,暗紅色棒球外套,嫵媚。但他喜不喜歡?9點,一輛黑色的奔馳,旋風般停在了身旁。跳下一個中等個子的大叔,風衣裹住了大半個身子。替我拉開車門。坐在副駕,我死死地盯著玻璃窗,頭微微右傾,左邊像是長滿了刺,戳得人生疼。不討厭,也不喜歡。這便是第一次的所有印象。
我又一次一次地撥電話,他的電話除了“對不起”還是“對不起”。見鬼。我頹喪地靠著墻,抓了一把頭發(fā),隱隱有些痛。
三年來,我和他都生活在角落,他不在我的朋友圈,我也不能出現(xiàn)在他的朋友圈。不想,便可以有毫無顧忌的快樂。一想,就毛躁的不行。
電話終于來了。一個小時后打來的。你打那么多電話,什么事呢?他曾向我約定,電話之前先發(fā)短信,短信的內容是:李總,合同發(fā)到郵箱,請接收?;蛘撸魈斓臅趺窗才??看完,他就刪掉了。我的真名一次都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手機里。
但我顧得了這么多嗎?難道你背著我生了孩子,還要我化作喜鵲為你唱歌?媽媽的。
你自己明白你做了什么?難道你不知道我看到這些是什么感受嗎?這么多年我的付出就一分錢不值?你口口聲聲保證說你們之間沒有感情,那小孩是哪里來的?我想起你跟著某些人做愛就惡心。有她沒我,分手,不要再見了……
電話那頭現(xiàn)出長久的沉默,是被大火燃燒后灰燼的沉寂。
你說話呀,啞啦?你做得出就說得出呀。
我發(fā)微信之前關閉了你收聽,你是怎么看到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沒有什么好說的,有了這個野種我們斷交。電話里傳來久久的電流聲。不說話我就掛了。
我不是說過嗎?你不要干涉我的生活。語氣仍然是淡定的,不疾不徐的。我討厭這種淡定,像什么都勝券在握。一種被捏在掌心的感覺。
3
妹妹的戀愛始于大一下學期,當妹妹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時,我正懶懶地躺在床上,把聽筒夾在耳朵和肩膀之間,閉著眼,還想享受這個早晨——陽光從窗簾縫隙里闖進來,同時闖進來的還有鳥兒的歌聲,以及早春大地蘇醒的氣息。
媽咪,告訴你一個消息哦,我們部長喜歡我噠,就是那個公關禮儀部的部長,給你說過的嘎。女兒的聲音甜美得像一塊巧克力糖,一口蹩腳的四川話,像唱歌。
關于那個男生我能知道的是,河北人,大二,胖乎乎的,父母為銀行高管。妹妹曾在QQ空間里上傳過一張兩人的照片,我曾經問過妹妹,這個男生是不是喜歡你?妹妹的回答很肯定,媽咪,你在想什么呢?他是我們部長,家里有錢得很,才不會看上我這個灰姑娘呢。
那要恭喜我們家妹妹呀。好久辦喜酒,我和你爸爸也來趕個禮呀?你和他發(fā)展到哪一步了?
他喜歡我,我也喜歡他呀。
顯然我說的哪一步,包含但不止于妹妹的回答。
妹妹,我要給你說個嚴肅的話題,女孩要懂得自重哈,要學會保護自己,在戀愛時女孩最容易受傷,你不能糊里糊涂的。我相信你知道我要說的是什么,好自為之。我走到床邊,一把拉開窗簾,陽光便一頭砸進來,刺得眼睛有些脹痛。梧桐的樹冠剛好伸到窗口,此時正頂著毛茸茸的新葉,在晨光里呢喃。
嗯啦,媽咪,我是你的乖女兒,你還不放心嗎?
我當然放心啦,我們家妹妹可是最懂事的。話雖這么說,可我能放心嗎?我打開窗,風便撲進來,我裹了裹睡衣,乍暖還寒。
媽咪,我暑假要去他們家,他帶我去北京,我還沒去過北京呢。
這個這個,我要同你爸爸商量一下。
好嘛,我知道媽咪最好了。媽咪,花店的裝修怎么樣了?妹妹在身邊讀書時,我選擇了做全職。妹妹爸爸在石油單位,常年在外。妹妹終于上了大學,我就在城市的一角,開了一個小小的花店。
花都擺上了啦。
掛掉電話,我打開電腦,進入女兒的空間,再仔細地看了看那張合影。小子無邪地笑著,有些憨,盯著妹妹的眼睛里滿含著光彩。小孩的心事都寫在臉上,一眼就看得出。20多年前,妹妹爸爸也曾經這樣看著我,牽著我的手,梳著我的發(fā),顫抖著解開我的衣扣……一轉眼,20多年了,時間都去哪兒了?
發(fā)了一會呆,然后將照片發(fā)給了妹妹的爸,照片下寫著:你的女兒戀愛啦。
寫完這行字,才發(fā)現(xiàn)敲擊鍵盤的手指竟然有些顫抖。去花店的路上,陽光明晃晃的,像刀子。當年,和父母的裂痕就是從戀愛開始的,不就是妹妹爸是農村人么?
妹妹暑假去北京前,我收拾著行李箱,妹妹站在一旁,嘻嘻哈哈地說笑。我看看她,欲言又止。作為媽媽,是應該囑托些什么的??墒俏矣帜茉趺凑f呢?怎能說出口呢?
一年以后,妹妹分手時我連夜趕到了學校。妹妹看上去并沒什么悲戚,或許是悲戚過了吧,或許是我擔心得有些多余了吧。至于原因,妹妹說得很簡單——性格不合,大男子主義,不懂得女孩的心。
當我問,你和他……我支支吾吾地沒有下文,妹妹卻堅定地說,媽咪,你想什么呢?你要相信你的女兒哈。
4
我的初戀在高三?,F(xiàn)在想來,我愛上的除了他的陽光帥氣,還有他那把吉他吧。
永遠記得那天。學校停了電,放半天假。我們相約著去了網吧的一個小間,各打各的游戲。打著打著,身體就貼在了一起,我承認我全線潰退。后來,后來,我的褲子弄上了血跡。我將弄污的褲子裝進黑色的塑料袋,轉手扔進了街邊的垃圾桶。又去媽媽常去的店買了一條相同的,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騙過媽媽。
恍惚了幾天,竊喜了幾天,憧憬了幾天,高考就到了。大學時,他去了云南,我撒到蓉城。漸漸感到電話里的他失去了真實,彼此的相愛到頭來變成了單相思。不久,我們分了。
就遇到了劉濤。喊了一年多的濤哥,也分了。分手的原因,不說也知道,主要是他,那個被我喊為老爹的人。一個跟我小舅差不多大的人。
我們在QQ里聊得昏天黑地。我承認,這樣一個男人有很多對付小女孩的武器,除了知識、閱歷、那份沉穩(wěn),當然還有物質。
手機從床上摔下來,屏幕摔碎了??拗蚪o濤哥,濤哥說,我不是叫你買個手機外殼么?你不買的嘛,這下慘了吧??奘裁茨??哭有用嗎?我的哭聲就更大了。打給老爹,老爹說,我很理解你,才買的手機,就摔了,哪個都心痛的。但是,小孩,屏幕壞了是小問題。我陪你去換。
萬一機子也摔壞了呢?
萬一是假設,我家的小孩不能提前預支焦慮呀。等到蓋棺定論,你哭,我?guī)湍氵f手帕,端個洗臉盆幫你接也行。那時,給你新買一個就行啦。我5分鐘到樓下,出來吧。
我知道就這樣把老爹和濤哥放在一起比較,是沒有良心,但既然同時出現(xiàn)了,怎么就沒個輕重之分呢?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和他在一起就成了一件值得期待的事。安穩(wěn)、踏實,一種類似父親的親切,一種想要侵入的欣喜。副駕上,明明知道有些動作是危險的,卻忍不住一遍一遍地做——親親他的耳朵,親親他有些扎人的臉。他就是這樣一個人,讓你的心不知不覺沉下去,卻讓你的身體飄起來,舒張到極致去迎接他。
劉濤成了一根骨頭,扔掉可惜,不扔卻一點味道也沒有,就連身體也一點一點地抗拒。
自然就有了一段奇怪的生活。明明跟濤哥在吃石鍋拌飯,卻跟老爹QQ聊天;明明坐在濤哥的自行車后,卻不忍心掛掉老爹的電話……學會了撒謊,學會了敷衍,學會了心不在焉,直到,不想再戴著面具,不想再被撕裂,才終于提出了分手。
5
我按下了一串數(shù)字,就在即將撥通的瞬間,我果斷地掛了。妹妹正在跟同學玩,在電話里一通臭罵怕是不好吧。一種虛空穿心而來,女兒還是原來的女兒嗎?還有多少在欺騙呢?這個男生又是誰?劉濤?不對吧,他們不是分了2年多了嗎?何況劉濤畢業(yè)時去了北京。難道是一個我并不認識的?我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甜言蜜語”安靜地立在身旁,咧著嘴嘲諷地笑。
那一次,妹妹與劉濤分手,我去看她,晚上坐在奶茶店,一個30多歲的人,挎著一個帆布包,進來買奶茶,朝我們望,目光一碰著就彈開了。從奶茶店出來,操場邊,又見到那個男人。妹妹不冷不熱地招呼,他也不冷不熱地回應。真老。妹妹說這是一位讀研的學長,也不至于這樣一個年齡還在讀書吧。難道是為他而準備的試孕紙?不可能,不可能,妹妹怎么會喜歡年齡這么大的人呢?
記得,就在這個暑假,妹妹問,《赤膽忠心》的老少戀,媽咪你接受嗎?當然不接受,差了10來歲,能有什么交流呢?真是無法想象。妹妹當時似乎很隨意地問了一句,難道是在為那人打埋伏?我的血液上涌,漲得臉有些紅,腦子里突然閃現(xiàn)出母女不相認的畫面來。我有些哆嗦地拿起電話,熟悉的鈴聲刺得我的耳朵漲疼起來。鈴聲響了幾遍,卻并沒人接。我狠狠地將手機砸在桌上,這個死女子,哼,太不像話了。手機滑出很遠,啪地掉在了地上,后蓋散開了,電池也彈出來。我慌忙撿起來,翻來覆去地瞧了瞧,心疼了半天。
一回家就瘋瘋癲癲跑出去了,說是個女生,誰知道是男是女?我被這個想法嚇了一跳,要在以前,我會這樣懷疑嗎?我裝好電池,蓋上后蓋,卻怎么也蓋不上。連電話也不接,越耍越野。
暑假時,一個男生的電話總是打過來,妹妹一接通就到了隔壁的工行。妹妹回來時,往往就失去了原本的活潑,心事重重的樣子。
那個男生是哪位?你好像很不開心?我一邊修剪著花枝一邊問。
是班長,今年又考起了同一所學校的研究生,在討論入學的事情。我原本還想問怎么經常給你打電話,是不是有什么情況,想了想,怕落得多疑的“罵名”,就繼續(xù)做著自己的事。難道就是這個班長?怎么聲音聽起來有些蒼老?
話又說回來,哪個小孩在這些問題上聽父母的呢?想當年,爸爸說,你要跟妹妹爸結婚,我們就斷絕父女關系,不就是因為妹妹爸是農村人嗎?不就是怕以后農村親戚多,麻煩嗎?可是這些怎么能阻止我們呢?還不是悄悄地跟妹妹爸在出租屋里將生米煮成了熟飯。誰管得了誰呢?到頭來還不是當父母的做了妥協(xié)。那么大的人,還管她干什么?
但張妍萬一看出點端倪,和別人在背后指指戳戳,終歸是不好呀。她會把所有的臟水都潑到當媽的身上。誰愿意背后有一雙眼睛盯著自己?
我憤憤然,手就不小心在玫瑰上劃上了一道口,鉆心地疼,血汩汩地冒出來。我撕開創(chuàng)可貼,纏上。
要不要給妹妹爸打電話?這個當爸爸的,真是做甩手掌柜的,孩子長這么大,他就幾乎沒有上心過。有一年,妹妹明明讀5年級,同事問起時,卻篤定地說成了4年級。
只是這件事,我怎么給他說?
彭姐,怎么呢,臉色有些不好呢。張妍走進來。
就是這些花嘛,把手扎了。我伸出貼著創(chuàng)可貼的中指。
好呀,彭姐,你還給我比中指。呵呵。張妍笑起來,她向我靠近些,手掩著半個嘴巴,壓低了聲音,神秘地說,你猜,剛才兩個女生什么關系?
呵呵,我怎么知道。朋友唄。張妍的氣息是侵略性的,我本能地往后傾了傾。
拉拉。看不出來吧?現(xiàn)在的女孩真是看不出來。嚯嚯,彭姐,這是妹妹的衣服呀,好漂亮,怎么沒見妹妹穿過呢?妹妹穿上,一定把全街的人都秒殺了。張妍從行李箱里抓起妹妹的衣服,晾在空中,左看看右看看。
這件衣服真的還不錯,你看它的領子的做工,這里有一點紅色一挑,就顯得活潑了。我不慌不忙地抓過衣服,指著領子說。心頭卻一顫。
6
從來沒有聽我說起吧
我感到其實我很想你
總在每個孤寂的夜里
想著你卻不敢告訴你
多么希望你和我一樣
已經原諒昨天的遺憾
不想要再掙扎
在感情世界里怕寂寞
也怕你離開我
你如果愛我請對我說
說不讓我寂寞
說不會離開我說不會后悔
只有你可以驅散我的寂寞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就想著要跟他結婚。那天,捧著考研的資料,實在有些麻木,聽到這首歌,就想到了他。又是3天沒見面了,但看上去卻似乎隔著遠遠的地老天荒。雖然剛剛例行公事地通了電話,我們的電話是一早一晚,他上班或者下班的路上。每天的這時候,我都掐著秒針等他。
是的,我多希望他能在教室里坐一坐,哪怕只是牽牽手,替我翻一翻書,那也是滿足的。自從考研大戰(zhàn)以來,我總是早出晚歸,他也只是禮貌地問問累不累,我討厭這種不咸不淡的距離。細細想來,這么多天他并沒為我做過什么,更不曾犧牲過自己。天涼了,還是我自己去買暖寶寶,自己去買棉花鞋。喜歡吃的鍋盔他似乎并不知道,很不喜歡去風里買早餐,卻并不見他為我送過一份來。想到這些,我將資料狠狠地往課桌的肚子里一摜,攥著手機站在了走廊上。時針指向6點,突然想他陪著我吃晚飯。
電話被迅疾地掛斷了??隙ɑ氐郊伊耍鏌┤?。一想到他正和另外的女人在一起,心里就涌起一陣嘔吐感。我焦躁地在走廊上踱著步,刮得地板噌噌響。幾位男生側過頭,詫異地盯著我。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你瘋啦?打什么電話?叮,短信跳了出來。
想你陪我吃飯,我今天身體不舒服。
在家吃,都煮好啦,怎么好離開?
就說你有急事,你又不是沒有撒過謊。
不行。
不來就再也不見了。
不見就不見。這樣的時刻,我總是敗給他。只有他的這兩年里,我也試圖走近其他男生,可其他男生總不爭氣。像兩根黃瓜,一根生,一根熟。一根讓人食欲大振,一根還帶著毛刺。
想起濤哥,那些年的豆湯飯、鐵板燒,還有鍋盔……人總是這么賤,失去了才懂得懷念。我曾多次安慰自己,濤哥即使在,也不是自己的菜,我跟老爹萬一有未來呢?只是這個未來近乎于阿Q娶吳媽,近乎于南極眺望北極。但人總喜歡騙自己,我就是被一個謊言推向另一個謊言。坐在座位上,我把書翻得嘩嘩響,教室的溫度降到了冰點。窗外正對著寢室,能夠猜想,姐妹們此時正捂在被窩里,翻開筆記本,輕點鼠標,或者在手機里瀏覽人人網。熱鬧都是他們的,我什么也沒有。后天就考試了,輸?shù)袅丝荚?,我還剩下什么?我想把自己按到書本中去,這時候的書本卻像一堵厚重的墻,磕得腦袋生疼。
我頹喪地走向宿舍,就算這個晚上不曾來過,也或者今天復習的東西,三天后并不會考。踩著枯敗的落葉,踢著虛無的光影。情侶們在暗影里相擁,用呼吸去呼吸對方的呼吸。這才是應該擁有的大學生活,我什么時候丟掉了它?我靠著一顆洋槐,洋槐粗糲的皮割得背生疼,這難道是生活的隱喻?肚子空空的,卻全然沒有胃口。
我在側門老地方,出來吧。掛斷電話,我匆匆地趕往側門,考研的資料慌慌張張地掉到了地上。我承認,在他面前,我一步步無防可守。不知道,我是不是天生就這么賤?就這樣一個電話,抵消了先前的所有。
老爹,抱抱。高大的白楊伸出光禿的枝椏,路燈在枝椏間透出慘白的光。
老爹的臉少了往日的活潑,伸出手,微微探了探身,拍拍我的背,一下,兩下,三下,淺嘗輒止。
老爹,抱抱,你這不算。在暗淡的燈光里,老爹的臉上有陌生的氣息,生硬得像塊花崗石。
哎呀,不是抱了嗎?老爹的聲音里有燒焦的味道。
這么多天沒見到你了,想你陪我吃飯,你都不干。你的時間才是時間?我的眼里立即汪出了眼淚,真沒出息。我曾經一次次告誡自己,再也不為這樣的男人流一滴眼淚。這樣的決心,下了也就下了,終究算不得數(shù)。像飛蛾,明知道翅膀會燒焦,也還是一次次地繞燈飛行。
那你就打電話哇?老爹的臉有些變形。
為什么每次都是我受委屈?我想你的時候連電話都不能打?而別人什么都能做?我一想到你的身邊有個女人就本能地反胃。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我死死地咬著嘴唇,手指似乎要摳進座墊的套子里去。
我為什么要考慮你的感受?那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不是早就說好了嗎,叫你不要干涉我。我還想抓住什么,手里卻空空如也。車子這小小的空間幽閉著我,像一個牢籠,我想捏著拳頭砸碎這牢籠,可一點力氣也沒有,就連拳頭也只是握成了拳頭的形狀,那力量是絲毫不曾有的。我抓起手提包,拉動門把手,我想在這冬夜的街頭去奔跑,奔跑,讓干冷的風刮得臉生疼,這樣,眼淚就不會掉下來??墒牵囬T卻重得怎么也打不開。
我們還是做愛了,那是一副解藥。老爹曾經說,我的身體跟其他女人不一樣,是安著噴泉和音樂的。在賓館、在寢室、在教學樓的某個角落、在車上、在火車橋下、在良木緣、在帳篷、在荒野……我的音樂會低沉或者高亢地響起。曾經覺得日久生情這個詞用于我真是太貼切了。
這一晚,我們掀動著車子,窗外的白楊和學生模樣的人都跟著晃動起來,世界也一起陷落。我的淚再也忍不住,吶喊著或者在吶喊聲里噴薄而出。
7
媽咪,飯好了呀?妹妹一進門就直奔廚房,抱住了我的腰。
哎呀,走開。我一掙,妹妹的手就被生硬地甩開了,妹妹怔怔地站著。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瞞著我?我轉過身,定定地看著她。妹妹被我的嚴肅嚇著了。
媽媽,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倒是要問問你怎么了?妹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下自己。一個女孩子要自尊自重,要愛惜自己……的身體,我早就說過的。
我和妹妹都有裸睡的習慣,裹在被子里,我們總是拉些家常。這個暑假,妹妹總會有意無意地捂著乳房,或者趴著,只露出乳房的一個側影。是不是她的身體里隱藏著什么秘密?
我身體……妹妹囁嚅著,我身體好好的呀。
媽咪今天怪兮兮的,怎么會對我說女孩要自尊自重的話呢?難道她知道了老爹的事?他們的見面僅僅只有奶茶店的那一次,彼此都不知道對方的聯(lián)系方式,怎么可能?
難道她知道了李然?她是見過李然的。一個高高的上海男,我的男閨蜜。畢業(yè)前,我們去了峨眉,在暗夜里,我們終于睡到了一張床上,不是什么都沒做,那只是我敷衍老爹的話。我們淺嘗輒止。是的,倘若說大學還有什么值得留戀的話,恐怕就是和李然的分開了吧。但這件事,媽媽怎么可能知道呢?媽媽知道的是我跟著女生去的呢。
難道是劉濤,這么多年過去了,媽媽怎么會翻老賬呢?劉濤也不可能再打電話來吧。難道是他托人搞的惡作???這個這個,不可能的啦。他這樣有意思嗎?
難道是媽媽挖出了我高中時的舊新聞?難道他知道網吧的事?想到這里我堅定地搖搖頭,媽媽不是福爾摩斯。
但不管怎么,都得注意了,我要乖一點。幫媽媽做飯,幫媽媽料理花店,哦,還有,自己的衣服再不能麻煩媽媽洗了。
我拿出白色的連衣裙,衣兜里赫然地露出一張試孕紙來……
◎王刊,70后,生于四川廣元,現(xiàn)居成都。先后在《黃河文學》《四川作家》《青年作家》等發(fā)表小說、散文若干。出版隨筆集《孩子是父母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