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冰
在1928年,住在北京的周作人為俞平伯的《雜拌兒》寫了一個序,內(nèi)容有些淡忘,但“雜拌兒”這個詞我一直記得。如今要說說散文之內(nèi)與散文之外的話題,很自然地就想借用一下,因為要說的內(nèi)容有些瑣碎,也容易攪成一團,還真有點雜拌兒的味道。
先說說“宦游”。對“宦游”一詞,很多人至少是不陌生,因為我們從小就記誦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州》,詩曰:“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與君離別意,同是宦游人。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倍覍@個詞的重視和重新認識,還是與《美文》主編穆濤先生的一席話相關(guān),所以在此雖有竊取之意,但不禁還是想說一說。
一般而言,宦游就是古代士子為求官而出游,比如《漢書·司馬相如傳》中的“長卿久宦游,不遂而困”指的就是這樣的經(jīng)歷。其后的很多詩歌同樣寫到了宦游之后的感受,如唐代杜審言在《和晉陵陸丞早春游望》寫到:“獨有宦游人,偏驚物候新。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氣催黃鳥,晴光轉(zhuǎn)綠蘋。忽聞歌古調(diào),歸思欲沾巾?!表n愈也曾在《此日足可惜贈張籍》中寫道:“我友二三子,宦游在西京?!表f莊《菩薩蠻》的“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明著是寫思鄉(xiāng),思鄉(xiāng)的背后卻有一個正客居他鄉(xiāng),宦游在外的人。明代張居正《初秋》詩之三也寫:“搖落憐鄉(xiāng)思,居諸感宦游?!边€有我們熟知的張繼的《楓橋夜泊》:“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鐘聲到客船?!?/p>
古代這么多文人寫宦游,而且寫成了千古名文,其中的原因是什么呢?我想重要的原因之一確實如穆濤先生所言,古代士子的內(nèi)心都懷有一種政治抱負和政治理想,從而行走在了宦游的路途上,他們背后所倚靠的是儒家學說所涵養(yǎng)出來的一種修養(yǎng)或一種境界。歷朝歷代的士子外出游學,拜師,讀書,考取功名,在異鄉(xiāng)為官,抒寫自己生存狀況和復雜心態(tài),內(nèi)容也許稍有區(qū)別,但背后有一種共同的東西,就是宦游背后的帶有功利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也就是說,歷朝歷代,士為求官,外出游歷大川名山,投拜經(jīng)師碩儒,至京都求貴顯者引薦,拋別雙親妻子,多年不歸,風塵困頓,雖歷經(jīng)坎坷,依然毅然決然,很少回頭,就是為了去實現(xiàn)儒家所提倡的那種理想,為了達到儒家對士林階層所要求的那種境界。
對于什么是境界,《辭?!酚薪忉寧追N,這里選其中兩種,其一是指的疆界,《詩·大雅·江漢》中的“于疆于理”,指的就是國土的疆界;其二是講的景象,比如耶律楚材《和景賢》詩:“吾愛北天真境界,乾坤一色雪花”。我們現(xiàn)在所說的境界乃是指人的思想覺悟和精神修養(yǎng)。當然還有佛家從“看山看水”的不同,表現(xiàn)出的境界的迥異,也有王國維先生所說的為文時的三種苦境,以及有馮友蘭先生談到的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天地境界等等。但對于古代的士大夫而言,他們所講的境界,肯定與儒家所崇尚的“內(nèi)圣外王”的內(nèi)心修為和文治武功相關(guān)。
我們知道,儒家生死觀的基本觀點是“死生由命,富貴在天”,即儒家所講求的是生前,而非死后??鬃诱f:“未知生,焉知死。”講的就是在活著的時候就要去修煉自我,使家族興盛和睦,進一步去治理國家,平定天下,實現(xiàn)“天下有道”人生社會理想,所以要“存其心,養(yǎng)其性,所以事天,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孟子·盡心上》)。要“自強不息”,要維護本心,修養(yǎng)善性,修養(yǎng)自己的道德與學問,以實現(xiàn)天道的要求,最終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使得社會和諧,國泰民安,由此也就有了儒家所謂“三不朽”之說,即“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明朝的儒者羅倫有言:“生必有死,圣賢無異于眾人。死而不亡,與天地并久,日月并明,其惟圣賢乎!”因此,一般說來,古代有政治理想的知識分子基本能在道德、事功和學問上去追尋。為此目的,雖有“父母在,不遠游”(《論語·里仁》)的古訓,但也有“游必有方”的調(diào)和。而實現(xiàn)這一目的的途徑就是宦游,于是眾多士子就在父母鄉(xiāng)親的期盼中上路了。對于他們而言,最痛苦的不是個體肉身所經(jīng)受的苦難,更多的是“德之未修,學之未講”的內(nèi)心痛苦,是來自其社會理想之未能實現(xiàn)的痛苦,是“苦在德業(yè)之未能竟”的痛苦。由此,文天祥才會臨刑時在衣帶上寫:“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唯其盡義,所以至仁,讀圣賢書,所學何事,而今而何,庶幾無愧?!本褪侨寮业木窈屠硐胱屗軌颉皻⑸沓扇省薄吧嵘×x”,古代的士子大多數(shù)是懷有這種理想和持有這種境界的,至少在宦游階段是如此。
《大學》在開始一段,文字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事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謂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此謂之本,此謂之至也?!?對此,曾國藩在兩千多年后的一天,即道光二十二年十月二十六日,在給家鄉(xiāng)的親人寫信時透露出他的理解:“然則既自名為讀書人,則《大學》之綱領(lǐng)皆己立身切要之事明矣?!薄啊洞髮W》之綱領(lǐng)有三,明德新民止至善,皆我分內(nèi)事也。昔賣書不能體貼到身上去,謂此三項,與我身毫不相涉,則讀書何用?雖使能文能詩,博雅自詡,亦只算識字之牧豬奴耳,豈不謂之明理有用之人也?朝廷以制藝取士,亦謂其能代圣賢立言,必能明圣賢之理,行圣賢之行,可以居官蒞民,整躬率物也。若以明德新民為分外事,則雖能文能詩,而于修己治人之道?關(guān)茫然不講,朝廷用此等人作官,與用牧豬奴作官,何以異哉?”并說:“吾人只有進德、修業(yè)兩事靠得住。進德,則孝弟仁義是也;修業(yè),則詩文作字是也。”記得宋代大儒朱熹在注《孟子·盡心下》中“充實之謂美”的時候說:“力行其善,至于充滿而積實,則美在其中而無待于外矣?!蔽覀儗懳恼碌亩贾馈跋绕髯R而后文藝”,有了這個理想和境界,寫出來的文章也就不一樣了,后人是能從文中想見一個作家的心術(shù)、行己、境遇、學問的,由此我們也能體察出上面所舉的那些詩句所寫的宦游背后的心境。如此,寫作就有氣了,也就不至于太鄙陋瑣屑,不至于濃紅重綠,陳言剿句,萬篇一篇,萬人一人,了不知作者為何如人也,以致到了明代吳喬所說的“有詞無意”和“直是木偶被文繡”的那個地步了。
本文最后再吊一次書袋,就是明代人評價說,中唐的詩歌趕不上盛唐,認為其“雅淡則不能高渾,沉靜則不能雄奇,清新則不能深厚,至貞元以后,苦寒、放誕、纖縟之音作矣”。錢謙益在批擬古派的時候,說他們“不養(yǎng)氣,不尚志,剪刻花葉,儷斗蟲魚,徒足以傭耳借目,鼠言空,鳥言即,循而求之,皆無所有,是豈可以言文哉”,認為其中性情,都是鄙夫鄙婦、市井猥媟之談,我想其中的原因乃是“氣力減耳”。氣力減的原因之一,當然是因為少了一種思想的境界和更為遠大的理想在文章背后做支撐,這也是當下散文與五四散文的最大差別。
說了這樣多,其實我想說的就是,當下的散文家還是要學學古代士大夫們,“宦游”一下,而不是站在一個聽風看景的“游客”心態(tài)上去進行創(chuàng)作,這也是穆濤先生所認同和提及的。
寫到這,還有一段沒有用的材料,在這里也一并抄錄出來,算是附錄吧。
其一,梁啟超曰:“就純粹的學者之見地論之,只當問成為學不成為學,不必問有用與無用,非如此則學問不能獨立,不能發(fā)達。其志專一,雖苦不周于世用,然每一個時代之進展,必賴有此等人?!?/p>
其二,王國維在《教育小言》說:“今之人士之大半殆含官以外無他好焉。其表面之嗜好,集中于官一途,而其里面之意義,則今日道德、學問、實業(yè)等皆無價值之證據(jù)也。夫至道德、學問、實業(yè)等皆無價值,而惟官有價值,則國勢之危險何如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