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雯是近年來創(chuàng)作頗豐、在敘事形式和藝術(shù)上逐漸形成自我風(fēng)格的“70后”作家。她早期的作品著重于“純真”世界的描述與憶念,以寓言化方式展現(xiàn)她對精神、情愛、俗世的表達。隨著海外生活經(jīng)驗與人生閱歷的豐富,她集中關(guān)注移民題材,這使她成為繼嚴歌苓、哈金、張翎、陳河等人之后的“新世代”作家。與前一輩不同的是,在她那里,并沒有太多“歷史”的負累與陰影,也沒有國族話語的“宏偉”建構(gòu)與愿景。她以對移民生活與婚戀情感的觀察切入關(guān)于人性的敘事,著力書寫文化的沖突、情感的糾葛以及不同倫理秩序造成的錯位,如《迷途》《兩次相遇》《完美的生活》等。
在張惠雯筆下,“人”的處境總是充滿了障礙與疑難。對于新移民來說,相較于“外部”的漂移、痛楚與尷尬,那些“內(nèi)部”的桎梏更頑強地橫亙于人與“同族”、人與“他者”、人與世界之間,形成難以逾越的界限。在她近期的小說《華屋》中,這種桎梏便是如此,它們來自于人在經(jīng)歷瑣屑生活后無法化解的“怨”與“無聊”,包裹著溫暖細小的外衣,有著堅硬的質(zhì)地與漫長的邊際。
靜姝和靜怡是一對來自臺灣的姐妹,姐姐沒有受過高等教育,隨丈夫吳先生來到休斯敦,在超市做收銀員。妹妹雖然不用工作,卻很少照顧丈夫陳先生和孩子,從一開始,兩姐妹的生活觀和價值觀便呈現(xiàn)出鮮明的迥異,為日后生活內(nèi)在的“分岔”埋下了伏筆。兩家人經(jīng)過商議,決定各自賣掉房子,合起來買一棟“華屋”共同居住。
剛剛生活在一起的時候,一切都是如此完美,華屋價值不菲,一家人各安其所。姐姐做飯、打掃衛(wèi)生,幫助妹妹照顧兒子,妹妹樂得逛街、購物、打扮自己。姐夫吳先生沉悶的生活有了改變,妹妹美麗柔軟的衣服和香水味帶給他“秘密的愉悅”,妹夫陳先生更加感激“華屋”,他從此能吃上美味的晚餐,不用擔(dān)心孩子,周末可以無所牽掛地出外釣魚、會朋友。
在這個過程中,雖然偶有風(fēng)波,比如陳先生不滿意妻子花錢無度,比如姐姐和妹妹關(guān)于“打扮”的不同觀點,還有乏味拖拉的生活,但對這個“和諧”的家庭似乎并沒有太大影響,直到有一天,早早下班的吳先生與洗完澡后散發(fā)著“成熟了的果實的香味兒”的妹妹之間“那件事”的發(fā)生。
張惠雯早就暗暗植下了推動敘事的“歧異”與“裂痕”,敏銳地看到了即使親如一家,有溫暖、有情義、有日常生活的聯(lián)結(jié),也難以掙脫現(xiàn)代生活與欲望的牢籠。她曾經(jīng)在《迷途》中所描述的“純真”的通途與世界,正在向著人性的幽微隱蔽處打開。這并不是說她不再相信“純真”,而是她能夠更寬容地看到人在欲望淵藪的邊緣與苦楚中的掙扎徊徨。因此,她并沒有將這樁亂倫事件敘述得驚心動魄,依然平靜流貫地講述著、探詢著,甚至沒有讓吳先生對事情的發(fā)生感到羞愧,沒有讓另外兩個人有所察覺。生活按照“華屋”的慣性甜美寧靜地向前滑動……
小說將那些齟齬與齷齪“埋葬”于華屋,然而,這并不意味著家庭成員之間的誤解、傷害與隔膜可以煙消云散,而是由于更有一重“困境”無所不在,深重難逃。張惠雯以細膩的筆觸描述了華屋所在的“明凈水域”:這里有蔚藍的湖泊、清亮的光線、覆地的綠陰、花園似的大房子,可是這么優(yōu)美的地方卻寂靜無聲:
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大家都極盡陌生人之間的禮貌,但也努力維護著自己不可侵犯的孤立權(quán)利。每棟華麗的房屋仿佛一座島,人們在自己的島上自給自足、自成一體。
在這里,“華屋”和“孤島”彼此指涉:它是美麗的,也是孤獨的;它是塵世中的安身立命之所在,也是與他人隔離的“安全區(qū)域”;它是華人在異國他鄉(xiāng)處境的象征,也是“人”無論處身何地都無法逃離的孤絕狀態(tài)。比起這樣的終極困境,如吳先生和妹妹這樣的“敏感者”、“不安分者”都只是在做無效的掙扎而已,無非是為自己又加上了一道桎梏。
在小說結(jié)尾,姐姐辭去了工作,專心照顧小外甥,仿佛“第二次做了母親”。她是如此單純愚鈍,沉浸于瑣碎的日常生活而對周圍的“兇險”一無所知。張惠雯將她描述得寧靜而幸福,可是,在那無邊的沉默的底下,分明隱藏著某個飽含精神疼痛的角落,那種疼痛不是來自于婚姻的背叛與無趣,而是更普遍的、流布于生活裂縫的感喟??吹剿鼈兌徽f出,這里頭有著作家對于世事的悲嘆與明徹。而這,比那種“撕裂”型講述更有力量。
曹霞,文學(xué)評論家,現(xiàn)居天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