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朱妮妮
請先記住故事的三個人物:萬小東、朱妮妮、我;對,三角關(guān)系。場景安放在我與萬小東的女兒田田的校門口,一條擁擠的道路上,除了回憶,漫長而痛苦的回憶,關(guān)鍵的情節(jié)都將在這兒發(fā)生,當(dāng)然會出現(xiàn)一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人物,他們跟故事毫無關(guān)系,所以不必記住他們,主要人物是:萬小東、朱妮妮、我;請原諒我又重復(fù)了一遍,因為我是全職太太,有點啰嗦。這會兒我正被堵在路上,動彈不得,我的前頭是一輛奔馳,車牌號浙DK2424;在我左前方約一百米的路邊停著一輛本田飛度,車牌號浙DJ3347;現(xiàn)在我還看不到它,它的形貌還很完整,司機(jī)正坐在車廂里抽煙,但再過十五分鐘,它與奔馳一起,將無一幸免地被我撞上。我必須說一聲,我開的是別克君威,德系車,重量與力度驚人,如果交給新手,那就是一匹最兇悍的馬路殺手??墒俏覟槭裁磿_老別克,難道我不是一直開寶馬迷你的嗎,去年買的那輛白色迷你,朋友們都還有深刻的印象,多么漂亮拉風(fēng),為什么不開了呢。答案是,萬小東把它送給了朱妮妮。
還是先說說朱妮妮。朱妮妮25歲,身高168cm,體重49kg,剪波波頭,愛穿吊帶衣、熱褲,裸露兩條長腿。她以前做過保險,現(xiàn)在酒店當(dāng)迎賓,五官挺漂亮,但似乎動過刀。我觀察過她的眼睛,兩個眼珠有點內(nèi)視,好像開過眼角;朋友的女兒為了增大眼睛做了手術(shù),后來也是這么個情況,當(dāng)然不細(xì)看是看不出來的。她于去年三月跟萬小東結(jié)識,性關(guān)系持續(xù)到十月,朱妮妮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經(jīng)過一番利益權(quán)衡后,她決定把孩子生下來。問題就出在這里,如果她不打算把孩子生下來,她與我就沒有很大關(guān)系,我甚至不必知道她的存在,即便知道也會努力裝作不知道;但如果她打算把孩子生下來,這件事就與我有了天大的關(guān)系,它成為了我與萬小東共同的難題,我們必須齊心協(xié)力解決它。我在短信里向她發(fā)出作為妻子的警告,慘無收效。她叫我“歐巴?!?,因為她比我年輕十來歲,這當(dāng)然是致命的。她說 “我們一晚來四五次”、“哥弄得我好疼”。使我意識到打一開始與她互發(fā)短信,就犯了嚴(yán)重錯誤。我的“激烈言辭”在她那兒只是小兒科,而她回給我的那些話語,像是射進(jìn)身體后爆炸的子彈,轟得我五臟六腑翻江倒海。
萬小東是我生命中的一只小鳥,他就在我身邊,梳頭,打開翅膀,跳跳,偶爾飛走,但總會歸來。如果朱妮妮想要筑另一個鳥巢,恐怕我也不會容許。我們請來了一位熊大師。此人長相委瑣,穿件皺巴巴的黑西裝,系一條油亮的紅領(lǐng)帶,接過信封后,一口喝光杯子里的茶水,提出跟朱妮妮見一次面。他拿烏黑的手指在桌子劃撥了會兒,點破朱妮妮父兄命薄,父親早逝,就算有兄長也一定在十六歲前夭亡。朱妮妮確有個哥哥幼時溺水死亡,連萬小東都不知道,朱妮妮一下子瞪大眼睛信服不已。接著熊大師目視萬小東沉吟良久,眉頭深鎖,又問生辰,又觀手相,說:“今年老板流年不利,有牢獄之災(zāi),要小心避禍?!倍谧⒁饧艺桨?,有可能禍起內(nèi)室。萬小東聞言垂下頭,說,小孩生下來,他就犯重婚罪了,牢獄之災(zāi)可能就指的這個吧。說完兩只手捂住臉,大拇指在兩側(cè)太陽穴上使勁按揉,看上去似乎痛苦不堪。萬小東的臉天生有種讓人心疼的力量,果然朱妮妮受不了了,她抽抽嗒嗒地哭起來,說不能害了哥,她這就去做手術(shù)。
但在去做手術(shù)的路上,朱妮妮變了卦。一路上,我問朱妮妮要不要喝水,身體感覺還好嗎,她都搖搖頭,自顧自嘟著嘴聽音樂,腳打著拍子,一副悠閑模樣。她盯著控臺上的儀表盤,手在空調(diào)出風(fēng)口試了試風(fēng),寶馬迷你的這些部位都設(shè)計得圓圓的,很可愛。她問:“聽說開迷你軋過一枚硬幣都知道正反面,是真的嗎?”我撲哧笑出來,她的嘴一下嘟得老高。我說:“哪有這種事,操控穩(wěn)當(dāng)、靈便罷了?!边@之后,她一直沒有說話,轉(zhuǎn)而望著后視鏡上掛的香水瓶,眼珠跟著香水瓶的晃動左右位移。橙花的氣息從瓶子里飄散出來,她把鼻子湊到自己的肩膀上,像一只小狗那樣聞了聞氣味。我告訴她:“是香奈兒COCO?!彼亲永锖咭宦?,沒有回應(yīng),后來一路上都安靜得要命。
我們根據(jù)朋友的指示找到了那戶小院:加油站旁、門口有一棵大槐樹、三底兩樓。走進(jìn)院門,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少婦正在晾曬衣服。我問:“是樓醫(yī)生家嗎?”少婦狐疑地看看我,沒有回答。我說了介紹人的名字,她才嗯一聲,示意我們往三扇門中靠右的一扇走進(jìn)去。在經(jīng)過正中的屋門時,我看見了一戶普遍住家的景象,八仙桌、沙發(fā)、案幾,一臺電視機(jī)正在播放球賽。推開右邊的那扇門,眼前才有點像醫(yī)院:兩排藥柜,一張寫字桌,桌前坐著位穿白大褂的嚴(yán)厲老太,墻上的一只鏡框里鑲著老太的身份,是從某醫(yī)院退休的婦科大夫。在我的要求下,老太掀開了隔在房間中間的臟布簾,給我們看布簾后擺著的一張手術(shù)床。朱妮妮怕遇到熟人,不愿在醫(yī)院墮胎,萬小東就托人找了這么個地方,現(xiàn)在看來,安全太沒有保障,我打算勸朱妮妮還是去正規(guī)醫(yī)院。這件事上,我與萬小東都不想橫生枝節(jié)。朱妮妮一聲不吭地在房間里巡視了一番,用手在狹窄的手術(shù)床上試了試,凍結(jié)的表情慢慢融化開來。她問老太:“這么說,這里也可以接生嘍?!彼@么一問,我頓時感到一股寒氣從背部升了上來。退休老太警惕地看看我們:“這是破壞計劃生育的。”晾衣服的少婦走了進(jìn)來,她已經(jīng)披上了一件白大褂,正一粒粒地把衣鈕扣起來,接口說:“刮宮八百,接生一萬?!敝炷菽莺鋈恍α?,她說:“我不流產(chǎn)了,以后來你們這兒生小孩!”
就這么著,一個麻煩進(jìn)入了我們的生活。或許對于萬小東來說,并不算是真正的麻煩。他就像一只真正的鳥一樣,從來不會為一件事犯愁,他對朱妮妮說:“是你自己做的決定,以后別后悔?!边@么說過,他就把這事放下了。一件事既然注定要發(fā)生,那就讓它發(fā)生吧,他這么覺得。更何況,那還是個男孩,我們不是還沒有男孩嗎。他給孩子取名萬小刀,小刀還沒出世,就進(jìn)入了我們的生活。但老校長與校長夫人不認(rèn)可這件事,老校長說:“我們不會認(rèn)這個孫子?!睆泥]電局退休的校長夫人,以前與我關(guān)系不是特別好,我們常為田田零食的事鬧矛盾;我責(zé)備她不該給田田喝碳酸飲料、吃膨化食品,可她說,現(xiàn)在有條件了,孩子這么點小愿望還能不滿足嗎。但這次她堅定地對萬小東說:“這孩子要不得,你甩不掉那個女人了?!彼龑ξ业膿u擺很不滿,責(zé)備我不該事事依著萬小東??晌覐膩聿环磳θf小東堅持的事,這么多年,我還不了解萬小東嗎。于是,二比二,這件事在我們家,就算模糊地通過了。萬小東給朱妮妮租了房子,按朱妮妮的要求,把寶馬迷你、香奈兒COCO,所有他能給的,都給了她。
2、萬小東
或許大家已經(jīng)看出來,萬小東才是關(guān)鍵人物,拿主意的人。萬小東,男,35歲,身高178cm,體重72.5kg,平常喜穿藝術(shù)范T恤,牛仔褲或淺色便褲,像上個世紀(jì)的搖滾憤青;偶爾也著低調(diào)簡潔名牌,翻出兩只襯衫尖領(lǐng),作成功人士裝扮。他天資過人,學(xué)什么精什么,但往往淺嘗輒止,不愿深入?,F(xiàn)從業(yè)IT行業(yè),專事網(wǎng)游開發(fā),但主要收入來源于朋友合伙開的藍(lán)荷酒吧,其收入基本上可以保障我們?nèi)抑械纫陨仙钏?。他最主要的特質(zhì)是有女人緣,女人很容易愛上他,這跟他的長相、晃晃悠悠的氣質(zhì),以及身上散發(fā)的一種無法言說的東西都有關(guān)系。他與女人的羅曼史可以追溯到中學(xué)時代。
那年他十四歲,我比他大一歲,也就十五。他聽聞了我的名字,便帶著一群初二男生呼啦擁到我們教室外,趴在窗口往里面搜尋,找到第三排扎馬尾辮皮膚雪白鼻子高挺神情高傲的女生后,沒有久留,又呼嘯一聲離開。但第二天,風(fēng)聲就傳遍了全校。我們班的差生小胖滿面紅光地通知我這個消息:“校長的兒子看上你了!”接著,陸續(xù)有各個班級的學(xué)生到窗口來看“校長兒子看上的女生”,甚至還有女生三兩一群地挨在門口,探頭找我,并小聲尖酸地說 “不過如此嘛”。但他本人一直沒有露面,像武學(xué)大宗師,由徒子徒孫先上場表演一番,最后關(guān)口才現(xiàn)出真身。我早就聽說過他的名頭,他是學(xué)校里的風(fēng)云人物,創(chuàng)幫派、打群架,全校無人敢惹;語文極差,數(shù)學(xué)、物理競賽卻無論什么級別都拿獎,有一項小發(fā)明已在申請專利。他的名聲與校長父親并無多大關(guān)系,兩位哥哥(分別參軍、念大學(xué))均寂寂無名。一段時間的風(fēng)聲后,他沒有采取任何行動,我有些奇怪起來。
一個傍晚,我穿過教學(xué)樓與行政樓間的長廊,廊上很靜,我將手指彈豎琴般地在欄桿上掠過,觸手處微微震顫,似乎音符正由木質(zhì)欄桿間無聲流出。我心里一派寧靜。抬起眼,看見萬小東正從前方走來,目光直掃過來,躲避已來不及,我只能微側(cè)臉目不旁視地前行。我們相向而行,越走越近,周圍的空氣隨之加快了流速。靠近時,我瞟了眼他的臉。非常好看。很冷,但很好看。橢圓形的臉,眼皮有些厚,眼睛像睜不開似的,淡淡地瞅著人。在擦身而過的一剎那,他的肩膀輕輕撞了我一下,像是無意,又像是有意。我的臉騰地?zé)似饋?,心臟怦怦跳動,好像有石塊猛地投進(jìn)了內(nèi)心的湖面。我走完剩下的一段走廊,回到教室,發(fā)現(xiàn)自己緊張得喘不過氣,像是剛跑完八百米。
幾天后的晚自修,小胖通知我:“校長的兒子讓你去小操場?!?/p>
“我不去?!蔽艺f。
小胖瞪大眼睛看著我:“你不去,我會被弄死的?!币娢也恍?,他伸手讓我看手臂上被煙頭燙出的疤,“你就當(dāng)救命吧?!?/p>
他背朝我站在斜坡上,一只腳在泥地上踢來踢去。小操場在教學(xué)樓的側(cè)面,三角狀,被一片樟樹林遮擋著,有些幽暗。我想質(zhì)問他為什么對同學(xué)做那種事,但現(xiàn)場有種特別的氣氛,讓我說不出話。他轉(zhuǎn)過身來,黑暗中,能看見他的眼睛閃著光。他說:“你跟周杰在寫信?”周杰是我初二的同桌,去年寒假曾給我寫過一封信,信里夾了一張他在照相館拍的五寸彩照,穿著流行的茄克衫,繃得很緊的牛仔褲,頭發(fā)梳得筆挺,也是個長得挺俊氣的男生,但氣質(zhì)上跟萬小東比還差一截。這件事,不知怎么被同學(xué)們知道了,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我說:“沒有。是他寫的,我沒回。”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跟他解釋。真窩囊。
他走下斜坡,站在我面前。我倆離得很近,能清晰地聽到彼此的呼吸。我的心臟緊張得差點跳出腔口。他說:“以后不準(zhǔn)跟別的男生說話!”說完,轉(zhuǎn)身走了。啪啪的腳步聲邁出好遠(yuǎn)后,我才想起來小聲咒一句:“你管不著!”
這件事之后,他好像又把我遺忘了,再沒叫人來找過我。他越不來找我,我卻越是想看到他。集會,上食堂打飯,開運(yùn)動會,任何集體活動,我都不由自主地搜尋他的身影。他一般都被大群男生圍擁著,像一陣風(fēng)似地快速來去,很少有獨自一人待著的時候。男生堆里,更顯得他與別人不一樣,他穿得很干凈,條紋襯衫,淺色西褲,黑色皮涼鞋里的腳穿著白絲襪,襪邊鑲有彩色絲線織的品牌標(biāo)志。全校只有他一個人在夏天還穿白絲襪,連女生都不穿。校長夫人把他打扮得像個小王子。那時還沒有“酷”這個詞,但他就是擁有這種氣質(zhì)的男生。怎么說呢,他簡直光芒四射,讓我自卑,并且受寵若驚。但不久,一個很糟糕的消息傳來。有人說,他喜歡上了自己班的轉(zhuǎn)學(xué)女生,一個短頭發(fā)、黑眼睛,又活潑又俏麗的女生。聽說這事后,我嫉妒得要命,我拼命對自己說,這只是謠傳,他不可能這么快變心。又無數(shù)次想象,他怎么回到我面前,甚至單膝下跪求我原諒。十五歲女生的嫉妒一定是世界上最強(qiáng)大的嫉妒,我這一生都再沒有像那樣嫉妒過。
臨睡前,寢室里張小鳳的腿忽然莫名其妙地抽痛起來,哭著要回家。班里只有在學(xué)校邊租房子住的王俊有自行車,我扶著小鳳到他門外,敲門叫他出來,一起送小鳳回去。到家后,小鳳父親感激地請我們吃了夜宵,拿手電一直把我們送回校門口。此時有十一點多,校門已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實。我們在門口猶豫了會兒,按照校規(guī),這會兒回去已經(jīng)會挨批,搞不好得算夜不歸宿。王俊開玩笑叫我睡他那算了,免得被人知道,他挑挑眉毛說:“放心,我一定不碰你。”王俊是城里來的男生,身材高大,兩道眉毛呈一條直線,長得很滑稽。我當(dāng)然不肯去他那兒,但對敲大門又有些發(fā)怵,在樹下猶豫不決。忽然間,一道手電從二樓窗口向我們照射過來。有人大聲沖我們喊:“不要動,你們兩個不要動!”王俊輕聲喊:“快跑!”我不辨方向拔腿就跑,繞學(xué)校跑了半圈,竟然見后門開著半扇,里面黑咕隆咚一團(tuán),便慢下腳步,躡手躡腳往里走。剛進(jìn)門,手臂就被人抓住了,是值日老師。
第二天全校集會,我與王俊被點名通報,公布了我們夜不歸宿的罪狀,重點描述深夜被值日教師“現(xiàn)場捉拿”并逃竄的過程(沒有提起送同學(xué)回家的事)。最好笑的是,安給我們的罪名是“亂搞男女關(guān)系”。我半點沒有夸張,老師就是這么說的,透過包著紅布的話筒,把這六個字清晰地傳向整個操場,進(jìn)入一千余雙懵懂的耳朵。這幾個字如此新鮮,弄得我都忘了羞恥,它們太高蹈了,懸在空中,讓我有些好奇,也有些莫名的快意。這快意從何而來?萬小東!我朝他那個班的方向看過去,發(fā)現(xiàn)隊列中以他為圓心,空出一小塊地方來,好像被一團(tuán)殺氣隔離出來似的。他抱著手臂站在圓中間,兩腿叉立,目視遠(yuǎn)方,臉色像深夜的大海一樣陰沉。
這件事直接引發(fā)了兩個后果。第一個后果是王俊在小操場被揍,眉間、嘴角處都腫了,不過他是個很樂天的人,似乎不以為意,也沒有向老師告發(fā),只在經(jīng)過我課桌時,笑瞇瞇地望著遠(yuǎn)處說:“紅顏禍水,紅顏禍水啊。”第二個后果……比這個嚴(yán)重得多。萬小東又一次把我叫出去,這回是到他父親的宿舍里。我到門口時,見他一只腳踩在凳上,正俯身研究圓桌上攤的一本厚書。他抬眼看一看我,說:“關(guān)門?!蔽乙姥园验T關(guān)上,聽見司必靈鎖舌嗒的一聲進(jìn)入了鎖匣。我問他:“校長呢?”他仍低頭看那本書,說:“出差了?!毙iL宿舍由一個大房間隔成內(nèi)外兩間,兩間相通,我朝里面半間望望,擺著床、柜、箱子與衣帽架,外間有一些待客用的桌椅沙發(fā),屋子里有些零亂。
我湊過去看他的書,是一本《生理衛(wèi)生》,攤開的那一頁,印著狀似花萼的剖面圖,錐形圖案上布滿一條條直線,直線末端有注解。我仔細(xì)一看,臉一下子火燒似地紅起來,竟然是女性外生殖器結(jié)構(gòu)圖!我們初三生理衛(wèi)生才有這一頁,他念初二,還沒有這本書,定然是從別人那里借來的。我們雖然知道這一頁,但從來不去看它,老師也從來不講,我們連《生理衛(wèi)生》這本書都很少打開,反正不考試,跟中考更是半點關(guān)系也沒有,誰會去看這個呀!我紅著臉,輕聲說:“不要臉?!彼徽茡粼跁?,說:“你才不要臉!你的處女膜一定破了!”我說:“才沒有!”他說:“你都亂搞了,還能不破嗎?”我們面對面地站著,呼哧呼哧地聞著對方的氣息。他的臉又英俊又孩子氣,眼睛有些發(fā)紅,緊繃的身體發(fā)出一股燙人的味道。我的心又撲通撲通跳起來。
我說:“不信……你自己檢查!”
他的臉也霎時紅了,外強(qiáng)中干地說:“檢查就檢查!”
我噔噔走到沙發(fā)前,坐下來,抬起下巴:“你查呀。你來查呀?!?/p>
他走過來,猶豫了會兒,好像不知拿我怎么辦。但一會兒工夫,那股領(lǐng)袖氣質(zhì)占了上風(fēng)。他命令道:“閉眼!”我瞪了他一下,不過還是聽話地閉上了眼睛。我感到他的手捉住我的小腿,捏在小腿肚那兒,把它們搬到了沙發(fā)上,接著球鞋脫了下來,然后……裙子被掀了起來。動作到這里時,停頓了一會兒。我緊張起來,心里不知是期待還是害怕。但很快,兩只手抵達(dá)了內(nèi)褲的兩側(cè),緩慢地帶著它往下滑行,經(jīng)過腿、膝,一直滑出腳踝。我感到有風(fēng)拂過光光的下體,下意識地并緊了雙腿。他扳了扳,沒扳動。于是,將一只拳頭伸進(jìn)了膝蓋間,接著是手肘、整條手譬,有力地把它們撬了開來。我的腿,慢慢地打了開來。現(xiàn)在,我的那兒就像花朵一樣朝他打開著。我羞得全身發(fā)抖。他那邊好久沒有動靜。一會兒后,我聽見了翻書頁的沙沙聲,涼涼的書籍被擺在我的右手邊,沉重地壓在那兒。一只手指伸過來,在花朵上撥弄著,掀開一片片花瓣,在花芯處上下探索,終于找到了那個入口,試探著伸進(jìn)來。他問:“疼不疼?!蔽艺f:“不?!边^了會兒,他又問:“疼不疼?!蔽艺f:“疼。”手指縮了回去。又過了好一會兒,進(jìn)來了另外一樣?xùn)|西,不是手指。它在那個地方磨擦著,每過一小會兒,就往里面深入一點,它慢慢堅硬起來,甚至比手指更堅硬、更有力,以摧毀一切的力量向前挺進(jìn)。
3、我
那一年,我十五歲,身高164cm,體重45kg,輝煌記錄有:校舞蹈比賽金獎、校宣傳冊封面人物、校禮儀隊副隊長,當(dāng)然最重要的,是成為了校長兒子鐘情的對象。后來,我升入本地一所普高,而萬小東在一年后考入省重點高中,之后我們都在不同學(xué)校念書,所以一直沒有見面。萬小東看著教科書天才般做成功的那件事,并沒有與我施行第二遍。念大學(xué)時,我在元旦收到過他的明信片,上書四個字:新年快樂;或三個字:新年好。收到明信片后,我總是把帳幔放下來,在密閉的床鋪里待上半天,不說話也不出來。后來室友們都知道了,這個寫明信片的人不同尋常。我聽說他在大學(xué)里完全忙不過來,一個老同學(xué)形容他“前仆后繼”。這一點不奇怪,成人之后,他越長越好看了,尤其他的笑容,太有殺傷力了。重逢之時,最讓我迷惑的是他的笑容。我完全不記得少年時他有這么笑過,笑起來時嘴唇往兩邊上彎成弧形,鼻端微微皺起,忽然有了一種小孩般的羞澀,蕩人心魄。
我以為,我們的一切都已逝去,各自的人生將邁入不同岔道,不會再有交集。但在工作第二年的夏天,他毫無預(yù)兆地出現(xiàn)了。他就那么晃進(jìn)了我的宿舍,看上去像飯后散步隨意晃進(jìn)來的,又高又瘦,微聳著肩膀,穿件黑T恤、灰便褲,趿一雙人字拖。我對象正在房間里替我整理書柜,他在機(jī)關(guān)工作,是個非常老實的人,他扶扶眼鏡問萬小東找誰。萬小東說:“找我老婆?!蔽覍ο笠幌吕阕×?,看看他,又看看我,一時不知該如何接口。我站起來給他倒水,但手抖得厲害,差點把玻璃杯砸了。萬小東接過水,一飲而盡。我對象試圖再搭搭話,清清嗓子說:“請問你……”萬小東擺擺手說:“你們聊,我先睡會兒。”他坐到我的單人床上,甩掉兩只拖鞋,倒頭就睡,不一會兒,鼾聲就響起來。對象停下手頭的事,看著我,用目光提醒我做個解釋,但我不知該怎么解釋。正是初夏,天氣還有點涼,我從柜子里取出一條薄毯給萬小東蓋在身上。躺下來,愈顯得他的鼻子很高隆,兩頰瘦削,睫毛又濃又密;跟少年時比,他瘦了許多,臉看上去有些疲憊,腮上的胡茬撫上去刷子似地戳人。我不知道自己注視了他多久,抬起眼時,只見我對象兩手哆嗦,驚痛地望著我。他勉強(qiáng)說:“要不,我送你朋友去賓館?”我說:“不用。”他問:“那,我先走?”我說:“好。”他放下手頭的兩本書,拎起一把雨傘(一定是昏了頭,因為外面根本沒下雨),奪門而出。
我關(guān)上門,把身上的衣服脫干凈,掀起毯子,躺在他的身邊。已經(jīng)十年,我們沒有這樣睡在一起。他很快就醒了(可能先前一直在裝睡),向我側(cè)過身,手指從鎖骨間的胸窩開始往下摸索,經(jīng)過乳溝、微隆的腹、恥骨,熟稔地滑入十年前的通道,那兒一下子漾滿了湖水。他把我整個人端起來,像蓮花一樣坐在他身上,一邊動著,一邊問我:“跟別的男人做了嗎?”“做了。”我說?!白隽藥讉€?”“兩三個?!薄疤倭耍彼χf,“差我太遠(yuǎn)?!逼鋵崳页?,沒有跟任何男人做過,就連處了兩年的對象,也堅持著沒有做,我對象一直以為我還是處女,認(rèn)為我是要留到新婚之夜的那類古董女孩。或許十年的時間太久,動作太激烈,那兒又被蹭出了些紅色液體。當(dāng)然不像當(dāng)年那樣洶涌。萬小東用手指沾起那點淡淡的粉色,呼吸急促起來,說:“以后只準(zhǔn)跟我一個人做,因為你要嫁給我了。明白?”我點點頭,面容平靜。但心底的那個我,已經(jīng)放聲大哭,哭得全世界都跟著我一起傷心,一起快樂。
那年十月,萬小東與我完婚。酒店迎賓處擠滿了沖我們拍照的路人,我倆站在那里就像一幅完美的圖畫。我感覺一切如夢似幻,人生完好無缺。不久,我生下女兒田田。一年后,檢查出甲減(甲狀腺機(jī)能減退),連帶著心臟有點兒不好。拿診斷單那天,醫(yī)生對萬小東說:“病人不能生氣?!比f小東對我說,這病好,沒人敢惹你了。我一病六年,一直服用激素,身體里就像有個人在吹氣球,迅速膨脹起來,體重直飚到六十多公斤。那段時間萬小東出乎所有人意料地照顧我,無論多晚都到醫(yī)院里陪夜,睡在平行于病床擺放的80cm寬的陪護(hù)床上,翻個身都困難。有一晚,已是凌晨一點,接班護(hù)士過來查床,問要不要把陪護(hù)床撤了,家屬應(yīng)該不會來了。我正遲疑,走廊上響起了腳步聲,每一步都從地上擦過去,像張砂紙磨著地面,自然是萬小東了。他一進(jìn)門就甩掉外衣蜷臥下來,兩條長臂攬住棉被,一小會兒就睡著了。我俯看著他(陪護(hù)床比病床低一些),他的面容安靜滿足,微帶笑意,像個做夢的小孩。就在那個時候,我覺得他像只鳥兒,一只收攏翅膀歸巢的漂亮鳥兒。
就像凡人沒法了解鳥兒的飛翔一樣,我覺得自己并不了解他。我甚至不明白他為什么娶我。我問過他這個問題。他想了想,說:“因為你舒服吧?!蔽艺f:“不是因為最愛我?”他說:“也許是?!蔽艺f:“以后還會愛上別人嗎?”他說:“可能啊,值得愛的人那么多?!蔽艺f:“可是我只愛你。”他說:“這是一種偏見。只要有機(jī)會結(jié)識,你有可能愛上一萬個男人?!?/p>
那幾年,萬小東把精力投入到了新開的酒吧上。他的合作伙伴喬喬是名健美先生,高大、滿身肌肉,看上去沒心沒肺,被他外表所蒙蔽的人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生意場上已被狠賺了一筆。在開清吧與慢搖吧方面,兩人起了爭執(zhí),萬小東想做靜吧,喬喬認(rèn)為從贏利的角度考慮,必須有DJ師、搖滾元素,這樣才能刺激消費(fèi)。萬小東明智地讓了步。果不其然,藍(lán)荷慢搖開業(yè)后,吧廳日日爆滿,萬小東建議隔出來的小玻璃房里卻幾乎沒什么人。那些年輕人都愛待在熱鬧的吧廳里。但我挺喜歡那間玻璃房,房里栽滿綠色植物,劇烈轟響的音樂經(jīng)隔音玻璃過濾后,輕柔了許多。喬喬的妻子阿菲也常去那兒,她是小學(xué)體育教師,鳳眼、大嘴,笑起來眼角扇似的一排魚尾。我們很快就成了莫逆之交。阿菲愛喝酒吧的試管酒,五顏六色一支支插在冰盤里,看上去非常漂亮,老讓人忘了那是酒,一不小心就喝過頭。喝多了的阿菲就搖搖晃晃站起來,將手指戳向玻璃墻外的吧臺,嘴里罵罵咧咧。我知道她在咒誰,風(fēng)傳喬喬與女調(diào)酒師交好已有一段時日。阿菲來時,喬喬一般都搬萬小東和我救場。但有一天,他既沒有聯(lián)系到萬小東,也沒找到我,于是意外發(fā)生了。阿菲摔了兩排酒瓶,一片飛濺的玻璃碴落入了女調(diào)酒師的左眼,據(jù)說虹膜當(dāng)時就裂了。當(dāng)晚女調(diào)酒師就進(jìn)了醫(yī)院,她提出平息事端的交換是喬喬。她要求喬喬陪她去法國留學(xué),她考了法國的調(diào)酒專業(yè)研究生,苦于沒有學(xué)費(fèi)。后來調(diào)酒師的左眼并沒有盲,眼翳上留下一塊紅斑,不細(xì)看看不出來。
從此阿菲一個人生活在國內(nèi),不知為何,她與喬喬一直沒有離婚。喬喬在世界各地轉(zhuǎn)悠,后來停留在了澳門。放學(xué)時,阿菲幫我把田田從學(xué)校里帶出來,我們就會一個車內(nèi)一個車外地聊上幾句。我問她:“過得好嗎?”她說:“都五年沒有男人了,能好得了?”我說:“讓他回來啊?!彼龘u頭說:“不可能了,”她瞇眼望向校體館上方的瓦藍(lán)天空,“回不去了?!蔽覀兌虝旱膶υ捒偸潜淮潭睦嚷暣驍?,只能匆匆揮手告別。其實多年來我一直想問她一個問題,如果回到五年前,她還會不會那么沖動地舉起酒瓶就砸。這個故事還有個部分就是,酒瓶飛過去的瞬間,喬喬沖上前擋了一擋,要不是喬喬擋了一擋的話,后果更難設(shè)想。當(dāng)然,喬喬的肩膀因此縫了十幾針,鑷子一片片往外夾玻璃碴時,喬喬咬著牙一聲不吭,倒是阿菲,在一邊哭得死去活來。
4、場景
老別克的方向盤又笨又遲緩,檔位滯重——我還是忍不住拿它跟迷你比,開慣了迷你,開著它就像是駕著一艘大船,在擁擠的車陣?yán)镒蟊加彝?,進(jìn)退維艱。這會兒,路堵得就像是一條腸子得了腫瘤,十幾輛車子相向而行地擠在單車道上,在汽車學(xué)會飛行之前,不可能再讓道路暢通。有人把手、腦袋從駕駛室里探出來咒罵,刺耳的喇叭聲響成一片。一個胖保安跑前跑后做著調(diào)度,藍(lán)色保安服的幾個部位已被汗液浸透。在他大聲的吼叫下,對面的五六輛車子終于開始后退,車輛像皮筋一樣慢慢地松開來,我隨之緩慢地往前面滾動車輪,一米一米地往前爬行。朱妮妮說我的體型就該開老別克,“小迷你還不被她壓壞?”那天她樂滋滋地爬進(jìn)駕駛座,將車窗徐徐搖上,臉逐漸被深藍(lán)色的車窗貼膜遮擋,那是我精心挑選的雷朋車膜,有阻擋紫外線的功能,整車貼下來花了兩千多人民幣。車窗快關(guān)上了,她又把它往下?lián)u,終于找到按鍵停下來,探出個笑臉對萬小東喊:“我那兒什么都有了,就缺你?!比f小東回答她:“你什么都可以有,除了我?!敝炷菽輪恿塑囎?,大聲說:“走著瞧!”就一溜煙把迷你開走了。
我竭力不表露出內(nèi)心的不安。我知道不可能獨占萬小東,只是不斷地給他壘一個窩,給他建立一個回窩的習(xí)慣。我的優(yōu)勢是時間,是漫長時間堆疊起來的生活習(xí)慣,當(dāng)一個人習(xí)慣了一種二十年的模式后,就很難脫離它。譬如說,不回家吃飯要打電話,回家吃飯會給他遞拖鞋。他吃飯的位置在餐桌的上首,女兒坐在他左邊,我坐在他右邊。過生日要吃蛋糕、唱生日歌,我與兩位老人唱一遍中文的,女兒唱一遍英文的;吹蠟燭時,會有一兩支沒吹滅,讓他補(bǔ)吹一遍。溫暖的定式對于一只不羈的鳥兒來說,或許真的很重要。這么些年,他從來沒有想過離開我。晚上,我們一起并躺在枕頭上聊天,萬小東喜歡把手撫在我的腹部,輕輕地拍著,微隆的肚腹像個水袋子發(fā)出梆梆的聲音。我把他的手拉開,過會兒他又覆在了上面,或許這個聲音讓他覺得很好玩。
我問他:“一個晚上來四五次,是真的嗎?”
“也沒那么多。”他說。
“跟我說說你倆的事吧?!蔽艺f。
他說起他們認(rèn)識的經(jīng)過,跟朋友一起吃飯的時候遇上,那晚朱妮妮剛好失戀,喝醉了酒,提出要跟在座的男人逐個熱吻,男人們自然都舉雙手贊成,呶著嘴等著。朱妮妮卻徑直走到笑個不停的萬小東面前,抱住他的脖子,將小而柔軟的舌尖探入了萬小東的嘴唇,一邊親吻,一邊流淚。那兩道熱淚觸動了他。
我問萬小東:“你愛她嗎?”他說:“不知道?!蔽艺f:“那換種問法,我跟她哪個更重要?”萬小東說:“你們不一樣?!蔽艺f:“怎么不一樣?”他說:“女人有很多種,你是像家一樣的女人?!蔽艺f:“她是什么樣的女人?”萬小東說:“她是像旅店一樣的女人,男人不會一輩子住在旅店里?!?/p>
朱妮妮的微信就在這個時候響了,好像她手握望遠(yuǎn)鏡監(jiān)控著我們似的。我不知道誰發(fā)明了微信這種東西,可以把一個人的語音貯存下來,反復(fù)地播放。我真的很煩它。
朱妮妮說:洞幺,洞幺,請快回話。
萬小東說:什么事?
朱妮妮說:洞幺,小刀害怕了。
萬小東說:為什么害怕?
朱妮妮說:二十四樓的燈光太亮,小刀害怕了,他在踢我。
這么說朱妮妮又在乘觀光電梯。朱妮妮一個人住在鳳凰城小區(qū)的十六樓上,每天有個鐘點工定時給她買菜做飯,大部分時間,她都獨居在公寓里。公寓樓有部觀光電梯,閑得無聊時,朱妮妮就乘著電梯上上下下,這么做造成了其他住戶的不便,被人投訴后她就改在深夜乘電梯。公寓最高一層是二十四樓,她經(jīng)常把電梯停在那里,往下看街景。從透明的觀光梯看街上的燈光行人,會使人頭暈?zāi)垦?,這事不適合孕婦干,我與萬小東都勸過,但她不聽。我知道,她是想讓萬小東過去陪她。
微信持續(xù)不斷地響著,萬小東沒有接聽,但也沒有關(guān)掉。
我說:“要不過去看看?我陪你去。”
萬小東說:“我去吧,去去就回?!?/p>
萬小東走了以后,我開亮了陽臺的燈。陽臺下面就是車道,萬小東拐上車道前可以看到陽臺上的燈光。那燈光黃融融的一團(tuán),在夜色中很醒目,也很冷寂。萬小東知道這盞燈的含義,不管多晚,萬小東都不在朱妮妮那兒留宿,他知道這是我的底線,他從不逾越這條底線。但那晚,過了十二點他還沒有回來。
直等到凌晨兩點,我才確信他不會回來了。我起身在客廳與陽臺間踱步,讓躁熱焦灼的身體慢慢冷卻下來。夜很濃很黑,屋里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但我還是憑著白天的印象游走著,像一條夢游的魚。我忽然想起多年以前,聽了鬼故事不敢獨睡的我,也是這么苦苦地等待著上夜班的母親,直到十二點敲響,才知道母親不會來了。我在沙發(fā)上坐下來,摸到茶幾上的一包煙,一支接一支地抽起來,煙很嗆口,許是校長的三五,但嗆得我很舒坦。大約抽完第五支后,我進(jìn)了女兒田田的房間,將臉貼在她的小臉上,直至把她的臉也濡濕了。然后我輕輕走進(jìn)房間,整理了一些衣物,離開了家。
出走那晚,我只通知了阿菲,我讓她幫忙在學(xué)校附近租個房子。第二天我就搬進(jìn)了春江花苑小區(qū),從四樓望下去,可以看到校門口那條馬路。這條路平常并不擠,空蕩蕩的,綠化道上擺著一溜石磨、石臼、石凳,石臼內(nèi)積著水,長著些水生植物。路邊有一排槭樹,正值深秋,樹葉都黃了。記得第一次來接田田時,我曾以為那是銀杏,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葉子不是扇形的。但我平常來時,所見的都是水泄不通的景象,完全不知道這其實是個挺幽靜的地方。家里的消息傳來了,據(jù)說萬小東急壞了,大家都忙著四處找我,差點都報了警,“想不到你個肥婆娘在他心里還有這等分量”——這是阿菲的原話。事實上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太胖了,我在吃一種叫纖體秀的流質(zhì),喝起來像水泥的味道。以前我總咽不下去,一到喉嚨口就嘔出來,但現(xiàn)在我有了動力,能神色如常地吃掉大半碗。阿菲告訴我,萬小東那晚不回家是因為朱妮妮搞了小動作,她在萬小東喝的諾麗果汁里放了利眠寧。為這事萬小東與朱妮妮大吵一通,其實也不是吵架,萬小東不愛跟人吵嘴,他生氣的方式是冷漠,置之不理。他覺得朱妮妮不可理喻,說懶得管了,就讓她自生自滅吧。說到這里時,我問阿菲:“萬小東是這么說的,自生自滅?”阿菲肯定地點點頭:“萬小東還說,你就像拴他的一根鏈子,沒有這根鏈子,他太自由了,太自由也不好,讓人心里沒底?!彼尠⒎瓢堰@些話轉(zhuǎn)告給我。阿菲很聰明地沒有上當(dāng),說:“如果有一天我能遇到她的話,一定轉(zhuǎn)告她。”
每到放學(xué)時分,我就趴在窗臺上往下看,從那些系著紅領(lǐng)巾、穿著綠校服的孩子間找田田。我找不到田田,但我能找到校長與校長夫人,他倆一左一右地夾著田田出來,像夾著顆綠綠的小蠶豆。田田的手里總是握著包零食,邊走邊抓著吃,在這方面看來校長夫人是要一意孤行了。天下雨的時候就能看見萬小東。我一般是先找著萬小東的越野車,再看他從車上下來,他走入撐著傘的人群后,就不太找得到了。他在人群中穿梭得很快。他很少來,偶爾來的幾次,還跟人打了架。那天,有位家長的車違規(guī)停在網(wǎng)格線上,使得本來就擁擠的門口更擠成一團(tuán),保安彎腰跟車窗里的人說著什么,那車卻半天不挪一步,眼看孩子們就快放學(xué)了。萬小東本來是作為圍觀人群的一員站在一邊的,他穿著我買給他的范思哲運(yùn)動裝,這套運(yùn)動服藏藍(lán)絲絨面料,袖口與衣領(lǐng)鑲著黃邊,極精練好看,這方面他一向很肯定我的審美。不知怎的,他忽然間就插了過去,刷地開了車門,將那司機(jī)拽了出來(那人猝不及防,踉蹌幾下摔在地上),自己坐進(jìn)去,猛地一倒,把車沖上了綠化帶,剛好抵在一個石臼邊。這幾下動作很干脆利落,贏得周圍一陣喝彩聲。那車主從地上一爬起來,就朝萬小東沖過來,兩人扭在一起。不過這架沒持續(xù)多久,那黑胖車主不經(jīng)打,三兩個回合就趴下了。他不知道,在這方面萬小東是多么有天賦啊。
總地說來,他們看上去過得挺安樂,也沒有哪個人變得憔悴,天并沒塌下來?;蛘呔拖癜⒎普f的,這個世界誰離了誰都行。阿菲問我究竟如何打算,回不回去,要回去的話也算有臺階了,因為萬小東在報上登了尋妻啟事。我搖搖頭說:“現(xiàn)在回去,問題并沒有解決?!蔽倚睦镉袀€打算,這個打算就算跟阿菲也不能全盤托出。我在等待一個時機(jī),一個不是一就是二,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時機(jī)。然后由萬小東來操起臨門一刀。
5、事件
情況就是這樣,我,36歲,體重55kg(已經(jīng)不很胖了),穿著條寶藍(lán)色的針織連衣裙,一雙家常的黑色皮拖鞋,開著一條航船似的老別克。我等待的時機(jī)已經(jīng)降臨,朱妮妮將在診所里產(chǎn)下萬家的孫子,如果萬小東要作決斷,就是這一天了。我去接田田時,田田并沒有顯得很驚訝,只歪了歪腦袋說:“媽媽你變新了!”上車后,又嘆口氣說:“以后沒薯條吃啦?!蔽乙徽Z不發(fā)地從座位上拿起一包辣條給她——就是那種沾滿添加劑、跟毒藥差不多的零食,連校長夫人都不給田田吃。田田喜得差點跳起來,扯開袋子就往嘴里送,這時她的欣喜之情才咕咚咕咚地往外冒,問我去哪兒了,去干嗎了。我沒回答,把iPad遞給她,讓她看動畫片。
我已經(jīng)好久沒有開老別克了,油門往下踩的時候,好像總要往邊上滑。我前頭是輛嶄新的奔馳轎車,車屁股渾圓、挺翹,讓我聯(lián)想起朱妮妮緊實的臀部,以及她即將出世的兒子。在我左前方約十幾米的地方,停著一輛本田飛度,隱約可見里面打盹的司機(jī)。手機(jī)響了。手機(jī)是阿菲送給我的,戴著Hello Kitty的機(jī)套——很難想象她這樣的女人竟會使用這樣的手機(jī)。手機(jī)響起來的時候,一種強(qiáng)烈的預(yù)感使我的手瑟瑟發(fā)抖,幾乎握不住方向盤。是阿菲。阿菲的聲音很激動,很興奮,她說:“朱妮妮生了,是兒子。萬小東很開心。你還好吧?你過不過來——”沒等她把話說完,我就擱掉了電話。不知為什么,在聽到萬小東的名字時,淚水就涌滿了我的眼眶。眼前的景物一片模糊。猛然間,前面的奔馳停了下來。我應(yīng)該跟著停下來,但腳下的拖鞋滑了一下,我腦袋里跟著空了一空,腳踩在了油門上,發(fā)動機(jī)隆地響了起來,車猛地加速撞到奔馳的屁股上,在反彈力的作用下,又沖上了綠化帶,撞到了停車位里的那輛本田飛度,只聽得砰砰幾聲巨響。我的腳換了個方向踩下去,車終于停了。奔馳與本田飛度的車門幾乎同時打開,各下來一個男人,一高一矮。
我的腦袋很疼(剛才撞在了前擋風(fēng)玻璃上),耳邊回蕩著那幾聲巨響。在那個令人膽寒的瞬間,心里竟然很痛快,有種淋漓暢快的感覺,是的,是暢快。很想繼續(xù)踩在油門上,狠狠地踏下去,讓碰撞再猛烈一些,讓一切在巨響中消失。眼前甚至閃過了自己血肉模糊躺在地上的情景。讓萬小東后悔去吧,讓所有人痛哭流涕去吧。我在這樣的想象中停留了會兒,驀然想起一件最重要的事……田田!我猛地轉(zhuǎn)回頭,還好,田田被安全帶綁在后座上,一動不動地望著我,毫發(fā)無傷。她微張著嘴,舌頭上還沾著枚辣條,大氣也不敢出。我伸手撫了撫她的腦袋,盡量柔和地對她說:“沒事的,媽媽出去下?!?/p>
跨出車門,才感到左腳有些疼痛,不知何時腳趾上已拉開一道小口子,滲出一縷鮮血。矮個子與高個子均彎下腰察看各自的汽車,臀部撅得老高。我跟著過去察看,奔馳的屁股看上去沒有大礙,只擦掉點兒漆,保險杠略有凹陷。本田飛度就不那么走運(yùn)了,車身凹進(jìn)去很大一塊,車左面的線條完全扭曲了,像一個被捏扁了的易拉罐。矮個子朝我轉(zhuǎn)過來,他長著張餅?zāi)?,五官又扁又矬,舉起兩只手向我哀告著:“怎么開車的?怎么開車的?我停在綠化道上的啊。”
“對不起……”我說。除此之外,我好像也找不出別的話來。我瞥了眼老別克,在經(jīng)過這么劇烈的碰撞后,它僅僅毀了一只車燈,車頭稍有些擦傷,沉默地挨在我身旁。
才一小會兒,周圍已經(jīng)聚集了一大堆車與人,有幾個人察看了事態(tài)之后(三輛車還呈三角形楔接在一起),很快認(rèn)識到這條路不可能馬上疏通,于是勸大家趕快調(diào)頭。兩頭有不少車輛紛紛發(fā)出刺耳的倒車聲,一輛輛離去。但有不少人仍聚集在四周,饒有興味地觀望著我。一個穿白汗衫的男人拍拍矮個司機(jī)的肩膀說:“以后看見女人開車就要躲遠(yuǎn)點。”
“我還能開到天上去嗎?!卑珎€子苦著臉說。
開奔馳的高個子直起身來,他臉龐黝黑,看上去大約五十多歲:“我剛才鳴了那么響的喇叭,你沒聽見?”
“我沒聽見,是我不對?!蔽矣值懒艘淮吻浮N腋械胶芾?,頭很疼,主要是胃,一直在抽痛。我現(xiàn)在只想跟萬小東說話,聽聽他的聲音。
“報警吧。”有人提醒。接著勸報警的聲音此起彼伏,許多雙眼睛熱烈地望著我,似乎對于警察的到來,大家都充滿了渴望。我取出手機(jī)(腦袋越來越脹),在萬小東與警察間猶豫了一下,終于撥了警號。對方說:“知道了,一會兒過來。”電話就掛掉了。
我打開后車廂,想從里面取出一瓶芹菜汁——是減肥食品的一種,粗纖維蔬菜汁,喝上去像池塘水,又腥又苦。我彎下腰,在手指離瓶子約半尺的時候,我的意識消失了,好像一個開關(guān)忽然關(guān)上了似的。我的畫面感停頓在了此處。接下去是一段空白。當(dāng)意識再次復(fù)蘇的時候,我已經(jīng)坐在馬路邊的一條石凳上。一群人圍著我,白汗衫男子用一把折扇使勁替我扇著風(fēng),一個燙發(fā)女人用冷毛巾給我擦著汗,我的額頭上竟然滾著許多汗水。我對剛才的那段空白毫無記憶,好像忽然間睡死了一樣。人并不覺得難受,只是稍有點惡心。我想一定是餓暈了。
“醒了,醒了?!比藗冋f。
“剛才你摔倒在后備廂那兒?!睜C發(fā)女人說。
“給你的保險公司打了電話,他們說馬上通知你家人?!卑缀股滥凶诱f。
“要不要送你去醫(yī)院?”T恤男問。
我問:“什么時候打的電話?”
“大概五分鐘前。”白汗衫男子說。
這么說,萬小東已經(jīng)知道我發(fā)生了車禍,阿菲也該告訴他我的號碼了。我直起身,左右尋找手機(jī)(頭一轉(zhuǎn)動才感到很暈),有人幫我遞過來。沒有,沒有未接來電。我盯著手機(jī),機(jī)套上Hello Kitty貓的粉紅結(jié)抖動起來。我回想早上時穿的拖鞋,一上車就幫田田系緊的安全帶……我是故意的,至少在潛意識里,我想撞這么一下,想通過這次撞車把萬小東要回來。從出門的時候起,我就把這次車禍潛伏在我的意識里,讓它作為邏輯鏈中的一環(huán)。但是,它斷了。我白費(fèi)心機(jī)。我輸了。我知道自己徹底輸了。天平那一端的份量更重,萬小東不會再回來了。我將失去生命中的小鳥。我哭起來,號啕大哭起來。我在這群陌生人中間,放聲大哭,好像要把半生的委屈都哭盡。
矮個子司機(jī)從車?yán)锬贸黾埥?,遞給白汗衫男子,白汗衫男子遞給燙發(fā)女人,燙發(fā)女人像遞接力棒一樣把它遞給我。我接過來,擦一把臉,又擤一把鼻涕,接著哭。男人們望著我,沉默地相互敬煙,偶爾輕聲談?wù)搸拙?。燙發(fā)女人很負(fù)責(zé)地繼續(xù)拿冷毛巾替我擦汗。在幾輪紙巾接力后,我的哭漸漸衰竭下去,缺少了一點后繼的力量。無論多強(qiáng)大的悲傷都是會止歇的。什么都會過去。我的哭出現(xiàn)了一段空白。有那么一小會兒,我感到什么東西離開了我,像是蒙著眼睛的什么忽然被拿掉了似的。周圍好像變亮了些。我感到有些奇怪,也有些茫然,我為此而放聲大哭的一切多么地不真實啊。周圍的人們紛紛發(fā)動汽車離去(現(xiàn)場已不具有可看性),我身邊只剩下這四五個人。他們似乎打算一直陪我等下去。現(xiàn)在,我只是間或地抽噎兩下。
我回到老別克的駕駛座上,在后視鏡里,看見田田已經(jīng)歪在后座上睡著了。睡著了,也好。我從儲物箱里取出一件遮陽的格子襯衫,往后邊探過去,準(zhǔn)備替她蓋在身上。但我的動作頓住了。我閉了閉眼睛,再睜開,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在田田旁邊,躺著一個襁褓里的嬰兒,像鳥窩里的一個蛋。小臉赤紅赤紅,眼睛緊緊地閉著,兩只小拳頭舉在耳邊,酷似 “投降”的姿勢。田田幾個月大時,一睡著就擺出這個姿勢,像是嬰兒對成人世界的求告,看了讓人非常心疼。原來嬰兒都會做出這個動作。我小心地將他抱起來,他身上有股濃郁的奶香味,非常好聞。我仔細(xì)看了看他的眉眼,很有幾分田田的模樣,眼線很長,鼻梁挺挺的,嘴唇緊緊抿著,一定是我們的小刀,真是個漂亮的小伙子啊。我將他挨在臉頰上親了親。可是,他是怎么來到這兒的?萬小東呢?我向路那頭張望,這條路又恢復(fù)了空蕩蕩的模樣,兩排槭樹靜默地立在一旁,路上不知什么時候起,已經(jīng)鋪了層薄薄的槭樹葉,像一條金黃色的地毯,綿延不絕,像要通向未來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