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維先
在頒發(fā)諾貝爾文學獎的第十三個年頭,這只耀眼的頂級桂冠才第一次落到亞洲人頭上。他就是長髯如雪的印度詩人泰戈爾。等到日本作家川端康成再度摘取這塊文學奧運會的金牌時,日歷已掀到公元1968年。這中間一下子拉開了五十五年的間距。這一段空白令亞洲人目瞪口呆。人們不禁要問:亞洲怎么啦?亞洲是否與外面的世界太隔膜了?亞洲作家是否真的沒有奉獻出世界級的作家與作品?抑或是評委會的指導思想偏執(zhí)片面,把歐洲看作是世界文學的中心?許多中外人士為此詰問、探究、爭吵,終究還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有一點幾乎從未有過爭執(zhí):那就是認為泰戈爾這位老先生得天獨厚。由于他在倫敦大學研習過文學,又由于瑞典文學院中有一位懂孟加拉語的專家力薦,才使他成為前六十七年中亞洲唯一的獲獎作家。其余則主要是歐洲人和幾個美國人。至于中國,在諾貝爾的飛行疆域里,至2011年仍然是一片高深莫測的“百慕大”。從梁啟超到魯迅、巴金、沈從文、錢鐘書,直到晚近的文學驕子王蒙,都無一例外地在諾貝爾的大門前碰壁而回。
從這個意義講,川端康成實在是個幸運兒了。他獲得此項殊榮時已是古稀老人,四年后含煤氣管自殺身亡。如此強烈的命運反差,也許同川端孤戾乖僻的性格有某種難以言傳的內(nèi)在聯(lián)系吧。從童年到青年,不幸與失去關(guān)愛常常與他的生命結(jié)伴而行:幼年時父母先后棄世,由祖父母撫養(yǎng);不久,祖母又去世了,他只好同中聾中瞎的爺爺相依為命;到了十六歲時,祖父仙逝,他從此成了一個孤獨無告者,一個當?shù)氐摹八驮崦恕?。川端小學迷戀繪畫,中學傾心文學,高中時便發(fā)表了處女作《千代》,1924年從東京帝國大學畢業(yè)后終于走上文學道路。他與文友創(chuàng)辦《文藝時代》雜志,高標“新感覺派”的旗幟。
對于“新感覺派”,川端康成曾作過這樣的表述:“沒有新的表現(xiàn)便沒有新的文藝;沒有新的表現(xiàn)便沒有新的內(nèi)容;而沒有新的感覺,則沒有新的表現(xiàn)?!背缟兄庇X和藝術(shù)感覺是一種絕佳的感悟,但如果撇開本土文學傳統(tǒng),一頭扎進洋人的書本里去找感覺,恐怕只能寫出一些似曾相識、非驢非馬的贗品,這種文學實驗不能被國人認同,因而必然難以持久。川端康成并沒有走得很遠便有了頓悟:他的根在東方,在腳下,他的讀者首先在日本,在生于斯長于斯的本土。于是他轉(zhuǎn)過臉來冷靜地研究現(xiàn)實,真誠地面對自己的讀者群落,走上了繼承傳統(tǒng)與借鑒西洋相結(jié)合的文學之旅。
其實,作為一個日本作家,大可不必妄自菲薄。早在公元十世紀以后,日本就出現(xiàn)了《源氏物語》、《枕草子》等驚世駭俗的傳世之作。這些作品曾令川端康成愛不釋卷,特別是其中對四時季節(jié)變化的敏銳觀察和不無傷感的細微描摹,在川端眼前展開了一幅又一幅東方情韻十足的風景畫卷,伴他度過了一個又一個不眠的夜晚。
川端康成在他獲得諾貝爾獎的中篇小說《雪國》中巧妙地為雪國景色找到了一個主觀視點,那就是小說中的男主人公島村。雪國的一切,都在島村這面帶著主觀色彩的鏡子中映現(xiàn)出來。這樣,川端就把早春、嚴冬、仲秋三個季節(jié)中景物色彩的濃淡疏密與主人公心境的變化流轉(zhuǎn)結(jié)合得天衣無縫。與此同時,作家又通過島村這一主觀視點將彼情彼景與兩個女人的容貌在不同的時空與之交匯融合,相映生輝,營造出一種令人神往的夢幻般的境界,從而把日本文學傳統(tǒng)中景物描寫的作用發(fā)揮到了某種極致。
在寧馨的氛圍和心境下閱讀《雪國》,是一次美不勝收的藝術(shù)經(jīng)驗。你好像悠悠然漂浮在一江春水之上,撲面而來的是一幅幅洇染著個性色彩的日本北國的風景畫。那畫面如同江面下的倒影,因微風漣漪而變得迷迷蒙蒙明明滅滅,時而讓你忘情其間,遁世脫俗,時而又見欲念閃爍,如一朵熱辣辣的火焰在遠處點燃,油然生發(fā)出一種勾魂攝魄的魅力,誘你前行,使你沉醉,讓你迷戀……
當火車穿過隧道進入雪國,坐在三等車廂里的島村第一次看到葉子,就立即被她非現(xiàn)實的美所震動。他貪婪地在黃昏的車窗中觀察她的映像。當她的映像與窗外的暮色疊印在一起時,美的奇跡便出現(xiàn)了:人物在變幻無常的透明中,風景在朦朧流動的薄暮中,兩者融合在一起,描繪出并非這個世界的象征世界……
……每逢這樣的時候,她的臉上是有燈火點燃著,鏡子里的映像沒有足以消除窗外的映像那么強,而燈火也不足以消除映像。所以燈光是穿過她的面孔流動著,可并不使她的面孔光輝燦爛。那是冷冷的遠方的亮光,朦朧地照亮她小小瞳孔的四周,也就是在姑娘的眼睛和燈火重疊的那一瞬間,她的眼睛浮現(xiàn)在薄暮的波動中,成了妖艷美麗的夜光蟲。
于是,靠遺產(chǎn)生活,終日無所事事的島村愛上了具有非現(xiàn)實魔力的葉子。而葉子,卻倏忽而來倏忽而去,飄飄緲緲一如夢幻,可望而不可即。島村只好在藝妓駒子那里尋找慰藉,他眼中的駒子與車窗中映出的葉子全然不同了:細高的鼻子略帶愁悶的神情,可是鼻子下苞蕾似的嘴唇,宛然像美麗的水蛭子輪箍滑溜溜地伸縮著,即使沉默的時候,還是使人感覺著它在蠕動……
川端通過島村的眼睛,形神畢肖地描繪了雪國山村的兩個女人,一個出世而冷艷,一個入世而性感。島村懷中擁著駒子,心里想著葉子。評論家們于是將葉子歸結(jié)為“靈”,而駒子則被歸結(jié)為“肉”。葉子在川端筆下虛幻而又神秘,我們幾乎可以把她看成是作家審美理想的外化。而駒子身上燃燒著生命之火,洋溢著世俗的美。她的一顰一笑,她的舉手投足,以至她的醋意與愛的執(zhí)著,使人十分具體地感受到在她熱烈的愛欲后面跳動著一顆質(zhì)樸美好而又孤寂的心。應(yīng)當說,她是一個靈與肉兼?zhèn)涞臉O富現(xiàn)實感的日本底層婦女。對于島村這個吃閑飯的東京人來說,他既感到活著是徒勞的,愛也是徒勞的,駒子對他的愛最終便只能化作一片虛無。
川端從兩個女人的身上多側(cè)面地映襯出日本20世紀30年代的一個“多余人”的形象,使人油然想起俄羅斯十九世紀文學畫廊上一個又一個“多余的人”。偉大的俄羅斯文學曾滋潤過川端康成的文學沃野,由此可見一斑了。
川端得益于俄國十九世紀文學似乎不僅于此。他對女性人物的偏愛,對日本女性的美麗溫良的深刻穎悟和細致而微的刻畫,他對自然景物中風花雪月的美輪美奐的精微而充滿靈性的描繪,以及漫溢其間的淡淡的哀愁和傷感,無不使人感到“屠格涅夫情結(jié)”的存在。
屠格涅夫筆下的白靜草原,優(yōu)雅、美麗、情愫高尚的俄羅斯女性,浸潤著這位十九世紀俄羅斯文學巨匠的美學理想,它們散發(fā)出來的藝術(shù)光彩和魅力,曾使千百萬人為之傾倒。以我看,川端不僅傾倒了,而且入門了;不僅入門了,入門之后又跳出來了,成了日本風味十足的傾心于大自然和女性美的文學巨擘。讀他的作品,你會由衷地感到:日本的山山水水和女性的美已融進作家的血液之中,融進他的審美理想之中,成為他生命的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因而,川端康成作為一個獨具個性的文學家,他首先屬于日本。唯其如此,他才走向世界并擁有了世界。
在閱讀《雪國》時,你或許還會注意到:島村對往事的回憶,看上去近乎電影中的“回閃”,是一種酷似“蒙太奇”的切換手法。而這一切,又是隨著主人公意識的流動,在不知不覺中更迭變化的。川端沒有“食洋不化”。西方的意識流在他筆下變得東方化了。他出神入化地引導你跟著感覺走,絲毫不露斧鑿的痕跡地演繹了三個季節(jié)中島村與兩個女人的故事。最后,在秋夜的一場大火中出人意表地推向哀婉凄美的結(jié)局。
川端對于火像對山水女性一樣情有獨鐘。少時,只要哪里著火,他總要津津有味地從頭看到底?;蛟S他從瘋狂熾熱的火焰中看到了一種神秘不可知的力量,一種宿命。因此,他選擇大火作為結(jié)局,似在意外又不在意外。作家在我們面前展現(xiàn)了一個不可思議的場景:點燃的電影膠片燒成一片烈焰吞噬著蠶繭倉庫,葉子從木樓上縱身跳入火中時竟然保持水平姿勢,像一只展翅的鳥一樣飄飄搖搖,宛如電影慢鏡頭一樣詩意而又舒緩地落了下去。這時,島村仰望天空,“銀河像是‘刷一聲流進島村的內(nèi)心去”。讀到這里,一種夢醒后的悚懼與無奈攫住了你的心。川端在小說的最后一筆仍然氣韻貫通地點染出天人合一的景觀,實在是驚心動魄,讓你由不得在擊節(jié)之余發(fā)出一聲聲浩嘆。你不能不贊嘆川端康成是一個文學語言和藝術(shù)想象的精靈和魔術(shù)師。他對西方近代文學的吸收消化已近無形。正如他自己所說:“我接受西方文學的洗禮,自己也進行過摹仿的嘗試,但我的根基是東方人。”“我們的文學雖然是隨著西方潮流而動,但日本的文學傳統(tǒng)卻是潛藏的看不見的河流?!?/p>
十分有趣的是,川端康成的文學見地在相當程度上與諾貝爾文學獎的頒獎辭呈現(xiàn)出不謀而合的景象:
川端康成先生顯然受到歐洲近代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洗禮,但也立足于日本古典文學,對純粹的日本傳統(tǒng)體裁,顯然加以維護和繼承……
川端康成先生以擅長觀察女性心理而備受贊賞。他的這一才能表現(xiàn)在《雪國》和《千只鶴》這兩部中篇小說里。從兩部作品濃艷的插曲里,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作家輝煌而杰出的才能,細膩而敏銳的觀察力和編織故事的巧妙而神奇的能力……
在戰(zhàn)后全盤美國化的過程中,川端先生通過自己的作品,以穩(wěn)健的筆調(diào)發(fā)出呼吁:為了新日本,應(yīng)當保存某些古代日本的美和民族的個性。
川端康成的答辭更是十分耐人尋味:
一個追求真善美的藝術(shù)家,對于“魔界難進”,既有所憧憬,又感到恐懼,只好求神保佑。沒有“魔界”便沒有“佛界”。要入“魔界”更為困難,意志薄弱的人是入不了的。
是的,“魔界”把川端康成引上了峰巔,也把他引向夢幻失落后的無奈和死亡的宿命,闔上了他關(guān)于愛、關(guān)于生命、關(guān)于虛無和死亡的書本。
翻到《雪國》最后一頁,落款日期赫然映入眼簾:“1935年1月-1947年10月”。一部七、八萬字的中篇,從短篇寫起,逐步連綴,二戰(zhàn)后再度修改潤飾,整整打磨了十四個年頭,怎能不使人掩卷之后深長思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