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迅
父親沒有預料到的是,這鈴聲不僅是陽臺上聽得見,就是站到頂樓也如雷貫耳!我家來串門的人又多,每次門鈴一響,整個單元里的人都在笑。樓上的人出門經(jīng)過我家,也會開玩笑地過來撳一下門鈴。我家的門鈴一時很著名。沒過幾天,父親便悄悄地把它拆了。
現(xiàn)在,我父母家沒有門鈴,但以前是有過的。門框上至今殘留著一個烏溜溜的小眼,塑料按鈕還被撂在那里。
父母近四十歲那年,在租住了別人房屋將近二十年后,總算是搬進了屬于自己的公房。那時沒有商品房這一說,所謂的公房便是單位分配的80式單元房。單位里的雙職工搬進新房子時的高興勁真是沒法說,都說下半輩子再也不用搬來搬去地租房子住了。那時大伙兒還保持著互相串門的習慣,樓上樓下、左鄰右舍,常有走動。母親們說著說著,不知怎么就說到裝門鈴上來了。大概是因為電影里資本家花園洋房的大門口都裝有門鈴,顯得氣派,大伙兒覺得住進了新公房,應該也有條件氣派氣派了吧??墒钦f歸說,因為市面上根本沒有電子門鈴賣,也就只是說說罷了。
一天父親回來,帶著神秘的笑容。他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平時不茍言笑,他這一絲笑真是難得。母親覺察到他的異樣,忙追問,父親攤開手中的報紙,中間赫然躺著一只電鈴!這只鈴比老式永久牌自行車的鈴稍大一些,像個倒扣的鋼碗。母親是電工,認得這電鈴:“這不是給天車發(fā)指令用的鈴嗎?”父親得意地點點頭:“今天剛換下的,挺新,動手修了修,正好可以當咱們家的門鈴。”
這可是我們新村的頭一份!我們都很興奮,吃晚飯前就動手安裝。一試,真響。母親有些遲疑:“會不會太響了點?”父親認為不會,鈴聲就應該人在陽臺上時也能聽得見。父親沒有預料到的是,這鈴聲不僅是陽臺上聽得見,就是站到頂樓也如雷貫耳!我家來串門的人又多,每次門鈴一響,整個單元里的人都在笑。樓上的人出門經(jīng)過我家,也會開玩笑地過來撳一下門鈴。我家的門鈴一時很著名。沒過幾天,父親便悄悄地把它拆了。
可是大家對門鈴的熱情有增無減。小年夜,父親所在的分公司召集部門負責人吃年夜飯,父親回來時挾了一只遙控的時尚電子門鈴,門鈴和時鐘合為一體,門外一按鈕,屋里就會響。父親說,這是分公司在絕大多數(shù)人的提議下,為大家準備的新年禮物。我們?nèi)引R夸分公司領導民主,順應民意。第二天父親就抽空裝好了門鈴——上次門框上打的眼和按鈕都在,因此并不費事。這回的鈴聲可真好聽,是“鈴兒響叮當”,母親連聲說好。接下來是春節(jié),我家卻有怪事:門鈴老是會莫名其妙地奏響!母親說,不要是樓上的家伙又開玩笑喔。打開大門看看,明明沒人,可門鈴又響起來……我還算機靈,跑到父親同事家去打探,他們卻也在納悶。原來這批遙控門鈴是同一個頻率,數(shù)十米內(nèi)只要有一家按鈕,所有的門鈴都受到了遙控。差不多一天之內(nèi),新村里本來很神氣的七八戶人家?guī)缀跬瑫r拆掉了門鈴。
后來,門鈴不稀奇了,手拿小喇叭在新村里轉(zhuǎn)悠的小販那里,幾塊錢就可以買到一只,用十幾副勞保手套換也行,于是幾乎家家戶戶都裝上了門鈴。這時大家發(fā)現(xiàn)了門鈴的缺點,夏天一打雷,門鈴就亂響,天上忽閃一下,它便跟著瞎起哄。最要命的是,據(jù)說竊賊入戶前總是先按一下門鈴,試探有無人在家。自家的門鈴成了竊賊的幫兇,倒著實嚇了大家一跳!從那時起,門鈴開始走背運,被陸續(xù)拆除后,家家門框上都殘留了一個烏溜溜的小眼。沒有了曾經(jīng)招人喜歡的門鈴,大伙兒也沒覺得有什么不便。到底不是資本家的花園洋房,前后不過六、七平方米,抬手敲一敲,陽臺上也聽得見。
缺月
我與妻子認識時,她家后門口原是有一個池塘的。
她家那排房屋后面,有兩個池塘,一條約六、七十步長的水泥小路從中穿過,東面的池塘較圓,正對著她家世交毛家的后門,自家后門的這個池塘則是彎彎的。我小的時候曾從那里經(jīng)過,腳下的小路更窄,還是泥路,感覺如果沒有這條小路,兩個池塘原本應該是一家。
我與妻子結婚后,我告訴她,這兩個池塘的風水真好。我是將喜歡的地方都看作了風水好。她回問我為什么,我說一個日一個月,是個人光明的彩頭,哪有不好的道理。一條直道從水中穿過,是個中正之“中”字,多么氣派!
岳父那時在月池之畔還種得有兩株桃花,春二三月,桃紅柳綠,隔著水面看去,灼灼有情,更是妙不可言。
女兒出世以后沒幾年工夫,這池塘由于久不清淤,兼之周圍外來人口日眾,生活污水傾入,水就開始一日渾濁似一日。夏天蚊蟲太多,黃梅季節(jié)尤其齷齪。鎮(zhèn)里的相關部門決定填平月池時,岳父母都表示同意,于是月池被一片水泥地坪所取代。東邊的日池被居民們要求保留,因為他們還需要在里面洗拖把、畚箕和痰盂。于是,工人拉來抽水機,把池塘吸干了,又運來水泥,把池底澆糊嚴實,等水泥干透,重新用清澈的自來水灌滿。岳母說,哪有這樣弄的,池塘里只要把淤泥挑掉,水自然就干凈了?,F(xiàn)在倒好,澆了個水泥渾堂嘛。岳父問她,塘泥啥人去挑?你去嗎?她便也不好做聲了。這個“渾堂”的水自然很快就發(fā)臭了,每天有扛著網(wǎng)兜的人來掏紅蟲——回去喂他家的金魚。
那片水泥地坪,現(xiàn)在晚上歇滿了汽車。一株高大傾斜的楊樹還在苦苦支撐。它原本是臨水照花人,月池消失之后,鎮(zhèn)里人建議把它鋸掉,以免它哪天倒下來,壓損周圍的屋和人??墒菞顦涞闹魅耍粚畔±先藞詻Q不從,因為忌諱民間“樹倒人即倒”的說法。他們寧愿請人辛苦搬運來厚重的麻石板,頂住即將傾倒的粗重樹干。他們甚至選定黃道吉日,請人把樹修剪一番,以減少臺風刮倒大樹的可能性。他們居然成功了,到目前為止,他們老兩口依然可以每天欣賞到門外曼妙的深青色大楊樹。
現(xiàn)在我每天走過那里,心里總免不了別扭:居然有這么一個可憐的“人”,一只眼睛是瞎了,另一只還患上了嚴重的青光眼。那只瞎了的眼睛,原本是彎皎潔的月亮啊。記得一個中秋的月夜,我曾從月池邊走過,它一晃一晃向池邊的我潑撒出滿滿的銀輝,猶似電影《追魚》里的鯉魚精,往睡著的書生臉上灑幾滴調(diào)皮的甘露,它的浩蕩和光彩遠遠勝過天上那枚小小的遙月。
小鎮(zhèn)上的人也知道月食。孩子追問大人月亮哪里去了,那大人必定會告訴孩子月亮被天狗吃了——那么,果真是有天狗的吧。endprint
黃包車
小鎮(zhèn)上前幾年開始忽然出現(xiàn)了許多的黃包車。
這十來輛黃包車剛剛出現(xiàn)的時候,對普通居民生活而言似乎并無什么影響,只是多了一點點熱鬧氣罷了。但是,人們很快發(fā)現(xiàn),黃包車其實很繁忙,它成了時髦男女兜風的好道具——花枝招展的青年男女相擁在車廂里,他們抽煙的姿態(tài)和蹺二郎腿的幅度都比平時夸張了許多。盡管小鎮(zhèn)上無景可看,但他們很快成了人們眼中的一景。上些年紀的看見男紅女綠招搖過市,一打聽,從鎮(zhèn)南到鎮(zhèn)北居然要兩塊錢,可以乘公交車到市里打個來回了,不免驚叫一聲:“哎呦呦作死了,浪吃浪用,要拆坍觀音堂了!”
我每見年輕的小男女在飛馳的黃包車上放縱地哈哈大笑,抖著灰蒙蒙的皮鞋,露出的大半只白腿和那車夫黝黑皮膚上淌下的熱汗,總覺得不妥當。
可是,黃包車還是一日多似一日起來了,小鎮(zhèn)上聚集起三四十來輛來。這原也合理,小鎮(zhèn)雖小,方圓三里多地,如無摩托車或腳踏車代步,行走是頗不便的,黃包車的好處便顯現(xiàn)了出來。一次我拎了大包小包趕路,氣喘如牛,踏上黃包車方解了燃眉之急,從此覺得乘黃包車竟也是好的。
妻子終究不贊同,她說坐在上面到底于心不忍,何苦花錢去買難受?我想了半晌,方找到理由駁她:人人不坐黃包車,車夫豈不失業(yè)?坐車如同救人,不坐反是缺少慈悲心腸。她終究不服,始終堅持不坐。
我坐在黃包車上,總喜歡與車夫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些閑話。他們多半來自安徽、四川、湖南,出門尋覓打工的門路,來到南方才曉得工作并不好找,飄蕩在外鄉(xiāng)久了,好不容易發(fā)現(xiàn)這樣一個謀生的好門道:花四百多塊錢買一輛黃包車,就算是尋到了自己的活路。除了每個月要上繳三百來塊管理費,遇到重大節(jié)日或者活動需要支付統(tǒng)一更換雨棚的費用之外,他們基本是自由的。掙多了吃干、掙少了喝稀,只要是不生病,萬事皆阿彌陀佛了。
一次買了東西回家,夜雨忽然緊起來,在超市門口隨手招來一輛黃包車,待跳上去,方發(fā)現(xiàn)車夫是個五旬開外的瘦弱男子,臉呈病容。我擔著心,生怕他忽然踩空跌下去。雨大起來,黃包車頂著風上橋,他拓地跳下車來,一手按籠頭,一手扳牢車廂,身上已淋透,腳板與鞋底在打滑。我問,要不要下車,他也不答,熬到橋頂,他松口氣,回頭笑答:“不用的,我有力氣的?!睆拇宋易嚨念^一樁事情,就是看清楚車夫的年紀。坐在車上與車夫閑聊,其實一多半是借此打破車上與車下的尷尬局面,以此寬慰自己偷懶與虛弱的心。與老年車夫不能交談,因為他要摒住一口氣用勁踩車,一開口,就要花兩倍的氣力。我不喜歡年老的車夫,坐他的車,如同老父在拉我。因此我常常寧愿多走一程,避開那些年長車夫,挑精壯年輕車夫的車子。
我的女兒是喜歡坐黃包車的。小孩子的好玩心理勝過惻隱,尚不懂對人所處階級的分類,因為從她降生就已經(jīng)是有人在車下有人在車上,她無從比較起。
黃包車上的煩惱與黃包車下的煩惱不是同一類型,但都屬于平民的煩惱。若非同一階級,不可能有這樣的煩惱。這種煩惱,或許不構成社會矛盾,但將成為社會長期的痛。
有天早晨我下樓,急著要趕路,發(fā)現(xiàn)街上的黃包車又似乎多了些,山墻便停著三輛。最靠近的黃包車上,坐著一位枯槁的老漢,年齡雖大卻是新手;一旁樹蔭里坐著位中年男子,瘦小,臂膀處貼著傷筋膏,見我走過來,齊刷刷抬起眼看著我!不遠處,一位青年車夫也發(fā)現(xiàn)了我,正把目光射過來。我像一只鐵籠中無處逃遁的野獸!
以上所寫,皆為七、八年之前的景況?,F(xiàn)在的小鎮(zhèn),黃包車更多,從人力而進化為電動。自然,買車與每月須繳納費用的漲幅也相當可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