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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座新書》與“二拍”的本事*

任明華

(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山東曲阜273165)

摘要：經(jīng)過幾代學人的辛勤稽考，“二拍”的本事大多已找到來源。我們從王兆云的《驚座新書》中新發(fā)現(xiàn)幾篇本事。這對于研究凌濛初的小說創(chuàng)作及文言小說與話本小說的關(guān)系具有重要意義。

關(guān)鍵詞：《驚座新書》；“二拍”；本事

“二拍”是明代話本小說的經(jīng)典，深受讀者的喜愛和學界的關(guān)注。有關(guān)其思想、藝術(shù)、文化和文體等的研究論著可謂汗牛充棟。即使其本事經(jīng)過幾代學人的努力，也取得了豐碩可喜的成果。譚正璧的《三言兩拍資料》、胡士瑩的《話本小說概論》和孫楷第的《小說旁證》堪稱上世紀的總結(jié)之作，而徐永斌的《凌濛初考證》則是近年較有代表性的成果?？梢钥闯?，“二拍”的本事大都已考知，為探究文言小說與話本小說的關(guān)系提供了可靠的文獻依據(jù)。①由于“二拍”取材廣泛，數(shù)量龐大，有少數(shù)篇目的本事尚付闕如。近來，筆者在研讀王兆云《驚座新書》時，又新發(fā)現(xiàn)數(shù)條“二拍”的本事，特公諸學界。

《驚座新書》，明王兆云撰。兆云，字元楨，麻城人(今屬湖北)。生卒年不詳，約嘉靖、萬歷間人。著有《皇明詞林人物考》十二卷、《王氏青箱余》十二卷等?！扼@座新書》，《淡生堂藏書目》卷七小說家雜筆類著錄，十卷，包括《湖海搜奇》《揮麈新談》《白醉瑣言》《說圃識余》《漱石閑談》。《千頃堂書目》卷十二小說類著錄，八卷，包括《漱石閑談》一卷、《湖海搜竒》一卷、《白醉瑣言》二卷、《說圃識余》二卷、《揮麈新談》五(應(yīng)為二)卷。《明史·藝文志》子類小說家類著錄，八卷。現(xiàn)存《驚座新書》收錄的五種書均為二卷，凡十卷，則《千頃堂書目》、《明史·藝文志》著錄有誤?，F(xiàn)按照“二拍”的順序，將出自《驚座新書》的“二拍”本事稽考如下：

1.《初刻拍案驚奇》卷八《烏將軍一飯必酬陳大郎三人重會》入話，諸家均闕，實取材于《漱石閑談》卷下《被盜得金》：

吳人有王姓者，家貧落魄，不事生理。王有嬸母寡居，頗富。一日，謂之曰：“視汝狀貌似非久困窮者，何不貿(mào)易江湖，逐什一之利?”王氏對曰：“囊無一文，何以籍手?”嬸慨然予千金為本，王氏挈其金行，不十日，遇江中盜劫之而去，空手來見。其嬸母曰：“勿憂，吾仍以千金貸子?！奔瓣聊程?，仍為前盜所劫，又空手歸。嬸又慰之曰：“勿憂，吾仍以千金貸子?！奔叭ィ址昵氨I劫之。王氏于盜前叩首吐實：“吾三度挈金皆遭意外之厄，吾無面復(fù)見吾嬸母矣!請投江死。”盜魁曰：“此人實有可憐。汝姑無死，吾今日擄纻絲一船，無所用之，與汝可也?！蓖跏鲜凇彩堋持詺w。及到家啟之，皆裹白金在內(nèi)，不啻數(shù)千兩。王氏取以償嬸母，余者遂買城中一宅。其宅舊傳多鬼，人居其中輒死，雖賤值無敢買者。王氏買而居之，人以為必死。及入宅內(nèi)，其鬼自來告曰：“某非害人之鬼，為君守藏為日已久。今君來，其藏有主，吾等即去矣。”自是王每鋤平地輒得金無算。一日游湖，見波間有二火滾滾而來，舉鉤鉤之，得缸一片，不知為何。及到家鋤園，得銀二缸，其一缸缺一片，即湖中所鉤者也。［1］

凌濛初改編時，增加了王氏之父的商賈背景，刪除了最后鋤地得金、得銀二缸的情節(jié)。敘事時用“且說”、“正是”等話本體的語言，如“正是：篋底東西命里財，皆由鬼使共神差。強徒不是無因至，巧弄他們送福來”等，插入“大膽天下去得，小心寸步難行”等俗語，突出、強化了話本小說的文體特征。

本卷的正話，諸家均認為取材于《情史》卷十八《邵御史》，其實，二者的情節(jié)差異較大。筆者認為《漱石閑談》卷上《飯盜獲報》似更近之：

廣東林學博署吾庠，曾說彼中一舉子家貲頗饒，會試京師，與疇輩飲食于店中。忽見一夫倚門，貌甚修偉，須長蔽腹，似有欲炙之色。舉子謂之曰：“丈夫欲得食乎?”客曰：“適在窮途，實冀一飧。”舉子因令店主具饅頭數(shù)十，肉二斤，豆腐一方，酒一壺，恣其食。舉子實見其須適過口，不見唇齒，不知飲食從何入，故令試，本非有意惠愛之也。及坐而食，則見其于頂中取銀簮二根，各挽其須繳之于鬢而后納食，頗知其非道路人矣。食已，問之曰：“是能充子之腹腸乎?”客曰：“但隨君意如何能教充我腹腸?”舉子又令店主取熟豬首一枚，豬肚雜一付，包子一百，羊一肩，豆腐一方，酒二壺，與之食。食畢才曰：“吾今日始飽矣?！狈Q謝而去。舉子與店主計帳，費至千余錢。舉子竟不第。數(shù)年選授云南一縣知縣。三四年罷歸，舟過洞庭，遇盜劫其行裝，并縛縣公以去。盜魁冠服如王者，一見縣公，戒其下人勿驚動此位官人。因問曰：“君識我乎?”對曰：“不識?！北I魁曰：“君記京師客店有所與飲食者乎?”縣公曰：“曾有此事，但相別多年，不甚記憶?？h君儀別來體貌魁梧，不復(fù)類當時，是以不復(fù)能識矣?！北I魁曰：“我感君雅意，至今無報。吾但以云南一縣宰宦囊當不貲，不意其止百三金也。君歸，何以度日?”乃解其縛，退其金，呼其從以今日湖中所得者悉以與之，以服疇昔一飯之德，不啻數(shù)千金?？h公恐懷璧為累，辭不敢受。盜魁曰：“無恐，吾與君一面小旗，至可疑處，出一示人，即無憂矣?！笨h公如其言，每至泊船處遇可疑，微示以小旗即散去，到家竟無恙。

2.《初刻拍案驚奇》卷十一《惡船家計賺假尸銀狠仆人誤投真命狀》入話，諸家以為取材于《智囊》卷二十七雜智部《鄒老人》，其實直接來源應(yīng)為《湖海搜奇》卷下《鄒老人》。因《湖海搜奇》卷下有闕葉，《鄒老人》僅存目錄，正文已失，故無法與《智囊》比對。

3.《二刻拍案驚奇》卷四《青樓市探人蹤紅花場假鬼鬧》正話，諸家均闕，實取材于《說圃識余》卷下《張廩生》：

四川新都某公官云南僉憲時，曾有張廩生者巨富，以庶弟構(gòu)訟爭家財不均事蒞巡道。張行五百金于僉憲，內(nèi)有金銀壺、縷絲金銀首飾極工巧，僉憲受之。未及剖判，以入賀行。既歸，更以考察罷官。后數(shù)年，張生以貢赴部，不挾行纏，乃由成都暫憇，然后往新都。新都去成都僅五十里，張生自明一見楊君，即五百金之半可得，入京之費必不少矣。來成都不一宿，即往妓館，留數(shù)日去。行時謂妓家曰：“我往新都索金，來必厚遺汝家?！币蛄粢灰履以诒藶樾拧堉列露家妰L憲，僉憲一見意其欲復(fù)得前金也。自思金不足惜，惟金壺首飾不肯舍。楊有孤侄方七八歲，家頗饒，僉憲乃陰養(yǎng)劇寇三十人謀殺其侄，欲并其家，五起而五不中，劇寇猶在其家。一夕置酒款張生，乘其醉令群寇并其所從四仆支解之，主仆五人共瘞一窟。無何張生兩子皆入庠校，怪其父入京久不得家信。兩子躬至成都訪求，因于妓家得其父衣囊，又聞其在妓家臨去之言，潛至新都密探，方知其父所以死，乃赴巡察使者石公投牒。石公屏左右謂之曰：“此人罪惡貫盈，奸謀叵測，二生可速去，毋留此，必陰受其害。廉訪得實，當有移文至彼，慎勿洩?！眱缮缙浣淠€滇中。巡察袖其牒，候二司入揖辭出，獨留憲長以牒付之密訪其事。且囑曰：“舊聞此家有家僮數(shù)千，陰養(yǎng)死士數(shù)十，茍不得其實跡，則吾輩反為所乘矣?！睉楅L頗有才干，既出，擇其司中承差內(nèi)可辦此者兩人，令其往新都密察。兩人各持百金，以貨買紅花為由。僉憲有紅花地千畝，一歲賣紅花數(shù)百金。兩人到彼，即主于僉憲紀綱之仆，厚其饋遺，結(jié)為兄弟，轉(zhuǎn)移貿(mào)易，無慮往返數(shù)次，至忘形跡。兩人每至彼處，即宿于紅花間。一日酒酣，讓之曰：“爾我空自契厚，何不宿我于安靜之地，令我每次輒聞鬼叫，神魂不安?！逼湍科潼h笑曰：“此鬼正人，云南那人也。”兩人曰：“云南那人之死，我亦聞之，老兄彼時何不積些陰隲，與你家老爹略說些，方便與他一堆土，卻拋棄其形骸，令其每夜苦叫如此?！逼驮唬骸靶萋犎搜?，云南人之骨見埋于紅花也?！眱扇搜鸩恍?，乃指其處。兩人既得實，密以報廉使。廉使戒勿泄，待此仆來省城則密稟。會歲終，果至成都買辦年節(jié)所需諸物。兩人延至其家盛席以款，一面密報廉使。擒之至官，不須拷訊，一一吐實，正除夕之日也。廉使即差兩承差檄新都令，諭以不得某僉事，即以知縣代解。知縣窘急，疾撥數(shù)百人圍其第。值其家飲團年酒，群妾歌舞彈唱，不復(fù)知外事。其家門有九〔犬〕(“犬”字已磨滅，無法辨認，據(jù)《二拍》補)，二承差梯墻而入，啟其扉，令知縣入坐于中廳，使人入言邑主在外有請。僉事意前事已發(fā)，急遁藏廚中灶內(nèi)，知縣亟入中堂，執(zhí)其妾拶之，問主人所在。妾以手指廚，就執(zhí)。連夜解赴會城，送入獄中。比僉事入獄，而廉使所遣取云南人之尸首俱到矣。僉事議重典，斃于獄中。僉憲本無子，后其家產(chǎn)悉歸八歲孤侄。

凌濛初據(jù)上文虛構(gòu)出人物姓名，且對張廩生留戀于妓院的情節(jié)大肆鋪排，并大量運用“這段話文”、“看官”、“正是”等說書體語言，如“正是：豬羊入屠戶之家，一步步來尋死路”，完成了由文言小說到話本體制的轉(zhuǎn)變。

4.《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二《硬勘案大儒爭閑氣甘受刑俠女著芳名》入話，諸家均闕，實取材于《揮麈新談》卷上《晦翁斷墓獄》：

朱晦翁知同安縣，一小民夜埋其祖墓志于大姓壙中而訟于翁，言此乃其先人墓，某氏奪之?；尬眺秵柌环?，親詣其穴啟封驗之，則民家墓志在焉，遂歸其地于民。其主訟于監(jiān)司，事下翁，翁執(zhí)不許。士論不能平，遂棄官隱居武夷。已而經(jīng)其地，問居民，言前事甚悉，乃誓曰：“此地若發(fā)，是有地理；此地不發(fā)，是有天理?！笔窍Υ罄子険羝破淠?，成巨潭云。

5.《二刻拍案驚奇》卷二十四《庵內(nèi)看惡鬼善神井中譚前因后果》入話，諸家均闕，實取材于《揮麈新談》卷上《丘伯皋》：

南京新橋有丘伯皋者，平生奉佛甚謹，性喜施舍。一日方獨坐檐下誦經(jīng)，有一人負小幞前揖丘曰：“我南賈也。來此欲覓訪丘伯皋，其居在何處?”丘曰：“問彼所在何如，將素識乎?”商曰：“非素識，但聞其人長者，途路間將有少干耳?！鼻鹪唬骸捌褪且病！蹦伺c偕至家，通名里后，賈人曰：“某今欲詣北京少營干，計兩月后還此。孤身遠涉，此幞中有少物欲寓頓公處，此所謂干累者也。愿公留意?！鼻鹪唬骸暗诜庥洠帽責o虞。”賈如言置其幞，留連兩日別去。既而逾期不至，漠無音耗。丘無所訪，乃問卜焉。卜人往往告以卦絕生氣，行者應(yīng)已沉沒不可還矣。丘歸乃謀之婦曰：“彼與我非素識而獨寄物，幞中物試啟一視之，但不損之耳，亦何害哉?！币騿⒂^，則黃白也，將千金。丘謂婦曰：“彼有重貨如是而不返，殆已死乎?今取其貲五十金為營佛事，冀得佛力庇之。其存邪，庶可早還；亡邪，得免罪苦，早受生耳。”既畢事，其媵遂有娠。明年生一男，眉目竦秀可喜，父母甚愛之，名之曰丘俊。教之學，輒怒棄去。既長，大亡賴，結(jié)諸惡少恣睢酒色間，無如之何。而鄉(xiāng)人則多感嘆，以為好善之報如此也。居久之，益狂狠不可堪。一日父他出，鎖之密室，固扄其戶而去。其母念俊竊持飯往哺之，門尚未啟，先從窗欞窺之，則見俊非復(fù)故容，儼然前日寄幞賈也。母驚懼不敢進，返室伺夫歸告之故。丘大悟曰：“是矣。復(fù)何言。”即開門縱之出，任浮浪。數(shù)年，其所費不貲。后乃無病死，試校其所亡金，恰當其所寄數(shù)也。

凌濛初把上文中的南賈命名為南少營，在開頭增加了一首詩，文中則插入“話說”、“正是：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一桶雪水來”等套話俗語，從而轉(zhuǎn)化成話本小說。

6.《二刻拍案驚奇》卷三十九《神偷寄興一枝梅俠盜慣行三昧戲》正話中有下面一段情節(jié)：

(懶龍)連夜起身，竟走南京。詐妝了雙盲的，在街上賣卦。蘇州府太倉夷亭有個張小舍，是個有名極會識賊的魁首。偶到南京街上撞見了，道：“這盲子來得蹊蹺!”仔細一相，認得是懶龍詐妝的，一把扯住……張小舍首盜得實，受了官賞。過了幾時，又到南京。撞見懶龍，仍妝著盲子在街上行走。小舍故意撞他一肩道：“你蘇州事已明，前日說話的怎么忘了?”懶龍道：“我不曾忘，你到家里灰堆中去看，便曉得我的薄意了。”小舍欣然道：“老龍自來不掉謊的。”別了回去，到得家里，便到灰中一尋，果然一包金銀同著白晃晃一把快刀埋在灰里。小舍伸舌道：“這個狠賊!他怕我只管纏他，故雖把東西謝我，卻又把刀來嚇我。不知幾時放下的，真是神手段!我而今也不敢再惹他了?！?/p>

其來源諸家均闕，實取材于《白醉瑣言》卷下《張小舍》：

張小舍居夷亭，善捕盜。凡遇盜者，張往視其形跡，則知其盜為某。一日僑寓于南京水西門外，有一瞽者入，手持杖點地進城，朝出暮入，以為常。張一見之，謂眾曰：“此巨盜也。其瞽乃詐爾?！泵魅諒?fù)于途，張以身觸之，瞽曰：“子為誰?”張曰：“我夷亭張也?！鳖唬骸拔矣嘁娋靡?。”張曰：“何時可至吾家?”瞽曰：“數(shù)日間?！睆垰w，竟不見其來。他日，復(fù)之京，見瞽者已徙太平門。張謂曰：“爾何失信?”瞽曰：“有物在床褥下。”張歸，發(fā)褥視之，有白銀數(shù)錠，利刃一柄在焉。意蓋以銀啖張，利刃者示若不知止，則殺之也。張亦駭服。

考補“二拍”的素材來源，對于研究凌濛初的小說創(chuàng)作、文言小說與話本小說的關(guān)系及小說文體的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

注釋：

①參譚正璧：《三言兩拍資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

參考文獻：

［1］王兆云.漱石閑談［M］.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第248冊)［Z］.濟南：齊魯書社，1995.

(責任編輯：譚淑娟)

Research on Original Stories in Jing Zuo Xin Shu and Er Pai

REN Ming-hua

(College of Literature，Qufu Normal University，Qufu Shandong 273165，China)

Abstract：After several generations of hard study，most original stories in Er Pai have been found.Several ones were newly found in Jing Zuo Xin Shu written by Wang Zhaoyun.It has very important significance for the research on Ling Mengchu’s novel creation and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the classical Chinese fictions and the talkbased writings.

Key words：Jing Zuo Xin Shu ； Er Pai ； original stories

作者簡介：任明華(1970-)，男，山東曹縣人，曲阜師范大學文學院、語言文學研究所教授，博士，主要從事中國古代小說研究。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中國小說文體發(fā)展史”(項目編號：11＆ZD106)

*收稿日期：2014-08-10

文章編號：1673-2103(2015) 01-0020-03

中圖分類號：I207.41

文獻標識碼：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