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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德爐

2015-04-01 12:55張策
當(dāng)代 2015年2期
關(guān)鍵詞:大火

張策

許貴生看到父親的時候,是在正午,在工廠生活區(qū)的大院里。此時綠樹成蔭,蟬聲聒噪,炎熱正如潮水般的漫過堅硬的黃土地面。老人就像一棵樹似的,挺立在院子中央,完全是軍人標(biāo)準(zhǔn)的立正姿勢。許貴生就遠遠地站住了腳,本能地意識到那就是父親了。剛剛和阿花纏綿過的柔情蜜意瞬間退去,渾身只剩下一層滑膩的汗水,感覺上不是涼爽,而是陰冷。

許貴生當(dāng)然不是第一次見過父親。但不知為什么,他仿佛今天才第一次突然感覺到父親是個真實的人,感覺到這個老頭子今后會像釘子一樣地釘在自己的生活里了。在戰(zhàn)犯管理所的接見室里,父親身上的深灰色囚服,使挺直腰板面無表情的老人完全凝固在一種水泥似的呆滯狀態(tài)里,許貴生感覺不到他生命的氣息,只覺得有一種硬邦邦的拒絕感,像面對著一具僵尸?,F(xiàn)在,父親身著和廠里眾多男人一樣的白色短袖襯衣和藍色褲子,腳上是一雙嶄新的白邊懶漢布鞋,整個人也就和廠里的人們沒有了區(qū)別。只是那種冷冷的態(tài)度,感覺仍然是混凝土般的堅硬,雖然已經(jīng)有了些強弩之末的頹勢。

許貴生就站了一會兒,然后悄悄地繞路回家,竭力避開老人的視線。仿佛一旦被父親瞄到,就是一場災(zāi)禍似的。

是福是禍,就在保全工許貴生的心里,翻翻滾滾的不是滋味了?;丶业男÷芬菜坪踝兞四?,不僅長,而且坎坷。

當(dāng)他疲憊地推開家門的時候,看見的則是和以往每天一模一樣的場景。父親的歸來似乎并沒有影響到什么,母親仍然倚在床頭上,仍然吸著煙,煙霧里的臉也依然浮腫著,沒有任何表情。

“那個——”許貴生指指窗外,含混地試探著問,“他什么時候回來的?”

“剛才。”母親看向兒子的目光沉浸在煙霧里,閃閃爍爍的,沒有焦點。

“他站在那兒干什么?”許貴生不滿地說,“示威?”

母親不理睬他。她掐滅煙頭,從茶杯里撈出一撮茶葉,放在嘴里嚼。母親從不在人們面前吸煙,吸完后也從不留著滿嘴的煙氣。張麗蕓是廠醫(yī)務(wù)室的醫(yī)生,此刻還穿著不那么干凈的白大褂。前胸上粗劣地印著“星火廠”字樣,恣意洇透的紅色像是血漬。

許貴生就往里屋走。邊走邊說:“他要示威也應(yīng)該上北京去,廠子里誰他媽的認識他?”

他聽得見身后窸窣的聲音,知道母親并沒有想回答他什么。母親要上班了,她在照例梳理頭發(fā)整理衣著。他知道母親的心情也不那么好,起碼對院子里的人也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奈和憎恨。

許貴生就不再說話,進屋躺到了床上。他很有點累了。今天中午他早下班了二十分鐘,在食堂匆匆吃了個饅頭就鉆進了阿花家。阿花的丈夫小韓出差去上海,說是今天下午回來。阿花就幽怨地說:“你把我折騰了,他晚上回來——”許貴生就撲上去,把女人的嘴堵了。不知道為什么,從得知父親即將歸來的消息起,他心里就有了一股無名火,沖撞的力量就很猛。于是,現(xiàn)在的他,就有些腰疼。酸酸的痛感輻射著,和心痛絞結(jié)在一起,心理生理都疲倦了,悲傷就莫名地涌上來,淹沒了他的神經(jīng)。

前國民黨軍某軍副軍長許定寬在戰(zhàn)犯管理所里一直不低頭認罪。所以,他眼睜睜地看著他的難友們一批批地出去了,自己卻被留在了最后。他也不是不認罪,他只是很委屈,因為戰(zhàn)犯的頭銜其實和起義人員的稱呼就像兩頂帽子,他一不小心就拿錯了。他當(dāng)時只要向左伸手,他后來就會在政協(xié)里和共產(chǎn)黨平起平坐,可惜,他拿起右邊的帽子了。

當(dāng)年他們這個軍被嚴(yán)厲地命令死守一座城市,篤信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的他只好一次次地回絕了共產(chǎn)黨向他搖起的橄欖枝。他的貼身副官,最后急得干脆向他坦白了地下黨的身份,他也只是瞪了他幾眼,讓他好自為之了。即使在軍長稱病逃跑后,他也沒有繳槍投降。最后,當(dāng)他不得不想找塊白布的時候,解放軍的槍口已經(jīng)頂在他腦門上了。他說:“我要起義!”那個奶毛未褪的小戰(zhàn)士啐了他一口:“別放屁了,這會兒你要起義?你自己覺得我會信嗎?”

走進戰(zhàn)犯管理所的時候,他心里恨不得把兩個人碎尸萬段。一個是逃跑的軍長,一個是讓他死守城市的上司。那上司自己其實早就和共產(chǎn)黨聯(lián)系上了,后來在和平解放中立了功,在新政府里當(dāng)了挺大的官兒。許定寬很久才想明白,上司那會兒的死命令,是拿他許定寬和那座城市當(dāng)了與共產(chǎn)黨討價還價的籌碼。

許定寬就這樣一直在戰(zhàn)犯管理所里蹲到了今天,蹲到了最后一批特赦。

在工廠生活區(qū)大院里佇立著,在兒子許貴生眼里成為異類的這個時候,其實許定寬的腦子里也是一片茫然。

在這之前,在從火車站搭乘的拖拉機上,妻子曾經(jīng)試著阻止過他的企圖??伤f,我要看看工廠的樣子,我一輩子不知道工廠是什么樣,而我今后要在這里生活,活到死。于是,妻子抿了一下薄薄的嘴唇,委婉地表達了一種不滿和無奈之后,就徑自回家了。張麗蕓是許副軍長的姨太太,習(xí)慣于服從,抿嘴已經(jīng)算大逆不道了。

特赦國民黨軍官在大院里的長久站立,就此成了轟動全廠的大事件。無數(shù)雙眼睛從窗戶縫里盯著院子,各種各樣的議論讓每個人的神經(jīng)都興奮不已。

許定寬不知道這一切,他也不知道兒子在轉(zhuǎn)彎離去時向他投來的仇恨一瞥。他眼前的一切都是陌生的,都有著一種隔膜的感覺,像是隔著磨砂玻璃看世界,似乎是真實,又似乎是精心的偽造。他站的這個位置應(yīng)該是生活區(qū)的中心,算是個小小的廣場。周圍都是紅磚樓房,和樓前整齊的楊樹。樓房都是六層的,有些陳舊了,當(dāng)初建筑時的匆忙和敷衍就暴露無遺。墻面的不平整,門窗的歪斜,油漆的脫落,樓房們就像一群在野地里打過滾的孩子,骯臟,而且桀驁不馴。許定寬剛才在經(jīng)過田野的時候已經(jīng)看到了不少這樣的孩子,他依稀從孩子們臉上看到了當(dāng)年抓獲他的小戰(zhàn)士,心就顫抖了,拖拉機的搖擺顛簸就更顯漫長,田園風(fēng)光里有了絕望,前國民黨軍副軍長的思想里仿佛第一次產(chǎn)生了恐懼。

因此,當(dāng)他站到這個小廣場的中央時,心里實在是一種惶恐不安。許副軍長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許副軍長曾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親手槍斃逃兵,一口氣打了十發(fā)子彈,面前倒下十具尸體。扔下槍的時候,他還在向副官炫耀,說如果有一槍沒有命中心臟,他輸一根金條。然而現(xiàn)在,他實實在在地在害怕了。他好像到今天才第一次明白,他不再是那個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了,他現(xiàn)在只是一個沒有任何能量的老頭子,就像一枚用光了電的廢電池。

每棟樓房的山墻上都有精心繪制的偉人像。在嘩嘩搖動的楊樹葉子縫隙里,偉人們的目光慈祥而又冷峻。許定寬感謝偉大領(lǐng)袖,他知道沒有他的寬容他們這群人不可能走出戰(zhàn)犯管理所。但是走出來就是好事嗎?隔絕了幾十年的世俗生活突然地將前戰(zhàn)犯包圍了,而且這生活其實在幾十年前也不是許副軍長所熟悉的。樓房,楊樹,黃土鋪成的大院,一切都是陌生的。當(dāng)年的意氣風(fēng)發(fā)燈紅酒綠已成舊夢,支離破碎的記憶在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里只會一下下地刺痛靈魂。

所以,許定寬突然地害怕走進他今后的家了。那個家也注定是陌生的。而且,房子里的陰暗會讓他更加心神不寧,空曠中的陽光起碼可以暫時給他安慰。在拖拉機上他就決定要在大院里站一會兒,不,不是一會兒。如果允許,他甚至想就那么站下去,即便心中一片茫然。

站著,他突然就想起了戰(zhàn)犯管理所的所長。那個瘦得如同一根竹竿的所長,在他臨行的時候和他談了最后一次話。在照例的詢問和教育之后,所長突然沉默了一陣,然后換了一種許定寬從來沒有聽到過的口吻和神情。他的眼睛望著窗外,聲音也降低了下來,他說:“老許,出去之后,改改脾氣吧,別太倔了?!?/p>

許定寬記得自己當(dāng)時十分驚異,驚異得一時無話可說。兩個人突然地尷尬了,好像一旦固定的談話方式被破壞,他們反而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和怎樣說。當(dāng)時是一個雨天,窗外細雨綿綿,好像一個愁苦的寡婦在飲泣。許定寬慢慢地開口,試探著說:“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p>

“不明白也好。”所長笑笑,“出去好好生活。我聽說你要到西北去?挺好的,大城市有什么意思,亂。”

許定寬苦笑了一下。他想說不是他想到西北的大山里去,而是他只能去那兒。他的大老婆在解放前夕就去了香港,后來正式和他離了婚。他的姨太太和他的一雙兒女都在山里,他只能去投靠他們。至于臺灣,盡管上邊發(fā)話說允許他們自由往來,但他卻是堅決不會去的。一來沒有親人在那邊,二來那個臨陣脫逃的軍長還健在,而且據(jù)說官運亨通。

前國民黨副軍長起身,鄭重地給所長敬了個標(biāo)準(zhǔn)的軍禮。所有的一切,敬重、感謝、不舍,還有一些惆悵和酸澀,都在這個禮之中了。他發(fā)現(xiàn)所長的眼眶居然有些紅,而且,所長向他伸出了右手。許定寬急忙抓住了那只瘦骨嶙峋的手,感覺像是溺水者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現(xiàn)在,他仍然感覺得到那只手的力量。而且,在正午強烈的陽光下,在陌生而且濃烈的機油味道中,他覺得那只手仍然抓著他的靈魂。

他希望這是永遠??伤仓溃@希望渺茫。

而許定寬不知道的是,他的妻子張麗蕓,在走進醫(yī)務(wù)室的第一時間,就接到了廠革委會主任李大火的電話:“張大夫,你丈夫是在向黨和人民政府挑釁嗎?”

張麗蕓就唰地出了一身冷汗。因為李大火平日打電話都是很客氣很輕松的,甚至在酒醉的時候還會有些不傷大雅的調(diào)笑,而今天,他嚴(yán)肅得近于冰冷,像是在批斗會上發(fā)言。李大火原本就是這個廠的工人,1967年那會兒帶頭砸了廠黨委書記的辦公室。后來那辦公室重新裝修之后,坐進去的就是李大火了。李大火還上過張麗蕓的床,當(dāng)然,只有兩次,李主任要不就是很懂節(jié)制,要不就是對國民黨軍官的小老婆沒有什么興趣。

張麗蕓沖著電話綻開笑容,好像李大火看得見似的:“喲,我的大主任,你難道還不知道?要不是你寬宏大量,他能落戶到這兒來?我一直想和他離婚,也就是沖你對我們娘兒幾個的照顧和教育,我才收留他!挑釁?他也得敢!他說了,他感謝共產(chǎn)黨放了他,更感謝咱們廠收留了他,他要好好看看這個廠,想著要為這個廠子服務(wù)呢?!?/p>

電話那頭的李主任短促地笑了一下,什么也沒說,就把電話掛了。李大火的笑一向如此,短,而且沙啞,透著一種強硬,還有強硬里面的某種虛弱。這種虛弱不是人人都能感覺到的,但熟識他的人又時時處處都能讓他的這種莫名虛弱搞得心神不寧。

張麗蕓從窗戶望出去。醫(yī)務(wù)室在三樓,窗外就是楊樹那肥厚而且密密麻麻的大葉子。往下看,看得見男人的兩條腿,那兩條腿一動不動,柱子般的直立著。

廠院里的大喇叭就在這一刻轟然響起,把張麗蕓醫(yī)生嚇了一跳。其實這喇叭每天是要準(zhǔn)時在這一刻響起的,全廠人都已經(jīng)對它的吼叫麻木不仁。而此時此刻,高亢的音樂卻讓醫(yī)生的心一下子墜落到谷底,摔得七零八落。因為她知道,工人們應(yīng)該上班了,她的丈夫,那個在人們眼里不亞于洪水猛獸的家伙,就要在人們面前暴露無遺了。平日枯燥寂寞的大院,就此要有熱鬧的大戲上演了。

果然,在音樂中,陸續(xù)有腿出現(xiàn)在楊樹葉子下面了。而且,所有的腿都一樣,會在前國民黨軍官的腿前兩三米處停住片刻,隨后,轉(zhuǎn)向,遲疑著走去。張麗蕓認出了二車間劉胖子的腿,那肥碩的腿肚子上的燒傷疤,是去年她處置過的。她也認出了小學(xué)校葛老師的腿,她那雙精巧的皮鞋是托人新從北京帶回來的,在張大夫面前炫耀過。張麗蕓醫(yī)生的冷汗?jié)裢负蟊沉?,她完全想象得到,人們肯定在猜疑,這個老反革命要干什么。

護士小田打著哈欠進來了,進門就問:“張大夫,那就是你老爺們兒吧?挺精神啊?!?/p>

小田其實應(yīng)該被稱為老田,她那張臉奇怪地瘦,皮膚松弛,滿是皺褶,像廠傳達室老白手里的那兩只干核桃。小田沒有護士資格,這個年代也沒人知道護士資格是怎么回事。小田是第一個嫁進這家工廠的當(dāng)?shù)厝?,她說她是護士,她就是護士了。

工廠是當(dāng)年整體從東北遷到這山溝里來的,像是外星人的飛船倉促迫降在了一個荒蕪的星球上,和當(dāng)?shù)氐娘L(fēng)土人情毫不交接。廠子里的人莫名地有一種優(yōu)越感,不和當(dāng)?shù)厝送ɑ槌闪艘粋€不能明說的規(guī)則。小田能打破這規(guī)則,說明了她的某種本領(lǐng),也在廠子里引發(fā)了種種曖昧甚至淫蕩的議論。張麗蕓當(dāng)然知道這些議論,她也確鑿地知道小田和李大火之間的故事,因為那是李大火在她床上親口說的故事。因此,她對這個女人很謹(jǐn)慎。她明白,兩個曾和一個男人共同有瓜葛的女人之間,那層窗戶紙一旦捅破,就是災(zāi)難。

所以,她馬上綻開笑容,并親熱地把小田的茶杯續(xù)上了開水:“什么精神不精神的,要說精神,那也是咱們共產(chǎn)黨給的,不然,他還不就是個反革命。”

小田習(xí)慣地端起茶杯,吹著水面的茶葉:“要說你張大夫也真不容易,守活寡這么多年,等的還是個戰(zhàn)犯。要擱我,早就改嫁了。等他?”

張麗蕓心里泛起一陣苦,苦得就像是呑了一口黃連,咽下去,也還是腌臜著心的,臉上卻還只能笑:“誰說不是呢,我不早和你說過,要不是黨和政府關(guān)心教育,我理他干什么……哎,小田,你不是愛吃上海的大白兔嘛,我讓銷售科的小韓從上海給你捎了,他今天下午就回來。”

“真的?”小田對糖果的熱愛是瘋狂的,聽到這樣的消息就馬上忘掉一切。她的嘴巴最大限度地張開,臉上所有的皺紋都隨著嘴的移動而移動著,像一張撒在空中的生動的漁網(wǎng)。她那被過多糖果損害了的門牙是黑黃色的,在紅得發(fā)紫的牙床上像一粒粒年代久遠骯臟不堪的路標(biāo),有氣無力地指示著沒有希望的前途。

張麗蕓醫(yī)生轉(zhuǎn)過臉去。她不能再看小田護士的嘴巴,否則她就會嘔吐。她把目光再次挪向窗外,那院子里的兩條腿仍然一動不動。

冷汗退去了,燥熱又涌上心來。全身都仿佛有螞蟻在蠕動,在嚙咬。丈夫的突然回歸,對于張麗蕓來說無疑是一場地震,仿佛她苦心經(jīng)營的一切,突然面臨了巨大的危險。當(dāng)初省里來人找她談話時,她就不假思索地拒絕接收:“許定寬是許定寬,我們是我們。我早就想和他劃清界限的,要不是黨教育我,為了讓他好好改造,我早就不認識他許定寬了。”省里的干部勸她,為了讓許定寬繼續(xù)改造,讓他了解社會主義新國家,心悅誠服地向人民低頭認罪,她必須接受這光榮的任務(wù)。說實話,要不是看她本來是個貧寒人家出身的小護士,當(dāng)年被許家霸占,有一筆血淚史,這任務(wù)還輪不到她呢?!艾F(xiàn)在,這是黨信任你了?!?/p>

現(xiàn)在,站在醫(yī)務(wù)室的窗前,感覺那一切就是一場夢。

夢雖然是夢,但那兩條腿卻是真實的。它們仿佛不是站在大院里,而是堅硬地戳在張麗蕓醫(yī)生的心上。許定寬,一個前國民黨軍的副軍長,戰(zhàn)犯,現(xiàn)在真的已經(jīng)回來了。

最后把前國民黨副軍長拉回家的是他的女兒許貴瑩。當(dāng)時天已傍晚,太陽已經(jīng)墜到車間的房檐下邊。

許貴瑩在另一個三線工廠當(dāng)鉗工。她是下了班之后趕過來看父親的。結(jié)果,看到了直挺挺佇立在大院里的老爺子。當(dāng)時,許定寬的臉色已經(jīng)泛白。許貴瑩頓時也出了一身冷汗。急忙上前把父親拖了就走。

推開家門,她把書包摔到桌子上,就瞪起了眼睛:“你們都干什么呢?怎么能讓他那么樣在院子里現(xiàn)眼!”

許貴生躺在床上,把半導(dǎo)體收音機捂在耳朵上聽。見姐姐進來,只翻翻眼皮,什么也不說。

張麗蕓在圍裙上擦著手,從公用廚房的破窗戶探出頭,平靜地問道:“是貴瑩回來了?小寶也來了?”

許貴瑩每次都很煩張麗蕓問小寶來沒來,她甚至曾經(jīng)恨恨地問過張麗蕓:“你是不是就認識小寶?我來不來沒什么重要?”當(dāng)時張麗蕓只是冷靜地看看她,說:“小寶是我外孫子。當(dāng)然,沒有你就沒有小寶?!?/p>

此刻,許貴瑩就不耐煩地回答說:“小寶沒來,在他奶奶家呢?!睆堺愂|好像愣了一下,卻什么也沒說,就縮回廚房去了。許貴瑩卻突然醒悟,應(yīng)該帶兒子回來的,不管怎么說,父親還從沒有見過自己的外孫。她明白,張麗蕓的沉默其實是一種暗示,把小寶的缺席放大在剛剛回來的老人面前了。許貴瑩的怒火騰地一下在心里燃燒起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永遠不能戰(zhàn)勝張麗蕓,而且,今后她的每一次失敗都將是面對著自己的父親了,她的無能將暴露無遺。

憤怒在胸腔里涌動,許貴瑩卻只能把火發(fā)泄到同父異母的弟弟身上。她拍著許貴生的床頭,喝道:“起來!你倒是成了大爺了!”

許貴生厭惡地揮揮手:“別亂拍,塵土都進我眼睛了……我上一天班了,我累。”

“誰不是上一天班?別以為我不知道,就你那個吊兒郎當(dāng)?shù)膭艃?!?/p>

許貴生毫不示弱地瞪起眼睛。但他的話還沒有說出口,張麗蕓已經(jīng)進來了,眼睛不看許貴瑩,對兒子說道:“趁著飯還沒熟,你去趟小韓家,取一下我讓他捎的東西。我剛看見他回來了?!?/p>

許貴生瞪一眼姐姐,起身走了。許貴瑩失去了攻擊目標(biāo),憤怒像撲向大堤的洪水,在堅硬的堤石前撞得粉碎,而再一次的聚集就更加憤怒了。她氣憤地在屋子里轉(zhuǎn),很想抄起什么東西,狠狠地摔在地上??锤赣H,卻如同入定的老僧,坐在桌前一動不動。她感到了父親身上的一種氣場。這是一種沉靜如水卻又堅硬如石的感覺。

她就不知怎么的泄了氣。沉了一下,悻悻地到廚房去幫張麗蕓端菜。

張麗蕓仍然很平靜,自顧自地在鍋里攪和著紅燒肉,臉上的表情似乎很陶醉于肉的香氣。直到許貴瑩端起兩盤炒好的菜要往外走,她才低聲地說了一句:“不管怎么說,人反正回來了,還得好好過。”仿佛知道許貴瑩不會反駁,她連頭都沒有回。

許貴瑩當(dāng)然不會反駁。她從來不反駁張麗蕓的話,盡管她時常在心里恨恨著。她對張麗蕓“好好過”的說法很熟悉,甚至很敏感,“好好過”這句話縈繞在她的成長過程里,像是一句咒語,或是一句預(yù)言,一句禱告。當(dāng)年許貴瑩的生母離去,張麗蕓把許貴瑩摟在懷里,說:“沒關(guān)系,好歹有我,咱們好好過。”工廠遷到大山里時是冬天,吐口唾沫也成冰,張麗蕓拍拍兩個孩子的頭,說:“慢慢來吧,早晚會好起來,咱們娘仨好好過?!痹S貴瑩長大了,張麗蕓做主讓她嫁給了另一家工廠的車工劉寶貴,出門那天,張麗蕓就說了一句話:“好好過吧?!痹S貴瑩氣憤地說:“你就會這一句。”張麗蕓把眼睛睜大了,說:“我不說這句,說什么?”

今天,張麗蕓還是這一句。許貴瑩端著雞蛋炒西紅柿和肉絲炒芹菜,愣愣地,很想反問:“好好過,好好過,什么叫好好過?劉寶貴這個王八蛋竟然在外邊有人了,我還和他好好過嗎?”

好像有特異功能似的,張麗蕓在她背后說:“別和小劉鬧,都不容易?!?/p>

許貴瑩后背發(fā)涼,覺得張麗蕓就是個巫婆。

張麗蕓把紅燒肉盛到碗里,對發(fā)愣的許貴瑩說:“你爸爸回來是好事。他是國民黨,但他是改造好了的國民黨,這話是毛主席說的,誰敢說個不字?告訴劉寶貴,省里說了,你爸爸馬上就是省里的政協(xié)委員了,也是大官兒?!?/p>

許貴瑩瞪著張麗蕓,問:“你是不是到我們廠里去調(diào)查過我?”

張麗蕓根本不接女兒的話,她知道有些問題不用和女兒說清楚,也說不清楚。許貴瑩不是個聰明女人。張麗蕓常常輕蔑地想,這丫頭太像她的親生母親了,天生就是資產(chǎn)階級小姐,除了蠻橫,沒有別的本事。她從容地從碗里夾起一塊顫巍巍的肥肉,吹了吹,塞進女兒那張大的嘴巴里。許貴瑩氣憤極了,卻被肉香堵了嘴,脂油順著喉嚨流下去,卻也不是火上澆油,而是把心思攪亂了。

娘倆把飯菜擺好的時候,許貴生也回來了,把一網(wǎng)兜東西往床上一扔,就坐到桌子邊抄起了筷子。張麗蕓瞥兒子一眼,什么也沒說,把一雙嶄新的紅木筷子放到丈夫面前,簡短地宣布:“吃飯?!?/p>

許定寬卻沒有拿起筷子。他看看妻子,又看看女兒和兒子,然后突然問道:“我的宣德爐呢?”

三雙筷子都停在半空中。張麗蕓的心往下墜了一下,她其實早就預(yù)料到丈夫早晚會問到這個。她看看女兒,許貴瑩的臉扭在一邊,仿佛在看窗外的風(fēng)景。她又看看兒子,許貴生滿臉茫然,傻呵呵地問:“什么宣德爐?”

張麗蕓就放下了筷子,淡淡地說:“這件事,我回頭再和你細說。先吃飯吧?!?/p>

前國民黨軍副軍長卻好像沒聽見,執(zhí)拗地問:“我的宣德爐呢?”

許家原不是書香門第,許家當(dāng)初的發(fā)跡是靠了倒騰咸鴨蛋。許家祖宅靠著大湖,最盛產(chǎn)的就是鴨子和它們的蛋。

可是到了許定寬的爺爺這一輩,家風(fēng)變了。讀了幾天書的許老爺子厭倦了咸鹽的粗糲和鴨蛋的鮮腥,開始追求風(fēng)雅,最喜焚香打坐。那只宣德爐就是在這個時候來到許家的。它那古樸的造型、斑駁的綠銹和絢麗的錯金花紋,立即俘虜了許家老爺子的心。之后的每一天,許家老爺子都會把自己關(guān)在書房里,靜靜地陶醉在這只爐子升騰起的香煙中。

關(guān)于這只爐的來歷眾說紛紜。流傳最廣,也被認為最可信的一種說法,是說黃花山的土匪頭子錢大腦袋,路劫了國民政府一位參議員的家眷,人殺了,細軟席卷一空,其中就有這只宣德爐。錢大腦袋并不是草莽之人,他上過黃埔軍校,但不知為什么后來落了草。參議員的案子當(dāng)然震動朝野,幾路人馬開始圍剿黃花山,錢大腦袋開始逃亡。據(jù)說,在他最落魄的時候,是許老爺子幫了他一把,讓他在許家藏匿了數(shù)月。于是,他送給了許老爺子這只宣德爐。這說法之所以基本可信,是因為許定寬后來的投筆從戎。錢大腦袋雖然當(dāng)了土匪,但一顆心仍然在軍界徘徊,人們都說許定寬的從軍是他的游說和引見。

誰也沒想到的是,前國民黨軍副軍長回到家里的第一件事,竟然是尋找這只宣德爐。許定寬一生打打殺殺,其實對家庭并不上心,兩位夫人都可以拋下不管的,何況家里的壇壇罐罐。張麗蕓跟了許定寬幾年,卻是在一起的時間寥寥,根本談不上了解丈夫。許家的家族史和那只宣德爐的來歷,她也只是從老用人嘴里聽得幾句?,F(xiàn)在看,丈夫?qū)@只爐子的重視,卻是對家庭的回歸了。好事當(dāng)然是好事,但那只爐子,卻陡然成了一道難題。

因為,她早把那只宣德爐送給李大火了。

收拾了碗筷,就安排了許定寬休息。然后三言兩語把女兒許貴瑩打發(fā)走。兒子許貴生是不管不顧的,早就吹著口哨溜出去了。張麗蕓點上一支煙,在安靜下來的家里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然后和往常一樣掐滅煙頭,用茶葉凈了嘴,搖著葵扇出了門。

出門,是做好了思想準(zhǔn)備的,知道院子里乘涼的人們會向她投來和往常不一樣的目光。知道各式各樣的議論會如蒼蠅蚊子一般在她身邊飛舞。她還知道,她不能不出門的,哪怕就是今天一晚她沒有出現(xiàn)在大院里,也會引出諸多猜想。而阻止這些猜想淹沒一切的力量,只在她的鎮(zhèn)靜里,在她手中那把葵扇上。

走出樓門的一剎那,張麗蕓醫(yī)生已經(jīng)是滿面笑容了。

“老韓啊,這兩天量血壓了沒有?還穩(wěn)定吧?”“小魏,別忘了給你家寶寶按時吃藥。你呀,就是記性不好,不提醒你不行?!薄袄钅棠?,牛黃解毒片到貨了,正宗北京同仁堂的,明天你讓小孫子來一趟,我給您開點兒……”

如同一條魚,游刃有余地在水草間鉆動,靈巧的嘴兒一張一合吐著水泡,鱗片則在月光下閃動著美麗的光澤。張醫(yī)生步履輕盈,言語和動作都活潑而熱情,把人們眼里的疑問給迅速化解成了快樂。張醫(yī)生就是這個大院里的一縷陽光,張醫(yī)生就是這個大院里的一道風(fēng)景。張醫(yī)生嫻熟地把握著這個院子的某種命門,搔動了整個院子的笑穴,有張醫(yī)生的地方就有愉快,就有喜劇。當(dāng)然,還不是那種庸俗的喜劇,因為張麗蕓醫(yī)生給人的整體印象,始終是個端莊的女人。

繞過籃球場上一群渾身是汗的小伙子,廠俱樂部門前有幾套桌椅,是廠革委會主任李大火讓擺在這兒的,很有些附庸風(fēng)雅的意思。其中一張桌子是張麗蕓和幾個說得來的女人每天固定占領(lǐng)的。現(xiàn)在,她們都早早地在這兒等張麗蕓了。張醫(yī)生當(dāng)然知道,她們等的其實是關(guān)于她丈夫的消息。

看見這幾個女人的第一眼,張麗蕓就恍然想起,給小田捎的糖果忘記拿了,不禁心里暗自埋怨自己:還是沉不住氣。于是,遠遠的,她就向小田綻開了笑容:“田兒啊,抱歉,大白兔我沒去給你拿?!?/p>

小田的核桃臉抽動起來。張麗蕓坐下,從容地說:“我想人家小韓出差那么多天,小兩口還不得親熱親熱,就想明天再說吧。我估計著上次給你捎的糖你應(yīng)該還沒吃完的?!?/p>

廠設(shè)計室的高工程師感慨說:“張大夫你就是老給別人著想?!睆堺愂|心里舒服了一下,臉上不動聲色:“都是山溝里的人,不互相照應(yīng)著哪成?”

這話就觸動大家的心了。山溝就像一道符,當(dāng)初貼在大家心頭的時候,是熱了大家的血的,久而久之卻冷下來,到如今成了揭也揭不下去的隱痛。不敢碰了,碰重了就是傷,就是捅破了的窗戶紙,看得見更深的難處。女人們沉默了,把眼睛都移向天空。那里有一輪月亮,正驕傲地燦爛著。高工程師是上海人,就說:“我總覺得這里的月亮好大,阿拉上海的月亮小小的?!?

她這話其實已經(jīng)說過多次,所以大家誰也不搭話。張大夫成功地用山溝這個公共話題引起了人們的沉思,轉(zhuǎn)移了對前國民黨軍官的興趣。而突然間,一條碩大的身影從她們身后的俱樂部臺階上躍起,更沉重地劃過女人們的思緒,砸夯一樣地跌落在她們身邊,把女人們的心思給徹底粉碎了。隨著落地的悶響,那人發(fā)出了一聲動物般的大吼:“啊——”張麗蕓眼前一花,紅紅綠綠的閃過之后,她看清那個男人竟然是穿著花裙子的。

不用說大家也認識,是李大火的瘋子老爸了。

被嚇到的女人們紛紛罵起來,小田還索性起身,啪啪地往瘋子身上打著。瘋子哈哈大笑,顯然為自己的惡作劇而得意。那條在夜色里也很顯眼的花裙子飄飄的,使瘋子顯得挺瀟灑。他蹦跳著,把裙子高高地撩起來,露出兩條毛茸茸的大腿和骯臟的內(nèi)褲。一種腥臊氣撲面而來,張麗蕓轉(zhuǎn)過臉去,聽見小田夸張地叫道:“要死啊你!看我不告訴你兒媳婦,還三天不給你飯吃!”

瘋子笑哈哈地跑了,張麗蕓醫(yī)生的思想?yún)s沉重了起來。思想是有分量的,這是不可思議的事情。但事實上許多不可思議的事其實都發(fā)生了。張醫(yī)生已經(jīng)不對這個世界有任何好奇,她只知道生活永遠是由無數(shù)的不可思議的事情組成,就像丈夫許定寬,曾經(jīng)是全家的榮耀,后來又是全家的災(zāi)星,現(xiàn)在,他似乎又給全家?guī)硪环N新生活的希望了。但這種新生活是好是壞,還沒有任何預(yù)兆,而那只宣德爐,卻是眼前最棘手的問題了。

她的心緒慢慢地敗壞在月光里。那月光沒有一點清冷,卻是如白晝般的酷熱。她知道,丈夫許定寬對于別人來說終究不過是話題,而對于自己,卻是命運里的坎。

許定寬卻沒有再提起宣德爐的話題。張麗蕓由此斷定他是個城府極深的家伙,他在觀察,觀察自己的妻子,觀察自己的兒子,同時通過觀察逼迫他們發(fā)瘋。

他每天的生活規(guī)律得如同一部機器。六點鐘起床。然后在高音喇叭唱起《東方紅》時吃早飯。開始時張麗蕓的早飯不是能夠很準(zhǔn)時地擺上飯桌,他就沉起臉,端坐在桌前等著,讓沉重的氣氛蔓延。他吃飯很快,《東方紅》唱完的時候,他已經(jīng)放下碗筷,往門外走了。他會在第二支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響起的時候準(zhǔn)確地站到他剛回到廠里時站過的位置。他就在那里站著,保持立正的姿勢,不和任何人說話,甚至不看任何人,也從不走動。他不戴手表,但會在距正午十二點還有五分鐘時動身回家,十二點,他走進家門,高音喇叭會同時準(zhǔn)確地唱起《我們走在大路上》。然后,他吃飯,午睡,下午三點起床,在桌子前呆坐到晚飯時分。他會在晚飯后聽收音機。本來這收音機是許貴生的專屬,但自從父親聽了第一次之后,許貴生再也沒有敢在晚上要回自己的收音機。許定寬聽收音機時從不說話,其實他在一整天中也很少說話。

他的規(guī)律對于張麗蕓和許貴生來說是一種災(zāi)難。因為張大夫的工作是沒有規(guī)律的,常常在該下班的時候進來一個捂著腦袋的淘氣孩子,需要醫(yī)生為他清創(chuàng)。而這種活兒過去總是張麗蕓做,其他醫(yī)生也習(xí)慣了讓她做。許貴生則是散漫慣了的人,他平時可以一天不吃飯,或者一晚上吃三頓飯,完全看心情。特赦戰(zhàn)犯像一朵烏云,沉重地壓在了他們母子頭上,把他們的時間給粗暴地切割成了固定的模塊,而他們就被這冷冰冰的模塊給禁錮住了,像關(guān)進籠子的鳥,撞折了翅膀也出不去了。

保全工許貴生就很煩。他開始討厭回家。好在他是個風(fēng)流浪子,廠里還是有不少地方可以接納他的放浪的?,F(xiàn)在,他就躺在高工程師的床上,輕輕撫摸著上海女人那白皙而細膩的皮膚。

高工程師是單身女人,年齡當(dāng)然比許貴生大。他們第一次滾在一起的時候,高工程師就說過:“我都可以做你的媽媽了。”這應(yīng)該算拒絕,盡管顯得做作而夸張。但當(dāng)時的許貴生用溫柔和強壯很快就征服了她并使她熱愛上他們的茍且。高工程師心甘情愿地一次次奉獻了自己,對許貴生其他的情人們也表現(xiàn)了一種寬容。

這讓許貴生有些感動。他本來是出于純動物的本性撲到上海女人身上的,只不過那天他沒有找到他想找的發(fā)泄對象,臨時撞到了這個老姑娘。但久而久之以后,他卻對她有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牽掛,這種牽掛太復(fù)雜,風(fēng)流的保全工梳理不清,也懶得梳理。

但許貴生不知道的是,高工程師有著只有上海女人才有的精明。這種精明一旦找到目標(biāo),就是他的麻煩了。

現(xiàn)在,繾綣過后,女人似乎不經(jīng)意地問道:“你爸爸回來之后沒有找那只宣德爐嗎?”

許貴生的手停止在小而柔軟的乳房上了:“你怎么知道?”

高工程師笑笑,推開許貴生,開始穿衣服。她慢慢地穿著,同時從容地告訴男人,那只宣德爐是珍貴文物,按年代說應(yīng)該是明朝的東西,值很多的錢。她知道那寶物現(xiàn)在在李大火手里,是張麗蕓當(dāng)年親手送給他的。

許貴生冷靜下來,開始琢磨女人話里的意思。

精明的女人當(dāng)然知道保全工是需要一些時間思考的,她有些輕蔑地撇了一下嘴,然后坐到桌前梳理自己。鏡子里映出一張掩飾不了蒼老的臉,蒼涼就從心底泛起,無情地漫過身心,淹沒了一切。

高媛研究生畢業(yè)時正趕上動亂的開始,這也是她厄運的起源。她在家里蹲了幾年,驕傲終于抵不過飄搖的風(fēng)雨,不情愿地低了頭,被分配來到這大山里。在一院子?xùn)|北口音的工廠,她和少數(shù)幾個上海人深感落拓的凄涼,齊心協(xié)力地盼望著能回到上海。這也是高工程師至今未婚的原因。但是,婚可以不結(jié),生理上卻也是斷不了煎熬,終于也就成了許貴生的人。說情愿也不情愿,不情愿中卻也有快感和愉悅,還有迷戀。人就在其中掙扎,心卻變得越來越實際了,宣德爐的故事就成了心底一個暗示,仿佛有了什么不平穩(wěn)的因素。

許貴生也穿好衣服了。他在穿衣服的過程中好像想好了要說什么。他告訴女人,確實有宣德爐,父親回來也確實詢問過,至于這東西在哪兒,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關(guān)于對李大火的涉及,他這才是第一次聽說。

說這些的時候,他的火氣在慢慢升騰。他好像從情婦的話里聽出了些不利于母親的意思。關(guān)于母親和李主任的關(guān)系,他認為廠里沒有別人知道內(nèi)幕的,唯一了解真相的只有自己。因為當(dāng)時17歲的男孩子是看見李大火鉆進醫(yī)務(wù)室,然后又看見這家伙系著褲子離開的。許貴生就是從那一時刻開始墮落,他認為自己不能不墮落,也不應(yīng)該不墮落,他堅定地認為墮落是對母親的抗議和同情。

高媛笑了笑,沒再往下說。她相信自己的話已經(jīng)在保全工的心里發(fā)生了作用。也許還只是一點火苗,但終將會釀成災(zāi)難。至于災(zāi)難會毀掉些什么,上海女人是不管的,也不想管。

許貴生忍著氣下樓回家,渾身的舒適已經(jīng)結(jié)束,只剩下疲憊和煩惱。更令他猝不及防的是,他在樓門口撞上了母親張麗蕓。張大夫顯然是來誰家出診的,穿著白大褂,胸前的“星火廠”字樣仍然醒目而粗野。兒子盯了母親的胸一眼,怒火騰騰燃燒,不是因為那字,而是因為那胸的起伏。

張麗蕓當(dāng)然看出了兒子的心情,也自認為知道兒子的隱秘和不高興的原因。她皺了皺眉,繞過許貴生,徑直往樓里走。卻沒料到,兒子突然側(cè)身,擋住了她的去路。

張麗蕓有點驚異。她以為剛剛從女人床上下來的兒子會不吭聲地轉(zhuǎn)身離去,因為他畢竟不是在做什么漂亮的事情。她沒想到兒子竟然理直氣壯,好像他心里的憤怒是因她而來。

她站住,用目光詢問兒子。

許貴生卻在一剎那間泄氣了。他好像突然明白,他曾經(jīng)一次次地試圖向母親挑釁過,但始終沒有成功。宣德爐即使是給了他新的勇氣,卻仍然不能戰(zhàn)勝。他只不過是個不爭氣的兒子和技術(shù)不那么嫻熟的保全工而已。他不是父親,他知道父親是殺過人的,他以為殺人是能讓人強壯無比的事情。他也不是母親,他雖然恨她,但他也知道,沒有她,他也許早就死在什么地方了。

保全工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他不敢讓母親看到,轉(zhuǎn)過身走了。

張麗蕓醫(yī)生卻清醒地意識到了危機四伏。

她知道自己是個有強烈危機感的人。這種危機感纏繞了她的大半生,最早出現(xiàn)在她第一次走進許家大門的時候,那時她十九歲。貧寒的父母是自覺自愿地把護士女兒嫁給顯赫的許副軍長做姨太太的,護士本人卻明白當(dāng)時的局勢,知道國民黨早晚垮臺,危機感就在那時萌生在心底的苦澀里,覺得自己就是賭桌上一顆被扔來扔去的骰子。

從那以后,危機就和她相伴相隨了,躲也躲不掉,終于磨平了她心靈上的所有棱角,成就了一名圓滑而看上去熱情的醫(yī)生。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有多少次從睡夢中驚醒,冷汗淋淋地坐起來,卻不過就是夢里的一只螞蟻,張牙舞爪地爬上了她的腳面。

危機和危機感是一對孿生兄弟,他們此消彼長,相互抗衡,永遠你給我一拳我給你一腳地撕扯著。得知許定寬成了共產(chǎn)黨的俘虜,是一次重大危機,張麗蕓咬牙扛了過來。大老婆宣布和許副軍長離婚去了香港,又是一次危機,她又扛了過來。飄搖在狂風(fēng)巨浪中的小船,永遠在浪尖與浪谷之間起伏,這一次的墜落注定是下一次拋起的前奏。張麗蕓不敢疲憊,也不敢傷心,她只能在其中掙扎。來到大西北的山溝里也是一次絕望中的起死回生,當(dāng)時那個無恥的頂頭上司幾乎就要把她按倒在手術(shù)床上了,說是她要不答應(yīng)就開除她,或是讓她到太平間去給死人化妝。她抓救命稻草似的抓住了伙伴無意中告訴她的信息,到即將搬遷的這家工廠報了名。于是,省醫(yī)院的優(yōu)秀護士長成了三線工廠醫(yī)務(wù)室的小大夫,城市長大的柔弱女子成了荒山野嶺里的一株野草。

現(xiàn)在,佇立在樓房門口,她望著兒子憤懣的背影。在遠處,像是舞臺上的背景道具,許定寬的身形在她的眼睛余光里突兀著,錐子般的刺眼。她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心想是不是應(yīng)該和丈夫談一談了。

于是,中午回家做飯,就多炒了一盤雞蛋。蛋液在鍋里翻翻滾滾,香氣就彌漫開來。女人的心也起伏不定,卻總是苦澀的呻吟。當(dāng)《我們走在大路上》高聲唱響的時候,她為落座到桌前的丈夫倒上了一杯白酒,然后,深吸了一口氣。

許定寬面無表情地看了妻子一眼。

張麗蕓在他面前坐下,夾起一筷子雞蛋放到丈夫的盤子里。許定寬下意識地躲了一下,身子躬了一躬,完全是在戰(zhàn)犯管理所里的樣子。張麗蕓當(dāng)年在探視時看到過丈夫這個樣子,而且印象深刻,因為丈夫是副軍長時腰板總是直著的,從沒有這樣的彎曲。當(dāng)時她的眼睛就濕了一下?,F(xiàn)在,她的眼睛又濕了,她突然感到丈夫的心好像并沒有回來,他還是一名戰(zhàn)犯。

突然的,她就什么也不想說了,而且,她瞬間下定了決心,要找李大火把宣德爐要回來,哪怕在事隔多年之后,再讓那王八蛋占一次便宜,只要他對她這個老太婆還有興趣。

現(xiàn)在,宣德爐就是她面臨的新危機了,無論如何,她都要闖過這一關(guān)。她也想得到的,也許,解決危機的結(jié)果只能是炮制出下一次的危機,未來的事情不能占卜。就像當(dāng)年,躲開那個卑鄙流氓的唯一辦法,只能是帶著孩子來到這貧瘠荒蕪的山溝,結(jié)果,是他們把一生都扔在這兒了。

不管怎么樣,日子只能好好過。

心就突然靜下來了。下午,她照例吸過煙,用茶葉凈了嘴,然后回醫(yī)務(wù)室拎上藥箱,就往廠辦公樓走去了。天氣悶熱,要下雨的樣子,一群蜻蜓煩躁地在院子里亂飛,甚至撞到了張大夫的臉上。輕微的痛感是和快感相融合的,像小兒的粉嫩拳頭打在母親的臉上。許貴生當(dāng)年是這樣打過母親的,當(dāng)時張麗蕓正在為前線的丈夫生死未卜而哭泣,兒子的天真無邪是她唯一的安慰。往事如煙,也非煙,卻是多少愁苦和欣慰交織成的網(wǎng),每一個網(wǎng)眼里都是故事了。

張大夫就踏著這樣的故事走上了辦公樓的臺階。在最后一階臺階上,她停頓了一下,然后繼續(xù)。停頓是猶豫,也是對自己的鼓勵。推開李大火主任辦公室的門時,她已經(jīng)變得鎮(zhèn)定自若。

李大火中午從來不回家。表面上是向群眾們展示公而忘私的品質(zhì),實際上是掩飾不住的對自己那個家庭的一種厭惡。推開的門打擾了他的午睡,這個肥胖的男人不高興地從沙發(fā)上爬起來,皺緊眉頭呵斥:“沒規(guī)矩,怎么連門都不——”抬眼間看清是張麗蕓醫(yī)生,后邊的話就咽了回去,沉著臉坐到辦公桌前。

張大夫提高了聲音,盡量讓樓道里可能路過的人聽見:“主任你不是要降壓藥嗎,我給你送來了?!?/p>

李大火打了個哈欠,漸漸清醒起來,問道:“有事?”

“有事?!睆堺愂|的眼睛看向窗外,很快很干脆地說,“我想把那個宣德爐要回去?!彼龑嶋H上是在心跳不已的,而且跳得很厲害,很狂野,但她必須強撐著,必須單刀直入地把要說的話說了,不然,她知道自己也許就說不出口了,心臟的掙扎會淹沒了她的語言。她一邊說一邊把手心里的汗偷偷往褲子上抺,卻感到后背上也有水在往下流。

“什么?宣……什么爐?”胖子李大火有一雙酷似金魚的眼睛,這雙眼睛瞪大了的時候有一種呆滯感,仿佛他是個傻子。張麗蕓知道,這個腦滿腸肥的家伙確實有點傻,但這并不妨礙他的兇狠,甚至為他的兇狠增添了某種理由,他會用兇狠遮掩自己的愚蠢。他當(dāng)年在醫(yī)務(wù)室里,一邊剝著張麗蕓的衣服一邊就恨恨地說過:“我知道廠里的人都從心里看不起我,我要讓你們知道,越看不起的人越會讓你不舒服?!?/p>

張麗蕓當(dāng)時聽得不寒而栗。

“就是……那年,我給你的那個……香爐?!?/p>

張麗蕓醫(yī)生的聲音不知道為什么低了下來,像是底氣不足的樣子。她很為自己這個狀態(tài)憤恨,但控制不了狀態(tài)在心里的蔓延和委頓。

李大火想了一會兒,臉上露出恍然的神情:“我想起來了?!彼难劬λ沙诹嘶厝ィ路鹨庾R到主動權(quán)又回到了自己手里,“當(dāng)年你說過,它挺值錢?!?/p>

“那是許家的傳家寶,他回來了,總管我要……”

李大火點點頭,伸手去摸桌子上的茶杯。

張麗蕓先一步把茶杯拿起來,從桌下拎出暖瓶為革委會主任續(xù)水:“我也沒辦法。他說他要找省上去說……,要不,我賠你錢……”

李大火喝了一口茶水,平靜地說:“這不是錢不錢的事。”

李大火總認為自己的一生是恥辱的一生,張醫(yī)生的索要,是眾多恥辱中一次新的恥辱。

瘋子父親就是他一場揮之不去的噩夢,總縈繞在他的神經(jīng)結(jié)上,時不時地就勒緊一下,讓痛感迅速蔓延到他的全身,讓他憤怒不已。這當(dāng)然是他恥辱的根源。

他從懂事的那天起就知道自己的父親是個瘋子。老頭因為什么而瘋癲,他的母親總是遮遮掩掩,語焉不詳,而眉宇間總有一些憤恨存在。這讓李大火從小就隱約知道父親的發(fā)瘋不是一件光彩的事情。當(dāng)他初通人事之后,他猜測那會是一件風(fēng)流韻事,不然人們的嘴角不會在提到他的父親時總掛著曖昧的微笑。這開始讓他和他的母親一樣感覺憤恨。

他的瘋子爸爸總穿著一條花裙子在街上亂跑,冬天則被李大火的母親換上一條花圍裙,因此,被人們稱之為花瘋子。當(dāng)然,這個稱呼顯然還有別的含義。年紀(jì)漸漸大起來的兒子有一天終于無法忍受,沖母親大吼道:“你能不能不讓他穿那個破東西!”母親平靜地看著他,說:“穿這個,誰都知道他是瘋子,別人才不會真欺負他。不然,哪天他會被人打死在街上。我是他老婆,嫁給他是我的命,我不能讓他在我活著的時候死得不明不白?!?/p>

李大火啞然。他好像多少明白了一點,在母親心里,瘋子還是有一點地位的。那也許是愛,也許不是,但要動搖它,是不可能的。

從那一天起李大火變了。他不再對父親惡言相向,但會在有人戲弄瘋子時沖上去動手。他從小就是個胖孩子,動起手來相當(dāng)兇狠,相當(dāng)不管不顧。當(dāng)他的拳頭砸在別人的臉上時,他有了一種快感,拳頭和皮肉接觸時那種軟而且硬的感覺痛快淋漓,讓他上癮,讓他愉悅。李大火就在這種格斗中成長了,而當(dāng)他第一次把一個女同學(xué)堵在胡同里強行索吻的時候,他就完成了一個全面而熟練的流氓的蛻變過程。

母親在工廠搬遷到山溝里的第二年病逝。從此,李大火繼承了母親的做法,夏天,讓父親穿花裙子。冬天,棉衣外面一定要套上一條花圍裙。鮮艷成了瘋子的標(biāo)志,而瘋子很奇怪地只接受這種標(biāo)志,自從妻子死了之后他不穿花裙子絕不出門。李大火常常看著瘋子想:他大概是在用這種方式思念我的母親吧。

李大火當(dāng)然不是那種心思細密的人物。他的心是一部粗暴的機器,運行起來有一種大刀闊斧的粗糲。他明白花裙子過于輕佻,并不能徹底保護父親的尊嚴(yán)。而能夠真正讓父親像正常人一樣受到尊敬,他需要的是權(quán)力。于是,在廠子里也亂起來的時候,他帶頭砸了廠黨委書記的辦公室。與此同時,他以一種勢不可擋的強硬姿態(tài),在工廠里飛揚跋扈。強行和前國民黨軍官的姨太太上床,就是在那時發(fā)生的故事。在新任革委會主任眼里,女人是他一次次證明自己的工具。

在他第二次從張麗蕓身上爬起來的時候,衣衫凌亂的醫(yī)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從柜子里找出一個用報紙包裹得很嚴(yán)實的東西。李大火打開報紙,于是看到了那只宣德爐。

那時候他當(dāng)然不認識這玩意兒。這東西在燈光下是暗黑色的,顯得奇形怪狀,但不知為什么有一種感覺上的沉穩(wěn),讓人本能地覺得它應(yīng)該是件寶物。李大火撫摸著那挺舒適的沉重,狂躁的心竟然慢慢穩(wěn)了下來。抬眼看背身穿衣服的女人,立即意識到對方是要用這貴重贖買更貴重的自己了。

什么也不用說了,也沒什么好說。

其實李大火并沒有喜歡上這個女人。在他的心底,他也還有些隱隱約約的顧慮,因為他知道這女人的丈夫早晚會回來。那男人雖然已經(jīng)是階下囚,但革委會主任不知道為什么總有些忌諱。目前的結(jié)果,他認為也不錯的,便宜占了,還得到個寶貝,仿佛是強買強賣,對方還拱手送了禮。見好就收,李大火覺得自己的尊嚴(yán)得到了極大的尊重。

抱著那沉甸甸的爐子,李大火回了家。從此,再也沒對張大夫動過手腳。甚至,他對張醫(yī)生表現(xiàn)出了極大的敬重,就是在護士小田的床上,他也從未吐露過半句他和張大夫的故事。那兩次的強暴,沉沒在兩個當(dāng)事人的心底,竟都是不愿觸碰的傷疤了。

可是現(xiàn)在,戰(zhàn)犯真的回來了。而且,張麗蕓醫(yī)生竟然來向他要回那只宣德爐。

李大火那不太靈光的腦筋出現(xiàn)了混亂。他當(dāng)然不能答應(yīng)歸還那只爐子,因為那關(guān)系到他的尊嚴(yán)。但他又對前國民黨軍官有種莫名的懼怕。他不斷告誡自己那是一只死老虎,但死老虎的獠牙仍然堅硬鋒利。何況,張麗蕓故意在廠子里散布的許定寬要當(dāng)政協(xié)委員的傳言,灌進李主任的耳朵時留下了耳鳴一般的惡劣效果,想聽不想聽都在耳邊嗡嗡作響,把李大火攪得疲憊不堪。

這天晚上他回到家里時已經(jīng)是半夜。老婆已經(jīng)睡了,只有他的瘋子爸爸蹲在客廳的八仙桌底下抽煙。瘋子好像永遠缺乏安全感,桌子對于他來說就是堅如磐石的堡壘了。濃烈的旱煙味從堡壘里飄散著,電燈泡顯得更加昏黃暗淡。李大火的眉頭緊皺,低聲喝道:“又抽!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瘋子討好地向兒子綻開笑容,被太陽曬得黝黑的臉上寫滿了諂媚。李大火不理睬這種非常真誠的諂媚,轉(zhuǎn)身往自己的臥室走,卻在一轉(zhuǎn)眼間瞥到了父親身邊那個黑黝黝的東西。那是個現(xiàn)在正沉甸甸地壓在他神經(jīng)上的東西,所以,他一下子像是燙到了似的跳了起來:

“——你怎么敢!你他媽的——”

瘋子是被兒子罵慣了的,但兒子如此鐵青的臉色卻是第一次看到。他驚呆了,嘴巴一咧,便開始驚天動地地哭。哭聲猛烈地攻擊了李大火的耳膜,讓他的耳朵針刺似的疼起來。他的金魚眼睛就鼓脹了,血絲在眼白上快速地凸現(xiàn)。他知道,他們這棟不隔音的簡易樓這會兒已經(jīng)像是發(fā)生了地震,大概所有的鄰居們都驚慌失措地爬起來了。

李大火的老婆揉著惺忪的睡眼從臥室出來,不滿地問道:“干嗎呀,深更半夜的,犯什么??!”

李大火提起那只骯臟的宣德爐,憤憤地吼道:“你是干什么吃的??。孔屗眠@東西當(dāng)煙灰缸!還吐痰!”

老婆的睡意完全沒了,也努力地把眼睛瞪得比李大火還大:“你那瘋子爹你不知道?我他媽的看得???你還別跟老娘嚷,再嚷老娘把你和你那瘋子爹都踹出去!”

肥大的屁股扭動著,老婆轉(zhuǎn)身回了臥室,硬邦邦地扔下一句話:“什么破雞巴東西,別以為老娘不知道來歷,惹翻了我咱們誰也甭好過!”

李大火干瞪眼,說不出話。

被老婆臭罵了一頓的革委會主任決定反擊。他模模糊糊地意識到,自己大概已經(jīng)或者正在墜入一個被動的境地。人們仿佛正在齊心協(xié)力地搖晃他這只破瓶子,沉淀在瓶底的渣滓正在陰險地慢慢泛起,就要暴露在人們的眼前。清晨,他在車間后面的山坡上打太極拳,散步的高媛工程師路過,笑瞇瞇地站在一旁看了半天,然后,說了一句讓他膽戰(zhàn)心驚的話:

“主任身體是真的好,難怪廠里那么多姐妹看好的。阿拉是不配的,要早生幾年的話,阿拉也要努力呢?!?/p>

李大火愣住了,伸出的云手停在半空,收也收不回來。他就在這一刻突然意識到了危險,仿佛看到無數(shù)敵人正獰笑著不動聲色地包抄上來。

像李大火這樣的人,愚笨歸愚笨,警惕性是有的,那是坎坷生活的積累和創(chuàng)痛。就像高媛工程師,他是打過主意的,甚至私下向她炫耀過那只宣德爐。但上海女人的反抗,讓他及時退避三舍了。他本能地意識到這個女人的便宜不好占,她的一切是精密計算過的,錙銖必較?,F(xiàn)在,上海女人在他面前的旁敲側(cè)擊,不能不讓他警惕。一剎那間,他決定了,應(yīng)該主動了,絕不能坐以待斃。

背著手回到生活區(qū)大院的時候,《東方紅》正肅穆地響起。是一個好天氣,太陽很澎湃,這么早就開始灼烤著黃土地面了,今天肯定會很熱。肥胖的李大火走進院子時已經(jīng)大汗淋漓,流著汗的胖子徑直走向了剛剛站到院子里的老人。

兩個男人面對面的時候,彼此都感覺到了對方的氣場。前戰(zhàn)犯感覺到的是窺探里的狡猾,革委會主任卻感覺到了一種強硬。李大火努力地綻開了笑臉,先開口了:“是……老許……吧?”

他的話里出現(xiàn)了兩個停頓,第一個是在思忖怎么稱呼對方,第二個是在想要不要稱對方為同志。李大火覺得自己在政治上很成熟的,話問的很得體,不禁有點得意。

被稱為老許的老人看了看面前這個胖子,然后簡短地回答:“我是許定寬。”

李大火想,不和對方握手應(yīng)該是合適的,就把雙手放到肚子下面捧著:“我是這個廠的革委會主任。早聽說你回來了,應(yīng)該去看看你……要不,我們到我辦公室談?wù)劊俊?/p>

許定寬在戰(zhàn)犯管理所里養(yǎng)成了對領(lǐng)導(dǎo)的尊重,但對眼前的胖子卻不知為什么有一種天然的反感,仿佛看著他就有一種油膩膩的厭惡。他遲疑了一下,然后說:“不敢隨便打擾,領(lǐng)導(dǎo)有什么指示,請說?!?/p>

“我們……”李大火字斟句酌地說,“歡迎你回來。當(dāng)然,省里也給了我們指示,我們也很慎重很慎重地研究過。你呢,今后不管做什么工作,你的家呢,在廠子里。要好好的,好好的?!?/p>

其實李主任也沒想好什么叫好好的,怎樣才算好好的,于是他只能絮絮叨叨地重復(fù)這幾個字。但是他覺得自己的真正意思已經(jīng)表達了,他自信地認為眼前這個老頭子應(yīng)該會好好的。什么狗屁宣德爐,他還敢往回要?

許定寬看著李大火,面無表情。他也在琢磨對方的好好的是什么意思。這一段時間,他從妻子和兒子嘴里多次聽到過關(guān)于這個家伙的評論。妻子說話看得出謹(jǐn)慎,兒子卻是毫不忌諱地表現(xiàn)出蔑視,甚至是仇恨。這種仇恨源于什么樣的故事,而謹(jǐn)慎又是為了什么,許定寬都還無從知曉,但他卻對這個胖子留下了不那么光彩的印象。

他繼續(xù)看著他,保持面無表情。

李大火當(dāng)然從對方的面無表情里揣測出了許多復(fù)雜的表情。他有點惱火,有點不知所措。他莫名其妙地笑了,短促而虛弱的笑,還有些想掩飾什么的意思。釋放戰(zhàn)犯仿佛被他的笑影響了,眼珠動了動,轉(zhuǎn)移了視線的焦點,轉(zhuǎn)而去看路過的人們。人們是去上班的,工廠的最高領(lǐng)導(dǎo)和前國民黨軍官少見的交談顯然吸引著所有人的眼球。大家都謙恭地向李主任綻開笑臉,而對釋放戰(zhàn)犯做視而不見狀。人有時就是這樣,顧左右而言他是一種本領(lǐng),眼睛的焦點和心的焦點往往不在一個地方。張麗蕓醫(yī)生也出現(xiàn)了,仍然穿著白大褂,那白大褂只不過比前兩天更臟了一些。她看見大楊樹下的兩個男人時臉白了一下,腳步卻沒有停,還加快了。

“喲,你們聊上了?老許啊,這就是我給你說過的李主任,咱們廠的一把手。你沒回來之前,對我們娘倆可照顧了?!?/p>

許定寬把目光落到了妻子臉上,捕捉著她的熱情。張麗蕓那張微微浮腫的臉,不知怎的突然疊加上了另外一張臉,一張年輕的俏麗的臉,那是張麗蕓當(dāng)年的臉,是她剛剛嫁進許家時的臉。許定寬記得,母親厭惡自己的正室兒媳,強行在他在前線的時候為他納了小妾。當(dāng)他披著一身硝煙回到家的時候,他看到的是一張緊繃的臉。美麗的容顏掩飾不住警惕和厭惡,抿得緊緊的嘴角還掛著一絲驕傲。而現(xiàn)在,張麗蕓的臉胖了不說,滿臉的諂媚已經(jīng)使她完全變成了更外一個人,一個俗氣的女人。

前戰(zhàn)犯就覺得有一股怒火從心底升起了。

張麗蕓還在和李大火熱情地交談,她在詳細詢問他的高血壓情況,強烈建議他到省上去好好看看。她告訴他,省第一醫(yī)院心血管科的齊主任是她好朋友,她介紹去的病人看病連隊都不用排的。

許定寬就在這個時候突然開口說道:“報告李主任,我還真有一件事要請領(lǐng)導(dǎo)幫忙?!?/p>

李大火立刻轉(zhuǎn)過臉來:“好,好,你說,你說。”

“我許家有一件祖上留下來的玩意兒,不算值錢,只是個念想。家道中落,也只有這個東西還在了。但是,無奈之下,不知讓內(nèi)人送給誰了……”

李大火和張麗蕓的臉都白了。李大火的白像死人,白里透出一層青色。張麗蕓的白是慘白,如同一張卡片紙似的僵硬。他們都看著前國民黨軍官,心里都涌動著掐死他的欲望和掐死自己的絕望。

如果這時許定寬的眼睛落在這兩個人的臉上,那么他會立刻明白那只宣德爐的下落。但他卻不看他們。他仍像一名軍人那樣,腰板挺直,目不斜視,自顧自地往下說:“內(nèi)人這些年不容易,我是知道的,也感謝工廠領(lǐng)導(dǎo)對他們母子的照顧。她把這東西送人當(dāng)然是不得已。我只希望領(lǐng)導(dǎo)能夠幫我把它要回來,在下感激不盡?!?/p>

革委會主任覺得自己的雙腿沉重?zé)o比,讓他想逃跑的欲望歸于破滅。他強撐著自己的精神,故作鎮(zhèn)靜地問道:“那么,是送給什么人了呢?”

許定寬愣了一下,老老實實地回答說:“我不知道?!?/p>

李大火的眼睛頓時活絡(luò)了,他笑瞇瞇地說:“那就不好辦了??峙?,還是你們夫妻先要好好商量一下嘍?!彼敛令^上的汗,轉(zhuǎn)身走了。就在轉(zhuǎn)過臉的一剎那,還向愣愣的張醫(yī)生飛了個媚眼。

張麗蕓則看向丈夫,臉上的表情漸漸變得氣急敗壞。

氣急敗壞的張麗蕓轉(zhuǎn)身就往家走。許定寬猶豫了一下,也就跟了上來。這是他第一次在院子里只站了二十分鐘就回家的,他本能地意識到自己的話闖了什么禍。

踏進家門的一瞬,張麗蕓醫(yī)生淚如雨下。她滿臉的淚水讓正在屋子里抽煙的許貴生嚇了一跳。保全工今天不想上班,他也正在為某些事情而煩惱著。他剛想開口問母親怎么了,一眼瞥見父親跟了進來,就把話咽了回去。

張麗蕓不看兒子,徑直進了里屋,砰地把門關(guān)上了。

許貴生的目光被門板碰了回來,轉(zhuǎn)向父親,試圖詢問,但終將疑問硬生生收回。許定寬則青著臉,在屋子中挺立,一如在院子里的強硬。

里屋門突然又開了,張麗蕓已經(jīng)擦干眼淚。她走出來,平靜地問丈夫:“是誰告訴你我把宣德爐送人了?誰?”

釋放戰(zhàn)犯當(dāng)然從妻子臉上看出一種冷若冰霜的堅定,他迎住這種堅定,說:“是一個女人,上??谝??!?/p>

母親的凜冽目光立即投向了兒子。許貴生被燙了似的辯解:“不是我說的!是高媛先問的我,她早就知道!”

張麗蕓醫(yī)生閉上了眼睛。她的心痛如刀絞。她仿佛看到她煞費苦心搭建的巢穴在坍塌著。屋頂上的茅草已經(jīng)被狂風(fēng)卷去,一根根的房檁在顫抖并動搖。她蜷縮在墻角,已經(jīng)感覺到墻壁的撼動與崩裂。這可是她幾十年的心血啊,這可是她用恥辱以至生命換取的安寧啊。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瞬間重新呈現(xiàn)在眼前了:解放軍進城時的歡呼,得知丈夫被俘時的陰冷,大老婆離去時的背影,被按在手術(shù)床上的悲痛,還有來西北時那列搖搖晃晃的列車……所有的所有,仿佛都被那只宣德爐在一眨眼間,壓碎了。

保全工突然跳了起來,叫道:“準(zhǔn)是我姐!她那張臭嘴!”

母親想說,是誰說出去的,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重要了。

可是,她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聲音。從心底升騰上來的火,已經(jīng)燒干了她的唾液,把她的嗓子變成一口干枯的井,她自己都聞得見井壁上的土腥氣。

許定寬看著妻子和兒子。他突然感到了一種他從未感受過的震動。仿佛當(dāng)年那個小戰(zhàn)士的槍頂住腦門時,槍口的冰涼也沒如此讓他驚恐。他知道自己是不諳世事的,他曾經(jīng)遠離社會,先是戰(zhàn)爭的撕扯,后來是戰(zhàn)犯管理所的蹉跎。他就在此時突然問了一個自己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他們這些年,是怎么過來的?

我為什么從沒有問過他們?

三個人都沉默了。只有三雙眼睛似乎還活著,劍鋒一樣的目光偶爾會彼此掃一眼,然后迅速挪開,盡量避免著碰撞。屋子里是一種從沒有過的沉重,仿佛空氣在凝固起來,慢慢升高的氣溫使這種凝固更加難以忍耐,像是剛從磚窯里取出的紅磚,正不動聲色地一塊塊地壓在他們的胸口,燙著他們的心。

許定寬突然松懈下來了。他那一貫挺拔的身軀一下子就癱軟了,像抽了筋似的垮了下來,垮成一攤泥。他站不住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嘶啞著沖妻子叫道:“藥,藥……”

張麗蕓醫(yī)生愣了一下才明白丈夫要的是什么。她沖到屋里,為他拿來了速效救心丸。釋放戰(zhàn)犯吃了藥之后臉色緩解,他被妻子扶到床上,卻是什么也沒說,仿佛一切話都在不言中了。他只是輕輕地抓住妻子的手握了一下,像是乞求原諒,然后,就松開,把眼睛閉死,似乎是這世界上的一切已經(jīng)與他無關(guān)。

張麗蕓醫(yī)生坐在丈夫的床頭,卻是百感交集,萬般滋味在心頭了。

許貴生跟進來,探頭看看父親,低著聲音咬牙切齒:“高媛這個臭娘們兒,看我不收拾她!”

張麗蕓冷冷地說:“收拾什么?別人不收拾你也就是了。誰讓你系不住自己的褲腰帶?!?/p>

許貴生伸了伸脖子,想反駁卻沒說出話。

“你出去!”母親命令兒子,語氣不容置疑。

保全工看看母親冷若冰霜的臉,勇氣完全潰散,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張麗蕓豎起耳朵,聽著丈夫的呼吸在慢慢平穩(wěn),知道危險已經(jīng)過去。她看著他的臉,那張臉皺紋縱橫,胡須花白,腮上還有了點點的老人斑。這個人已經(jīng)老了。這個人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殺人不眨眼的副軍長了。當(dāng)年,張麗蕓在這個人面前是恐懼的,她表面的鎮(zhèn)靜和高傲只是偽裝,而現(xiàn)在,她不怕他了。她看向他的目光里沒有任何東西。也許,是有一點憐憫。她始終認為自己和這個人沒有感情,可能是還沒有來得及建立感情這個人就成了共產(chǎn)黨的階下囚,成了她的恥辱。而現(xiàn)在,這個人是她的義務(wù),是她的責(zé)任。是她不擔(dān)也要擔(dān)的擔(dān)子。

“你要是醒了,就聽我說?!?/p>

許定寬沒有睜眼,也不回答,只是眉毛動了一下。

“她去香港的時候,說什么不帶貴瑩走。她說要把孩子給你留下。我看,她是在香港有人了。”

好像有許多許多的事和許多許多的苦要說,卻不知為什么,從張麗蕓嘴里冒出來的,卻是這樣的一句話,卻是這樣的一段事。是當(dāng)年太憤怒了嗎?應(yīng)該不是。張麗蕓記得當(dāng)年她是很冷漠地聽大太太哭訴,看著大太太手忙腳亂收拾行李的。車等在門外,不停地按喇叭。她沒有去看是什么人在門外著急,她沒興趣。她記得許貴瑩當(dāng)時一聲不吭地坐在桌子底下,一根一根地扯著洋娃娃的頭發(fā)。這孩子還沒有和她親近過,她也不敢去招惹她。她知道許貴瑩當(dāng)然不愿意母親走,可這孩子只是倔強著不說,任憑眼淚流在肚子里。大太太終于走了,竟沒有再看自己女兒一眼。當(dāng)門外的汽車開動的時候,桌子下面的許小姐終于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張麗蕓記得是她把女孩子抱出來的,許貴瑩第一次抱緊了她的身體。

回憶打亂張醫(yī)生的語言了。她停止,愣愣的不再說。許家不寬敞的房子里空氣似乎不再流動,屋外的燦爛陽光悄悄走過,卻只是從窗子邊逃走。高音喇叭一次次地響起,提醒著時間的丟失,卻推不動許家夫妻的沉默了。

釋放戰(zhàn)犯一直躺到了屋子里暗下來。當(dāng)在外邊游蕩了一天的許貴生回來的時候,他才慢慢地爬了起來。許貴生看了父親一眼,又看了母親一眼,什么也沒說,從籃子里找出個冷饅頭啃著。張麗蕓想是不是應(yīng)該去炒個菜呢,卻是懶得動身,只是看著丈夫坐起來,看著他茫然四顧的樣子。而就在這時,房門開了,許貴瑩走了進來,在她的身后,跟著一個矮小的男人和一個同樣矮小的孩子。

十一

劉寶貴在吃晚飯的時候始終以一種崇敬而又懼怕的眼神看著他的岳父。這個相貌委瑣的當(dāng)?shù)剞r(nóng)民的兒子曾經(jīng)產(chǎn)生過再也不到許家來的念頭,但在岳父的不怒自威面前這念頭土崩瓦解。

劉寶貴的內(nèi)心其實并不像他的外貌這樣不堪。他不過是因為永遠的自卑而把自己折磨到了極端痛苦的地步。

他其實是個聰明人。當(dāng)年他在山下的小城里當(dāng)鐵匠鋪的學(xué)徒,在成為省級學(xué)習(xí)毛著積極分子后,向市領(lǐng)導(dǎo)提出了唯一的個人要求:進國營大廠,當(dāng)個吃國家飯的工人。于是,他成了第一個正式調(diào)進三線工廠的當(dāng)?shù)厝?。他憑他的聰明很快成了一名熟練的車工,然后在進廠一年后向廠領(lǐng)導(dǎo)提出了他的第二個個人要求:他要結(jié)婚。

他看上了個女孩兒,叫許貴瑩。

那時許貴瑩還不是他們廠的工人,她是在和同學(xué)一起到那個廠看電影時被劉寶貴瞄上的。據(jù)劉寶貴后來自己說,他看到那女孩兒時就覺得天都亮了,電影上的美女都沒這個姑娘好看。那時的劉寶貴還不自卑,甚至有點驕傲。他自卑是在和許貴瑩結(jié)婚之后,是許小姐粉碎了他的信心。

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是岳母張麗蕓讓他徹底自卑了。其實沒有張麗蕓的努力,劉寶貴這只癩蛤蟆是吃不上天鵝肉的,是張麗蕓勸說許貴瑩嫁給了劉寶貴,條件是讓畢業(yè)后正在家里無所事事的許貴瑩進了劉寶貴那家工廠。但是,張醫(yī)生那總淡淡的笑容和總平靜如水暗藏玄機的話語,還有一次次對于劉寶貴癩蛤蟆身份的暗示,不知怎么的就讓車工自慚形穢了,從此失去了內(nèi)心的平衡。

更重要的,許貴瑩的不諳世事,許貴瑩那與生俱來的嬌氣和蠻橫,很快就讓農(nóng)民子弟劉寶貴頭疼不已。

得知老岳父從戰(zhàn)犯管理所歸來的消息時,夫妻倆正進行著一場惡戰(zhàn)。許貴瑩偶然在山下小城的百貨店里看見丈夫和女售貨員聊得甚歡,而那女售貨員她認得的,是劉寶貴的鄰居玩伴二丫。許貴瑩在哭泣、咒罵和摔打之后,按照張麗蕓的口徑警告了劉寶貴:“你等著,我父親回來了,他已經(jīng)不是國民黨,而馬上是咱們共產(chǎn)黨的大官了。他絕對饒不了你這個臭流氓!”

劉寶貴毛骨悚然。劉寶貴心驚肉跳。劉寶貴迅速地繳械投降。這讓許貴瑩突然生發(fā)出一個奇怪的念頭:我的父親,他當(dāng)年在解放軍面前,是不是也這樣不堪一擊呢?

于是夫妻倆一起回娘家探望許定寬,于是劉寶貴在老岳父面前徹底打消了紅杏出墻的念頭。他其實已經(jīng)和二丫深入回憶了兒時的諸多樂趣,還趁機摸了二丫的某些部位。

許定寬當(dāng)然是看不上這位女婿的。他那軍人敏銳的目光已經(jīng)看到了劉寶貴指甲縫里的黑泥,看到了他黃板牙上的那一片韭菜。他也聞到了這個車工身上久未洗澡的氣味,于是他在他的外孫子小寶把鼻涕抺到他袖子上時紅了一下眼圈。

可他什么也沒說。

他已經(jīng)知道自己是沒有權(quán)力說什么的了。

在飯桌上,許貴生憤憤地問姐姐是不是把宣德爐的事情說了出去,但他話剛出口,就被母親給厲聲喝住了。許貴瑩一時沒聽明白,看張麗蕓,卻見母親面沉似水,也就不敢再問。這時的許定寬,把外孫抱在膝蓋上,好像沒有聽見任何東西,只是夾著一塊肉喂孩子。他心里的是是非非,卻是自己也拎不清的了。

晚上出了許家的門,走在通往汽車站的農(nóng)村小路上,劉寶貴小心翼翼問妻子:“你弟弟說的那個……什么爐?”

許貴瑩把懷里沉睡的孩子往上掂了掂,說:“不應(yīng)該你知道的,你不要問?!?/p>

劉寶貴默然。走了一段,他又說:“我為什么不能問?我是這家的人呢?!?/p>

許貴瑩的腳在石頭上絆了一下,冷笑:“現(xiàn)在你知道你是這家的人了!”

黑暗吞噬了山溝里的這條路。兩家工廠,一家在溝的這端,一家在溝的那端,連接它們的這趟公共汽車是兩家廠合資開設(shè)的,因為兩家廠里聯(lián)姻的人家太多。日子一年年的過去,不和當(dāng)?shù)厝私Y(jié)婚的潛規(guī)則已走進死胡同,卻仍然不甘心地堅持著,因此,在同樣來自東北的另一家工廠里找對象是唯一的重要選擇。許貴瑩有時就想,自己好像愛那家廠比愛劉寶貴要深得多,起碼是真切的。人們的口音和缸里的酸菜,都和自己那么親近。而劉寶貴,卻像是遠遠的一個影子,甩也甩不掉的陰影。

許貴瑩就流下眼淚了。她不想讓丈夫看到自己哭,就加快了腳步,磕磕絆絆地在黑暗里行走。她覺得自己真的是可憐,周圍的山都像是壓在自己頭上的噩夢,揮之不去,似乎看得見又似乎看不見。

劉寶貴到底還是聰明的,他跟在妻子身后,一聲不吭地走。遠遠看到那孤零零的路燈和站牌了,他才說話。

“你媽讓你嫁給我,你是委屈了。”話一出口,一股酸酸的味道從心底涌上來,讓車工的心顫抖了一下,“我知道我不配你?,F(xiàn)在,你爸要當(dāng)大官了,也許哪天你們?nèi)揖桶岬绞∩先チ?,我就更不……?/p>

許貴瑩把臉埋在孩子的腋下,聞見了一股奶香,眼淚就更旺盛了起來,止也止不住地濕了兒子的衣服。小孩子不舒服地動了動身體,嬌嫩的皮膚擦過許貴瑩的臉,像是為母親拭去眼淚了。

“我知道你不喜歡我。從我這邊說,我喜歡你,可又覺著你離我那么遠,遠得夠不著……說句實話你別惱,二丫要比你和我親多了。”

許貴瑩咬了咬牙。她知道丈夫說的確實是實話。

“可你放心,我永遠不會離開你,還有孩子。”劉寶貴不知道為什么今晚話特別多,像水流似的止也止不住。也許是黑夜遮掩了太多吧,怯懦和疏離都屏蔽了,只剩下一顆心和一張嘴是熱的,在清冷的夜里掙扎。

“你別怨你媽,她是為你好。老太太不容易,又不是你親媽……她不是打發(fā)你,你嫁給我是你當(dāng)時最好的選擇了?!眲氋F停了一下,有點為自己說出“選擇”這個詞而得意,他一向自卑的,他認為自己說不出有文化的詞句。得意鼓舞了車工,他竟然提高了一點聲音:“我現(xiàn)在就是車間主任了,我會當(dāng)更大的官兒,我一定對得起你,對得起你們家。我曾經(jīng)想過你媽這算不算利用我,后來我想不算,只要她是為你好,就不算?!?/p>

許貴瑩的眼淚徹底止不住了,也無法再在丈夫面前遮掩。她向著茫茫黑夜終于哭了出來,她的哭泣讓夜的寂寞有些退卻了。

十二

出大事了。

就在許貴瑩和她的丈夫劉寶貴走向和好如初的第三天,許貴瑩的弟弟許貴生,被保衛(wèi)科的人從阿花的床上揪起來了。

阿花的丈夫小韓當(dāng)然是又出差了。但是,他被緊急從天津叫了回來,廠里給他發(fā)了電報。這顯然是預(yù)謀了。小韓惶恐地第一次被特許坐了飛機,他在省城的機場一落地就看到了保衛(wèi)科的人,以為是自己貪污差旅費的事犯了,幾乎尿了褲子。但保衛(wèi)科的人什么也沒說,還一個勁安慰他,使他又想是不是自己的老娘犯了心臟病。小韓被接回工廠后直接被送到廠招待所,這讓他更加莫名其妙,好奇反而戰(zhàn)勝了恐懼,他急不可待地想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了,甚至有了些許的興奮。

保衛(wèi)科當(dāng)然是嚴(yán)密地安排了的。李大火在辦公室坐鎮(zhèn)指揮,沒有人敢于懈怠。蒙在鼓里的保全工根本不知道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他的行動。他剛剛赤身裸體地爬上阿花的身子,門就被打開了。手里攥著鑰匙的小韓目瞪口呆地出現(xiàn)在兩個狗男女面前。

保衛(wèi)科的人興奮地推開陷入悲痛的小韓,撲向床上的人。阿花慘叫了一聲隨即昏倒,或者假裝昏倒。許貴生則來不及做任何動作即被人們抓牢。他完全傻了,他本就不是個能扛事的人,這種緊急關(guān)頭他的大腦只能是一片空白。他順從地被人們推著往外走,迅速萎縮的小家伙可憐地在腿襠下?lián)u晃。李大火親手制訂的計劃是周全的,人們把戴了綠帽子的采購員和他的老婆扔在屋子里,最大限度地給他們保留了面子。而可憐的許貴生則立即被押出去了,還有點憐憫心的保衛(wèi)科長順手扯了條毛巾被,裹住了許貴生的下體。

于是,完全按照李大火主任的預(yù)想,許貴生就在工廠生活區(qū)的大院里,在這樣一種尷尬的情況下和自己的父親面對面了。

許定寬開始并沒有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看著和往日有很大不同的兒子,竟然沒有馬上意識到這種不同是什么。他看著兒子被人們簇擁著撕扯著,有些驚異,有些茫然。釋放戰(zhàn)犯是沒有見過這種場面的,他當(dāng)年被解放軍俘虜時也沒有受過這樣的待遇,那小戰(zhàn)士只是押著他走,不時地用槍托頂一下他的后腰。

許貴生當(dāng)然是不愿意看見父親的。這太殘酷,太絕望了。他在遠遠瞄見老頭子的身影時就開始拼命掙扎??伤粧暝?,那條毛巾被就要滑下來,露出他的羞恥,于是他又只能迅速停止折騰,夾緊了自己的腿。于是,他就在正午《東方紅》的雄壯旋律中,可憐地動一動,又無奈地停一停。就在這動與停之間,他已經(jīng)不可挽回地陷入了全廠人的視線,迅速地變成了一只被戲耍著的猴子。

猴子和押解猴子的人們在許定寬的面前停了下來。許貴生絕望地發(fā)出一聲哀鳴,雙腿一松,任憑那條毛巾被自由地滑落了。他那還算健美的身體完全暴露在父親面前。

李大火出現(xiàn)了。肥胖的廠革委會主任神情嚴(yán)肅,并不看父親,也不看兒子,而只是看著地上的毛巾被,仿佛那是什么非常值得研究的東西。周圍的人越來越多了,低聲的議論像蒼蠅的飛舞。偶爾,會有一聲驚叫響起,那往往是剛趕到現(xiàn)場的女人,在突然瞥見裸體時的裝模作樣。李大火越來越滿意了,他發(fā)現(xiàn)自己制造的效果非常圓滿。

“小許啊,工廠是有紀(jì)律的地方,何況我們是軍工企業(yè)。”他開口說話,填滿嗓子的濃痰隨著他的話上下翻涌,“批評過你多少次了?嗯?怎么屢教不改?”

前國民黨軍官手里的拐杖突然重重地在地上頓了一下。所有的聲音立即像斷了電似的沒有了,連李大火的得意也被硬生生地掐斷,廣場上只留下一片寂靜。人們的目光都投向了臉色鐵青的老人,看著他沉重地邁開了腳步。李大火抺一把汗,不知為什么有點惶恐。垂著頭的許貴生也感到了異樣,怯怯地抬頭,于是正看到父親在向他走來。他顫抖了,他本能地意識到大禍臨頭,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于父親來說就是天大的恥辱。

父與子已經(jīng)近到可以聽見彼此的呼吸了。老人的手抬了起來,人們的心也隨著他的手往起抬,仿佛是樂隊指揮手里的那根細棒和合唱隊的嗓子。開始有人擔(dān)心了,擔(dān)心老人的暴怒會變成冰雹砸向兒子,把這個浪蕩公子砸成肉泥。可是人們的擔(dān)心似乎落了空,因為老人并沒有做出什么暴力行為,他的手只是顫抖著,緩緩地按到了兒子的肩頭。許貴生的肩膀上起了一層細碎的雞皮疙瘩,因為這是他和父親有生以來的第一次肉體接觸。他從父親的手心里感受到一股強烈的熱流,是一種憤恨,一種譴責(zé),也是一種安慰。他開始哭泣,他在父親的手里哭泣,他在極其復(fù)雜的情感里哭泣。一貫風(fēng)流倜儻的保全工徹底地崩潰了,而當(dāng)父親的手再一次抬起的時候他覺得他的心也隨著走了。

許定寬的臉色在手抬起的那一瞬間變了。冷峻和殘酷出現(xiàn)在他的臉上。他的手再落下時就是兇狠的,狠狠地在兒子臉上扇了一個耳光。

接著,又是一個耳光。

所有的人都呆若木雞。因為所有的人都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一種臉色。許定寬的臉上是一種可怕的冷靜,他就在這種冷靜中一個耳光一個耳光地抽打著兒子,仿佛是機器的運作,沒有感情,沒有猶豫。許貴生的臉迅速紅腫了,而他的人卻在抽打中慢慢地挺直了起來。他看向父親,迎著一個個的耳光,他的眼睛清澈起來了,甚至好像有了一絲絲笑容。他仿佛在猜想父親在毆打中在想什么,他不知道許定寬在此時此刻思念著的卻是戰(zhàn)犯管理所的瘦削所長。

“老許,出去之后,把脾氣改了吧……”

許定寬的手仍然沒有停歇,也沒有遲疑。熱淚模糊了他的眼睛,但他仍準(zhǔn)確地把手一次次地落到兒子臉上。好像有人想拉開他,但沒有成功。釋放戰(zhàn)犯的心在這樣的擊打中已經(jīng)凝固。

“你要打死他?。∷悄阌H兒子……”

凄厲的哭喊從人群后面撲進來了,是張麗蕓醫(yī)生趕到了。披頭散發(fā)的醫(yī)生沖進人群,跌跌撞撞地撲到了兒子身上。丈夫的最后一下?lián)舸蚓瓦@樣落到了妻子肩頭,而許定寬的臉色也就在這一瞬間白了下來。他晃了晃,似乎要摔倒,但終于還是站住了。心里的堅強坍塌著,軀殼的堅強雖然矗立,卻也是風(fēng)中的殘燭了。

張醫(yī)生從地下拾起那條毛巾被,把兒子的裸體包裹起來。她緊緊抱著兒子,從來沒有過地放聲大哭。

就在這時,一片楊樹葉子飄落在人們腳下了,這是今年的第一片落葉,卻是帶著淚的。

十三

三個月后,臨近新年的時候,許貴生和高媛工程師舉辦了簡樸的婚禮。

這似乎是最令人不可思議的結(jié)合了。一個從來沒有安心工作過的上海小女人,一個聲名狼藉的花花公子,他們的生活軌跡沒有絲毫的交集。沒有人知道這個婚姻的內(nèi)幕,沒有人知道這對新人是經(jīng)過了怎樣的糾結(jié)才走到了一起。只是有些老娘們私下議論紛紛,她們看得出來,高工程師起碼有四個月的身孕了。

然而奇怪的是,這些議論只限于極小的范圍,整個工廠對婚禮的突兀奇怪地表示出了集體的沉默。人們按照習(xí)俗表示著祝賀,送著以《毛澤東選集》為主的賀禮,向新郎開著不疼不癢的玩笑,卻普遍對新娘子的肚子視而不見。

在辦公室,在車間,在俱樂部,許貴生的婚禮都沒有成為話題。人們好像回避著什么,裹緊了自己的棉衣,掩藏起內(nèi)心的寒冷感覺。

山里的冬天來得早,下雪了。

全家的聚餐結(jié)束后,新婚夫妻就回了高媛的家,那里是他們的新房。劉寶貴在逗孩子,許貴瑩在廚房收拾碗筷,張麗蕓走進里屋,點上一支煙,深深地吸一口,然后坐在了床頭。她已經(jīng)不再忌諱自己的煙癮了。推開后窗,遠遠看著漸漸被雪染白的山巒和溝谷,渾身的酸痛帶來一種完成任務(wù)的疲憊和厭倦。沒有興奮,因為沒有什么可興奮的。在婚禮上,面對給她鞠躬的一對新人,她也只是說了一句話:“你們好好過吧。”

好好過吧?,F(xiàn)在,她喃喃地又向自己重復(fù)了一遍。

《東方紅》準(zhǔn)時地響起,這家工廠的播音員應(yīng)該是最忠于職守的人了。

張麗蕓醫(yī)生掐滅了煙頭,對著鏡子看了看自己略微浮腫的臉,自嘲地笑笑,然后走了出去。

雪越下越緊了,大院里已經(jīng)鋪了薄薄的一層雪,一行行腳印把潔白給破壞掉,整個院子像一張傷痕累累的臉。張醫(yī)生遠遠地看到,在飄飛的雪花里,在廠俱樂部的臺階上,蹲著兩個人。

一個是李大火的瘋子爸爸,一個是許定寬。

他們像一對好兄弟似的,肩并肩地蹲在那里吸煙。瘋子咧著大嘴傻笑著,而釋放戰(zhàn)犯的臉上,卻是淡淡的怡然。

他們的腳下,是那只當(dāng)煙灰缸用的宣德爐。

張醫(yī)生突然笑了,慢慢笑出了眼淚?!昂煤眠^吧!”她突然大聲喊了出來。

責(zé)任編輯 石一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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