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永明
發(fā)展大道
韓永明
韓永明,湖北秭歸人,現(xiàn)供職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大河風塵》、散文集《日暮鄉(xiāng)關》、中短篇小說《毛月亮》等30余種,曾獲《當代》文學拉力賽“最佳”獎等,多部作品被轉載,《滑坡》曾被改編為同名電影。
一
梅方剛剛坐進省城總督府飯店的包間,龔玉仁就把電話打進來了,說工地上又出事了,工程隊把二王的爹搞死了。梅方問怎么個情況,龔玉仁說,挖掘機這幾天正在二王那里作業(yè),填那個豁口,二王的爹睡在豁口里,挖掘機一斗土石方倒下去,他爬起來跑,慌亂中摔倒在石頭上,碰了腦袋,送到醫(yī)院搶救,沒醒過來?,F(xiàn)在,二王及一些拆遷戶都去了醫(yī)院,要鬧事。梅方說:“你給應急辦報告,給胡縣長和莊書記報告吧,我在外面?!?/p>
梅方這次到省城還是跑錢。可很不順。走前,他給辦事處主任小邵打電話,讓他在總督府訂了大包房,去專賣店買了好酒。沒想到客人卻請不到。有人說姑娘下午從美國回來了;有人說晚上要開會,事情非常緊急。就連從西楚縣走出來的幾個老鄉(xiāng),也不是打了頭孢就是出差在外。
小邵其實提醒過他,說近段時間中央有巡視組在暗訪,一些高檔酒樓都門可羅雀了??伤悬c兒不信邪。偌大一個省城,該有多少盛宴,巡視組真能管得住這滿城的筵席?
還有一個原因是,這些年來,吃飯已經(jīng)是一種辦事模式了。無論辦什么事,大事小事,公事私事,請人吃飯是第一件事。吃過飯,司機送領導各奔東西,把土特產(chǎn)送到人家家里去。第二天再去辦公室談事,一切都自自然然。如有人要打牌要洗澡要吼歌,就臨時做一些調整。梅方有點兒不相信現(xiàn)在有哪個程序員能一下子把這個程序修改了。
直到車子進了總督府,他坐在包房里打電話時,才意識到問題比他想象的要嚴重得多。
梅方掛了龔玉仁的電話,對小邵說:“走吧,客人們不會來了?!?/p>
小邵說:“包房最低消費4888,不消費也要付費的。橫直要吃飯,不如點幾個菜慰勞一下自己,這樣好和他們講價一些?!?/p>
梅方說:“不是錢的事兒。走,先去辦事處住下來?!?/p>
小邵說:“您總要吃飯吧?”
梅方說:“去吃你們食堂吧?,F(xiàn)在省里的領導都帶頭把頭縮著了,我們把頭伸到省城里來挨一刀?”說著把手機裝進提包里,站起身。
可一行人剛走出包房,梅方的手機響起來。梅方掏出手機一看,是莊書記。莊書記讓他趕回去,立刻,馬上。
二
從省城回縣里,小車要六個小時。上高速前,梅方讓司機找了一家路邊店,幾個人一起吃了晚飯。
一上車,梅方便讓小米抓緊時間瞇一會兒,說今晚可能挨不著床邊兒了。小米問道:“是工地上又出事了?”
梅方“嗯”了一聲,就把頭靠了,閉上了眼睛。
可睡不著。莊書記電話里沒說讓他回去干什么,也沒問他的情況,只讓他立刻回去,這讓他感到莊書記不是一般的不滿。他想一定是二王爹的事鬧大了。
發(fā)展大道從拆遷開始,一直就不太平。有喝農(nóng)藥的,有開煤氣罐搞爆炸的,有讓孩子去阻止挖掘機的……梅方接手指揮長時,拆遷工作已基本結束,可遺留問題很多,有女人在縣政府廣場脫光衣服喊冤的,有到縣政府靜坐的,有到市里、省里、北京上訪的……
梅方此前一直在河口鄉(xiāng)任書記。河口鄉(xiāng)是一個不起眼的鄉(xiāng),他壓根兒沒想到縣里這次換屆,自己會當上副縣長。上任之前,莊書記找他談話。他坦誠地說自己感到很意外。莊書記說:“你在河口搞了一屆,搬遷了一個集鎮(zhèn),居然沒有人鬧事,沒有人上訪?!?/p>
“就因為這提拔我,是不是有點……?”
“這不是偶然的。”
梅方說:“運氣好吧?!鼻f書記說:“我不排除這里面有運氣,我也相信人確實有運氣?,F(xiàn)在做事做官,多多少少都有點博弈的味道??蛇@不光是運氣。”
也確實不光是運氣。梅方到河口以后,開始建新集鎮(zhèn),搬遷鄉(xiāng)政府??h里的領導去鄉(xiāng)政府找他,辦公樓里空空如也,就問當?shù)厝罕姇涏l(xiāng)長去哪兒了,老百姓大聲喊,“起集鎮(zhèn)(起急癥)了!鄉(xiāng)的干部都起集鎮(zhèn)了!”
集鎮(zhèn)有一幫小混混兒,喜歡鬧點事,為首者叫綠毛兒。梅方到任不久,綠毛兒到處散布謠言,說新書記沒拜碼頭。鄉(xiāng)里干部把這事說給梅方聽,梅方說,原來的書記都拜碼頭了?干部們都笑,不置可否。梅方說,他有點囂張,那我就拜一下?過了幾天,機會來了。梅方正在一家餐館吃飯,值班的副書記打電話來,說綠毛兒帶了幾個人到鄉(xiāng)政府了,都騎著摩托,來堵鄉(xiāng)政府的大門,說是要替大眾小食堂要賬。
大眾小食堂是鄉(xiāng)政府機關旁邊的一家餐館。政府來了客人就在此接待,接待了幾年,白條積了十幾萬。餐館老板找鄉(xiāng)政府結賬,鄉(xiāng)政府今年推明年,明年推后年。餐館李老板很無奈,只好不上好菜,任他干部們耀武揚威點什么,他都說賣完了。政府只好去找別的餐館,可人家根本不讓鄉(xiāng)政府簽單,話說得更難聽:“還好意思到處吃,連賣豆花兒的就不望那一方了?!?/p>
事雖小,可梅方覺得它很讓干部沒形象,早尋思把這事給處理了?,F(xiàn)在倒好,居然讓綠毛兒找上門來了。
梅方接完電話就往鄉(xiāng)政府走。邊走邊打電話給李老板,問他是不是請綠毛兒收賬了。老李吞吞吐吐地說,是綠毛兒主動找上門來要幫他收賬的,說抽百分之十五。梅方一聽心里有數(shù)了。到鄉(xiāng)政府機關,看到綠毛兒幾個人堵在機關大門前,不讓干部們下班,便走到綠毛兒跟前,搡了他一把,“你就是綠毛兒,帶信要我拜碼頭的那個東西?”綠毛兒穿著黑背心,兩臂抱在面前,臂上都是肌肉疙瘩,而梅方個子不高,足足比他矮了一頭。綠毛兒說:“你動手,叫我東西?”梅方說:“你不是東西?”綠毛兒說:“你罵人!”梅方說:“我罵你了嗎?如果我罵你不是人,那才是罵了。”綠毛兒圓睜著眼,腦袋搖著搖著,朝地上吐了一口,“今天我不和你計較,把錢拿出來,我走人?!泵贩秸f:“我知道你今天是故意找茬的。你先說說碼頭怎么拜,是講文,還是講武?”綠毛兒吼了一聲:“講錢!”梅方往綠毛兒跟前跨了一步,他想讓綠毛兒動手,“講錢不公平,還是講打吧,這個你占便宜一點兒?!闭f著拍了兩下綠毛兒的臉。這一下果真激怒了綠毛兒,綠毛兒猛地一拳砸在梅方臉上。
綠毛兒一動手,手下人都動起來了。梅方吼道:“讓他們退下,我們單打獨斗?!泵贩竭@一喊,其他人都怔住了。綠毛兒心上很得意,心想你一個文弱書生,要打架?就莫怪我占便宜了。于是就和梅方打起來。左一拳右一拳,把梅方打趴在地上。綠毛兒很得意,說:“怎么這么不經(jīng)打,起來再打,要不我們先訂個生死文書?”梅方鼻子里來了血,嘴角來了血,連連擺手,“不打了,我認輸,明天我把錢給你送去?!?/p>
可沒有等到明天,縣公安局就來了一輛警車把綠毛兒抓了。在看守所里,綠毛兒才明白自己上了當。把人家打成輕傷了呢。綠毛兒家人這才請村里書記帶了禮品替綠毛兒賠罪,說只要不判刑,綠毛兒出來了在鎮(zhèn)上給梅方賠罪。梅方找縣公安局政委,替綠毛兒求情,說關幾天給他一個教訓算了。綠毛兒放出來,沒回家,直接到了鄉(xiāng)政府,跪在鄉(xiāng)政府門口不起來。
收拾了綠毛兒,梅方回縣里,找縣里幾個部門討要了十幾萬塊錢,挎在身上,叮叮當當?shù)刈嘬嚨胶涌?,挨個去餐館里兌白條。多年的賬,梅方給他們結了,餐館老板們恨不得跪下來給他磕頭,都說這回我們放心讓鄉(xiāng)政府的干部吃了。
河口鄉(xiāng)的窯灣有幾個老上訪戶,上訪原因是挖煤放炮把他們的房子震裂了口。梅方去河口后,幾十個七老八十的老太太老婦人找到鄉(xiāng)政府,說鄉(xiāng)政府這回不解決問題她們就在鄉(xiāng)政府住下來,不走了。梅方一打聽,家家戶戶都姓梅,輩分是梅方的祖奶奶輩,便一聲一個祖奶奶,說他早聽說了祖奶奶們房子被震裂口的事,明天重孫子就去請專家挨家挨戶給祖奶奶們去看,如果實在是放炮震壞的,他負責修好。祖奶奶們聽梅方幾聲祖奶奶一叫,心里就軟了,又答應明天就著人去看,當下就撤了。第二天,梅方果真帶人去了窯灣,弄清楚真正受影響,成了危房的只有兩戶人家,而且這些祖奶奶們也都是這兩戶攛掇來的,于是便找到他們,勸他們干脆搬家算了,搬到鄉(xiāng)集鎮(zhèn)上去,到那里去開館子。這兩戶穩(wěn)住了,整個窯灣也再沒人往縣里、市里跑……
莊書記說:“把話攤開了說吧,這次提拔你,是我在為發(fā)展大道做組織準備。血淋淋的事情,必須要有能臣干將?!?/p>
梅方這才弄明白莊書記提拔他的用意了。這是他沒想到的。他很不想干,可現(xiàn)在這個時候由不得他了。
“實話說吧,這次將盧縣長調整到政協(xié)那邊,與發(fā)展大道工程有關。一是因為拆遷,群眾對他意見很大。更重要的是,我很擔心他處理拆遷遺留問題的能力。現(xiàn)在,雖說拆遷基本結束了,但遺留問題越來越多。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必須找一個優(yōu)秀的防暴隊長。要把一切問題果斷干脆地消滅掉?!?/p>
梅方聽出來了,莊書記并沒有征求他意見的意思,只不過是事先給他打個招呼,讓他有點兒思想準備。
他不好再說什么,只好硬著頭皮上了。鄉(xiāng)鎮(zhèn)的書記們看見他,有恭喜他的,也有說風涼話的,要他多感謝發(fā)展大道,不管別人如何流血如何犧牲,你梅方是發(fā)展了。
他明白這些人話里的潛臺詞。
梅方上任之后,才知道問題比他想象的還要復雜。幾個老上訪戶,問題確實都不怎么好解決。
如劉麗麗,房子在拆遷時起火了。打火警電話,消防車半天不到現(xiàn)場。劉麗麗認為是因為她不愿意拆遷,有人故意縱火,119是故意拖延。梅方把辦案人員找到辦公室,可辦案人員拿出確鑿證據(jù),證明起火原因是電線老化,消防車沒及時趕到現(xiàn)場是因為一臺裝滿水泥磚的拖拉機堵在路上……
朱彩霞是因為拆遷時老公一個人領了補償款,然后跑了。梅方去找拆遷辦,可拆遷辦的人說他們是依法辦事,她老公手里拿著結婚證,來領補償款,我們沒有不給他的道理??芍觳氏颊f,這是拆遷辦不負責任,她和老公其實早就離了。
高喜喜是因為斷水斷電后,她提水摔斷了腿,丈夫又和她離了……
這些事看起來簡單,處理起來卻很傷腦筋。梅方想通過一些渠道多給她們一些賠償,領導卻不同意,這事也就拖著了……
二王爹的死,梅方有些懷疑是工程隊老鄶搞鬼。想著想著便坐正起來,拿出手機,準備打電話問問老萬或是老龔。找到號碼撥過去,見小米頭靠著椅背打瞌睡,就把電話掛了,發(fā)信息。
先問老龔,可老龔沒有回。又問老萬,老萬回了過來,“二王要抬尸上訪,龔正斡旋?!?/p>
“肇事司機呢?”
梅方的短信鈴聲是鳥鳴。小鳥婉轉一聲,小米就把頭扭過來了,“梅縣,何老師這么早就查崗了?。俊?/p>
小鳥又叫了一聲:“跑了?!?/p>
小米又說:“您老干脆打電話吧。發(fā)信息,手摁疼了也說不清?!?/p>
梅方這才答理小米,“不是節(jié)約電話費嘛。這里是漫游?!?/p>
小米噘了一下嘴。
小米已跟了梅方一年多了,知道何老師喜歡查崗。時間一長,便覺得梅方有些窩囊。有回梅方說著說著電話,小米便把手機奪過去,故意嗲著聲音說:“何老師,梅縣長正和我在一起呢,我們在酒吧里喝酒呢。”梅方連忙把手機奪過來,說這事也是能開玩笑的。小米說,我本來想說在賓館里開房的。梅方恨得牙癢癢,心想她追得這么緊,正是因為你這個丫頭呢。
小米是考公務員考進來的。縣政府辦本來不想要女的,可筆試面試,滾了幾輪,前幾名都是女生。政府辦除了感嘆幾句陰盛陽衰、知識都讓女人掌握了,沒別的辦法。把小米分給梅方,梅方不想要,要政府辦主任調調;可政府辦主任說沒有余地,政府辦的秘書他都扒拉去扒拉來,就小米靈活一點兒,文字功底也好。還說梅方現(xiàn)在管城建,管開發(fā),跑項目跑資金什么的,小米是最合適了。在飯桌上,有個美女,男人的酒就下得快,平添幾分豪氣。小米后來知道了這個過節(jié),對梅方說,多謝梅縣收納我。我就像一個沒人要的丫鬟,現(xiàn)在總算找到一主兒了。梅方總覺得這話聽起來有些不對勁,說小米,這話怎么聽著這么別扭啊。開玩笑注意分寸啊,我不是主子啊。小米說,知道了,你是上級,是領導。
小鳥又叫起來。這回是老龔。“剛才正跟二王談判,他們的條件太離譜。不要錢,要爹,要命。不搬遷,不住樓房?!?/p>
小米以為梅方是在跟何老師短信,對司機說:“老牛,你干脆給何老師打個電話吧。嘰嘰啦啦的,我一點兒瞌睡都吵跑了?!?/p>
老牛知道小米的判斷出了問題,戧她:“丫頭,你沒覺得省城的空氣嗆人了?小心回去后,咳出來的都是省城的塵土?!?/p>
小米這才安靜了。
不大一會兒,梅方的電話響起來。果真是何老師打來的,問他在哪兒,和哪些人在一起。老牛瞟了小米一眼。小米朝他做了一個鬼臉。
梅方接了電話,索性打電話給老龔,要他老實說這事究竟與指揮部有沒有關系。老龔說應該沒有。梅方說,工程隊呢?他們?yōu)榱斯こ踢M度,也許會出此下策。老龔說,老鄶有這個膽量?
梅方掛了老龔的電話又打給老萬:“你不是說有戲嗎?”老萬說:“我被人家耍了?!?/p>
梅方啪地掛了電話。他真想狠狠罵一頓老萬。
二王是拆遷釘子戶。為了做通二王的工作,梅方要老萬多和二王套近乎,培養(yǎng)感情,并特地給老萬批了一筆費用,讓他時不時請二王喝酒聊天。昨天,梅方問老萬二王怎么樣了,老萬說松動了,提出補償?shù)土?,要增加兩萬塊錢,他準備讓人把二王的泥巴稻場算成水泥稻場。
一路六個多小時,梅方一直在考慮怎么平息這出矛盾的問題,他想莊書記找他回去就是干這事的??梢娇h城時,莊書記打來電話,讓他去廣發(fā)賓館。
房間里還坐著公安局楊局長。梅方一進門,莊書記便和梅方說,這么急找他回來,是因為楊局長手里有個案子。
梅方的工作與政法不沾邊兒。他一時有點兒蒙,望一下楊局長。楊局長說,是劉三兒,在洗腳城里,強奸一個洗腳妹,把人弄死了。
梅方還是有些懵懂。楊局長說:“他哥打電話來,要我們想辦法保命?!?/p>
莊書記一直在抽煙,房間里煙霧彌漫,簡直就像盤絲洞。莊書記說:“梅縣長你坐下吧。這事我很糾結。所以想聽聽你的意見?!?/p>
劉三兒的親哥在省人大當副主任,梅方心里明白莊書記為何糾結。他望了楊局一眼。
楊局說:“干脆把話挑明了吧。劉主任當副省長時,一直分管財貿(mào)口。莊書記的意思是,如果要保劉三兒這條命,也不能就這么保了。發(fā)展大道資金不是出問題了嗎?”
梅方這才懂了。
“我也是不得已,”莊書記見梅方不吱聲,點了一根煙,說,“可沒辦法,劉主任的面子我們不能不給。要發(fā)展,總要付出代價?,F(xiàn)在上訪的接二連三,二王那里又出了這么大的事,我們最好的辦法,就是早日把發(fā)展大道建起來。我們不付出這個代價,就要付出別的代價了?!?/p>
梅方心里再明白不過了,在心里嘆了一聲:那個洗腳妹的命白丟了,連冤也沒人給她喊一聲了。
“死者有心臟病,其實強奸只是一個誘因?!睏罹钟终f。
“莊書記,”梅方知道莊書記和楊局都在等他說話,他不能不表態(tài)了,“我……有一個擔心。人死在洗腳城里,洗腳城人多眼雜,難保沒有人注意到。現(xiàn)在,什么人都有話語權,人人都是新聞記者,只要一部手機,一臺電腦,就可以捅天。那時我們就比較被動了。還有可能影響到劉主任?!?/p>
梅方這么說,當然是提醒莊書記慎重的意思,沒想到莊書記做了另一種理解:“對,梅縣長的意見非常對。我們要有面對公眾質疑的準備?!?/p>
“目前消息沒有泄露出去?!睏罹珠L說。
“好吧。這事就這么定了。老楊你明天和梅縣長一起去省城找劉主任,親自給劉主任匯報。你著重講一講案子,梅縣長著重談談發(fā)展大道的事?!?/p>
莊書記說完打起了呵欠。梅方準備去醫(yī)院那邊看看,莊書記說:“算了,你回去休息吧,醫(yī)院那邊翻不了天。”
梅方出門時,用手揉了揉眼皮,他感覺眼里很癢很澀??礂罹指谏砗?,便說:“我是個老沙眼,煙一熏,就要流淚?!睏罹忠踩嗔巳嘌?,說:“老莊煙抽得太兇了,門又關得死緊,眼睛熏得都睜不開了?!?/p>
三
梅方第二天一早就和楊局長趕往省城見劉主任。這次很順利。劉主任聽完楊局長關于案子的匯報說,小楊考慮得很細致,他沒有別的意見。并主動詢問起梅方發(fā)展大道的進展問題。梅方說了資金問題,劉主任說他可以給幾家銀行打打招呼。他現(xiàn)在弄懂了,小莊建發(fā)展大道遠見卓識。這不僅是城市形象問題,也是在謀求西楚縣的發(fā)展空間和潛力。有機會的時候,他要跟光年書記講一講西楚縣的發(fā)展大道。
這次沒帶公車,也沒帶秘書和司機。車是楊局開,也是楊局借的一輛私車。在北京路的嶺南會所吃完飯,兩人便打道回府。一上車,梅方就給莊書記打電話,報告結果。楊局見梅方一路來都沉悶悶地,心思重重,就跟梅方開玩笑:“梅縣,這次我給你當馬夫,我得討點打賞呢?!泵贩秸f:“你差什么?你差的東西我給不了你呀?!睏罹终f:“那就把這筆賬記下,小心我放高利貸?!泵贩秸f:“穿草鞋的不怕穿皮鞋的。我現(xiàn)在是西楚縣最大的債務人,虱多不癢,我不怕高利貸。”楊局說:“我不要錢?!泵贩秸f:“真是都超脫了啊。錢都不要了啊?!睏罹终f:“不是超脫,別看你是個新科狀元,可看得出來,老莊很器重你。老莊升了,上去了,怎么說你梅縣是功臣吧,也該發(fā)達一下吧,那時我再找你連本帶利收回來?!泵贩秸f:“有這一天嗎?”楊局說:“我很有信心。老莊為何孤注一擲搞發(fā)展大道,你難道不明白?”
梅方一下子哽住了,“我們說點別的吧,你準備拿洗腳城的事怎么辦?”
“封了?!睏罹终f,“那個女老板滾蛋了?!?/p>
“她不會說出去?”
“她有這么傻?人死在她店子里?!?/p>
“沒有目擊證人?”
“包間里。去詢問那些洗腳妹的時候,都說沒看見,沒人清楚洗腳妹是怎么死的。再說她確實患有心臟病,打工就是為了治病?!?/p>
“憑什么說是劉三兒奸殺?”
“尸體我們已解剖了?!?/p>
梅方不語。他心里被硌了一下。
楊局又說:“放心吧,我們可是專家。”
“這讓人頂害怕的。”梅方突然記起了楊局給劉主任匯報時壓根兒沒提女孩有心臟病史的事。
跑了一段,楊局又找話說:“你覺得老莊這著棋怎么樣?”
“劉三兒?”
“發(fā)展大道?!?/p>
“我是既得利益者,我的想法不可能客觀?!?/p>
“現(xiàn)在下面的議論很多?!?/p>
“很正常。這么大的事情,難免。”
“有說政府這是變著法子賣地的,說這就像明星賣P?!?/p>
梅方斜了楊局一眼。
“雖然都是賣,可一般人都認為躲在理發(fā)店里賣的才是妓女,而那些開著寶馬車去別墅里賣的就不叫賣。叫明星,叫藝術家。”楊局說。
“我們聊點輕松的吧。”梅方說。
楊局想了想說:“聽說你那個秘書小米很有性格,敢奪你電話?”
梅方說:“有點率性?,F(xiàn)在的年輕人都這樣,大大咧咧,沒什么忌諱?!?/p>
楊局呵呵地笑。一會兒說:“閉月羞花、沉魚落雁,小心毀了你的發(fā)展大道。”
梅方惦著二王的事,聊了一陣,梅方便用電話找老龔,問二王的事處理得怎么樣了,老龔說還僵著,他們現(xiàn)在不愿談,什么都不說,只要尸體,說活人拘二十四個小時還得放人呢,他們只想讓死者入土為安??涩F(xiàn)在我們卻不敢把尸體交給他們,怕他們抬尸上訪。所以,胡縣長已協(xié)調公安局調了三四十名干警到醫(yī)院維持秩序了。
梅方說,現(xiàn)在沒有理由把尸體扣下啊。老龔說,理由是要解剖。梅方問解剖的問題征求了二王的意見沒,老龔說征求了,二王不愿意,所以就僵著了。
梅方又問肇事司機找著沒有,老龔說還沒。但公安局已經(jīng)把老鄶控制起來了。可他指天發(fā)誓說他絕對沒讓司機干這種事。我們分析,司機過失的可能性很大。二王的爹,個頭不大,天色又黑,他趴在一堆瓦礫上,司機可能把他當成是誰扔的一件破棉襖。
梅方掛了電話,嘆了一口長氣。
昨晚上只睡了三四個小時,在車上一顛一晃,這時睡意上來了。“楊局,我實在撐不住了,要瞇一會兒?!闭f著就閉了眼睛。
“干脆把手機關了吧?!睏罹终f。
可梅方剛剛睡著,楊局的電話響了。楊局瞄了一眼,是賈政委辦公室的電話,就把藍牙打開接聽。
“發(fā)展大道的拆遷戶又鬧事了。上百人去了政府,還弄了花圈擺在廣場上,扯了橫幅。莊書記要我們迅速處理?!?/p>
楊局聽見梅方打鼾,就把聲音調大了。
“莊書記的意見很明確,該抓的抓。我覺得,人是可以抓,可以辦他們的法制培訓班,可我擔心激化矛盾啊。一旦動手了,引起沖突,恐怕不好收拾。同時人抓了,你總要放出來吧,不能把他殺了吧?所以,我得慎重一下?!?/p>
梅方已經(jīng)醒了,聽得清清楚楚。可沒睜開眼。
他沒想到二王這么快就去了政府。他和二王有過幾次接觸。反復詢問過他們的要求,無非想在發(fā)展大道街邊建房,想多弄一點兒補償費。梅方當時有個思路,就是在縣城別的地方找塊地給他,暗中給他提高一些補償??伤麚倪@會引起其他拆遷戶的攀比,就把這事放下來了。他感覺二王并不是那么不講道理、喜歡鬧事的人。于是才讓老萬出面。沒想到會出這種事情。
楊局說:“知道了。過七八分鐘你再打過來,我來聯(lián)系一下莊書記?!?/p>
楊局長其實是想征求一下梅方的意見。掛了電話,用手扯了一把梅方,“你可真是大將風度啊,家里火上房梁,你卻鼾聲如雷?!?/p>
梅方這才把眼睜開,“請示你呢?”
楊局說:“我這里好辦啊,不就是抓人嗎?可放出來,那就是你的事了。”
梅方說:“都鬧得這么對立了,不抓,你還有什么辦法?等他們砸了車、砸了辦公樓的門窗,再抓,再判刑?再說,不抓,老莊那里你怎么交代?不抓,發(fā)展大道還修不修?一定要抓。先把二王控制起來再說?!?/p>
楊局說:“這可是你梅縣長的意思,你可是指揮長啊?!?/p>
“不過要講究一下方法??刂贫酰€是讓指揮部的人出面吧,名義是協(xié)商解決問題。盡可能避免上銬子。人都有張臉吧。打人不能打臉。上銬子就是打臉。有些人,只要破了臉,就破罐子破摔,魚死網(wǎng)破了?!?/p>
楊局說:“就擔心二王背后有人,二王是受人操控。”
“這個人你就得給他上銬子了。他有什么道理去鬧?”梅方說。
楊局接受了梅方的建議,打電話告訴老賈,說他一會兒聯(lián)系梅縣長,讓指揮部配合。
梅方把手機打開,小鳥好一陣熱熱鬧鬧地叫。梅方翻看,是呼叫提醒和十幾條短信。有老龔、莊書記、老萬,還有小米等等。
梅方?jīng)]有回電話,先看短信。第一封短信就是小米的。小米發(fā)來一個微博鏈接。梅方打開,見是說二王爹差點被施工隊活埋的事,標題有點驚悚:挖掘機大埋活人,拆遷戶下跪求尸。還配有二王披麻戴孝和一些拆遷戶聚集在醫(yī)院以及發(fā)展大道上那輛挖掘機的圖片。
梅方瞄了一下點擊人數(shù):13000,并有200多條跟帖。
梅方想不到有人這么快就把這事捅出去了。和楊局長說微博的事。楊局長問老莊知道嗎。梅方說,我把鏈接發(fā)給他。
不一會兒,莊書記把電話打進來了,說他早看到了,已經(jīng)讓宣傳部聯(lián)系網(wǎng)站刪帖了,比較麻煩的是有些網(wǎng)站論壇已經(jīng)轉了。問梅方現(xiàn)在到了哪里,梅方說還有兩個小時到家。莊書記說,老楊這次的辦法很好,用協(xié)商的名義把二王控制起來,現(xiàn)在胡縣長和幾個人搞車輪戰(zhàn),和他們談,快挺不住了,你回來了去替替胡縣長。梅方問聚集在廣場上的人散了沒,莊書記說,抓了一個帶頭的,其他人都作鳥獸散了。
掛了電話,梅方給楊局說:“老莊表揚你呢,說你的辦法很有效。”
楊局笑起來,“沒有版權吧?我現(xiàn)在才明白老莊為何讓你來當這個指揮長。”
梅方說:“都是逼的。”
還在路上,梅方就電話聯(lián)系了小米和老萬,讓他們在政府辦公樓等他。梅方到時,小米和老萬早等在那里了。梅方就帶著他們去了政府辦接待室。
梅方進門時,屋里五顆腦袋都擱在辦公桌上,一個個睡著了。老萬望一眼梅方,就走到王大跟前,抬起手要拍王大的腦袋,梅方制止了,把老萬招到跟前,輕聲說:“你們吃了沒?”老萬說:“沒呀。正要吃呢,你就打電話來?!庇謫栃∶祝骸澳隳兀俊毙∶滓舱f沒。梅方這時便讓小米去叫盒飯,一人一盒,送到接待室來。
盒飯一會兒送到了。梅方端起盒飯就狼吞虎咽起來,一邊望著小米和老萬說:“吃呀!”
也許是送飯的人說話聲音有點大,吵著他們了;也許是飯菜香味刺激了他們,一會兒,二王和胡縣長一個個都抬起身子來了。梅方說:“你們都還沒吃飯吧,我叫了幾個盒飯,要不要一起來一點兒?”
二王確實餓了。從昨天晚上到現(xiàn)在,快30個小時了,除了喝了一點兒水,沒吃過任何東西?,F(xiàn)在,莫說是飯,就是盛飯的盤子,也恨不得啃幾口。
王大瞥一眼王二,不吱聲。
胡縣長明白梅方的意思,望了梅方一眼,站起來,扯了兩個盒飯就吃,掀開蓋子,叫起來:“嘿,還有雞腿嘞!”又騰出手拍兩個還在打呼嚕的小宋和小向,“吃飯吃飯,不吃我可都吃了?!?/p>
梅方這時望著二王說:“吃呀!”又給小米使眼色。小米也在吃著,這時把盒飯放下來,拿起兩個盒飯給二王端過去。
王大端起盒飯就吃。
吃了一陣,梅方問王大:“夠嗎?”
王大沒吱聲。梅方說:“小米,再叫兩個來,我也沒怎么吃飽?!?/p>
梅方要小米來,并不是要她伺候這一干人等吃飯的。在發(fā)展大道搞了一年多,和拆遷戶打交道多了,也就悟到了某些奧妙。譬如,有些性子火爆的,有些蠻橫粗暴不講理的,在漂亮姑娘面前,就斯文一些,講道理一些,火氣也小一些,特別是那些好沖動的年輕男人。這是梅方?jīng)]有想到的。梅方想不清這里面的道理,他只覺得這很微妙。也不與外人道,當作一個秘密藏在心底。
他想,有小米在跟前,二王可能好說話一些。
吃完飯,他對胡縣長說:“胡縣長你走吧,我來陪他們說說話?!焙h長明白梅方的意思,客套了幾句,就和小宋小向走了。
梅方這時對二王說,這次事故,主要責任在他。老人被傷害的事,他心里特別難過。多么好的老人啊,多講道理啊。他要去給老人磕頭。二王也是非常講道理的人,過去提的那些要求基本上都是合情合理的。他正在想方設法解決,只是沒有想到施工隊會干出這種事來。
梅方說了一大堆,二王都不吭聲。
梅方說:“聽說你們不要賠償?”
王大說:“錢能讓爹活過來嗎?”
梅方說:“就是啊。人已經(jīng)死了,別說錢,就是神仙也不能起死回生了。我明白你們的意思,是要殺人者償命,這沒有錯啊,放誰身上都一樣啊。老萬你說是嗎?”
老萬說:“梅縣長,要說街坊,王大王二是我老萬最鐵的哥們兒,有酒一起喝,今天我有酒,就喊他倆,明天他們有酒,就喊我老萬,街坊都說我們像親兄弟。要說對他們了解,我老萬可是最了解他們的人了,就像他們了解我一樣。就我所知,王大王二是我們這一片最有孝心的人。老人家這么一走,確實心里受不了。我都受不了。可是我也同意梅縣長的看法,人死了就只能想死了的辦法,多補償一點兒。不然,這事僵著,別人會說閑話。我們這條街上別的不產(chǎn),就盛產(chǎn)說閑話的人。再拖兩天,不知道他們會說出什么來。這不是冤枉嗎?”
梅方的想法,首先是要讓二王接受賠償。只要他們愿意談賠償,談下去就有了基礎。
“小米,你說呢?你們年輕人是什么樣的想法?”梅方問小米。
小米沒想到梅方會突然讓她說話?!拔??嗯……如果是我,我就要錢。這才現(xiàn)實。再說,就是錢多一點兒更好,這樣活人心里可能好受一些?!?/p>
小米確實就是這么想的。
梅方發(fā)現(xiàn)王二望了王大一眼。
“老大,你孩子在武漢念大學是吧,”梅方說,“今年幾年級,學的什么專業(yè)?”
王大望了梅方一眼。老萬說:“老大的孩子真不錯,學的法律,三年級了。馬上就要畢業(yè)了。”
“不錯?!泵贩秸f,“跟梅朵差不多。梅朵也三年級?,F(xiàn)在什么最大,孩子最大。我擔心什么,就是畢業(yè)后找工作。她性格犟,我當初讓她報法律、中文、政治教育等等,畢業(yè)了,可以報考公務員、老師等等,可她堅決不干,要學什么公共衛(wèi)生,天天跟病毒、細菌打交道,更要命的是以后找工作難。遠遠沒有王大你享福。你的兒子,一畢業(yè),就可以考公務員,也可以干律師,弄個律師事務所什么的。小米,你就是學法律的吧,看看,這個專業(yè)讓你沾了光不是?一輪一輪地考啊,到最后,大部分都是法律中文這幾個專業(yè)?!?/p>
王大嘴咧了一下,搖了搖頭,“你梅縣長的千金,還愁了工作,現(xiàn)在不是拼爹嗎?”
梅方說:“在西楚縣,我就算個爹吧。在省城、北京呢,我嘛都不是,連做孫子都沒資格?!?/p>
老萬和小米都懵懵懂懂地,搞不明白梅方為什么要和二王扯孩子。不是要談補償嗎?
“老萬,”梅方說,“王大的兒子,你知道名字吧,你幫我記著,明年畢業(yè)了,他愿意報考我們縣的公務員,我來幫幫忙,擇優(yōu)錄取,這不違背政策?!?/p>
老萬這才理解梅方的意思。“梅縣長,這可是您表態(tài)的啊。王大,你還愣著干什么啊,兒子叫什么?”
“王宏有?!贝笸跽f。
梅方又望著小米說:“小米,你也幫我記著?;厝ビ浽诠P記本上。王宏有?!?/p>
說著便站起來,對王大說:“我們現(xiàn)在去醫(yī)院吧,我給老人家磕個頭燒炷香去。”
王大站起來,“我們想把爹弄回去。”
梅方說:“當然要弄回去啊。入土為安啊?!?/p>
說完一行人往醫(yī)院去。路上,老萬拿胳膊撞梅方,低聲說,他們不會抬尸上訪吧。梅方說:“不會了。”
又對二王說:“把老人家弄回去,趕緊發(fā)送。別拿老人家過不去了。這事如果鬧僵了,公安局一出面,把人一拘,等于你們身上就有了污點,這對你們無所謂,可對孩子不利啊。再怎么,我們不能影響孩子的前途吧,我們上躥下跳、顛來倒去為了什么?說到底還不就是為他們過得好一點嗎?”
王大望了望王二,說:“老二的姑娘在廣州打工,幾年沒回來了。她想在縣里找個事做……”
梅方說:“那打電話叫她回來呀!”
四
二王果真沒有將父親的尸體弄出去上訪,而是弄到了殯儀館。梅方把老龔和老萬叫到辦公室,商量對死者家屬賠償?shù)氖?。梅方先問他們有什么想法,老龔說這種事情應該走法律程序,指揮部跟他談不下來,而且也沒有理由出這筆錢。老萬搖頭,說現(xiàn)在司機沒抓著,上法院是猴年馬月的事?。辉僬f,民事賠償,王大用都七十歲了,按標準來賠,十萬了不起,估計二王不會干。他們現(xiàn)在期望值很高呢。梅方說,我準備給他們五十萬。老龔吃了一驚:“五十萬?礦難中死的,也只賠二三十萬。再說這筆錢從哪兒出?胡縣長莊書記會準嗎?”
梅方說:“我要讓他們覺得錢多,比他們想象的都要多,那樣我們才好和他們談搬遷的事。”
老龔不同意,說,對他們而言,錢給得再多,他們也不會覺得多。就是給他們一個億,他們也覺得少了。老萬卻支持梅方的想法,說賠償問題確實是解決他們搬遷問題的一個基礎,這個問題不解決好,搬遷問題就無法談。現(xiàn)在,你多給他五十萬讓他們搬遷,這不合適,傳到其他拆遷戶耳朵里,拆遷戶會鬧翻天;而以對死人賠償?shù)拿x,他們就不會說什么。如果真能多給點兒錢,二王他們一感動,或者說感受到我們的誠意,那樣搬遷的問題說不定就好談得多。老龔說,一碼歸一碼,我料想,二王他們就不是那種感恩戴德的人。搞不好會適得其反,說不定他們嘗到了甜頭,鬧得更厲害。
不能說老龔說的沒有道理。梅方其實也想過,最大的風險不是二王鬧,而是其他的拆遷戶?,F(xiàn)在的人就沒有老實的??伤€是想試試?!斑@個錢,指揮部不會拿,也拿不出來,誰拿?施工方。人是他們搞死的,他們理所應當擔責。再說,發(fā)展大道工程款多少?上億啊,遲一天竣工,早一天竣工,也就是幾萬的進出。我想他們不會不明白?!?/p>
老龔說:“如果我們按工程進度把錢給人家了,我估計這事有戲。問題是我們已經(jīng)拖了人家的工程款了?!?/p>
發(fā)展大道的資金都是協(xié)調幾大銀行借來的,現(xiàn)在縣里幾家銀行別說再貸出款來,光催命似的催還款。為了按協(xié)議付給施工方資金,上一次甚至借了機關干部和事業(yè)單位職工的工資。
梅方說:“可我還是不想放棄,怎么說呢?從另一個角度看,這應該是個機會。錢的事情,我來找他談吧。”
老龔便不再說什么了。
梅方說:“這個事就這么定了吧,一會兒我們去一趟殯儀館,吊孝去。小米你多買點兒鞭炮和花圈?!?/p>
想不到在老鄶那里遇到了麻煩。老鄶說這錢他不能出,必須等公安局破了案子?,F(xiàn)在,在人沒逮著的情況下,他要是賠了人家的錢,那就等于認了。梅方說,人是挖掘機弄死的,你能脫得了干系嗎。老鄶說,梅縣長您這就有些武斷了,人確實是機器搞死的,開機器的人也確實是工程隊的人,可是您能說他不是受人唆使嗎。梅方說,要說唆使,你嫌疑最大。老鄶說,就是這個理。如果我賠錢了,人都會認為是我老鄶在背后唆使的。但我指天發(fā)誓,我沒干這事。
老鄶?shù)脑挷粺o道理??擅贩浆F(xiàn)在卻沒有別的辦法。二王不搬遷,一棟房子聳在路中間,施工也難進行下去了。他想了想,撥通了城管局長小田的電話。說有人向他舉報施工隊亂倒渣土、渣土車超載等等,讓城管局去看看,好好處理一下。田局長說,我正想找您呢,確實有人舉報了,可想著是發(fā)展大道施工,您是指揮長,所以……梅方說,你這話我不愛聽,好像你在給我面子,那我現(xiàn)在告訴你,你給我好好處理一下,讓他們懂點規(guī)矩,明白嗎?田局長說,明白了。
梅方放下電話不到半小時,老鄶就打電話過來了。說晚上要在一起聚一聚。梅方知道可能是田局長派人去了,說沒時間,二王的事沒弄下來。老鄶說,不就是五十萬嗎?我認了,不過現(xiàn)在我賬上確實沒錢了,我只能認賬,我寫個條子,簽字畫押,指揮部撥付工程款的時候抵扣。梅方故意說,不行吧,那樣你不是背黑鍋了嗎。老鄶說,我想通了,只要梅縣長知道我老鄶背黑鍋就行了,事情總有弄清楚的那一天吧。梅方想了想說,那這樣吧,就以指揮部的名義吧。老鄶說,這樣最好了。梅方說,那好吧,我聽你安排。
晚上吃飯時,老鄶便和梅方說田局長要停工整頓的事,要梅方給田局長打個招呼。梅方說,這話我不好說啊,他依法辦事啊?,F(xiàn)在老百姓意見大啊,說縣城烏煙瘴氣,到處都是一股糞坑味。城管局、縣政府的人都被老太太們罵得熟透了。老鄶說,只要不停工,怎么都行,我們把亂倒的渣土都挖起來,他們說倒哪兒我倒哪兒,月球上、火星上……都行。超載的問題我打保票,如果街道上再有拋灑的渣土,我老鄶用舌頭舔起來。
老鄶把話說到這里,梅方便借梯下樓,說我也不想停工啊,你拖延了工期,只扣錢;我是后半輩子的前程。說著拿起電話撥田局長,說他代老鄶求個情,停工的事是不是算了,讓他們好好整頓。
錢的問題解決了,梅方這才給胡縣長打電話,說準備徹底解決二王的事。沒想胡縣長卻不同意。胡縣長的理由是兩個,一是財政現(xiàn)在借不出來,沒錢借。昨天開了一天辦公會,就是研究干部和老師的工資問題,弄了個方案,還在紙上。二是五十萬太多了。真賠這么多,估計會后患無窮。梅方說,總不至于有人會為了五十萬去死吧。胡縣長說,說不定真有。
五
幾家銀行又向梅方催款了,梅方只好去找莊書記。莊書記說劉主任打電話過來了,說他給省發(fā)行的吳行長打了招呼,吳行長想聽聽情況。讓梅方和縣發(fā)展銀行的老周一起跑一趟省發(fā)行。
梅方想了想,問莊書記:“能不能請吳行長過來?上次去省城,請吃飯,都不敢出來,怕被巡視組巡著了。西楚縣沒得巡視組啊。這是其一。其二,銀行要投資,考察一下投資項目,那也是必須的?!?/p>
“你的想法有些道理。”
“同時,我覺得還可以讓宣傳部去請一下省報、省電視臺駐三江市的媒體。這會讓吳行長感覺規(guī)格很高,同時也可以宣傳一下發(fā)展大道?!?/p>
梅方是了解莊書記心思的。何況現(xiàn)在他也希望吳行長能解他的燃眉之急呢。他想讓莊書記感興趣,同意他的方案。
莊書記卻沒有立即表態(tài),他把眉頭皺著,嘴抿著。梅方又說:“我早就想給發(fā)展大道做一點宣傳,讓公眾明白我們?yōu)楹我òl(fā)展大道,明白省里是支持我們的。吳行長這次來也是機會?!?/p>
莊書記這才點頭,“你的考慮有道理。確實需要引導一下輿論。這事就按你說的辦吧,接吳行長過來。一會兒我來聯(lián)系劉主任,最好讓劉主任和吳行長一起來。宣傳的事交給宣傳部?!?/p>
“如果劉主任能來,最好能請市委鐘書記來陪同?!泵贩接终f。
這當然也是一次增強莊書記和鐘書記聯(lián)絡的機會。而且看起來都是那么水到渠成。
這事敲定下來,梅方卻沒有離開。他想著說說給二王賠償?shù)氖???芍苯诱f出他的想法,說出胡縣長的意見,那是不妥當?shù)?。那樣莊書記就更不會支持他了;鬧得不好,胡縣長還會對他有看法。
“莊書記,有件事情我還沒處理好,二王的房子沒拆下來?!泵贩秸f。
莊書記瞪著梅方,似乎他現(xiàn)在才想起有這一茬。
“我是考慮,媒體來了,攝個像,拍個照,不像樣子,不太好看,而且,這會引起劉主任、吳行長、鐘書記他們的關注。甚至會影響到吳行長的信心?!?/p>
“你是說不讓他們來了?”
“當然不是。我是想聽聽您的指示?!?/p>
“多賠點錢怎么樣?可能嗎?”
梅方心里樂了。他要的就是這句話?!翱梢栽囋嚒栴}是現(xiàn)在指揮部空空如也,拿不出這筆錢來了?!?/p>
“你想要多少?”
“五十萬?!?/p>
莊書記怔了一下。梅方知道,他也是覺得這錢多了。
可莊書記沒等梅方申述理由,就說:“五十萬就五十萬,一會兒我跟老周商量?!?/p>
梅方這才說這事他已經(jīng)跟周縣長說過了。莊書記想了想說:“這事你別管了,我把錢給你弄到位,你找二王去,讓他們把房子拆了?!?/p>
梅方這才站起來??勺叩介T口,又被莊書記叫住了。莊書記說:“那幾個上訪戶怎么樣?”
梅方突然想起來了,莊書記這是擔心那些上訪者來堵省市領導的車。他在心里埋怨自己太疏忽?!斑@段時間還算太平,應該不會有什么出格的事吧?!?/p>
從莊書記辦公室出來,梅方就叫上小米、老龔一起去找二王。
六
因為有劉主任做工作,吳行長來西楚縣看項目了。因為事先做了充分準備,接待工作沒出任何紕漏。劉主任、吳行長、鐘書記等人都十分高興。吳行長當即表態(tài)在資金計劃和調度上,要重點支持發(fā)展大道。劉主任則高度肯定了西楚縣重視城市建設、建發(fā)展大道的魄力和遠見,并說他回去后要當面給光年書記匯報。
省報也在頭版顯眼位置刊登了消息和通訊,省電視臺在新聞節(jié)目里播發(fā)了消息,又在《改革潮頭》欄目里播出了以“發(fā)展大道”為題的專題片。
吳行長也打電話來說,他正在調度資金,順利的話,一周之內,西楚縣可以用這筆錢。
形勢一片大好,梅方、莊書記都有柳暗花明之感,可沒想這時候,洗腳妹的事在網(wǎng)上鬧起來了,一個叫“騎劍下天山”的人發(fā)了一個帖子,稱洗腳妹是被奸殺的。
梅方接到莊書記電話,趕到莊書記辦公室時,看到楊局長已坐在莊書記辦公室里。莊書記見梅方進門,向梅方翹了一下嘴,示意梅方把門關上。
莊書記桌上擺了一大沓打印的材料,望著梅方拍了兩下,問道:“網(wǎng)上那些東西你都看了嗎?我讓宣傳部打印出來了。沒看,現(xiàn)在可以瞟瞟。”
梅方是從工地上過來的,排水設計有些問題,他正帶著設計人員在現(xiàn)場研究修改設計,還沒來得及看網(wǎng)上。
對莊書記利用劉三兒做文章的事,一開始,梅方心里很抵觸很無奈。他覺得這太黑了。他在心里為洗腳妹叫屈,甚至隱隱約約地希望有誰能把這事捅出來。可現(xiàn)在,他的想法變了,心里的那點同情和悲憫已經(jīng)淡然了。他感到害怕,更關心的是這事究竟會帶來怎樣的影響,會不會影響發(fā)展大道,影響到他梅方。他希望的是這事早點過去,讓一切都歸于平靜。
他把那沓材料拿起來,坐下來翻看著。
“可以肯定,這個騎劍下天山就是你的辦案人員。不然他不會從解剖的角度來談一個心臟病人發(fā)病猝死和外因致死的區(qū)別;他更弄不到死者頸部和后腦部受重力作用受傷的照片。”莊書記望著楊局長說。
“這種可能性不大,”楊局長說,“參加解剖的三個人,沒帶相機,連手機也沒帶。”
“這件事情你應該知道它有多大。你必須查個水落石出。不然,我們無法交代?!鼻f書記說。
楊局長點著頭。他接到網(wǎng)監(jiān)大隊的報告后,就在找這個人。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動機問題,這是他幾十年來破案形成的一種思維定勢??墒菑倪@兒入手那是太難了。劉三兒在西楚縣害了不少人,說是惡貫滿盈也不為過,也許這個家伙和劉三兒有過節(jié)。
還有,因為修建發(fā)展大道,空氣變得十分糟糕,行車行人都有很多不便,而且機關工作人員和老師等等還為此常常推遲發(fā)工資,這也可能成為某種誘因。
“這個人不難查。這個帖子就是從我們這兒一家網(wǎng)吧發(fā)出去的?,F(xiàn)在我們正加派了力量,在審看通往網(wǎng)吧各個路口的攝像資料?!?/p>
梅方邊翻看網(wǎng)帖邊聽著莊書記和楊局長對話,這時抬起頭來,“楊局長,找這個內鬼固然重要。可我覺得,眼下更重要的是找證據(jù),找讓公眾信服的證據(jù)。譬如說,我們能證明這個帖子的內容是假的?!?/p>
莊書記說:“我已經(jīng)給宣傳部老秦講了。讓他去做網(wǎng)站的工作,讓網(wǎng)站刪帖。如果刪不了,我們就要想辦法去說明真相,澄清事實。”
梅方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件事不會像二王爹的死那樣簡單。雖說這是一個洗腳妹的死,可它正觸到了許多人的痛處。
莊書記問:“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嗎?”
梅方搖頭。
正在這時,維穩(wěn)辦余主任打電話過來了,說發(fā)展大道的拆遷戶又有六個人去北京上訪了。梅方問什么時候走的,老余說北京那邊說人剛剛到。
接完電話,梅方就給莊書記報告。莊書記想了想對梅方說:“這次還是你跑一趟吧。不能再出問題了?!?/p>
出了莊書記辦公室,梅方便打電話問老余有什么方案沒有。老余說,老辦法,著人立即飛北京,把人弄回來?,F(xiàn)在,公安局、維穩(wěn)辦、街道上的人都定下來了,就差指揮部的人了,所以要請示梅方,看看指揮部誰去,好訂機票。梅方說,訂我的機票。
掛了電話,又把電話打過去,問有沒有女的,上訪的人中,三個女人呢。老余說沒有。梅方說,把小米也帶上,另外你們維穩(wěn)辦也去個女同志。馬上訂機票。
維穩(wěn)辦派了一輛車送他們去機場。小米坐在副駕駛位上,玩著手機。一會兒扭過頭來,問梅方帶了棉襖沒有,梅方說,四月份了啊,還棉襖。小米說查了天氣預報,北京的早晨只有一到五度。
老余坐在梅方旁邊,“梅縣,小米這個秘書可是真稱職啊?!?/p>
梅方不語。
老余又說:“小米,梅縣這次派你差,可是關心你,是考慮到你沒去過北京,沒坐過飛機?!?/p>
小米扭過身,望梅方一眼,“是嗎?感謝梅縣。嘻嘻?!?/p>
“小米,談朋友了嗎?”
“沒有?!?/p>
“你這么漂亮,沒人追?”
“都很幼稚,不成熟。不對胃口,沒有感覺?!?/p>
“你說你喜歡什么款式的,余叔叔給你介紹,大款還是大腕?”
“大叔吧,我可能是大叔控?!毙∶渍f時,飛了梅方一眼,“不過,好男人早都成別人的老公了,最多只能當個紅顏知己了?!?/p>
老余噗嗤笑起來,“小米,你……好像是心里有人了?!?/p>
“余主任,你不會介紹你自己吧?”小米又說。
余主任笑得渾身發(fā)抖,“我什么都不是,再說,孩子比你還大呢?!?/p>
“余主任這是不自信,還是虛偽?。俊?/p>
余主任又哈哈起來,“小米厲害呀,眼光犀利,我老余這一輩子,快要活到頭了,從來就沒自信過一次……”
一出機場,梅方六個分乘兩輛出租直奔上訪街。余主任告訴梅方,他跟聯(lián)絡員聯(lián)系好了,在上訪街對面一家小旅館見面。
聯(lián)絡員說白了就是西楚縣維穩(wěn)辦在北京雇的線人。其主要職責是以幫助上訪者的名義,將他們“安頓”在賓館里,拖住他們,等著西楚縣來人把他們接回去。
發(fā)展大道拆遷開始后,已有四批人去過北京。這是余主任第三次進京接人學到的經(jīng)驗。事實證明,這個辦法很有效。西楚縣在信訪局掛號的上訪人數(shù)驟降,少挨了省市不少批。
一條街幾乎都是旅館和餐館。有人拿著塊紙板,向那些穿翻毛羊皮襖的、穿夾克衫的和各式民族服裝的說話。小米一直嘰嘰喳喳,說這些少數(shù)民族的服裝真漂亮,說到了這兒真有一種民族大家庭的感覺。
余主任這時便給小米解釋,那些拿紙板的,就是聯(lián)絡員。“大部分是東北淫(人)。他們的旅館簡陋,但便宜,上訪的人一般都會住他們那兒。只要他們一出示身份證,這里就跟各地聯(lián)絡,掙一筆聯(lián)絡費?!?/p>
小米說:“現(xiàn)在的人真精啊,上訪竟然也成了一個產(chǎn)業(yè)鏈?!?/p>
又說:”首都就是好啊,真正遍地都是機會??!”
時不時也可以看到有拄著雙拐的,有坐著殘疾人代步車的,有腿上墊了膠皮在地上爬行的,衣著光鮮或者蓬頭垢面、拎著大包小包甚至鋪蓋卷兒的,匆匆行走或者游弋彷徨的各色人等。
小米很興奮,一時說,她感覺像走進了另一個時代,就像那些老電影的場景;一時說她感覺就像在看一張發(fā)黃了的老照片。
天色漸晚,加上灰霾重,街景有些混濁。小米說:“想不到首都的天也有這多的灰霾。好像比西楚縣好不了多少。”
老余說:“北京才是風沙的源頭呢?!?/p>
小米說:“我好想看看藍天白云哦。我都不記得什么時候看見過藍藍的天上白云飄了?!?/p>
“這叫霾,都是風沙、工地揚塵?!庇嘀魅握f,“還有PM2.5,PM2.5的罪魁禍首就是汽車尾氣?,F(xiàn)在車子增加的速度比麻雀繁殖都要快。天空還沒做好準備。”
說著笑著,不一會兒到了聯(lián)絡人約定的旅館。聯(lián)絡員把幾個人的身份證交給余主任,說這六個人都住在他旅館里,沒有亂跑,問梅方現(xiàn)在是不是跟他們見面。
梅方讓聯(lián)絡員先走,他們商量后再告訴他。聯(lián)系員這時便向余主任要工資,說至少要2200塊,為了讓他們不去上訪,他租了一輛面包車,把他們弄去看了天安門。還供了他們盒飯和礦泉水。
聯(lián)絡人走了后,梅方便讓余主任向旅館要了一間房,去房里商量。梅方問余主任有什么想法,余主任說沒得別的辦法呀,見面,然后帶人走。
老萬猶猶豫豫地說:“可不可以不見面?”
余主任說:“不見面,我們坐飛機過來吃灰呀。”
梅方止住了余主任,說:“老萬你說?!?/p>
老萬說:“這幾個家伙我們街坊鄰居住著,家底子我都曉得。估計他們在北京耗不了幾天?!?/p>
余主任說:“你是讓他們去信訪局排隊去?”
老萬說:“我接了幾趟上訪,琢磨出一點兒道道來了。我們來接吧,火車票飛機票給他們買著,飯呀水呀供著,越接他們越有理呢。說不定有人就是想到北京來逛逛,名義上說上訪,回去車票就省了?!?/p>
余主任說:“都是覺得比竇娥還冤的人,沒錢了,就乖乖回去了?那個劉麗麗,能在廣場上脫褲子,不要臉又不要命,會惜幾個路費?再說,她即使錢帶少了,一個電話回去,錢不是就打來了?你這個辦法不是個辦法。”
老萬抓著腦袋,“我就是想拖他們幾天,拖得他們感覺跑北京不容易。這樣,他們以后就不會輕易進京了。”
梅方覺得老萬的話有些道理,“老萬的思路,我覺得可以考慮考慮?!?/p>
老萬見梅方挺他,說得更帶勁了,“要說劉麗麗脫褲子吧,今天她們不是去了天安門嗎?要脫今天就脫了。再說,天安門又不是西楚縣的廣場,你想脫就能脫?可能你手還沒挨著褲腰帶,有人就把你抓走了。”
梅方考慮的當然不是劉麗麗去天安門脫褲子的問題,而是怎么讓他們自覺自愿地回去的問題。
“你們看過病人嗎?”梅方突然問。
余主任、老萬、小米等等被梅方搞蒙了。不是正兒八經(jīng)地說接人嗎,怎么突然說起病人來了?老萬看看余主任,嘟囔一聲:“看過?!庇嘀魅我舱f看過,病人誰沒看過呀。
“大凡病人,在家的時候,心情都很糟糕,想不通,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最倒霉的人??梢坏结t(yī)院,就不同了,有說有笑。道理在哪兒?那就是環(huán)境。什么環(huán)境呢?都是病人,別人病得比你還厲害?!泵贩秸f,“剛才聽老萬說拖他們一下,我便想到這個。我的意思是,可以拖他們一下,但我想完善一下老萬的思路。我們跟聯(lián)絡員商量一下,讓他們多弄幾個人陪他們,給他們講那些上訪者的故事。這兒可是個全中國痛苦最多的地方了,只要是這上訪街的人,一睜眼看到的就是這些故事,必定有很多比他們還要苦大仇深。他們聽了這些故事,心里邊可能會輕松一些,說不定決心就動搖了。這時候,聯(lián)絡員再勸他們別去。我估計比我們去做工作效果要好。同時,還要讓聯(lián)絡員再做一件事情,把他們上訪的目的弄清楚。要補償費的,我們得弄清楚他們的心理預期是多少;萬一要見面,我們做起工作來就可以掌握主動?!?/p>
幾個人都覺得梅方的主意好。余主任很主動地給聯(lián)絡員打電話,把聯(lián)絡員叫到了旅店。聯(lián)絡員說這不難,只要價格合適,他保證讓他們進不了信訪局的大門。
事情交給了聯(lián)絡員,一行人就輕松下來了。吃過晚飯,余主任便說要打牌。梅方說他準備去看看梅朵。
梅朵在北京念大學,梅方寶貝得不得了??擅范鋮s不是那種嬌生慣養(yǎng)的性格,她很獨立,也很有主見。發(fā)展大道工程發(fā)包之前,一家工程隊為了爭到工程,就跑到北京去,假說是梅方給她帶了東西,請她上飯店,給金卡,帶她買服裝等等。梅朵打電話感謝老爸呢,才清楚是施工隊到她這里來討好,當場就把東西丟到大街上,并當著人家的面打電話給梅方,說梅方你怎么就這么點出息啊,你是想讓我知道你有多么了不起嗎?那我告訴你,你的形象在這一刻一落千丈。梅方確實不知道有工程隊會跑到北京去找梅朵,說這不正說明老爸形象高大嗎?不然,人家還用大老遠地跑北京討好你?梅朵說這家伙給了我名片,我知道他們是哪家公司,如果他們中標了,我真的會看低你。
對梅朵這種性格,梅方是高興的。女孩兒,懂得拒絕,能夠堅持,這是很可貴的;可他也有些擔心,女孩兒,鋒芒畢露,認死理,不知進退,將來和人相處難,會吃虧。好在還在上學,好在讀的是醫(yī)學。要是和小米一樣,干了行政,那必定會撞得頭破血流。
小米聽說梅方要去看梅朵,要跟梅方一起去,因為她想看看北京的大學,也想看看梅朵。
梅方想小米可真是個沒心沒肺的人,他是去看女兒呢,她跟著算怎么回事?“你不是沒到過北京嗎?打個的去天安門,去王府井?!毙∶渍f:“你紳士一點兒好不好?男士是不能拒絕女士要求的。再說,你不是說我像梅朵嗎?我想看看我們到底有多像。”
幾個人這時都還坐在桌上,沒散席。見小米這樣說,都嘻嘻笑,老萬勸梅縣長干脆認小米做干女兒算了。余主任也勸梅方帶上小米,說小米又不打牌,一個人出去不安全。
梅方心里明白,他們心里可并不這么想。他們心里可能早都嘀咕開了呢。梅方想了想,說:“算了,我也不去了,我今天也過過當老爸的癮,讓梅朵打車過來看我?!?/p>
小米噘了一下嘴,“崩潰!”
可還沒打完一圈,莊書記電話來了。莊書記問了問北京的情況,梅方簡短說了,莊書記便讓他明天中午以前到省城去找吳行長。
梅方以為資金計劃到手了,很激動地說好。這時聽莊書記說:“好什么好?是事情有麻煩了,吳行長電話聯(lián)系不上了,就像突然間人間蒸發(fā)了?!?/p>
梅方的心揪起來。他把莊書記讓他回去的事給大家說了,又對余主任做了些交代,就要小米幫他查今天或明天上午的飛機。
七
梅方隱隱約約感覺這事可能與劉三兒有關?;氐椒块g,就打電話給楊局,好半天才通了。楊局讓他等一刻鐘再打。梅方有些著急,搶著問是不是洗腳妹的事發(fā)酵了。楊局說,你先自己刷刷網(wǎng)吧。
梅方掛了電話,就在手機上百度洗腳妹劉三兒。這一看就傻眼了。不僅幾十家網(wǎng)站轉帖,而且還有官方網(wǎng)站以驚悚的標題報道。有人“人肉”出了劉三兒,說他是某省某領導胞弟。
可以想象劉主任也知道了。
吳行長的麻煩是不是因為這個?
正看著,想著,楊局把電話打進來了。梅方劈頭就問:“那個‘騎劍下天山’找到?jīng)]?”楊局說找到了。網(wǎng)絡公司的人。梅方說網(wǎng)絡公司怎么進入你公安局的法醫(yī)室了。楊局說,碰巧那幾天,局里的幾個攝像頭壞了,請網(wǎng)絡公司來維護,來的就是那個家伙。那個家伙卻有怪癖,對人體解剖感興趣,就把法醫(yī)室的監(jiān)視記錄悄悄拷走了。無意間看到了對洗腳妹的解剖,看著看著,就有了一些疑點,在網(wǎng)上搜了資料研究,覺得我們公布的結論不正確,就產(chǎn)生了把這事捅出來的念頭。但怕惹出麻煩,就算了。碰巧的是,那天接待劉主任吳行長,他去公司上班,遇上封路,他和警察理論起來,警察便扣了他的電瓶車。他這就把帖子發(fā)到網(wǎng)上去了。
梅方一時無語。他怎么也想不到會出這種事情。一個小小的疏忽,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居然鬧出這么大的風波。他覺得這里頭的問題很多,可又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問題?!澳悄悻F(xiàn)在——”
“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把人控制了,做工作讓他發(fā)帖更正??蛇@家伙犟啊,不干。說他沒錯。”楊局說,“有那么一點兒要做英雄好漢,視死如歸、大義凜然的樣子。”
“那他能干嗎?”
“想辦法吧?!?/p>
梅方正準備掛機,聽到楊局說:“哎,你梅縣腦子好使,干什么都不缺辦法,對付那些上訪的,鬧事的,一套一套的,游刃有余,這事你有什么妙著?”
梅方說:“游刃有余?游刃有余這時候我在北京???再說,網(wǎng)絡這個東西,不會像人一樣聽話啊,它就是個怪物啊,我,沒轍!”
小米敲門,站在門口說,今天晚上,飛省城的航班還有三個,最晚的是明天零點二十,問梅方要訂哪一趟。
梅方說:“零點那趟吧。梅朵一會兒要來了?!?/p>
梅方一下飛機,又開始刷網(wǎng)。雖然現(xiàn)在他還不能確認吳行長變卦的原因就是劉三兒這個案子,可他卻希望有奇跡出現(xiàn)。他覺得楊局長應該有辦法讓那個多事的家伙發(fā)帖更正,而且這個辦法也應該可以揚湯止沸。
沒想到情形越來越糟糕。雖然“騎劍下天山”發(fā)了更正聲明,雖然不少網(wǎng)站也貼出了他的聲明,可網(wǎng)上一片質疑聲,說這并不是“騎劍下天山”的本意,說這一定是“騎劍下天山”在人身沒有自由,或者威逼利誘,或者其他卑鄙的手段下寫出來的。而且好幾家官網(wǎng)已經(jīng)介入,稱要派記者當面采訪“騎劍下天山”。
梅方叫了一輛出租,上了車繼續(xù)看。這時莊書記打電話進來了,說吳行長那里不要找了。他們想辦法聯(lián)系上了省發(fā)行的辦公室主任,說吳行長出國了。
梅方問,吳行長這是不是在故意躲避。莊書記說,有這種可能吧。梅方問他現(xiàn)在是回縣里還是去北京,莊書記讓他找家旅店待著,他和老楊現(xiàn)在正往省里趕,他們過來后就一起去找劉主任。
接完電話,梅方看了看手機上的時間,是凌晨三點一刻。到了辦事處,要了房間睡下。估計莊書記九點多才會到,就在手機上設了八點半的鬧鈴。他感覺有些疲憊,想好好休息休息。
可還沒到七點,手機就咯咯咕咕叫起來了。
打開手機看,是小米發(fā)來的彩信:用手機在天安門前拍的升旗照片和她與梅朵在天安門前的合影。他瞄了一眼,就把手機扔到床頭柜上,準備再睡一會兒??蓜偯院?,何老師打電話來,要他帶兩只北京烤鴨。
真想關機,可又擔心北京那邊有事。
剛躺下去,電話又響了。又是縣農(nóng)行的牛行長。
這幾天,幾大銀行要錢的電話幾乎都沒斷過,牛行長來得最勤。有時一天兩個,有時一天三四個。
梅方答復他們的就是省發(fā)行已經(jīng)答應給計劃了,讓他們最多挺一周時間。
想不到吳行長來了個金蟬脫殼。
“梅縣,現(xiàn)在正是農(nóng)民購買生產(chǎn)資料的時間,這陣子儲戶取錢的多,鬧不好我明天就不敢開門了?!迸P虚L說,“我要是關了門,真不知道那些儲戶會鬧出什么亂子來?!?/p>
梅方不知道該怎么答復牛行長,想了想,說:“老牛,你再幫我挺兩天。大家都是為西楚縣,我這么答復你吧,如果真到了開不了門那一天,讓儲戶找我梅方?!?/p>
梅方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梅方想,幾家銀行催命似的催錢,是不是也與網(wǎng)上的事兒有關?
八點鐘,莊書記和楊局就到了。幾個人一起在早點攤上過早。莊書記嚼著油餅,說:“這次,我們得有點心理準備,學點阿Q,把骨頭抻緊了,準備挨打?!睏罹终f:“我是罪魁禍首,要打要罰,首先我伸頭?!?/p>
對于莊書記給劉主任負荊請罪,梅方是理解的。劉主任雖說到二線了,可仍在領導崗位上,攤上這種事兒,不會不在意。仕途不說,可影響名聲,坐在這個位子上的人可能會把這個看得更重。莊書記這是不想劉主任對西楚縣有壞印象,劉主任雖說不管干部,也沒有別的實權,可影響力不可小覷。
梅方望了望楊局,又望莊書記,“我們負荊請罪,‘荊’準備了嗎?”
莊書記說:“一幅字?!?/p>
梅方這時便和莊書記說幾大銀行催錢的事。莊書記無奈地說:“等見了領導再說吧。”
劉主任仍在嶺南會所接待莊書記他們。令莊書記他們感到意外的是,劉主任沒有一絲一毫責怪的意思,而且反復說他給縣里添麻煩了,給莊書記、小楊和小梅添麻煩了。顯得特別和藹可親。
服務員上了茶之后,莊書記便讓服務員退出去,然后向劉主任檢討??蓜偺岬教拥氖?,劉主任就向他搖手,要莊書記不要提這事了。網(wǎng)上的帖子他都看了,并且給光年書記通了氣,那個“騎劍下天山”發(fā)帖的原因可能是不久前他去西楚縣考察,動靜鬧大了,也可能是因為媒體對發(fā)展大道宣傳的度沒把握好,引起了一些人的逆反心理。光年書記的意思是讓宣傳部介入這件事,給媒體做做工作,找找那些網(wǎng)站,盡可能地減少傳播,減少影響。宣傳部處理這些事有經(jīng)驗,他相信他們會處理好,也許今天,也許明天,網(wǎng)上就干干凈凈了。
劉主任說到這里時,莊書記心里的一塊石頭才落地了。他除了在心里感嘆領導虛懷若谷,豁達大度,還特別佩服領導舉重若輕、四兩撥千斤的領導藝術。
莊書記心里很激動,“劉主任,這件事我們教訓深刻,領導不責怪我們,愛護我們,我們心里更加自責……”
劉主任又搖搖手,“小莊,這件事就到此為止。我想說的是發(fā)展大道的問題。吳行長的事你們可能還不知道吧?他被紀委談話了,什么問題?貪污,生活作風問題。”
莊書記禁不住“啊”了一聲,“我們還以為他在有意回避這件事呢?!?/p>
梅方腦袋里頓時嗡地一響。出國吧,總可以聯(lián)系,總可以做工作;就說因為網(wǎng)上鬧得沸沸揚揚,他想回避,也還有做工作的余地。可紀委談話,那是什么?幾乎就意味著你要被撤職,意味著你要去鐵窗里度過余生,或者干脆就是你生命的結束。
吳行長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被洶涌而至的波濤吞噬了。他嘆了一聲。
“他這一談話,他承諾給你們支持的,十有八九成了一句空話。你們明白我的意思嗎?”劉主任說。
莊書記連連點頭,“明白?!?/p>
劉主任又說:“洗腳妹的事,在網(wǎng)上鬧騰開,看起來是偶然的,其實不然。它只是一個導火索,不是洗腳妹,就是洗頭妹。沒有這個,就有那個。它說明什么呢?說明我們的群眾工作沒有做好。我們是在為人民群眾辦好事,辦實事,可你沒有講明白,人民群眾不理解,把好心當了驢肝肺?!?/p>
完了上車,莊書記從車里拿出一個用報紙包裹的卷軸,對劉主任說:“聽說劉主任喜歡書法,是省書法家協(xié)會名譽主席、書法家,我弄了一張贗品,唐寅的字,希望能換劉主任的墨寶?!眲⒅魅芜@回沒有搖手,把卷軸接過去,“不會是真的吧?”莊書記說:“絕對是假的。所以見面時就沒敢拿出來。我也是偶然得來的,不過看著臨摹得還像那么回事,幾可亂真,就丟在車上了。”劉主任也不打開看,問道:“想要什么字?”莊書記說:“‘發(fā)展大道’?!?/p>
等劉主任坐進車里走了,走了好遠,莊書記、楊局、梅方幾個才鉆進車里。梅方正準備問莊書記是回北京還是回縣里,莊書記重重地嘆了一口氣,梅方不明白莊書記這是嘆什么,是如釋重負,還是莫奈何。
“領導就是領導??!”莊書記說。
梅方明白了,莊書記此時是發(fā)感慨,便說:“什么是長袖善舞,把玩于股掌之間?什么叫不動聲色?這就是吧?”
莊書記說:“所以領導也是一門藝術?!?/p>
梅方說:“當官,有點兒像練氣功。練到一定的時候,有的人就有了一些異能?!?/p>
莊書記說:“可也有不少人走火入魔?!?/p>
楊局突然問道:“劉主任真把網(wǎng)上的事沒放在心上?”
莊書記狠狠瞪了楊局一眼。
楊局又說:“省委宣傳部真能讓網(wǎng)上變干凈了?”
梅方瞪了楊局一眼。在心里說,網(wǎng)上怎么鬧還重要嗎?能平靜下來當然更好,可不平靜下來又怎樣?輿論有時候很重要,它可以把黑的變白;有時候它又什么都不是,不過就是茶余飯后的談資。
梅方心里急著資金的事情,對莊書記說,是否開個常委會,研究一下發(fā)展大道的資金問題。莊書記想了想說:“好吧。你準備一下,把發(fā)展大道的資金盤一盤。重點談談你的想法。多提幾條思路,讓大家議一議。”
八
梅方在家里準備稿子時,莊書記打電話過來,問資金問題他想到什么好主意沒有,梅方試探著說:“西楚縣只有一個地方有錢了。社保局?!?/p>
動用社保資金,現(xiàn)在是解決發(fā)展大道資金燃眉之急的最現(xiàn)實的辦法??擅贩姜q豫不定的是,社保資金是職工的保命錢,如果一時還不上,社保部門不能按時發(fā)放退休金,就可能引起很大的社會震蕩;如果有人向上舉報,那就不是受處分的問題。
莊書記停了一下,“你說?!?/p>
“我想在會上提出來,讓常委們討論。動用這筆資金是要負責任的。集體做出的決議集體承擔責任,這樣個人的責任就會小得多?!?/p>
莊書記說:“不行。這種事不能上會。即使上會,也過不了?!?/p>
“那就票決。我先找?guī)讉€常委通通氣。請他們支持一下?!泵贩秸f。
“更不行。別說別人不支持,我就不會支持?!?/p>
“那……我確實想不出來還有什么轍了?!?/p>
“這筆錢是周縣長管的。我不能干預太多?!鼻f書記說,“你的辦法就是私下去找找社保局的老丁?!?/p>
梅方說:“老丁這個人,恐怕只會聽周縣長的。”
莊書記說:“我這兒有幾封舉報他的信,事說大就大,說小就小,我交給你,你轉給他。”
梅方掛了電話才明白過來莊書記打電話過來的用意。一會兒又把電話打過去,問他要不要在會上把這個方案提出來。莊書記說不要提。就說說爭取民營銀行支持吧,說說招商引資吧。
莊書記這一招,令梅方毛骨悚然??涩F(xiàn)在,他還有什么別的選擇?
余主任打電話來,說出事了,他們暴露了,那些家伙知道他們去北京了。
“是小米惹出來的。”余主任說,“她去王府井,在天橋下面看到有流浪歌手賣藝,就擠過去看熱鬧,見有兩只話筒,就撿了話筒幫人家唱。沒想到被那幫家伙認出來了?!?/p>
梅方這才想起小米昨晚上發(fā)過來的彩信,她在天橋下面唱歌的自拍照片。還說,因為她陪唱,那個流浪歌手一個下午多賺了兩百塊。
梅方問:“你想和他們見面?”余主任說:“不見面恐怕不成了。小米這一露面,我們就都暴露了。他們一定知道我們在跟蹤他們了。”梅方問:“聯(lián)絡人呢?他們知道聯(lián)絡人是我們一起的了嗎?”老余說:“應該還不清楚吧。他們走的時候沒帶材料,知道信訪局要受理必須要有材料,所以,現(xiàn)在他們在請聯(lián)絡人幫他們找寫材料的人。聯(lián)絡員找的人,當然不會便宜他們。價格是一張紙三百塊。他們覺得貴了,讓聯(lián)絡員重新給他們找。”
梅方想了想說:“讓小米幫他們寫吧?!崩嫌鄾]反應過來,“小米?”梅方說:“小米不是暴露了嗎?就讓小米去接近他們。邊寫材料,邊給他們說道。慢慢地寫,一天寫一兩個。他們六個人都是一起的。要去會一起去。這個材料寫好,也要兩三天的?!?/p>
梅方現(xiàn)在考慮的主要問題是找民營銀行融資。社保局老丁那里他已經(jīng)找過了。老丁看了梅方轉過來的那些信,什么都明白了。他說莊書記把這些東西給他,是對他的信任。發(fā)展大道既然是西楚縣的頭號工程,他沒有理由不支持。不支持那就是沒跟縣委保持一致。這個敏感他有。
老丁話雖這么說,可梅方心里清楚老丁這是迫不得已,更清楚他必須立刻去找民營銀行,把資金弄回來填這個窟窿。
這也是常委會定下的調子。常委會上,梅方按照莊書記的意思提出了爭取民營銀行支持和招商引資建設兩條思路,可大家對招商引資這個方案很排斥。說該付出的已經(jīng)付出了,最艱難的時期已經(jīng)度過了,現(xiàn)在拱手讓給別人太可惜。莊書記或許是見異議較多,總結拍板時便沒有再提到招商引資問題,而是讓梅方抓緊時間找民營銀行融資。
民營銀行梅方跑過幾回,都沒戲,這回心里更是一點兒底都沒有。他想讓縣里幾家銀行行長陪他去跑,利用他們的人脈資源找找路子。可這幾個行長都不愿意陪他去跑。有的說他們從來沒有跟民營銀行打過交道,有的說現(xiàn)在時間不對。不在年頭不在年尾的,人家不會理。
梅方清楚,他們不愿意去,是不想接這個茬。他們或者早想從發(fā)展大道項目中抽身出來了。可這事是不能讓他們抽身出來的。
他問財務,給幾個銀行的錢劃出去沒有。賬務上說正準備辦。梅方囑咐財務上先不忙劃款。他們要催起來,就讓他們找他。
過了一陣子,幾個行的行長就給梅方打電話了,問梅方是怎么回事,不是答應劃款了嗎?梅方說,錢又被人家挪走了。等他跑一趟省城后回來再說吧。
又過了一陣子,牛行長打電話來,“大爺,我敬愛的梅大爺,不就是陪你去跑省城嗎?您老人家現(xiàn)在把錢給我,我等米下鍋。我把米倒進鍋里了,就陪您跑,您說跑到哪兒,我就跑到哪兒?!?/p>
梅方說:“牛行你叫錯了吧,有錢才是大爺?!?/p>
牛行長又說:“現(xiàn)在錢在您手里,您就是大爺。這樣吧,您把錢給我,我悶著用,不跟老邱他們吱聲。”
梅方說:“還是你牛行腦子轉得快啊。你想一個人陪我去跑?那多冷清,不熱鬧?!?/p>
牛行長打起哈哈來,“好說好說。我這就給老邱透個風兒?!?/p>
行長們都有自己的專車,約好一起出發(fā),浩浩蕩蕩。梅方心里踏實不少。他想,所謂蛇有蛇洞鼠有鼠洞,沒準這回有戲。
路上,余主任打電話給他,說劉麗麗他們已經(jīng)上火車了,夜晚十二點可以到省城。梅方問:“你是說他們撤了?”余主任說:“兩個原因,一是她們拖不起了。二是你的辦法好。你不是讓小米幫他們寫上訪材料嗎?小米邊寫邊給他們說道,材料只寫了兩個人,他們就打退堂鼓了,小米便趁機勸他們回縣里處理,答應幫他們買火車票,幫他們聯(lián)系回去的車輛。還真就把他們工作做通了??磥硇∶走@回暴露是壞事變成了好事?!?/p>
梅方問接他們的車聯(lián)系了沒有,余主任說,已經(jīng)聯(lián)系了,讓他們派一輛依維柯到火車站。梅方說:“沒人跟著他們?”余主任說:“小米。”
余主任好像有點兒興奮,說他們現(xiàn)在正往機場趕,要在他們之前到省城,去火車站等他們,只要他們一出站,就把他們弄上車。
梅方掛了老余的電話,給小米發(fā)了一條信息:“辛苦了。注意引導他們的情緒,爭取平安回家?!?/p>
小米一會兒把信息回了過來,是一條彩信:“劉麗麗幾個在斗地主?!?/p>
梅方回過去:“好!”
小米這時發(fā)了一張擁抱的圖片過來。
梅方?jīng)Q定先找光大銀行。到辦事處住下,就讓邱行長聯(lián)系他在高校的同學,讓同學聯(lián)系光大銀行申行長,要晚上聚一下。
一會兒,同學就給邱行長回話過來,說申行長答應了。
晚上在總督府宴請申行長。酒過三巡,梅方便給申行長說資金問題。申行長說,五千萬?梅方說,一分錢不嫌少,一個億不嫌多。申行長這時把量酒器在手中轉動著,轉了一陣,說沒問題,這量酒器是一百毫升,也就是二兩,從現(xiàn)在開始,一杯酒增加兩千萬。
梅方不勝酒力,論酒量也就三四兩,兩杯酒下去,就有些醉了,頭重腳輕。可聽申行長說一杯兩千萬,便爽快答應了。
一滿杯酒下去,梅方胃里便翻江倒海,起身去衛(wèi)生間吐了,又坐到席上,抓過酒瓶斟酒,嘴里說:“一杯酒兩千萬這太值了,邱行長你找筆來,我要向一個億奮斗,但我怕申行長反悔,要先小人后君子?!?/p>
梅方說話時舌頭已不大利索,像短了一截。邱行長怕梅方喝醉了,才把梅方勸住了。
梅方雖然醉得走路踉蹌,可興奮得不得了,說還是民營企業(yè)辦事爽啊。
回到辦事處的房間,梅方又去衛(wèi)生間吐了一次,才倒在床上和衣睡了。
凌晨一點多,梅方的手機響起來。梅方抓起接聽,是余主任。余主任說劉麗麗他們沒出火車站。
“小米呢?”梅方的酒頓時醒了。
“小米說她們在東站下車了。那時她睡著了。她看到她們都睡得熟熟的了。”
余主任問梅方他們現(xiàn)在是不是趕到西站去,梅方說:“算了,他們既然在東站下車,是早計劃好了。你跑過去也找不著人。你們都到辦事處吧,先住下,明天一早,把人分成幾撥,估計他們要去省信訪,或者省政府,或者是國土廳。你們就在那兒守著?!?/p>
第二天,梅方起得很早。他想和老余一起去省信訪辦。打余主任電話時,才知道他們早已去了。
過早時,老余打電話過來,說幾個點上都沒有他們的影子,問梅方怎么辦,梅方說:“等。他們應該不會去別處。你們人藏著點兒?!?/p>
用過早餐,梅方和邱行長一起去光大銀行。經(jīng)過廣場,等紅綠燈時,見廣場音樂噴泉一旁,聚集了黑壓壓一群人,中間扯著一條白色橫幅:“暴力強拆天理難容”。
梅方心里一咯噔,難道是劉麗麗她們跑到這兒來了?讓司機靠邊停車。
梅方跑過去時,廣場人更多了。擠進去一看,真是劉麗麗她們幾個人,而且身上一絲不掛,赤裸裸的,警察正脫了外套往她們身上裹著……
九
劉麗麗她們穿上衣服后,警察要把她們帶走,梅方走到管事的警察跟前,要帶人走,說幾個人是西楚縣的,他是西楚縣的副縣長,就是來接他們的??删觳桓?,把人帶到一輛警車上,弄到派出所去了。梅方這時才打電話給余主任,讓他現(xiàn)在就到廣場來。又打電話給小邵,讓他找找派出所的關系。
余主任一會兒就到廣場來了,說:“真沒想到他們到省城來演這出戲。這是我考慮不周,只讓小米一個人跟?!泵贩秸f:“現(xiàn)在說這個起什么作用?想想辦法,先把人弄出來吧,免得他們把人送到信訪辦去了。”余主任說:“依我看,關她們幾天才好。她們總以為西楚縣天黑,有冤無處申。”梅方說:“不是可憐嘛。女人,大庭廣眾之下脫個精光,容易嗎?你在這兒脫件衣服試試?”余主任說:“可憐!這倒應了那句老話,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泵贩秸f:“也不全是可憐。我們得想想她們出來以后。一般的人,在外頭受了委屈,回到家,會把這筆賬記到誰頭上?別人頭上啊。而且還會鬧得更厲害,變本加厲?!?/p>
小邵一會兒也趕了過來,說他請人給派出所所長打過招呼了,讓他們把劉麗麗她們的身份核實后就放人。梅方這時便和余主任、小邵一起去派出所。
雖說只是核實一下她們的身份,可因為要當?shù)卣?、街道、居委會、派出所、公安局反饋信息,人一時就放不出來。梅方雖然把這次和余主任一起去北京接人的街道辦的老萬、縣公安局的干警老付也叫來了,可派出所卻不認賬。
梅方守在這里,當然是想等他們出來時,和他們說幾句話??梢换我粋€上午就要過去了,人也沒放出來。梅方問派出所的辦事干警,人究竟什么時候可以弄出來,干警說,這個時間不是他們掌握的,是當?shù)亍?/p>
梅方這才打電話給邱行長,要他聯(lián)系申行長,他們只能下午去銀行了。
中午,梅方余主任幾個人在派出所旁邊一條巷子里吃飯,商量著如何把劉麗麗她們弄回去的事,楊局打電話來,要梅方看網(wǎng)上。
一說網(wǎng)上,梅方腦子里就飄出一種不祥的預感,問楊局有什么好事,楊局說:“這回更抓眼球,裸體上訪,你自己看吧,還有你的光輝形象?!?/p>
梅方掛了電話趕緊刷網(wǎng)。一看傻了,正是早上廣場上的一組照片。其中還有自己跟警察交涉的鏡頭。
梅方瞄了一下跟帖,就讓余主任他們看網(wǎng)上。
幾個人這時都低頭看起手機來,余主任嘴里不住念叨:“完了完了,這回真的完了”。
小邵突然冒了一句:“她們是不是策劃好的?。俊?/p>
老萬說:“有這種可能。她們人去得那么早,怎么就有人跟拍呢?這么快就到網(wǎng)上去了呢?”
老付說:“也許她們在北京就準備好了這一手。不然她們怎么會回來?”
小邵說:“她們有這么厲害?前幾天看一本書,寫丘吉爾的,里面有一句話,說伴君如伴虎,伴民尤甚伴君。我是深有體會了?!?/p>
梅方看了一陣,把手機放桌上了,“吃飯吧?!?/p>
這時老萬、老付、小邵幾個都把筷子提起來夾菜,只有余主任仍瞪著手機不眨眼,嘴里念經(jīng)一樣念著:“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梅方這時笑起來:“余主任,砍頭不過頭點地呢,你到底害怕什么?”
余主任說:“我……已經(jīng)嚇破膽了?!?/p>
下午四點鐘,派出所才把人放出來。梅方把她們領到餐館吃飯,給她們做工作,讓她們趕快回西楚縣去。她們的事,無論說到哪里,最終都要到西楚縣處理。即使她們一定要找省信訪辦,最后省信訪辦照樣也是把材料發(fā)回縣里,要縣里解決。
也許是餓了,也許是疲倦了,幾個人只吃著飯,不答理梅方。
接他們的依維柯就停在餐館門口。這是早就商量好的,如果她們不愿走,就動手,好歹將她們弄上車。
吃完飯,梅方讓他們上車回家,劉麗麗她們卻不動,只大口大口喝著水。這時余主任就跟梅方使眼色,朝老付望,想動手。梅方搖頭,問她們是不是一定要去找省信訪辦,如果想找,他陪他們去。
劉麗麗將頭彎著,不吱聲;朱彩霞說,干脆回去吧。劉麗麗這才把包一拎,坐進了車里。
她們人回去了,梅方也沒把網(wǎng)上的事想得有多嚴重。直到第二天他和邱行長一起去光大銀行找申行長。申行長突然改變主意了,說他調不出來資金。
梅方想起前天晚上拼酒的事,心里不是滋味。
從光大銀行出來時,有一報攤,攤主叫賣聲像沙子一樣往梅方耳朵里灌,“看報看報啊,三女三男裸體抗議官方強拆民宅啊,警民大沖突啊,有大照片啊?!?/p>
梅方買了一份報紙,果真在27版左下角看到一則報道和一幅照片。
梅方想不到報紙會介入進來,把報紙撣了撣,和邱行長說:“申行長因為這變卦的?”邱行長說:“有可能吧,投資者做任何投資首先考慮的就是風險?!?/p>
梅方說:“真笨啊我?!?/p>
邱行長說:“誰會想得到?”
梅方嘆了一聲,“看來我們只能無功而返了?!?/p>
梅方嘴上這么說,心里并不想回去。好不容易把行長們弄出來呢??扇诉€沒到辦事處,莊書記來電話了,讓他回去,說拆遷戶又鬧事了,到了政府。
一系列的問題在梅方腦子里鉆出來。這次鬧又是為什么?與網(wǎng)上炒作劉麗麗們裸體上訪有沒有關聯(lián)?打電話問龔玉仁,龔玉仁告訴他,這次鬧事,好像與往常有些不同。一是人多,現(xiàn)在聚集在政府廣場的已經(jīng)有一二千人了,還在增加。二是這次鬧事有很多新人,有不少是退休教師。梅方問:“劉麗麗她們在嗎?”龔玉仁說:“在呀,都在。二王也在?!泵贩絾枺骸芭宄麄?yōu)槭裁戳藛??”龔玉仁說:“還沒接觸?!泵贩秸f:“那趕緊弄啊,搞清楚他們究竟要干什么,然后打電話給我。”
將近一個小時后,龔玉仁打電話過來,說胡縣長已經(jīng)到廣場上了,和他們對了話,劉麗麗她們說的是那些老問題;二王說他們聽說那個肇事司機被滅口了;大部分拆遷戶是因為補償問題,這可能與給二王的爹賠償費太多有些關系;還有少部分拆遷戶是因為不愿意住還建樓,說生意沒法做,沒了生計,說住在那里,人都找不著了,打個麻將找不著伙計,死了都沒人曉得;而那些教師,是因為施工有揚塵、有噪音,得了神經(jīng)衰弱、失眠癥,得了矽肺病、癌癥,他們的房子屋基下陷了,墻體裂口了,衛(wèi)生間滲水了。
梅方趕回去時,已經(jīng)下午三點,只見廣場外面的公路上濃煙滾滾,一輛被掀翻的警車燒著了……
因為有人放火焚燒警車,公安局只好出動警力拘捕肇事者,強行清場,總算把人都疏散了。到傍晚,廣場上已恢復平靜。
十
擔心劉麗麗、二王他們又去政府鬧事,第二天一早梅方就帶著龔玉仁、小米去找二王、劉麗麗他們。沒想到,拆遷戶們把他們三個堵在劉麗麗家里,不準他們離開,不準喝水,把他們手機也搶了。
直到下午三點,楊局帶了防暴警察去處理,才把人救出來。
在回家的車上,楊局打電話給梅方,問是否找個地方坐坐,弄點酒壓驚,梅方爽快地答應了。
吃過飯,梅方讓龔玉仁和小米回家,便和楊局在一起聊起天來。
“都弄清楚了,為什么那么多人去廣場?”梅方問楊局。
楊局說:“謠言。他們說,肇事司機是受指揮部的人指使,肇事司機現(xiàn)在被滅口了。”
“那家伙未必真的人間蒸發(fā)了?不是到處都有監(jiān)控嗎?”
“我們把西楚縣城所有客運站、各個出入口的錄像資料都調出來看了,可就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他的蹤影,但這并不能說明他沒有逃出去。畢竟攝像頭的分辨率不高。這有點兒像我們看螞蟻,我們能夠看到螞蟻,但我們分不清是哪一只螞蟻?,F(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把他掛到網(wǎng)上去了。”
“那你們就等著網(wǎng)上了,守株待兔?”
“早派了兩個人去他老家蹲著了。這個家伙老家在河南,有老婆孩子,還有父母。推想他會回去的?!?/p>
梅方說:“你準備怎么辦,拿劉麗麗他們?”
楊局說:“非法拘禁啊。正好可以用這個機會,辦他們的法制培訓班。”
梅方說:“我沒想到他們真敢動手。我沒為難過他們。我一直以為,他們是認可我的。在很多問題上,我是努力在為他們爭取,想不到他們一點兒也不理解。”
楊局說:“很悲觀是嗎?”
梅方說:“你說我壞嗎?我好像不壞呀?”
楊局笑起來:“我感覺你真的不壞?!?/p>
梅方說:“可人們總認為我在辦壞事呢?”
楊局說:“這個原因太復雜了。好人也有辦壞事的。其實我也不是壞人。拆遷那天我也去了??吹綆讉€挎著書包的學生放學回家,看到自己的房子成了一片廢墟,無所適從,又不敢離開,只好趴在廢墟上寫作業(yè),等家里人來,心里很不是滋味,眼淚汪汪的,怕老莊看見,躲在一邊才把眼淚揩了。這是不是說明,我良知還在?”
梅方嘆了一聲,無奈地搖搖頭,“更無奈的是,在這邊,被人看作是偏袒拆遷戶,籠絡人心,甚至有人認為我和他們有利益關系?!?/p>
“有嗎?”
“難道你沒看出來?”
“我發(fā)現(xiàn)你好像有些變了。”
“說實話,我是有些擔憂。昨天這事你怎么想?幾個拆遷戶上訪,為什么一下子會有那么多人參與、圍觀?這不是偶然的吧。現(xiàn)在一些人,心中都儲存了一些不滿。各種各樣的不滿,你一點兒,我一點兒,就堆出一件事,幫他們宣泄一下。你一點兒不滿,我一點兒不滿,最后可能就不再是不滿了。看起來他們針對的是發(fā)展大道,可我覺得他們針對的絕不僅僅是發(fā)展大道。有些看起來孤立的事件,沒有直接聯(lián)系的事件,風馬牛不相及的事件,其實聯(lián)系得很緊密;或者說,在某一種特殊的條件下都會發(fā)生聯(lián)系?!?/p>
楊局說:“我想,現(xiàn)在有許多問題是不是速度帶來的?現(xiàn)在人們說得最多的一個詞是什么?‘累’,大家都感到累。既然累了,為什么不歇一會兒?”
梅方說:“能慢下來嗎?人人都像在被瘋狗追著跑。再說,快和慢,到了一定時候,就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了。就像你開車,如果你進入了快車道,你能慢下來嗎?你慢不下來怎么辦?如果你走錯了路怎么辦?你也只能繼續(xù)往前開,你要調頭、你要變道,只能更快,在前面去找調頭、變道的地方?!?/p>
楊局說:“我偶爾開開車,也走走路,這讓我有一種特殊的感受。開車的人都認為行人不講道理,行人又認為開車的人不講理?!?/p>
梅方說:“你知道我現(xiàn)在最想干什么?回到河口去,去那里當一個農(nóng)民?!?/p>
楊局說:“聽說過這么一句話:慢一點,讓靈魂跟上來。想想是有些道理的。”
“問題是——我們還有靈魂嗎?”梅方說,“我們早就只有身體了?!?/p>
“現(xiàn)在有一個說法,叫‘娛樂至死’對吧,你說我們現(xiàn)在是不是‘發(fā)展至死’?”
梅方嘆了一聲,“我覺得應該好好想想的,是我們發(fā)展——得到了什么,又失掉了什么。你看看吧,我們現(xiàn)在有了摩天大樓,有了寬敞的大馬路,可是我總覺得有些東西在我們建摩天大樓時失掉了。譬如說,老百姓對我們的信任。我常常有一種感覺,現(xiàn)在當官,當成了一種技術活,好像全部工作就是跟老百姓玩心眼兒,玩智商,說白了,好像是在行騙?!?/p>
楊局笑起來,“在一本雜志上看到這么一段話,像個繞口令,但有點意思。一個蘇聯(lián)人說的,我們知道他們在說謊,他們自己也知道自己在說謊,他們也知道我們知道他們在說謊,我們也知道他們知道我們知道他們說謊……”
兩人聊了一陣,梅方突然想起楊局準備辦劉麗麗法制培訓班的事,“你真的準備拘留劉麗麗,辦他們的法制培訓班?”
楊局說:“我今天請你喝酒,給你壓驚是什么意思?就是想聽你的意見。副縣長呢,被人家圍在屋里六七個小時啊?!?/p>
梅方說:“算了吧,在他們眼里,我已經(jīng)罪大惡極了?!?/p>
楊局說:“好吧?!?/p>
梅方說:“那個肇事司機一定要找到?!?/p>
楊局瞪著梅方看了一陣,“老莊給我下的死命令是,找到昨天聚會的組織者?!?/p>
梅方說:“有線索了?”
楊局說:“不能有?!?/p>
莊書記把梅方叫到辦公室,說,剛剛開了一個常委會,討論了一下是否引進外資來建設發(fā)展大道問題。大家意見基本一致。
這個情況很突然?!巴赓Y?”梅方的語氣有點兒驚訝。
“嚴格說不是外資吧,是港資?!鼻f書記說,“是劉主任牽的線。香港的雷老板,在大陸許多城市都有項目,主要投資飯店和景區(qū)。譬如省城的嶺南會所。劉主任向他介紹了發(fā)展大道后,他表示愿意做一些前期接觸。他的助理這幾天正在省城,你帶幾個人去見見?!?/p>
“我覺得這個難度很大。外資會來幫我們搞城市建設,他的回報在哪里?”梅方說,“還有那些遺留問題,他是否都接下來?”
“現(xiàn)在都沒有談。我的意見是先考慮宏觀,再考慮細節(jié)。人家?guī)臀覀兘ㄔO,我們一定要有胸懷,不要斤斤計較。過去常說不求所有,但求所在,可一到實際工作中,有些人就轉不過彎來。”
梅方確實也有點腦子轉不過彎來。他覺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問自己,這難道不是一種解脫嗎?
難道是因為他在發(fā)展大道上寄寓了很多夢想,是他和這條糾纏不清的路有了感情?或者是因為,這是劉主任的介入?
莊書記見梅方不說話,又說:“雷老板不是一般的商人,他的投資都是戰(zhàn)略投資。聽劉主任說,他對西楚縣的傳統(tǒng)文化很感興趣。所以,我想,你去省城,多帶幾個我們縣的文化人,或者請幾個省里對西楚文化有研究的學者、專家等等,一起給助理介紹一下西楚縣的文化。說不定這可以影響到雷老板的投資決策。”
回到指揮部,梅方便打電話給縣文聯(lián)歐陽主席,請他推薦幾個對西楚文化有研究的西楚縣學者和省城的專家學者,讓他們后天陪他跑一趟省城。
臨走之前,莊書記打電話來,問他準備的情況,去哪些人。梅方回答后,莊書記說:“讓縣委辦陶主任也去。帶點土特產(chǎn),帶點錢。要顯得有誠意?!?/p>
梅方掛了電話不久,陶主任打電話來了,問小米去不去,梅方說不去。陶主任說:“讓她去吧,女人細心,讓她幫我管點錢。同時,我們這一行,都是男人。在桌上喝酒,有個女的,氣氛好多了?!泵贩较肓讼?,答應了。
想不到小米這次去出了事。
晚上,在一起喝酒。董助理敬梅方酒,小米見梅方已經(jīng)醉了,把梅方手里一大杯酒奪過去,灌下去,醉了,送到醫(yī)院沒搶救過來……
十一
太陽像蒸在一碗汽水肉里的雞蛋,黃不拉嘰一團掛在天上。梅方感覺那很不真實。
發(fā)展大道幾個工段上都有挖掘機施工,在縣城的邊上,一條寬敞筆直的路基伸出去,就像誰在給大地開膛破肚?;覊m卷起來,在空中彌漫。大地就像罩在一塊骯臟的塑料布里,一切都渾渾噩噩、迷糊不清,一片混沌。
梅方突然想起了小時候去小河里抓魚的事。為了抓到魚,一幫小伙伴們把一些辣蓼葉拌沙砸爛,傾倒進潭里,把潭水攪渾,魚兒們被渾水嗆得漂到水面上,仰起頭呼吸……他感到自己現(xiàn)在有點兒像一尾魚。
空氣中有很重很重的土腥味,他感到有點兒窒息。
他已經(jīng)寫了一封匿名信,寄給了市紀委,檢舉西楚縣副縣長梅方挪用社保資金建發(fā)展大道的問題。他想,這事紀委一定會很重視,也許用不了三五天,他就會被紀委帶走了,他就再也不能看到這條他愛恨交迭的發(fā)展大道了。
說實話,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什么要檢舉自己。他真的沒有要讓發(fā)展大道停下來的意思,也沒有想著要查處莊書記,他就是對自己過不去。他就是想受到懲罰,只有懲罰,才有可能活下去。
是因為小米?
梅方確實有些接受不了小米之死。每當他想起小米說感謝他收納她,想起她說好想看一看藍天白云,想到她說那個洗腳妹……他的心就疼痛難忍。他想,那個洗腳妹,還有人在網(wǎng)上為她叫一聲冤屈呢。
是的,他喜歡小米,小米的率真和善良,小米的漂亮和聰明,小米的青春和活力,使他常常感覺到生活著工作著很美好,他甚至覺得小米是一個讓他看到自己靈魂的精靈。
可是他從來沒有表達過。他甚至沒有給小米一個笑臉、一聲問候、一句肯定……是的,他覺得他有的是時間,他不想玷污一種純粹。
他坐到一堆瓦礫上,把手機拿出來,看小米和梅朵在天安門前拍的照片。小米和梅朵攀著肩,笑靨如花,親密得就像親姐妹。早晨的陽光照在她們的笑臉上,世界變得格外亮麗。
“小米!”他呼喊起來。淚水像洪水決堤而下。
一輛推土機從不遠處駛過,卷起的塵土把他裹了進去,把他的呼喊聲和哭聲裹了進去。
“小米,你知道吧,我一直把你當作了梅朵!”
他不知道在這里坐了多久,直到自己變成了一個土人。
龔玉仁不知道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他身后,“梅縣長,你手機關機了。莊書記把電話打到了指揮部,讓我們找你。他讓你去他辦公室?!?/p>
梅方這時才抬起頭來。他深呼吸了一次,他想讓自己平靜下來。他感到土腥味更重了。并隱隱約約感覺里面還有一絲血腥味。
“梅縣長,聽說環(huán)亞集團幫我們建設發(fā)展大道的事敲定下來了。我估計莊書記找你談的應該就是這件事?!饼徲袢收f,“我不知道,指揮部還要不要保留,也不知道那些遺留問題是否這回都一并交給他們。”
梅方默默地走著,不吭聲。
莊書記證實了龔玉仁的說法。環(huán)亞公司已經(jīng)決定接手發(fā)展大道了。莊書記說:“環(huán)亞公司要求指揮部不撤,以配合他們工作,處理好拆遷遺留問題。因此,你仍然要當這個指揮長?!?/p>
莊書記最后告訴梅方,他的工作不久就會有一些調整,可能會到省里哪個部門,也可能會去市里。他希望梅方能把發(fā)展大道建好。
梅方臨走時,莊書記交給他一封從市紀委轉過來的檢舉信。“這個你看看吧,要干事業(yè),從來都不會缺少反對的聲音。”
梅方不知道怎么回答莊書記。他不知道莊書記是否知道這封信就是他寫的。他覺得這很有戲劇性。他甚至覺得一切像是被導演出來的,一點兒也不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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