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作人、李可染、李苦禪、董壽平、啟功、戴澤、常書鴻、李平凡等諸多書畫藝術家,都是我受益匪淺的良師益友;而他們則把我視為“畫家摯友”。在長期交往中,我們彼此建立起深厚而真摯的友情。在這八位藝術家中,健在的只有92歲的戴澤先生一人了。這些德高望重的藝術家送給我的書畫和題詞,特別是寫給我的那些感人臟腑的信件,永遠激勵著我“認認真真辦事,老老實實做人”,促使我更加熱愛中華民族的書畫藝術和不斷為之增添光輝的藝術家。
一
1976年10月,粉碎“四人幫”沒多久,來自西安長安畫派領軍人物方濟眾,張大千的高徒何海霞,齊白石的大弟子婁師白、盧光照等,相聚在東單水磨胡同北京畫院老畫家韋江凡先生府上,揮毫潑墨以文會友。我也有幸應邀參加。韋先生作《萬馬奔騰》,方先生作《萬山紅遍》,何先生作《華山天下險》,盧先生則在大家的談笑聲中作《金魚歡躍》,并題“鄭理老弟一笑”,而婁師白先生更是畫興勃發(fā),畫螃蟹三公一母,笑曰道:“看你橫行霸道到幾時?!比缓箢}上款“鄭理同志屬畫”。
光陰似箭,一晃三十多年了。這五位大畫家,健在的也只有92歲高齡的韋老一人了。我們往來從未斷過。2012年中秋節(jié),我和老伴登門看望韋老,他已經(jīng)病臥床上了。韋老用力抓住我的手,深情地瞧著我,唉!一切都在不言中。方濟眾先生家在西安,但我們常有書信往來。他去世前寫給我最后的一封信,是在1983年8月30日發(fā)出的,信中寫道:“鄭理同志:北京病返,即日入院,迄今兩月,雖險情過去,然仍有低溫,故尚不能出院。你此次來陜,未能盡地主之誼,甚感遺憾。病中蒙兄至誠關懷,深為感謝。如去江凡兄處,亦請代陳近況。諸請勿念是幸,匆此不贅……”1984年春夏之交我再次來到西安時,方老帶著眾多遺憾,前不久離開了他用盡心血澆灌的中國繪畫事業(yè)了。痛失方老,令人傷感。
我最后一次見到婁師白先生,是2011年他去世的前兩個月,一天,他的夫人王老師給我打電話,說婁先生叫我去醫(yī)院見他。我知道,他是為修訂《齊白石繪畫技法》的事找我。在這以前我去醫(yī)院看他的時候,曾向我談起這件事。這時他的身體已經(jīng)很虛弱了,躺在病床上對我說,他在三十多年前曾編寫了《齊白石繪畫技法》一套書,共三冊,希望我能幫他完成這套書再版前的修訂。我同他商量,需要修訂的地方,先一一標出來,修訂具體的內(nèi)容,可以根據(jù)身體情況安排時間給我講。我可以邊記邊錄音。
“這個法子好?!眾湎壬f,“我來說,你來記再加上錄音,成?!?/p>
但是,讓我沒想到的是,這項工作正在進行中,婁老就帶著終生遺憾走了。在去世前不久,婁先生為我收藏的白石翁所作尺幅最小的草蟲冊頁,題寫了“可惜無聲”四個篆字,成了他最后留給我的墨寶。為何要題寫這么一句話呢?婁老說:“這是老師白石先生在他畫的草蟲上,經(jīng)常題寫的四個字。老師說:‘可惜??!畫得再好,也聽不見草蟲的鳴叫聲喲!”
何老何海霞,是張大千的得意門生。他的書畫和言談舉止,頗有大千風范。徐悲鴻稱贊他在中國繪畫史上,是“五百年來一大千”。而大千先生則稱贊何先生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繪畫高手。何先生與我聊大千先生時,曾悄悄告訴我一個小秘密:“大千先生的畫,比如荷花,有的是我畫的?!?/p>
他說罷便拿起筆,一邊瀟瀟灑灑地作畫,一邊談笑風生同我繼續(xù)聊天。作畫聊天兩不誤,這是何先生的一絕。我眼瞧著一株水靈靈盛開的夏日紅荷,從他筆端躍然紙上。然后,他順手打開案頭大千畫冊一本,翻開一幅荷花對我說:“你對照著瞧瞧,有何感覺?”
我趕緊擊掌“稱絕”,情不自禁地說:“何老,我的感覺就是:這兩幅荷花,如出一轍,一模一樣!”
何老得意地樂了。人生難得一知己。說罷,他為我作山水畫《秋江》,題款道:“鄭理同志賞正 海霞 丙寅酷暑”。
上個世紀80年代初,何老應軍委秘書長楊尚昆的邀請,在京西賓館作巨幅山水畫《一統(tǒng)山河美》。一天下午,他打電話請我一起吃飯。
“何老,有事嗎?”
“沒事。”何老小聲說,“今晚有好吃的,我請您來吃飯。”
“都有什么好吃的?”
“紅燒海參,油燜對蝦,紅燒牛鞭,還有……”他依然小聲說,“在首長小餐廳,我們倆邊吃邊聊,多開心?!?/p>
我知道,這都是楊尚昆同志安排的。在中國,大千先生稱得上地地道道的美食家;而他的弟子何先生,也應該算得上半個美食家了。
何老先生喬遷新居后,我一直沒去,1986年中秋前夕,我才前往祝賀喬遷之喜。我們一見面就有著說不完的話,談繪畫、談書法、談大千先生的軼聞趣事,還有他從西安到北京的故事,無所不談。我們變得很是開心,他高興起來就想寫字畫畫,于是揮毫題寫“畫家摯友”四個大字,并題款:“鄭理同志來訪暢敘稱快并書留念 七十八叟何海霞”。然后,又寫中秋對聯(lián)送我。
“為祖國山河立傳”是山水畫大師李可染先生的一方印語章,“可貴者膽”、“所要者魂”和另一方自勵印語“廢畫三千”,是他作畫幾十年的最重要的心得體會?!澳憽闭?,在繼承中敢于突破傳統(tǒng)的陳腐框框不斷創(chuàng)新;“魂”者,不斷創(chuàng)作出具有時代精神面貌的繪畫。
在上個世紀70年代末的一天,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閉幕不久,我登門拜訪李先生,傾聽他關于東西方繪畫的論述。老先生意味深長地說:“歐美一些西方國家對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有偏見,他們根本不了解中國繪畫。我以為,隨著中國的發(fā)展,國際地位的提高,對世界影響的擴大,他們勢必要刮目相看中國。到了下個世紀50年代,歐美這些西方國家將會像我們今天熟悉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油畫那樣,熟悉并喜歡中國繪畫。對此,我充滿信心。”李先生問我如何認識這個問題?我說:“我非常同意您老的看法?!彼f:“看來我們是異床同夢了?!?/p>
前不久吳冠中先生同我談過中國繪畫與西方繪畫的關系時,他曾說:“繪畫藝術好比是一座高山,不管是畫水墨畫的中國畫家,還是畫油畫的歐美畫家,大目標是一致的。在攀登途中,不必爭論誰比誰高明,爬得越高,彼此距離就越近。當堅持到底的人們攀登到頂峰時,大家就會豁然明白,原來我們的目標都一樣?!闭f到這里我問李先,“您對吳先生的這個說法,怎么看?”
“吳冠中同志的話,有道理。” 李先生說,“筆墨當隨時代走。中國的繪畫也要在變革中走向世界。”
李先生書畫筆墨凝重而酣暢,是位治學嚴謹?shù)膰嫶髱?。即使辦一件在別人看來很不起眼的小事,他也十分認真。一次,李先生送我一本剛出版的畫冊,在畫冊上題什么,上款怎么寫,落款怎么落,他都有認真地思考;用什么筆,蓋什么印,他也作了仔細挑選。一位朋友讓我請李先生寫條字,我告訴李先生后,他先是選紙,然后挑選毛筆,要寫的四個字如何布局,如何起筆、落筆,都經(jīng)過認真思考。待他寫完這幅字,我看了看表,整整用了40分鐘。
1988年秋日的一天,我從八寶山革命公墓向一位老知識分子遺體告別后,我來到位于北京三里河李可染先生居住的地方,先生在他的“墨天閣”同我閑談。李先生認識這位老知識分子,他感慨道:“他活著的時候,被批判得體無完膚,如今離開這個世界了,又把他說成是個一生完美知識分子。你說我們這個黨傻不傻,人家活著的時候,從不說人家一句好話;人家死了,卻好話一大堆。唉,這些好話,為什么就不能他活著的時候說上幾句呢!”我說:“這正如人們常說的:最壞的人從大批判稿子里找,最完美的人從悼詞里找?!?/p>
李先生在1989年12月去世之前,我同他還為作傳一事交談過。他很忙,以往我們見面時,幾次都曾聊到作傳的事。幾次他都談到現(xiàn)在的一些人物傳記,虛假成分太多,不可靠、不可信,不負責不好。他告訴我:要么不寫,要寫就寫一本對讀者負責任的真實的傳記。李先生的傳記怎么寫,他始終沒有具體說過。這次拜訪李先生我主動提出來,最好早晨起床,先錄音個把小時,再干別的,一直堅持錄下去。有了這個錄音,寫的問題就好辦多了。李先生認為這個辦法可行。他說:“下次你再來時,我們再商量細些、具體些,最好能先有個提綱,我可以按照提綱回憶?!?/p>
讓我萬萬沒有料到的是,而后沒多久,李先生突然駕鶴西去了。
二
“鄭理同志,您好!我匆匆訪日,應日本之邀,參加了神戶博物館舉辦的中國群體版畫大聯(lián)展開幕式活動和友好交流,后又應日本東京方面的邀請,專程到東京出席在中國大使館舉辦的“李平凡畫伯畫業(yè)50周年金獎”授獎大會。連我自己也沒注意到自1937年學畫以來已五十周年,以及1947年2月在日本首次舉辦中國版畫展(魯迅贈給內(nèi)山嘉吉的木刻)已經(jīng)四十年……”這是著名版畫家和收藏家李平凡于1987年3月31日,從日本給我郵來一封信的摘錄。我和李先生,相識于上個世紀80年代初,而后,往來不斷。
我前半生從事記者工作,只要能擠出時間,不管多遠,我喜歡在報社吃過晚飯,然后騎上那輛從1960年就伴隨著我的那輛永久牌自行車,登門拜訪一些新老朋友,且經(jīng)常深更半夜才回到家里??倿槲掖罄贤磉€不回家而提心吊膽的妻子,等兩個孩子睡覺了,不管自己有多累,不管多晚,她總會趴在窗臺上眼巴巴地瞧著樓下,一直看著騎車子的我搖搖晃晃地出現(xiàn)在她的視線里,這才放心地開門等我進來。當時,我正撰寫《李平凡傳》,所以,晚飯后我總是隔三差五地往李先生那里跑。有一天,我一直讓她等到凌晨一點才回來,她一開門,累得我進門后,把手中布兜往床上一扔,接著就倒在了床上。妻子見我這么勞累,趕緊給我整理床鋪。像往常一樣她拿起我扔在床上的布兜,把布兜往旁邊桌子上猛地一扔。她這一扔不要緊,只聽“啪”的一聲響。我趕緊從床上坐了起來,吃驚地說:“糟了!”妻子睜大眼睛問我:“怎么糟了?”
“你把李先生畫的畫盤摔壞了?!?/p>
她趕緊拿起布兜,打開一瞧,白瓷盤上畫的那個臉蛋圓乎乎的胖娃娃,已經(jīng)摔成三塊了?!斑@個娃娃畫得太喜人了!”妻子 特別心疼地說,“我還以為里邊裝的就是采訪本呢!”
為此,妻子后悔得一夜沒睡好覺。早晨起來,她嘴里還在后悔地嘆息著。我安慰她說:“這事好辦,你喜歡,我再請李先生畫一個?!?/p>
“你怎么好意思再開口要呢?算了,我想辦法買瓶粘瓷器的膠水粘上……”
我挺累挺困,沒再說什么,睡著了。
用魔法彩筆在白瓷盤上畫畫,是李先生的一大創(chuàng)造。他之所以產(chǎn)生這種想法,是因為多年前他住在醫(yī)院里,總是躺在床上感到無聊,于是,為了消磨時間,他叫夫人買來許多白瓷盤和一盒日本生產(chǎn)的魔法彩筆(這種彩筆能在盤子上畫畫寫字,不怕水洗)。沒事時他就坐起來,把枕頭放在背后靠在墻上,在白瓷盤子上反反復復地畫了起來……就這樣,失敗再畫,再畫再失敗,再失敗就再畫,這樣堅持數(shù)月,他的第一個漂亮的畫盤誕生了。從此,平凡在瓷盤上作畫就一發(fā)不可收拾。他不僅把可愛的孩子們畫在雪白的瓷盤上,還把花草樹木山山水水,盡收畫盤。他筆下的畫盤得到很多人的喜愛、追捧,國家還把他筆下的畫盤作為國禮,送給外國元首。李平凡的畫盤逐漸成為人們青睞的藝術品。中央電視臺為滿足廣大觀眾的需要,在1979年專門攝制了一部電視片《李平凡畫盤》。觀眾歡迎,電視臺反復播出多次。我呢,后來也寫了一篇短文介紹《平凡畫盤》。有一天,我再次拜訪李先生時,剛坐下,他便把一個畫盤放到我面前,說:“請你把它轉交給夫人胡秀清?!?/p>
“您這是從何說起?”我驚奇地看著李先生問。
“既然她那么心疼摔碎了的那只畫盤,這容易,我再畫一個不就行了嘛!夫人若不滿意,你給我來個電話,我再接著畫,一直畫到夫人滿意?!?/p>
“李先生,您聽誰說的?”
“這還用聽誰說嗎!” 李先生微笑道,“前些天,我在《經(jīng)濟日報》副刊上看到了你寫的文章。我覺得這只畫盤比摔碎的那只畫得要好些?!?/p>
我笑道:“李先生您真有意思?!?/p>
“鄭理同志,你別樂,真的是這樣?!崩钕壬φJ真地說,“許多畫家都這樣,畫的多,滿意的少?!边@一回,李先生在一只特大的白瓷盤上畫了三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孩,她們手拉手,背著書包,連蹦帶跳地去上學?!鞍?,這畫盤中的仨女孩,實在是太活潑可愛了。”我情不自禁地說,“我先替她謝謝您!”
“畫家摯友同志,朋友嘛,咱們是誰和誰呀!”
李平凡,原名李文琨,他悄悄把文琨改為“平凡”。 “老百姓是平凡的,我只是老百姓中的一分子?!崩钕壬f,“我喜歡做個平凡的人。”李先生是一位平凡而偉大的藝術家、收藏家。他在他85歲的時候,把珍藏和創(chuàng)作的藝術品一千六百余件,捐贈給《中國美術館》永久收藏。
1988年6月24日,李先生給我寫信說:“臺灣版畫家林智信作品展,已準備就緒,如何向記者寄發(fā)請柬問題,希望得到您的大力支持。今附上目錄,請閱。我準備近日抽晚上找您面談……”
三
晚上,李平凡先生同我商量完臺灣版畫家林智信作品展事宜,我又回到辦公室,一推開門,辦公桌上的電話鈴聲響了起來,是董壽平先生打來的,他說明天星期日,問我能否抽空去他那里坐坐。有一副仕女圖,我正想請董先生看看,便說:“我正想去拜訪您老呢,明天午睡后到您老府上?!?/p>
我與董老說定了。
董壽平,原名董揆,山西洪洞縣人,其高祖董霽堂為清中葉著名書法家,祖父董之煥為清朝翰林,能詩善書,舉國有名。董先生受家庭影響,自幼酷愛書畫,尤其仰慕清初畫家惲壽平,故改名壽平。
周日下午,騎上我那輛吱吱嘎嘎響個不停的自行車,一小時后,從朝陽門外東大橋來到位于和平里小區(qū)的董先生府上。此時,他正和老保姆一起往陽臺上倒騰榮寶齋送來的宣紙。我趕緊走到陽臺,想把倒騰在陽臺上的宣紙碼整齊。董老沖我說:“別碼齊,就這樣扔在那里挺好?!?/p>
“董老,這么好的宣紙您不把它放在柜子里,干嗎要扔在陽臺上呢?” 我很不理解地說,“您難道不怕風吹日曬?”
“鄭理同志,怎么儲存宣紙,你可就外行了。”董先生說,“媳婦是越新越好,這宣紙是越舊越好。這紙怎么才能讓它舊的快呢?就是不能把新買來的宣紙當寶貝收藏起來,住樓房,最好把它扔到陽臺上。不讓你碼整齊,就是為了利于透風,風吹吹好,就這樣放上一兩年,這宣紙可就好用多了?!?/p>
噢,董先生這么一點撥,讓我頓開茅塞。
倒騰完紙,董先生請保姆給我們一人沏了一杯茶。董先生端起茶杯,喝了口,半開玩笑地說:“鄭理同志,如何保存宣紙,你這個榮寶齋的顧問,可就不如我這個老顧問有發(fā)言權了。”
“那當然。”我說,“以后還得好好向您老學習?!?/p>
“人們不是常說‘三人行必有吾師嘛!”董先生謙遜地笑了笑說,“其實,我們是互為老師。如何儲存宣紙我比你有發(fā)言權,可怎么寫文章,你又比我有發(fā)言權?!?/p>
“先生過謙了?!?/p>
“謙虛使人進步。這可是毛主席說的。”
“你過來幫幫忙?!倍蠈ΡD氛f,“你和鄭理同志,懸空抻紙。我懸腕給鄭理同志寫條字。”
按照董老的吩咐,我們倆站立,把一張四尺紙懸空抻直,董老飽蘸濃墨,右腕高高懸空紙上,只見他筆如行云流水,墨透紙背,繁體“飛龍”瞬間躍然紙上,騰空而起。
董老把筆交給我,說:“你也來個空中懸腕行書。”
不是我怕獻丑,是我深知空中懸腕揮毫的難度。 我趕緊擺手很不好意思地說,“在當代,能如此懸腕書寫的,只有您董老了。一些來訪的日本書畫界的朋友,對您老的筆墨功夫,都佩服得不得了。”
“不寫也罷?!倍险f,“現(xiàn)在我就請你看一件東西?!彼f著,從案頭取出一本日本出版的書畫集。他向我介紹說:“你說到日本朋友,這里有一本日本朋友送我的日本印制的書畫集,印刷很是精良,我送你。我們中國人發(fā)明了活字版印刷術,可日本的出版物比我們的印刷品精美多了。資本主義好的東西,我們也可以借鑒、學習。你擠點時間不妨寫點小文章介紹介紹 。”
“董老說得甚好。”我說,“謝謝您老。”我收下書法集,拿出1985年劉薔為我畫的一幅仕女圖《散花舞》,請董老過目。董老展畫細觀,然后十分高興地揮毫寫道:“劉薔此作頗有父風,可喜繼卣老友后繼有人?!甭淇睿骸班嵗硗臼詹?董壽平識 時年八十三歲”。
董老放下筆,告訴我:“劉薔正在被日本人稱之一號國寶的大畫家東山魁夷畫室進修……”
我告辭時,董老把為我畫的《風竹》、題詞“畫家摯友鄭理”,和他的懸腕書法“飛龍”一起疊好置入一個紙袋帶走。
在1990年前,我住在朝陽門外東大橋,同油畫家王沂東作鄰居;1994年又搬家到方莊,尹瘦石、韋江凡二位老先生又相繼搬來,成了共住一座樓一個樓門的鄰居。從此,我和我的家人同尹老、韋老和他們的家人,相互往來也多了起來。
一天晚飯后,韋老同我談起他的收藏,說:“對于我來說,有一幅畫稱得上無價之寶,我一直珍藏著?!?/p>
“什么畫?能讓我一飽眼福嗎?”
“哪有什么不能的。”韋老說著就請夫人時老師找出了《涑柳寒鴉》圖。
“徐老師畫這幅畫,有著一段感人的故事?!表f老回憶說,“解放前,徐先生是北平美術專科學校的校長,我是他的學生。一天,徐悲鴻給我們上國畫課。他一走進教室,看到地上扔著半張踩滿腳印的宣紙,趕緊彎腰,十分心痛地撿了起來。他一邊用手彈去塵土,一邊說:‘片紙點墨,都凝聚著工人們的辛勤勞動。同學們,我知道生產(chǎn)一張宣紙是很不容易!工人們要輸出多少心血和汗水啊……悲鴻說著拿起筆,就在這張紙上畫了這幅《涑柳寒鴉》,并鄭重題上款,蓋名章,然后走到韋江凡同學課桌前,把這幅順手撿來的藝術品送給我。當時有些同學看到這種情景,都羞愧地低下頭,我也是?!表f老回憶往事,感慨道:“老校長用被人當作廢品扔在地上、沾滿腳印的一張很不干凈的宣紙,當著我們這些學生畫成的這幅畫,不僅成了我的鎮(zhèn)齋之寶,更是成了我時刻受教育的教材,它永遠激勵著我作為人民的畫家,一定珍惜片紙滴墨?!?/p>
徐悲鴻有著一雙與眾多藝術家不同的眼睛。在一般畫家看來,它就是一張紙,一張被人踩得不成樣子的廢紙;可在徐悲鴻的里,這是一張可以變成精美藝術品的紙。韋老感慨道:“我的老師徐悲鴻視《八十神仙圖》為生命。我則把徐老師畫的這幅《涑柳寒鴉》圖視為生命,我的藝術生命?!?
惜墨如金,惜紙如金,這是諸多大師共有的品格。徐悲鴻如此,他的大弟子吳作人先生亦如此。他把寫字、畫畫多余的紙,即使只有方寸大小,都要裁下來,然后整整齊齊地放在抽屜里,用時,需要多大尺寸的,就從抽屜里找出多大的紙塊,絕不浪費滴墨片紙。
四
我和吳作人先生相識在上個世紀的七十年代中期,幾十年來,他給我留下了美好而又深刻的記憶。1976年粉碎“四人幫”,舉國上下,世人歡喜,吳老非常開心的同我談起藝術家的春天,他揮毫寫下“春風吹又生”以表達大家的喜悅心情。1979年1月,我把拜訪吳作人、楊憲益、王靜如三位知名老知識分子的談話整理成文章,準備見報,給文章取個什么題目一時拿不定主意,吳老看著我笑了笑,說:“那就我來給它作題吧?!闭f完,從抽屜里挑選了一條紙,興致勃勃地書寫了“人老、心紅、志堅”六個蒼勁有力的大字,并向我解釋道:“這是今年元旦,鄧大姐(鄧穎超)送給我們幾位老人的一句話。
吳老一貫堅持“藝為人生”。時針指向1984年以后,吳老經(jīng)常向我談到的一個問題,就是如何做人,怎樣作畫。有一天晚上,吳老問我應該如何做人做事。我回答道:“做事應該認認真真,做人應該老老實實。”吳老聽了,非常高興十分贊同地說:“好,太好了,我現(xiàn)在就寫下來。我認認真真地寫兩張,送你一張,留我一張?!彼f罷,我研墨抻紙,吳老當即寫了下來,并落款“與鄭理同志書以共勉”。
修養(yǎng)高,學問大,虛心而謙虛,是我所熟悉的諸位藝術大師都有的品格,吳先生就是這樣。他送給我的書法,大都寫著“為鄭理同志書以共勉”。1987年,北京日報創(chuàng)刊35周年,請吳老題詞,他欣然題寫“辭讬微波”四個大字,并給我寫信一封,信中寫道:“……‘辭讬微波,源出楚辭:‘讬微波而通辭。我用借‘微波而傳信息,不知能算古為今用否?”
從這簡短的話語中,讓我深切感受到一代大師吳作人先生謙恭而又高度負責的為人。
隨著我同吳先生的交往、接觸、交流不斷增強,彼此間的溝通了解也不斷加深,他漸漸把我視為可信賴的好朋友,有時把一些個人信件交給我處理。在1988年初的一個星期日,我又來到西郊老虎廟吳先生府上,他把一封收到?jīng)]多久的信交給我,風趣地說:“告訴你個好消息,我吳作人有兒子了。”
“您老有兒子了?”我驚訝地睜大眼睛問,“您哪來的兒子呀!怎么會突然蹦出個兒子,是不是干兒子?”
“要什么干兒子!”吳先生笑道,“我用不著解釋,你看完這封信,就明白了。”
這信來自南方一座小城,是小城的一位領導寫的。信的大意是:吳先生的兒子能光顧他們這個小地方,是吳老瞧得起他們。所以,他們非常高興!他代表全市人民表示感謝!特別感謝吳老的兒子對他們這個地方的關心?!百F公子在他們這里考察觀光,提出不少十分寶貴的意見和建議,這對改進他們的工作,提高他們?yōu)槿嗣穹盏淖杂X性,大有幫助,非常感謝!如有招待不到的地方,還得請吳老多多包涵……”
我看完了信,樂了。
“常言道‘人怕出名豬怕壯?!眳抢细锌?,“還真是如此。你看,我吳作人不過就是一個稍微有點名氣的畫家,偏偏就有人冒充我的兒子騙吃、騙喝、騙東西。更可笑的,還偏偏有人就心甘情愿的被騙?!?/p>
吳老說完,情不自禁地開懷大笑起來。爾后,我們聊起了當前文化藝術方面存在的一些問題,話越聊話越多,聊得把吃飯都給忘記了。 “作人,你們老朋友見面總是話那么多,連吃晚飯都忘了。”夫人蕭先生走進來說,“別讓鄭理同志餓著肚子陪你聊,快吃飯吧,菜飯都上桌等著你們倆了。”
“那就先吃飯吧,鄭理同志,咱吃飽肚子再接著聊。”吳老說著站了起來。我趕緊問:“這封信?”
“鄭理同志,你是記者,這封信你看著辦吧,交給你處理了?!?/p>
老兩口(吳先生和蕭先生)、小兩口(女兒和女婿),還有我。其實,在豐盛的晚餐桌上,吳老和我也沒停止說笑。我們一邊吃飯,他還一邊向我介紹如何巧吃肥肉。他說:“辦法很簡單。把買來的肥肉里里外外抹上一層黃醬,然后放在陰涼處吊起來,風干上半個月就可以食用了。不管是醬著吃,還是燒著吃、炒著吃,都好吃。”
1990年末,吳先生患腦血栓住進醫(yī)院,進進出出,幾經(jīng)反復,出院后,我于1992年10月30日,登門看望。躺在床上正在做按摩的吳先生一聽見夫人蕭淑芳說我來看他了,便高興地說:“鄭理同志你干嗎去了,我覺得你都有一兩年沒來了?!眳窍壬回灅酚^風趣。他向我介紹按摩大夫說:“她是協(xié)和醫(yī)院資深的按摩大夫?!庇窒虼蠓蚪榻B說:“鄭理同志也是大夫,是北京市政府專門研究問題,給問題看病的大夫?!彼脑挘雅蠓蚨簶妨??!班嵗硗?,別瞧作人病成這個樣子,他還是那么樂觀,躺在床凈說笑話?!狈蛉耸捠绶枷蛭医榻B道,“他性格有些變,過去只喜歡彈鋼琴、聽音樂、背誦古詩詞,現(xiàn)在又多了喜歡唱歌。躺在床上高興了什么都唱,不光他一個人唱,還拉著別人同他一起唱。他現(xiàn)在眼睛視力很不好,一只眼睛看不見,一只眼睛什么都看不清。他天天讓我和別人給他讀名著。他像個孩子聽大人給他講故事似的,聽得特別認真,讀錯一個字,他不光馬上給糾正過來,還嘮嘮叨叨地老批評人??傉f人家不認真。有時候他還提到你,說鄭理有句話,叫認認真真辦事。給別人讀書當然也應該認真,不認真也讀不好……”
1993年3月,北京日報給吳老安排一個畫刊,就請誰為畫刊寫篇評論一事,美術攝影部主任孫以增征求他的意見,吳老提出來由我來寫。孫以增轉告我以后,我覺得我怎可對大師作品評頭論足,便趕緊給吳先生打電話推辭。他聽后,哈哈一笑,半開玩笑地說:“鄭理同志,你求我辦事,我可從來沒有說過一個不字。怎么我求你辦事就……是不是太不夠朋友呀!”他說完樂了。我雖然也樂了,卻感到臉上有些發(fā)燙。心想,吳老不愧為享譽中外的繪畫大師和受人尊敬的美術教育家,是如此謙虛,如此平易近人。
1994年某月23日,我到府上看望第四次患腦血栓出院不久的吳先生,他的身體狀況越來越不好。夫人蕭先生向我介紹說:“今天病情稍微好些,但還是有許多前來看望他的老朋友記憶不起來了,不知他是否能記起你。鄭理同志,你別著急,我慢慢啟發(fā)啟發(fā)他,讓他慢慢回憶,先試試看。”蕭先生說著把我?guī)У讲〈睬?,她俯下身子,親切地瞧著他、靠近他,然后溫柔地笑著說:“作人,你好好看看,是誰來看望你了?”這時,吳先生的反應就是睜大眼睛,直直地看著我。“他是你的老朋友鄭——理——。”蕭先生把鄭理二字的讀音拉得長長地說,“是老朋友鄭——理——,再好好想想?!眳抢夏坎晦D睛地盯著我,想動,可身子已經(jīng)不聽他的了,動彈不了。蕭先生靠近他說:“作人,別激動,再好好想想,他是你的老朋友鄭——理——!”夫人繼續(xù)俯下身子,眼巴巴瞧著相伴半個世紀的丈夫,依然深情地說:“想起來了嗎?作人,他就是經(jīng)常同您聊天談天說地的,從北京日報調(diào)到市政府上班的鄭——理——?!笔捪壬f完,又回頭安慰我:“鄭理同志,看樣子他能記憶起來你,別著急?!辈皇俏抑保俏铱吹揭回炚勑︼L生的吳先生,已經(jīng)病成這個樣子,我實在受不了了,淚水已經(jīng)浸透了我的眼睛。蕭先生和我,還有負責照顧他的小阿姨,就這樣,我們已經(jīng)守在他的床前十來分鐘了。就在這時,只見吳先生的嘴在使勁地動,動了半天,嘴里含含糊糊地說出一個“鄭”字。此時此刻,蕭先生激動地說:“他終于認出來了,認出你是他的老朋友鄭理了!”我趕緊上前去撫摸吳老的手。他似乎用盡全身的氣力,一下子抓住我的手,看著我,像個孩子似的咧開大嘴,大聲哭了起來……他哭得是那么傷心,讓人心碎。我再也忍不住了,我也陪著他哭了起來。這時,小阿姨趕緊說:“爺爺別哭,別哭,老朋友來看你,老哭多不好哇!”夫人也勸說他:“作人,咱不哭,乖,聽話,當著來看望你的老朋友,像個孩子似的老哭多不好哇!乖,別哭了?!狈蛉讼窈搴⒆铀频暮逯鴧窍壬?。嘿,吳先生還真的停止了哭聲。他嘴里像塞了個雞蛋,突然含含糊糊地問夫人:“我是在做夢,還是真的?”蕭先生一邊給他擦眼淚一邊說:“真的,真的,不是做夢?!?“吳先生,我鄭理就在您身邊?!蔽乙贿叢裂蹨I一邊說,“您還在抓著我的手呢!”他抓住我的手,像是怕我離開他似的。不知為何,他看著我,突然又咧著嘴哭了起來,邊哭邊說:“你有你的事業(yè),可我什么也做不了了,我完了,完了。我想上學,讓我上學吧!”他哭得是那么傷心,我實在忍受不了了,又哭了起來。夫人蕭先生說:“鄭理同志,我們趕快離開這里,他太激動了,這樣下去對他的身體很不好?!笨蓞窍壬凰墒?,在夫人再三地勸說下,他才勉強松開我的手。
吳先生的生命,灼熱如火花,他的藝術,璀璨如長虹。吳作人先生永遠是我做人敬業(yè)的好榜樣。
五
1984年夏天,我應中國畫研究院常務副院長劉勃舒(院長李可染)的邀請,到環(huán)境優(yōu)美的中國畫研究院一邊休息一邊寫作。在這里,我度過了難忘的半個月。當時,葉淺予等一些老畫家也應邀在這里一邊休息,一邊作畫。在這半個月的日子,我?guī)缀跆焯焱~老等一些藝術家一起就餐、一起散步、一起聊天,可以說是朝夕相處。
眾所周知,葉淺予是一位頗有影響且談吐風趣幽默的老畫家。當時,社會上正流傳著他的一段佳話:一些特別喜歡收藏中國畫的人,卻由于收入低,常常為買不起中國畫而苦惱。當時,一張四尺三裁的名家作品,大概數(shù)千元。葉老的畫當時的市場價在三千多元一張。葉老為滿足這些人的需要,大鳴不平。于是,他在上?!段膮R報》上發(fā)表了一篇短文,題目就是《畫價能壓低嗎?》他不僅把文章登在報紙上,還見之于行動,帶頭壓低畫價。他把自己創(chuàng)作的四尺三裁一張的人物畫,定價二百元一張。一時間,向他求購字畫的人越來越多。他告訴我:“嗨,鄭理同志,讓我沒想到的是,這報紙一登,來信求購字畫的人,多得讓我實在無法應酬了?!币惶焱盹埡?,散步時葉老又向我訴說自己的苦衷,我半開玩笑地說:“葉老,您自定畫價二百元一張,還得白搭上郵資。我有個辦法完全可以大大地減少您在這方面的應酬,不知您老意見如何?”
“好啊,有何高見,我樂于洗耳恭聽,快說吧!”葉老倒是一本正經(jīng)地說,“哎,我雖然樂于‘自找苦吃,可求購字畫的人那么多,別說一個葉淺予,就是能分身兩個葉淺予,也招架不了呀!”
“高見談不上,辦法倒是有一個。”我不慌不忙地說,“而且十分簡單,就是您老的畫價錢提高一倍,四百元一張,我全包了。我還甘愿登門取貨,免去您老再付郵資?!?/p>
“鄭理同志,你這位畫家摯友,想占我葉淺予的便宜,沒門。我給你的畫一分錢不收,那是心甘情愿。你要包我的畫,給多少錢也不包給你?!比~老說完哈哈大笑,笑止,又接著說:“鄭理同志,開開玩笑,挺好。實話告訴你,那些熱愛中國畫,一心想收藏中國畫的中國人,口袋里沒錢,中國人買不起中國畫,怎么辦呢?只要我收到想買我的畫的人的來信,我就會畫一張給他們寄去,即使給我一百元,我也不嫌少。因為我圓了他們的夢。你是我們畫家信得過的好朋友,想想看,中國畫連中國人都買不起,還不夠可悲的呀!你這位大記者,應該用你手中的筆為他們大聲疾呼!”
葉先生的話深深打動了我。葉老嘆了一口氣,又說:“我知道,我一個人的力量是很微薄的,可我們中國畫家應該有這種精神。中國畫家應該為國人喜歡民族的繪畫而高興!應該把著眼點放在中國人的喜愛上,要盡可能地滿足他們的需要。”葉老說完,把他剛收到的一封信交給我。信是浙江省上虞劇院黨支部書記婁國良同志寫給他的,葉老叮囑道:“鄭理同志,你既是記者又是作家,這封信交給你也許會有點用處,希望你能用好保存好。”
我把這封信的主要內(nèi)容摘錄如下:“敬愛的葉老師:您的畫和信收到,非常高興?。?!款一百元已郵寄,請查收。我今年44歲,任劇院黨支部書記,中專畢業(yè),兼任縣美術家協(xié)會秘書長……因幼年喪父治學艱難,但從能識圖看畫起就愛上您葉老師的畫。您的速寫、國畫、三四十年代的《王先生》《小陳》《旅美》我有大量印刷品收集,并學著畫速寫和漫畫、國畫。今得您真跡是終身之幸。要不是您壓低畫價的主張和力行,我是不可能得到您的畫的,‘藏畫于民,流傳于民間應是畫家的快事。況能千秋聞其名,觀其畫,活在人們的心里。這種效果不是‘館藏、‘出洋、‘宮藏所能達到的。流入民間的畫,如種子入土,臺地層下的礦藏……我每月收入130余元,買一張一百元的畫尚可努力,買四五百元幾千元的只有望畫興嘆,而像我這樣的人,全國多矣……”
我非常珍惜這封信,今天我把它寫在文章里,以安慰葉老先生的在天之靈。
有位朋友從一本畫冊上看到王沂東先生曾為我女兒畫的一幅肖像畫,便問我:“你怎么認識王沂東的?如今他大名鼎鼎,是同靳尚宜、陳逸飛齊名的大畫家。我可沒聽說他為朋友畫肖像畫呀!”
“他從來沒給我畫過肖像呀!”
“他給您女兒畫的,說明你們關系更鐵了。您是什么時候認識他的?”
“上個世紀80年代初,那時他還住在中央美術學院筒子樓里。”我說,“他是我的山東老鄉(xiāng),后來,還成了我的近鄰。我們一同居住在朝陽門外東大橋。因此,由于我與沂東的關系,我妻子和女兒同他已故夫人、油畫家李虂薇都有往來?!?/p>
“遠親不如近鄰?!迸笥延行┡d奮地說,“他現(xiàn)在可不得了了,一幅畫拍賣好幾千萬呢!”
“我們是鄰居,這是緣分?!蔽艺f,“他的人物畫畫得非常精彩,受到許多人的追捧,這我知道。至于值多少錢,我沒注意到。在我看來,一幅畫就是一幅畫,在不同人的眼里,它有著不同的價值?!?/p>
沂東這個人,做人很低調(diào),生活儉樸得很。藝術的道路是艱辛的,充滿著艱難險阻。沂東那一幅幅被人贊不絕口的油畫,是他從筒子樓里一步步畫出來的。現(xiàn)在,人們注意到的,只是他成為名家后的榮耀,并不清楚在這榮耀背后他所付出的一般藝術家難于承受的心血和汗水。常言道:臺上三分鐘臺下十年功。這種說法是很有道理的,一些優(yōu)秀的藝術家,的確如此。
1984年國慶前夕,我收到來自美國的一個郵件,打開一看,是侯北人先生寄來的。他給我寄來了一條書法,內(nèi)容是為我寫的一首七言《梅清詩》:“千樹梅花舊草堂,依稀十里畫生香;寒山獨坐無人到,吟就新詩當酒嚐?!鳖}款“鄭理先生方家雅賞 甲子八月侯北人敬書於美國”。另外還有一張潑彩山水畫,題道:“理兄方家教正 弟侯北人作于北美加州 百梅草堂”。
作為畫家的美籍華人侯北人,既是張大千的學生,又是大千的好友,先生在美國,大都居住在侯先生的莊園里休息作畫。侯北人先生每隔幾年,總要回到中國辦一次畫展。我認識他,緣于1984年春夏之間,他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的一次個人畫展上。他非常誠懇地邀請我參觀他的畫展,開幕那天我去了,熱情好客的侯先生認真向我作了介紹,陪我看了他的展品。我的感覺不錯,印象蠻好。特別是他對中國傳統(tǒng)繪畫藝術的深刻認識和熱愛,令我感動。于是,我為他寫了一篇專訪,刊登在《北京晚報》上。從此,盡管大洋相隔,我們還是成了好朋友。
提起張大千,人們總是同“風流才子”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是的,大千不論是生活還是作畫,總是瀟瀟灑灑,隨心所欲。而國學大師啟功先生給人們的則是另一種印象。不過,在我同啟功先生交往中,他表現(xiàn)在書法上卻也是很瀟灑的。比如,我曾幾次向他請教練習書法,需要掌握哪些章法時,他曾多次告訴我:寫字先有章法而又無章法。有章法,是指學寫字必須認真,照章法寫,絲毫不能含糊。俗話說熟能生巧,看得多寫得多了,十分熟練了,到了爐火純青的時候,就不要再受章法的制約,可以隨心所欲了。你就可以順其自然,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了,這樣寫出來的字,會給人美妙有趣的感覺。我可以說得再具體些,比如我們寫字都是先左后右,從上到下。但是,一些書法大家則不然。他說著就拿起筆來,說歷史上的某某,這個字有的筆畫就是從下往上寫的;某某人寫某個字則是從右往左走筆的。他一邊說,一邊寫。我問他:“您老是不是也如此?”他的回答簡單而明確:“這要看我的需要。字由我來寫,我覺得怎么走筆更能表現(xiàn)出這個字的特點,心中有數(shù),想怎么寫就怎么寫?!?/p>
瞧,在如何寫毛筆字上,啟功先生是思想解放的,他善于取百家之長,勇于突破陳腐框框,在中國書法上形成了啟功體。有一次他談到我的拙作時,說:“你寫文章也是老手了,你是看得多了,見得多了寫得多了,所以,你寫的文章富有書卷氣?!惫植坏盟臀椅鍌€字“畫家摯友筆下生輝”。
六
長期的記者生涯,我已經(jīng)習慣加班加點采訪和寫作。從1976年到1999年二十多年的時間里,我用鄭理、阿理、關里、關阿理等筆名,為報刊撰寫了大量的有關書畫家的報告文學、專訪、隨筆、美術評論。1988年6月,我被榮寶齋聘為咨詢委員。我之所以能結識這么多的書畫家,這同我撰寫長篇文學傳記《筆下千騎——繪畫大師徐悲鴻》,有很大關系。因為我特別喜歡徐悲鴻筆下,那一匹匹一群群奮進不息鼓舞人心的奔馬。我之所以把這本書定名為《筆下千騎》,也正是這個原因。請吳作人先生題寫書名時,他說:“筆下千騎好,就用這個書名,我來寫。”于是,他一口氣寫了三條,請出版從中挑選一個。書稿于1980年送人民文學出版社以后,得到了出版社和《當代》編輯部的重視,先在《當代》1983年第5期上刊登了《筆下千騎——繪畫大師徐悲鴻》第一部《傲骨》;人民文學出版社于1995年5月出版發(fā)行。
這是我出版的第一本畫家傳記,當我拿到這本書時,激動地流淚了。更讓我激動的是我收到一封來自撫順市的掛號信,拆開一看,除了一頁寫滿字的信,還有一張年輕姑娘的彩色照片和一條特別美麗的繡花手絹。我一瞧見照片和繡花手絹,頓時心跳加快,滿臉發(fā)燙……這位年輕姑娘通過這一頁來信,她向我訴說了自己曾經(jīng)自殺兩次,雖然都被人救了,還是沒有活下去的勇氣,她正尋思著第三次自殺的時候,偶然看到了《當代》發(fā)表的《傲骨》?!栋凉恰芬幌伦幼プ×怂男模栋凉恰分械男毂欁屗吹搅斯饷骱拖M?,給了她一定要活下去的勇氣和力量……
此時此刻,我覺得自己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這封信讓我深深感受到了撰寫徐悲鴻的真正意義。當時,我怕我妻子看到這封信和姑娘的照片,便慌慌張張把信和照片都燒掉了,而繡花手絹送給了我上小學的女兒。
《筆下千騎》出版后,很快,經(jīng)縮編變成故事,由上?!段膮R報》連載,香港《文匯報》隨后連載。連載結束后,稍加編輯,由陜西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李苦禪題寫書名《徐悲鴻的故事》;由徐悲鴻的宜興同鄉(xiāng)、北京畫院常務副院長尹瘦石作序。尹老畫好字也好,在《筆下千騎》一書中周恩來總理在北京畫院成立典禮上的那段講話,是尹老書寫的。爾后,應和平出版社的約稿,又撰寫了《徐悲鴻》一書。
我與尹老相識在“文革”后期,他曾為我和妻子作《雙馬圖》。尹老作為北京畫院的院長,很注意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美術人才,我們一起閑聊時,他經(jīng)常向我推薦一些從基層涌現(xiàn)出來的畫家。1987年元月,一位大西北的窮苦畫家蔣志鑫在中國美術館舉辦個人畫展,尹老十分關心他的成長,于元月10日給我寫信推薦道:“甘肅青年畫家蔣志鑫,13日在中國美術館舉辦個人畫展,其作品頗富有西北黃土高原特色,曾在畫院進修過,刻苦努力,自學成才,請光臨并予支持……”我收到尹信和請柬時,第二天畫展就要結束了。我放下手中的其他事情,于閉幕那天上午趕到中國美術館,看了蔣志鑫的畫展,聽了他的述說,頗受感動。于是,我趕寫了一篇《眾月捧星》,刊登在北京晚報上。
《筆下千騎》出版以后,有的讀者不辭辛苦到報社看望我,感謝我。一直到2011年,我還收到朋友從網(wǎng)上下載的兩篇文章,一是2008年2月22日,中國新聞出版網(wǎng)轉發(fā)《中國新聞出版報》的一篇文章《我的精神之父——徐悲鴻》。作者葉久恒在他的文章最后寫道:“……《筆下千騎》正是這艘船,它載著我乘風破浪地駛向我向往的彼岸。我感謝船上的舵手,我的精神之父——徐悲鴻?!绷硪黄窍螺d的2010年1月15日網(wǎng)上的文章“《筆下千騎》改變了我的人生”,作者閑客。閑客讀了這本書以后,由一個山區(qū)小學教員成長為一個市級作協(xié)的副主席。他在文章的最后寫道:“二十多年來,我之所以從一位農(nóng)民的兒子成為中學高級教師、中國民間文藝家和省作家,是因為讀了《筆下千騎》后受到徐悲鴻大師的影響,也以‘人不可有傲氣,但不可無傲骨為座右銘,時時以此激勵自己,實現(xiàn)理想人生。希望大家平時多讀書,多讀好書,改變自己的人生。”
這本文學傳記,是在徐悲鴻的大弟子吳作人、李苦禪、戴澤、宗其香、侯一民、蔡亮、劉勃舒等鼎力幫助下寫出來的;是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和《當代》雜志社的努力和支持下出版的。沒有他們的努力和支持,這書是不可能出版的。至今我記憶猶新,在我當初采訪中央美術學院副院長艾中信同志的時候,他曾十分中肯地告訴我,在這之前,已經(jīng)有七八位撰寫徐悲鴻傳的作者找過他了,由于各種原因,還沒有一個人寫成功。他說:“我知道,寫徐先生太難了!你是不是能堅持到底寫成功,現(xiàn)在還很難說。”
特別值得提出的,這本書的兩篇序言,一篇是徐悲鴻最早的學生李苦禪先生;一是徐悲鴻先生最器重也是最小的學生劉勃舒所作。李苦禪為寫好這篇不過500字的序言,花了將近兩個星期的時間。這篇被眾多文人墨客稱之為典范的序言寫道:“一九一九年,長余三歲徐公乃余西畫開蒙之師也。數(shù)十年來,徐公事跡吾輩固銘于心,然后世能知否?近鄭理同志撰徐公傳記《筆下千騎》,聞之喜甚……”
作為記者的我,為徐先生這樣的藝術家樹碑立傳是我義不容辭的責任。我身后有那么多藝術家的大力支持,我堅信,所有的困難都能克服。時任全國美術家協(xié)會主席中央美術學院院長的吳作人先生不僅為這本書題寫了書名,他為我寫好這本書,親自陪著我,坐著他的車,不分白天晚上,登門陪我拜訪一些老畫家。1979年秋天,吳先生兩次陪我從西郊老虎廟到居住在朝陽門內(nèi)的魯少飛老先生府上拜訪。魯老在上個世紀30年代就是著名的漫畫家,他深居簡出,平日很少接待客人。他是完全看在老朋友吳先生的面子上,把他所能記憶起來的一些事情,都盡可能地提供給我。而后,魯老還陸續(xù)把回憶起來的事,多次寫成文字寄給吳老,請吳老轉交我。1979年9月21日在給作人老友的一封信中寫道:“作人老友,我又想起一件經(jīng)過的事情,可否給鄭理同志作參考用。寫這封信作補充,請你把此信轉給他,甚為感盼。”魯老先生辦事認真負責,過了兩天,他又想起一件事,于23日馬上又寫信給吳先生:“作人老友惠鑒:日昨寄奉乙函,是為了想起一件事情托轉告鄭理同志的。今又記起又一件事情,也類乎是這樣:過去上海有三位讀書人,朱應鵬、傅彥長、張若谷寫了一本書,書名叫《藝專三家言》,是良友圖書公司(就是趙家璧服務過的)發(fā)行出版的……估計去找上海圖書館,會有些存書吧?(我想問問趙家璧,也可能是一個辦法?)專此奉遠。謹頌藝安 魯少飛上 九月二十三日(這些文章是否當時在朱應鵬所經(jīng)手編輯的《申報》附刊上發(fā)表過,也是可能的)?!?/p>
一天,吳先生和我談到魯老時,我說:“魯老還送我兩條字呢!” “魯老年紀比我大,他在20世紀30年代,已經(jīng)是赫赫有名的大漫畫家了??磥砟憬o他的印象挺不錯嘛!他也把你看成摯友了?!眳抢细吲d地說,“我知道,他是從來不輕易把自己寫的字送人的,即便是對朋友,也是如此。大家都知道,有錢難買少飛字?!?/p>
其實,我知道,魯老送我字,也是看在吳老的面子上?!芭笥训呐笥岩彩桥笥选!?以后我再次拜訪魯老時對我說,“你既然是吳老的好朋友,當然也是我的好朋友了。吳老能親自陪著你來見我,可見和你的友情不一般。他可是第一次親自陪著一位朋友來我這里喲!”
悲鴻先生的一些弟子專門為《筆下千騎》一書創(chuàng)作了插圖:戴澤教授的素描《在達仰老師畫室中的徐悲鴻》、徐悲鴻最小的得意門生劉勃舒教授作彩墨畫《徐悲鴻在創(chuàng)作(九方皋)》、韋啟美教授作國畫《1945年2月5日徐悲鴻(在陪都文化界對時局進言上)簽名時的情形》、梁玉龍教授作國畫《悲鴻為農(nóng)民畫像》、韋江凡作水墨人物畫《徐悲鴻受到周恩來同志接見時的情形》、宗其香作山水畫徐悲鴻在重慶工作過的地方《盤溪》。艾中信教授提供了油畫《徐悲鴻在東受供油畫祿街十六號故居》,杭州浙江美術學院蔡亮教授不僅作素描《悲鴻教勃舒畫馬》,還為我寫書提供了十分寶貴的材料。蔡教授當年作為徐悲鴻的學生時,是油畫高才生,他的油畫和素描多次得到徐先生的稱贊。他比劉勃舒稍大一兩歲,也是悲鴻先生最器重、最小的學生之一。當時蔡亮是杭州中國美術學院的教授,為我寫好徐悲鴻,他曾在1980年5月8日、6月30日、7月15日,三個月內(nèi)接連給我寫了三封信。他在第一封信里寫道:“……得知你們準備寫文章宣傳徐悲鴻先生,并囑我提供有關材料,作為曾經(jīng)有幸身受悲鴻先生親自教導的小學生,我有責任并極樂意完成你們提出的任務。我近日手邊也有一點工作須急辦,所要材料請容緩數(shù)日即寫了寄上……”
第二封信寫道:“鄭理同志:我到云南去了一個多月,回來讀到你的文章,很高興。但我是很慚愧的,想到徐院長便會覺得懶散和無能,有負于他的教導。我過幾天要去寧夏,路過北京時當來看望你,我們好好聊聊……”
過了個把星期,蔡教授來到了我的家。他還特地從杭州給我?guī)硪粔幼詈玫慕B興加飯酒。我們雖是第一次見面,卻一見如故,連喝連聊,聊恩師徐悲鴻先生的藝術人生,聊中西方繪畫,聊他的油畫藝術生涯,聊得十分投機十分開心……
第三封信寫道:“我于7月10日到北京,下車后便去找你,但知道你已南下,并于前幾日曾打電話給寧夏駐京辦詢問我們的行蹤。這次又沒見著,實在不巧。好在8月下旬和9月下旬我將兩次過京,屆時當前來看望。你回京后是否還要外出?望空時擲我一信,請寄:銀川西橋巷66—5張亞軍轉!”
讀罷第三封信,我一直在期待著蔡教授的到來,讓我做夢也不曾想到的是,還沒看到《筆下千騎》的出版,他在應邀赴歐洲講學期間,不幸身亡。難得的繪畫人才英年早逝,實在令人痛心!
宗其香與蔣兆和、李可染、李斛是新中國美術改革派四大家之一。1942年,宗先生在重慶舉辦了“重慶夜景”山水畫展,獨創(chuàng)了中國的夜景山水畫。徐悲鴻親自主持了畫展開幕式,并著文說:“宗其香用貴州土紙,用中國畫筆墨作重慶夜景,燈光明滅,樓閣參差,山勢崎嶇與街頭雜景,皆出以極簡單之筆墨。昔之言筆墨者,多言之無物,今泉君之筆墨管含無數(shù)物象光景,突破古人的表現(xiàn)方法,此為中國畫的一大創(chuàng)舉,應大書特書者也?!?/p>
用中國畫筆墨表現(xiàn)重慶夜景,他是中國畫家第一人。宗先生喜歡祖國的大好河山,他把自己的畫室,布置成半壁江山,整個一面墻壁,高山峻嶺,流水不斷。我每次拜訪,他都是先請我欣賞他室內(nèi)的半壁江山,然后再作畫或向我講述老師徐悲鴻的故事。他向我提供了恩師徐悲鴻的許多珍貴資料。他對我為徐悲鴻立傳,倍加贊賞,全力支持,為此,他還特地把他一幅得意之作《虎虎有生氣》送給我。他向我介紹道:“在‘文化大革命中‘四人幫批黑畫時,把這幅畫批得‘體無完膚,給我戴上了‘為林彪翻案的大帽子。不過,過去我是經(jīng)常挨批挨斗,已經(jīng)煉成老油條了。所以,不管怎么批斗,我就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你為我老師寫傳記,說心里話,太好了,我佩服他,早就應該給他樹碑立傳。我還告訴你一個秘密:《虎虎有生氣》我畫了兩張,可以說是一模一樣。不過相比較,我把這幅自認為畫得不錯的,收了起來。被當成黑畫展覽、批判的,不是這一幅,是在北京飯店展出的那一幅。這一幅今天我送給你,你可得好好保管。現(xiàn)在再讓我照著畫一張一模一樣的,還不一定畫得出來呢!”
宗先生崇尚繪畫,熱愛大自然。他在1987年6月11日寫給我的信中寫道:“……說我愛大自然,那是真的。我真想有那么一天,老病得寸步難移時,我就地睡在畫桌上,日夜玩水,真正做個‘死不悔改的游山玩水派(‘文革大批判語)。目前交通難,舉步也難,但整日呆在半真不真方寸之前仍不甘心,只要我還有口氣,還能夠不需扶杖爬行,我還要到祖國可愛的大自然里去,您說是嗎?匆此不盡 即頌撰安 宗其香 ”。
爾后,傾情大自然的宗先生,常年生活在廣西、云南,他把自己置于山水之間,創(chuàng)作了大量云桂山水,尤其是熱帶山水夜景作品。他在給我的一封信中寫道:“希望您能為我寫本書?!比舾赡赀^去了,他已經(jīng)遠走了,直到現(xiàn)在,我也未能實現(xiàn)他對我的希望。
戴澤老先生不僅為書稿創(chuàng)作了插圖,還提供了書的封面畫。戴先生是我最為敬重的老畫家之一。他憨厚方正的臉上有著兩道濃眉。我第一次拜訪,他滿臉堆笑地嘿嘿一笑,說:“聽說你在寫徐先生,我很高興。你需要我做什么,盡管說,我會盡力的?!睒銓崯o華的兩句話,讓我很是感動。以后,不管什么時候,只要我提出要去拜訪他,他總是樂哈哈地說:“有事打個電話告訴我一下就成了,你什么時候來我都歡迎?!?/p>
戴先生家就在美院附近,住房比較擁擠,我們有時在他家里聊,有時在他的畫室聊。沏上兩杯茶,倆人慢慢聊,挺好。不管聊到什么時候,他總是沖著我笑著說話,從來不著急,我就從來沒看到過他不高興過。有時我們聊得挺晚,我便挺不好意思地說:“戴老師,今天我們先聊到這里吧。” “行,什么時候需要,再告訴我,我們再接著聊?!?他總是朝我笑笑,說,“我知道,寫徐先生是件大事,不容易,我能幫上忙的一定幫。”
若干年后,當他看到我作的徐悲鴻的書,第一部《傲骨》在當代發(fā)表以后,他比我還高興。他看到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的《筆下千騎》后,他樂了,見到我,滿臉堆笑地說:“鄭理同志,你給我的老師徐悲鴻先生寫書,我知道你花了不少心血克服了不少困難,實在不容易,我給你畫幅肖像油畫吧?!?/p>
“謝謝您戴老師!” 我坦誠地說,“畫油畫可比畫國畫費功夫、花時間,我看就算了吧?!?/p>
“沒事,我就是畫畫的,只要你高興,你到畫室呆上兩三個半天就行了,剩下的活我一個人做就行了。”他十分認真地說,“就看你能不能抽出兩三個半天的時間。你上午早點來,我8點在畫室等你?!?/p>
就這樣,永遠的戴老師不辭辛苦地為我畫了肖像畫。他給我畫好肖像畫時,很平淡地說:“鄭理同志,畫得不一定讓你滿意。我作為徐先生的一名學生,只想通過這種方式表達對你的感謝,收下留作紀念吧?!?/p>
看著戴先生那副樸實憨厚的樣子,讓我很是感動。唉,30年過去了,聽說,戴老師沒有再搬家,還住在那所狹窄的老樓里。2013年春節(jié)期間,我特地去看望了這位92歲高齡的老畫家,不過,從不見運動的他,腰板依然還是那么結實而敦實。我們到一起,都特別高興,我離開時,他還特別送我一幅春節(jié)期間寫的一條字。
2013年8月的一天,我收到中國美協(xié)等單位在中國美術館舉辦《侯一民兩幅歷史畫學術解析》展的請柬。我與84歲的侯老早在上個世紀的60年代中期就相識了。侯老作為人民幣設計“專家組”成員,從1958年接到國務院的指令,到1985年,前后27年,參與了第三套、第四套人民幣設計的全過程。完成任務后,國家給他稿費400元。這400元,他轉手交了黨費。為此,我在三十多年前曾寫過一篇介紹文章《每個中國人兜里都有他的作品》。
8月18日畫展開幕那天,見滿頭銀發(fā),冉冉胡須飄逸,一身大師風范的老頑童侯老先生忙得不亦樂乎,很是羨慕?!昂罾希?!”我握著他的手說,“您方便時,登門拜訪?!?/p>
“好多年前,我曾請你上山看看我這新山民的家,可你這大忙人,一直就沒去?!焙罾系脑捓锒嗌賻в行┡u意味,“這回打算什么時候去?”
“最好在您不忙的時候。”
“看來你是去不了了。”
“為什么?”我驚訝地問,“不歡迎嗎?”
“友人、學生,人來人往,誰來都歡迎?!焙罾巷L趣地說,“你說在我不忙的時候,我從來就沒有不忙過?!?/p>
“這回我可就給您老忙中添亂了?!?/p>
侯老把家搬進了門頭溝深山里,可難找了,車子在山里繞來繞去,好不容易才找到。老大的院子里處處長滿雜草,顯得有些荒涼。侯老介紹道:“環(huán)境不錯吧,迎接你的是我老伴養(yǎng)的雞、狗、鳥和一些小動物,特別是有你很難看到的,這滿院子的古代雕塑,這可是價值連城的寶貝。有空還可以到旁邊廟里,聽聽老和尚念經(jīng)。怎么樣,挺有意思吧!”
他帶著我走進他的“逸園藝術館”參觀,“??!侯老,您這七百多平米的藝術館真是藏龍臥虎??!”
“藏龍臥虎不假,實話告訴你吧,有些寶貝是我從地攤上撿漏撿來的?!?侯老說,“我生性喜歡藝術品,見了就想買。除工資外,收入微薄,偶得稿酬即家門不回,直奔藩家園舊貨市場。一天,見一地攤前地上滾放一石形似牛心,我一眼即知為五六千年前紅山文化之精品,遂踢之一腳問攤主,此為何物?攤主說,請先生自認。我問價多少?攤主說:‘兩千。我遂欲走,只說:‘石頭一塊,只值一百。攤主問:‘能再加多少?我答曰:‘我購物從來一口價,因老相識,再加一百。攤主挺干脆:‘成交!此物為鴞,石質(zhì)堅硬,呈暗紅色,石紋已浸入深處,雕工古拙生動,圓渾可愛,現(xiàn)存藝術館內(nèi),乃逢人即吹之得意藏品……”
“對此,我有同感?!蔽医舆^侯老的話說,“上個世紀90年代初,每到假日,我經(jīng)常泡在藩家園地攤上,當淘得一件心愛之物,喜之忘形,夜里常被美夢笑醒……”
“同感,同感。”侯老高興地說,“看來在玩弄古玩藝術品上,我們是異床同夢了?!?/p>
“侯老,瞧您那發(fā)型,特別是您那張大千、于右任式的胡須,既浪漫又瀟灑,實在是太美了!”我問,“是出自哪位名師?”
“出自我老伴之手?!焙罾系靡獾匦Φ?,“理發(fā),我沒這項預算。三十多年來,理發(fā)從來就沒上過什么美發(fā)院、理發(fā)店。老伴是我唯一的美發(fā)師,即便是碰上她實在忙得掰不開鑷子,我自己動手,對著鏡子剪上幾剪子也行?!?/p>
“這么美麗的胡須,看來您老并不太愛惜?!?/p>
“老鄭,您可說錯了?!焙罾霞m正道,“我患直腸癌動手術,手術大夫非要把我的胡子割掉不可。我急了,大聲嚷道:‘你要想割掉我的胡子,那你先把我的直腸留著。大夫一聽,樂了,連忙說:‘好好,把你的胡子留著就是了?!?/p>
中午,我們來到餐廳就餐,餐桌上已經(jīng)擺放好了碗筷,幾只油亮的大黑碗和一盆清湯帶水的雞蛋西紅柿豆角打鹵。這時,叫我們吃飯的家庭保姆,端著一盆剛煮好的面條過來了,忙著給我們往碗里撈面。我趕緊說:“阿姨,你辛苦了,我們自己來吧?!?/p>
“你叫她阿姨?!”侯老糾正道,“她是我女兒,現(xiàn)在是旅美畫家,到北京辦畫展來了?;氐郊依?,她當起了臨時家庭保姆。”
“侯老,實在對不起,您要不說,我走進這個院子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把您正在打掃衛(wèi)生的女兒當成農(nóng)民工了。您瞧那身穿著,就是個干活的小時工。我心里正想,您侯老真摳門,這么大的院子就請了一個農(nóng)民工,還是女的?,F(xiàn)在一看到她穿著圍裙端著一盆面條從廚房走過來,我心里又在想,她還兼任著大師傅??!”
“兼職小時工、兼職廚師、兼職家庭保姆,我是摳門到家了?!焙罾险f,“她在美國生活慣了,回家鍛煉鍛煉也好?!?/p>
“我回到家里就是個家庭保姆?!焙罾系呐畠汉钌汉鹘舆^話茬說,“這個院子里里外外又亂又臟,我動員老爸顧幾個小時工定時來打掃打掃,可他死頑固,就是不同意。”這時,侯老又發(fā)言了:“我怎么會同意呢!我院子里那么多老古董,要是給我弄壞一件,損失可就大了去了。所以,我寧可臟些亂些,也絕不請什么小時工來打掃衛(wèi)生。這樣吧女兒,我看你以后就別回美國了,就在這里給我做小時工吧,我相信你,絕對不會弄壞任何一件老古董。我每個小時給你80元的報酬?!?/p>
“嗨,爸,誰稀罕你那每小時80元,我畫幅畫賣了總得幾萬元吧?!?/p>
侯老同女兒的一番對話,把大家逗樂了。
責任編輯 楊新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