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俊民
(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肅蘭州 730030)
西北漢簡所見“施刑”探微
張俊民
(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肅蘭州 730030)
西北漢簡中有一種人的身份稱“施刑”,與史書中出現(xiàn)的“弛刑”相對應,他們是經(jīng)皇上詔書恩準后的一種囚徒。前賢已有的研究受資料所限仍存在一些不完整的認識,得助于金關(guān)漢簡和懸泉漢簡資料的補充,有關(guān)“施刑”的來由、征發(fā)派遣、使用管理和回歸故里等一系列“來龍去脈”的環(huán)節(jié)就很清楚了。金關(guān)漢簡中記錄了“施刑”屯作居延有“一日當二日”的優(yōu)待,且服役期滿后者還可以歸原籍。
漢簡;西漢;施刑;漢律
漢代有一種刑徒的身份史書稱“弛刑”,按照傳統(tǒng)史書記錄的解釋是“謂若今徒解鉗釱赭衣,置任輸作也?!鳖亷煿磐膺@種說法后又加上其生活中存在的類似現(xiàn)象,謂“若今徒囚但不枷鎖而責保散役之耳”[1]260。至于“施刑”勞作的具體方式尚不得而知。漢簡出土之后,有關(guān)漢代“弛刑”與“施刑”的問題曾一度引起人們的注意,限于當時的材料有限,對于它的認識仍是存留些不清楚的地方。《肩水金關(guān)漢簡(叁)》之中有幾條與之關(guān)聯(lián)比較密切的資料,為我們進一步認識漢代的“施刑”提供了可能。與之關(guān)聯(lián)的資料漢簡中或作“弛刑”,或作“施刑”“施刑士”,考慮到漢簡中出現(xiàn)頻率最高的用詞,本文使用“施刑”一詞。現(xiàn)試在前賢的基礎(chǔ)上,對西北漢簡所見的“施刑”資料進一步闡述。
“施刑”一詞,傳統(tǒng)史書作“弛刑”,凡三見。其中一見于《史記》,即“鄭吉,家在會稽。以卒伍起從軍為郎,使護將弛刑士田渠梨?!盵2]1068本條史料出自《史記·建元以來侯者年表》,而鄭吉屯田西域是在漢宣帝之時,其年代比《史記》的成書年代要晚上近50年。之所以在《史記》中出現(xiàn)有鄭吉事,當為褚少孫所補文字部分①司馬遷:《史記》之出版說明第3頁,中華書局,1963年。。
在《漢書》中雖為二見,實為一事,見于趙充國平羌之亂,文字記錄稍有差異。分別是:
西羌反,發(fā)三輔、中都官徒弛刑、及應募、佽飛射士、羽林孤兒、胡越騎,三河、潁川、沛郡、淮陽、汝南材官,金城、隴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騎士、羌騎,詣金城。夏四月,遣后將軍趙充國、強弩將軍許延壽擊西羌[1]1068。
時上已發(fā)三輔、太常徒弛刑,三河、潁川、沛郡、淮陽、汝南材官,金城、隴西、天水、安定、北地、上郡騎士、羌騎,與武威、張掖,酒泉太守各屯其郡者,合六萬人矣[1]2977。
“弛刑”一詞再度出現(xiàn)是在20世紀初發(fā)現(xiàn)的西北漢簡中,斯坦因發(fā)現(xiàn)的簡牘中有一條資料,這條資料因為殘斷嚴重,文義不是太清楚。羅振玉、王國維編撰的《流沙墜簡》未見收錄,始見于張鳳編輯的《漢簡西陲木簡匯編》[3]625。從AB兩面書寫的文字和“叩頭”來看似乎是書信用語。簡文為:
“弛刑”二字在居延舊簡中也是僅有一見,且也是目前所有三萬枚居延漢簡中僅有的。簡文是:
簡2.入南書五封
十六年六月十七日平旦時橐他隧長萬世受破胡弛刑孫明552·3③此類簡號見謝桂華等:《居延漢簡釋文合?!罚奈锍霭嫔?,1987年,下同。
本簡,屬于“郵書課”,其中的“十六年”為永元十六年(公元104年),記錄了當時文書傳遞過程中施刑徒參與了郵書傳遞。且從現(xiàn)有文字來看,簡牘原本文字殘泐,釋文有點難度?!逗闲!芬呀?jīng)詳列了各家釋文差異,這里不再列舉。只是“橐他”后面的“隧長”二字不應該是“隧長”,其寫法類似下面的“弛刑”,應該釋為“弛刑”。
除了上述二簡外,西北簡牘資料中更多的是以“施刑”或“施刑士”出現(xiàn)的。這方面的資料比較多,以史語所簡牘金石資料庫檢索所得信息來看,“施刑”凡出現(xiàn)31例。伴隨著資料的豐富也就逐漸引起學者的重視[4][5][6][7]。從已有的檢討來看,因為有史書的旁證,史書所言以詔書“施刑”的觀點得到了印證?!笆┬獭本褪且浴霸t書”脫去鐐枷之后的刑徒被派往某地從事專門的勞作。至于勞作的方式和勞作后的具體歸宿問題,在原來資料的基礎(chǔ)上還得不到比較完整的認識。
隨著新資料的發(fā)現(xiàn)與發(fā)表,特別是金關(guān)漢簡與懸泉漢簡的出土,與“施刑”相關(guān)的資料得到大大豐富,已有的認識也將得到補充。有現(xiàn)代技術(shù)帶來的檢索方便,現(xiàn)將所有能見到的“施刑”資料歸攏在一起,再根據(jù)他們分屬的文書性質(zhì)及其所揭示的“施刑”問題略加檢討。
《漢書》卷八關(guān)于“復作”的解釋時孟康成將“復”字與“弛刑”聯(lián)系起來,原文是“復,音服,謂弛刑徒也,有赦令詔書去其鉗釱赭衣。更犯事,不從徒加,與民為例,故當復為官作,滿其本罪年月日,律名為復作也?!鳖亷煿抛⑽姆Q“孟說是也?!盵1]236這一點也就是目前認為“弛刑”必源于詔書的依據(jù)[6]。居延舊簡中有一條明確記錄“以詔書施刑”的簡文,并且得到已有研究者的注意。簡文是:
完城旦錢萬年坐蘭渡塞初元四年十一月丙申論初元五年八月戊申以詔書施刑故戍卒居延市
這條簡文的解釋比較多,其中以張建國的說法比較合理[6]26。從簡牘的形制來看,本簡比較寬,屬于木牘,下與左上部分殘缺;從文字來看,現(xiàn)存文字有四行,左上側(cè)一行文字殘缺嚴重,即“·凡”以上未釋讀的文字部分;“延吏簿”可釋為“塞延袤道里簿”。按照甲渠候官塞延袤道里簿的文字,本簡木牘存在的四行文字可以分為兩部分理解。前兩行是分別說明施刑徒的身份狀況,后兩行文字反映的是甲渠候官漢塞的總長度狀況。
其中“以詔書施刑”的兩個人,一個人姓孫氏,初元五年(公元前44年)七月因為“賊傷人”被判處“髡鉗城旦”;另一人錢萬世因為“蘭渡塞”(偷越邊境),在初元四年(公元前45年)十一月被判處“完城旦”。“髡鉗城旦”按照現(xiàn)有的認識是五年刑,“完城旦”比前者差一等屬四年刑。居延新簡的贖罪錢數(shù)也可以看出兩者之間的差異①居延新簡E.P.T56:37、36記“髡鉗城旦舂九百石,直錢六萬;贖完城旦舂六百石,直錢四萬”。此類簡號見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居延新簡》,文物出版社,1990年,下同。。
孫氏與錢萬世二人均在甲渠候官轄區(qū)服役,正好趕上史書未曾記錄的初元五年(公元前44年)八月戊申詔書,按照詔書二人的身份均可以改為“施刑”,即“以詔書施刑”。按照漢代詔書從長安傳達到居延地區(qū)的時間不應少于30天②綜合已有詔書傳遞時間,我們認為從長安到張掖郡大概需要30天,從長安到敦煌的時間是40天。參見張俊民:《簡牘學論稿》,甘肅教育出版社,2014年,第421頁。,七月庚寅到八月戊寅的10多天時間,與詔書傳遞無關(guān),而居延都尉或甲渠候官收到詔書的具體執(zhí)行時間應該要晚得多。按照后面的初元五年(公元前44年)甲渠候官“塞延袤道里簿”,可以看作是甲渠候官初元五年的年終歲末文書。
本簡出土在肩水金關(guān),上下殘,文義當與某人的出行有關(guān)。“以縣次續(xù)食,給法所當?shù)谩鳖愃苽魑臅挠谜Z。我們關(guān)注的是與本文相關(guān)的部分,其中提到某人施刑的原因不是一般的詔書,而是“以請詔”?!罢堅t”作為詔書的一種形式,是對某人或某事請求文書經(jīng)皇上恩準、批復的詔書。類似的請詔文書如:
簡5.以請詔擇天水郡傳馬付移金城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大守詔書擇天水郡置傳馬八十匹付敦煌郡置縣次傳牽馬卒(觚)A
遮要縣泉置寫移檄到毋令使檄到不辨如律令CⅡT0112②:157ABC
簡6.詔醫(yī)偃√博皆以請詔治龜茲王絳賓病滿五歲咸以
前簡的“請詔”指的是皇帝對河西諸郡包括敦煌太守府請求調(diào)派傳馬文書的批復,皇帝同意讓天水郡給這幾個郡調(diào)派傳馬進行補充;后簡意思更加明確,龜茲王生病后請求漢元帝派醫(yī)術(shù)高明者替其治病,醫(yī)者偃、博二人在龜茲住了5年之后回來,回來的時間是建昭元年(公元前38年),則二人以請詔出使龜茲為龜茲王絳賓治病的時間當在永光元年(公元前43年)。
不僅囚徒的施刑離不開詔書,從懸泉置出土的傳文書記錄來看“施刑士”的遠距離派發(fā)調(diào)遣也是有詔書背景的。懸泉漢簡中有幾條送“施刑”徒經(jīng)過懸泉置的傳文書抄件,雖然有點出入,但大致都是“以詔書送施刑”出現(xiàn)的。此類文書有:
簡7.甘露三年四月甲寅朔庚辰金城大守賢丞文謂過所縣道官遣誥亹亭長桼賀以詔書送
施刑伊循當舍傳舍從者如律令ⅡT0114④:338
簡8.甘露二年十二月丙辰朔壬戌張掖大守護長史建丞勛謂遇所遣屋蘭隧長
尊以詔書送施刑士玉門關(guān)乘所占用馬當舍傳舍從者如律令敢ⅡT0115④:21
簡9.甘露三年五月癸未朔丁酉肩水倉長延年以近次行大守事庫丞奉憙兼行丞事謂過所遣氐池
東鄣隧長司馬承明以詔書送施刑士陽關(guān)乘所占用馬當舍傳舍從者如律令ⅡT0214③:64
閏月甲申過東郵ⅡT0315①:39
以上五簡是懸泉漢簡中送施刑人員經(jīng)過懸泉置的傳文書,其中前四簡都是有“以詔書送施刑士”等詞出現(xiàn)的,只有末簡是例外。多數(shù)簡文出現(xiàn)“以詔書送施刑士”可見不僅囚徒施刑需要詔書,而且施刑士的征發(fā)同樣也是有詔書背景的。即當時根據(jù)某一詔書將囚徒施刑后,再征派到某一需要的地點。從目前保存的文字來看,前四簡與后一簡差異最大的地方是后一簡是持傳人經(jīng)過懸泉置返回的時間,前四簡則不明確。也許正是因為有“閏月甲申過東”的記錄,本簡的傳文書抄錄時才省缺了“以詔書”三字。
首簡送施刑士到伊循比較容易理解,因為有史書記載的伊循屯田事約與之有關(guān)系;后面的送施刑士到玉門關(guān)和陽關(guān)則有點費解。如果不考慮玉門關(guān)和陽關(guān)的地理屬性還比較容易理解,不就是兩個地名嗎?但若細究玉門關(guān)和陽關(guān)屬性則較費些事。史書記漢王朝據(jù)兩關(guān)界西域,陽關(guān)與玉門關(guān)是漢與西域的分界點,可以理解為二關(guān)所在的關(guān)卡。此等意義上的兩關(guān)是個比較小的地方,為什么要將傳文書反映的施刑士送到兩關(guān)呢?兩關(guān)也可以理解為陽關(guān)都尉和玉門關(guān)都尉,是漢代敦煌郡的兩個部都尉,將施刑士送到兩個部都尉轄區(qū)服役。而兩個部都尉又實際上是敦煌郡的郡屬都尉,直接受敦煌郡太守府管轄,他們所用的施刑士應該由敦煌郡太守府分派方妥,與后面懸泉置接收的施刑士類似,即施刑士不應該直接送到兩關(guān)。所以,從某種意義上來看,送至兩關(guān)的施刑士應該只是臨時的舉措,其最終目的地應該是與西域有關(guān)的某一地方。
而另外一種記錄送施刑士的文書,因為具體的文書性質(zhì)屬于糧食出入簿而不是傳文書,其中的文字并沒有記錄與反映其所送的施刑徒是不是有詔書背景。如:
簡12.出粟六升以食屋蘭亭長封益壽送施刑士從者一人凡二人人一食食三升西ⅤT1311③:189
簡13.出粟一斗八升以食酒泉玉門左尉充漢送施刑士敦煌……ⅤT1312③:24
簡14.出米六升傳正月癸丑以食武威使者乃移置送施刑趙昌一人凡二人人一食食三升西ⅡT0215③:264
此三簡重點記錄的是懸泉置為送施刑徒的三人提供了多少糧食,三人都是因為送施刑士經(jīng)過懸泉置而在懸泉置停留吃了幾頓飯或多少升粟米。其與傳文書的內(nèi)容從文字要求上來看具有明顯的差異。如果不考慮文書的功能性質(zhì)就可以將傳文書與糧食出入簿因為“施刑”問題而混在一起。屋蘭亭長封益壽與其隨從在懸泉置的食宿是從東向西經(jīng)過的,每人吃了一頓飯每頓是粟三升;武威使者“乃移置”(“乃移置”,人名可能釋文有問題)由東向西送施刑士趙昌在懸泉置吃了一頓飯,懸泉置提供的不是粟而是米,且都是三升,可見趙昌的待遇要好一些。
西北漢簡中除了征發(fā)、派遣的施刑士之外,還可以看到隨使者、將軍出使西域的“施刑士“。如:
簡15.元康四年二月己未朔乙亥使護鄯善以西校尉吉副衛(wèi)司馬富昌丞慶都尉宣建都
乃元康二年五月癸未以使都護檄書遣尉丞赦將施刑士五十人送致將車發(fā)118·17
簡16.出豉一石二斗以和醬食施刑士ⅠT0112③:72
簡17.出米廿八石八斗以付亭長奉德都田佐宣以食施刑士三百人ⅠT0112③:77
前簡屬于居延舊簡,元康四年(公元前62年)二月“使護鄯善以西校尉吉”等人的文書中追記元康二年(公元前64年)派遣施刑士50人事,鄭吉派尉丞赦將施刑士50人送到某處;后二簡屬于著名的“元康五年過長羅侯費用簿”中的文字,長羅侯出使西域隨行的施刑士在懸泉置被接待,其中施刑士的數(shù)量有300人之多。
在西北漢簡中很大的一部分是施刑士使用過程中出現(xiàn)的文書,這里面包括有施刑出入簿、名籍簡、稟名籍和勞作簿等。如:
施刑出入簿:因為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多數(shù)是使用“施刑”基層單位的檔案文書,其中的部分文書為我們考察這些“施刑”的來源提供了資料。如:
簡18.十一月余施刑一人毋出入279·21簡19.今余施刑二人E.P.T5:211
簡20.■右五人施刑屯士308·19
簡23.其二人施刑會赦免(削衣)ⅡT0115①本簡與ⅠT0309③:54為一冊書,自名“縣泉置神爵二年正月戍卒名籍”。:37
以上六簡文字略有差異,根據(jù)已知出入簿文書格式可以歸為“出入簿”類文書。簡18和簡19出土在甲渠候官所在的破城子,可以看作是甲渠候官有關(guān)“施刑”的出入簿類文書,其中的“毋出入”即是明證,承上月(十一月)剩1人,人數(shù)之少可能不是候官所用的文書,而是其下屬機構(gòu)使用“施刑”的情況;簡20出土在A10瓦因托尼,屬于殄北候官所在地,“■右”也是出入簿類文書的典型文書用簡;簡21出土在懸泉置,“■右受府”說明懸泉置一次從太守府接收“施刑”人員11人;簡23屬于削衣,文書性質(zhì)不明,可以看作是懸泉置匯報“施刑”使用狀況的文書,其中的2人因赦而免,赦免的結(jié)果直接導致懸泉置“施刑”出入簿中的“出”。會赦而免是施刑“出”的一個因素,后面提到服役期滿的“施刑”也會歸入出入簿類的“出”類。
名籍簡:名籍簡是簡牘文書常見的一種文書形式,一般包括人員的籍貫、姓名、身高和年齡等??紤]到簡牘的殘斷,我們可以將下面有關(guān)施刑登記的文書看作是“名籍簡”。如:
(1)安定郡施刑士鶉陰大富里陳通年卅五黑色長七尺73EJT8:35
(2)施刑士左馮翊帶羽掖落里上337·8
(3)施刑屯士沛郡山倉縣蔡里趙延年E.P.T58:3
(4)施刑士大河任成開陽里仁奉ⅡT0215④:111
(5)施刑故完城旦大男范湯愿署敦煌縣故效谷進憙里ⅤT1813②:30
以上六簡或殘或完整,與一般戍卒名籍簡格式存在一定的差異,為了區(qū)別這些文字記錄我們暫時歸為“名籍簡”??梢娛┬痰拿喴话銜屑?、姓名和施刑前的身份(刑徒名)。為了說明它與戍卒名籍簡的差異,我們不妨再舉數(shù)例簡文加以旁證。如:
(7)戍卒魏郡魏利陽里不更孫樂成廿八(竹簡)73EJT21:95
(8)田卒淮陽郡固始成安里上造陳外年廿五73EJT21:121
(9)戍卒河東郡臨汾邑枝陽里王孝親署茂羔亭T0309③:58
前二簡是一般所言的戍卒名籍簡格式,后一簡屬于因為在懸泉置勞作而由懸泉置制作的名籍①??梢娫诿喼屑灐⑿彰?、爵位和年齡是必不可少的(懸泉簡除外)。用在一般戍卒名籍簡中的身份爵位可能就是標志施刑身份原本的囚徒名??紤]到這一點,下面的記錄囚徒信息的簡文估計也應該屬于名籍簡。即:
簡24.……坐盜出財物邊關(guān)
龍勒萬年里男子王廣坐賊殺人
龍勒長通里男子史猛坐賊殺人
龍勒長通里男子孫歸來坐賊殺人
沙頭髡鉗釱左右止城旦休閭敗康居國坐盜
廣至魚澤止虜隧戍卒效谷益富里孟武成坐賊殺人A
其一人發(fā)三人牛反等昭武塞內(nèi)
敦煌命二人
其一人不知何人盜馬死□劍
我們之所以將本簡的文字全部迻錄,主要是因為本木牘的A、B面有互相照應的文字,A面記錄的前三個囚徒屬于施刑,應該指的就是B面“其三人犯法外給事中,以詔書(施刑)”。前三人之中目前可以看到的有兩人,即北地大要陰利里的“公孫合”與大常陽陵北武都里的“石駿”,二人原來的罪名都是“盜亡乏興”,另一人的罪名是“盜出財物邊關(guān)”,唯人名不存。
稟名籍:在簡牘文書中除了看到前面為施刑人員提供飲食之外,如“過長羅侯費用簿”,還有具體使用施刑的單位為施刑人員提供月供口糧的記錄文書。
令史皇楚粟三石三斗三升少庚子自取……
鄣卒樂勝之粟三石三斗三升少十一月戊子自取
施刑桃勝之粟三石十一月庚子自取26·21
宗粟三石二斗二升忠取(以上為第一欄)
以上三簡出土在甲渠候官,可以看作是甲渠候官為施刑士提供口糧的記錄文書,按照已有的文書分類屬于“稟名籍”。從這兩個“稟名籍”文書來看,施刑與一般戍卒并沒有區(qū)別,甲渠候官編制的“稟名籍”也是將他們放在了一起。在簡25中與施刑桃勝之一并出現(xiàn)的除“令史”之類的少吏外,還有10名鄣卒。少吏與鄣卒的稟食量都是三石三斗三升,施刑桃勝之的稟食量僅是三石。簡26上殘,稟名籍中領(lǐng)取口糧粟三石二斗二升的具體身份并沒有出現(xiàn),不過他與施刑士薛齊的差異卻是明顯的,施刑士薛齊在七月、八月得到的不是粟而是,且數(shù)量也要少一些。作為食物來看,粟顯然要比好一些。戍卒即便有稟食者,其標準也不是三石。如:
E.P.T 52:601
從簡25和簡26的口糧標準與物品來看,在居延地區(qū)戍卒與施刑士之間似乎存在著一定的差異,而這種差異在懸泉漢簡中尚看不到。
簡28.二月尉簿食施刑屯士四人為谷小石464·3
簡30.施刑成有亖斗十月食凡出穬麥二斛敦·338
以上三簡,分別出土在不同地方,可比性不高。簡28出土在P9博羅松治,漢代卅井候官所在地;簡29為懸泉漢簡,簡30出土在馬圈灣遺址。只有簡30的施刑可與另一簡為同一冊書,且從定量標準上看不出“卒”與“施刑”的差異①。
勞作簿:這里的“勞作簿”只能算是借用,與真正的“勞作簿”尚存在很大的差異,我們只是為了區(qū)分這些與施刑相關(guān)的簡牘文書而已。通過這些殘斷的文書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施刑”的具體勞作崗位。從這些文書所示的崗位來看,施刑士被分在了邊塞最基層的防御單位“隧”之中。如:
簡31.第十七隧施刑張達71·65
簡33.要虜隧施刑傅當288·27
簡34.第二十亖隧施刑董玄E.P.T27:44
以上四簡屬于居延漢簡,施刑士被分配在“隧”中,日常工作或勞作內(nèi)容應該類似普通的戍卒。隧卒的日常工作主要是候望、巡視天田、傳遞烽火信號,有時還會參加除沙、制墼、伐茭和運茭等勞作。
在前面我們談到過施刑從事郵書傳遞任務的情況,即簡552·3記錄的橐他施刑與破胡施刑二人之間進行的郵書交接,且時間是永元十六年(公元104年)事,屬于東漢之時。記錄有施刑士與鄣卒在一起的簡文26·21,也可以看作是施刑士在候官駐地勞作的情形。
懸泉漢簡中我們見到的施刑士,除了屬于經(jīng)過此地的外,還有懸泉置從太守府接收的施刑士,他們到懸泉置從事干什么工作,這一點簡牘文書并沒有反映。不過可以知道,類似懸泉置的郵驛機構(gòu)也是施刑士勞作的場所之一。
施刑士在《漢書》記錄的有從事討羌戰(zhàn)爭者,有隨軍屯田伊循者,至于具體勞作方式并沒有交代,簡牘文書使我們看到了施刑士不同勞作崗位或分工。在邊塞可以作為普通守邊人員戍卒使用,也可以在候官所在地的鄣中從事勞作,也可以在類似懸泉置的郵驛機構(gòu)中從事郵書傳遞工作;時間跨度從西漢始,經(jīng)王莽一直到東漢都有使用。如果說史書的記載有點類似“敢死隊”成員的性質(zhì),那么后者則將他們作為了一種人員的補充。從更廣的角度可以看作是漢代囚徒的又一種管理方式和手段。
前面所言的施刑士使用本身就是一種管理,在此我們想利用肩水金關(guān)漢簡的資料談一談以前尚不知道的管理方式。相關(guān)簡文有:
這是金關(guān)漢簡中出現(xiàn)的與施刑相關(guān)的簡文,引起我們注意的是其中的“作一日當二”和“作一日”。施刑者在居延屯作應該如何對待呢?按照文書格式應該是“作一日當二(日)”。即施刑士在居延勞作一天可以算作二天計。這是目前我們見到的僅有的資料,其價值之高是不能忽視的。
按照此等記錄施刑士在居延地區(qū)勞作一天算作兩天,而普通的小吏(候長、候史和隧長)日跡兩天才算三天[8],兩者相較,可見對施刑士的“一日當二日”規(guī)定應該是特殊優(yōu)待了。
由這條簡文出發(fā),再檢索《肩水金關(guān)漢簡(叁)》,我們發(fā)現(xiàn)還有一條對于認識與研究施刑士至關(guān)重要的簡文。原文是:
日備謁移過所縣邑侯國津關(guān)續(xù)食給法所當?shù)梦懔羧缏闪罡已灾?3EJT30:16
本簡左右殘,左行僅存最后的余筆,右行文字殘存半個字或少半個字,一些字仍無法釋讀。不過,根據(jù)現(xiàn)有文書格式,本簡應該屬于施刑士歸故郡的傳文書,與我們以前曾注意到的囚徒歸故郡文書類似[9]。其中明確記錄施刑士歸故郡的原因是其服役期滿,亦即簡文的“作日備”。
何為“作日備”?如何計算才算“備”?
首先對“作日”與“備”的理解可以在秦簡中找到相應的文字記錄,并用來作為參考。秦簡記:
有罪以貲贖及有債于公,以其令日問之,其弗能入及償,以令日居之,日居八錢;公食者,日居六錢。居官府公食者,男子參,女子四?!淙瘴磦涠鴸┤脲X者,許之。以日當刑而不能自衣食者,亦衣食而令居之。官作居貲贖債而遠其計所官者,盡八月各以其作日及衣數(shù)告其計所官,毋過九月而畢到其官;官相近者,盡九月而告其計所官,計之其作年[10]。
這是秦律中關(guān)于如何“居貲贖債”的有關(guān)規(guī)定和具體方法,其中的“作日”和“備”,用在漢代與之相應的勞役刑中應該就是“勞作”與勞作期滿。以前曾經(jīng)看到過囚徒服役期滿申請減罪的文書,服役期滿與“作日備”估計就是一個意思。如:
簡38.神爵四年十一月辛酉朔甲戌縣泉置嗇夫弘將徒繕置敢言之廷髡鉗釱左止徒大男郭展奴自言作滿二歲月
七日謹移爰書以令獄案展奴初論年∨月∨日當減罪為減唯廷報如律令敢言之ⅠT0309③:9
我們只是根據(jù)簡73EJT30:16的傳文書文字特征推測可能是施刑士歸故郡的文書,實際上尚看不到“歸故郡”與施刑士減罪的文字。施刑士“作日備”的時間計算方式按照已知的狀況估計應該是施刑前的本刑,如髡鉗城旦、完城旦。而最值得注意的是施刑者在居延“作一日當二日”,單看“一日當二日”是對施刑的勞作時間的計算方法,但是如果將施刑者勞“作一日當二日”與“北邊絜令第四”規(guī)定的“北邊候長、候史跡二日當三日”比較就會發(fā)現(xiàn)施刑的待遇明顯要比候長、候史還要高①居延漢簡562·19。。在漢塞防御系統(tǒng)中參與日跡工作的候長、候史無論如何也是小吏,尚不如因詔書而施刑的囚徒享受的待遇好,兩者的差異說明了什么呢?這一點很值得探討與研究。
金關(guān)漢簡中也有一條資料,其中的“詔書發(fā)”與“作日”可以使我們聯(lián)想到“施刑”,且其中的文字還可以補釋較多。原釋文作:
簡39.地節(jié)三年十一月癸未朔辛丑軍令史遂敢言之詔書發(fā)三輔大常中二千
有了上述“作日備”的檢討,本條簡文可釋讀為:
地節(jié)三年十一月癸未朔辛丑軍令史遂敢言之詔書發(fā)三輔大常中二千
簡40.其二人施刑會赦免(削衣)ⅡT0215①:37
本簡為“削衣”,按照一般所言的削衣形成原因是書寫錯誤后為了改正削下來的部分,這種意義上的削衣可信度就會大打折扣;而實際上為了將簡牘削成別的物品再利用,也會將簡牘上的文字削下來。如與漢簡伴出的物品中常見的一種木匙,無疑就是由簡牘刮削而來的?!笆┬虝饷狻?,這是目前所見的最直接證據(jù),就是施刑士可以與其它類型的囚徒一樣,也會因為皇帝的恩賜而被赦免,且赦免后的囚徒還可以歸故郡。如:
簡41.神爵四年五月甲子朔辛巳縣泉置嗇夫弘移冥安司空大男馬奉世故魏郡內(nèi)黃共里會二月丙辰赦令免為庶人當處故郡縣書到為傳遣如律令ⅠT0309③:198+185+195
“歸故郡”是施刑士的一種出路或結(jié)局,也是當時的一種管理方法,而實際上施刑士還有一種選擇,他可以選擇不著急回家。與之相關(guān)的管理文書如:
惜本簡下殘,具體的安排方式不明。不過從本簡文字開頭的“·”格式可以看作是當時的一種制度文書,是對施刑士服役期滿后不歸故郡當如何處置的規(guī)定。居延舊簡中的簡262·19就可以看作是實際處置這類狀況的文書,簡文記施刑孫田沒有直接歸故郡,而是留在了原來勞作的地方做了別的事情②簡文“施刑孫田今留不”。。
簡牘文書中還有許多與施刑相關(guān)的資料,除了因為殘缺僅見施刑人名之外所示信息可以忽略不計,還有兩種反映施刑生活狀況的文書。為了全面觀察西北漢簡中存在的“施刑”,我們不妨將他們引出來。
施刑的逃亡:邊塞地區(qū)存在人員逃亡的現(xiàn)象應該說是一種普遍行為,并不僅僅是施刑人員才會逃亡,簡牘文書中我們可以看與捕亡相關(guān)的文書。
簡44.又鉼庭候長輔逐亡施刑還E.P.T51:479
簡45.地節(jié)四年二月乙丑張掖肩水司馬德以私印行都尉事謂肩水候官寫移書到候嚴教乘亭塞吏各搜索部界中詔所名捕施刑士
金利等毋令留居部界中毋有具移吏卒相牽證任不舍匿詔所名捕金利等移爰書都尉府會月廿五日須報大守府毋忽如律令73EJT23:620
前三簡之中的首簡是上報逃亡人的文書,其中提到了逃亡的施刑士張廣等人原本就是“行為巧詐”;后二簡為具體追捕逃亡施刑士的文書,且施刑士“金利等”竟然也屬于“詔所名捕”人員。
簡46.甲渠士吏孫根自言去歲官調(diào)根為卒責故甲渠施刑宋后負駟望卒徐樂錢五百后至卒157·11
本簡通過孫根之口,反映了施刑宋后參與了邊塞地區(qū)的債務糾紛,士吏孫根是受候官派遣協(xié)調(diào)宋后與徐樂的債務。這種情況與普通戍卒在邊地存在的債務糾紛也是一致,表明施刑士與一般人員一樣,也是深深地融進了邊塞的社會生活之中。
從前面例舉的實例來看,“弛刑”出現(xiàn)的情況比較少,多數(shù)是以“施刑”出現(xiàn)的,即簡牘文書中出現(xiàn)的更多情況是“施刑”,懷疑“弛刑”釋讀可能是受到了史書記載的影響。在簡牘發(fā)現(xiàn)之初,受資料數(shù)量的限制才將這兩個字釋讀為“弛刑”,而實際上應作“施刑”。另一方面在編輯的字書中就沒有收錄“弛刑”之“弛”字[11]。引起我們懷疑的還有因為“弛”字寫法的影響,實際上居延新簡中就也有“弛刑”一詞,只是因為“弛”字作“”形,一般人使用史語所檢索系統(tǒng)時檢索不到這個詞①居延新簡E.P.T49:27、28兩簡均作此形,且比較清楚。若按照此種字形在史語所檢索系統(tǒng)中就可以發(fā)現(xiàn)很多類似的用詞。。而肩水金關(guān)漢簡中“施”字也有作“施”形者②肩水金關(guān)漢簡E.J.T24:918。。漢簡中“施”“弛”與“”“”并用,蓋因為形近而誤書實為一字。
在西北漢簡中施刑,除了用于遠征西域的人員之外,更多的則是在西北邊塞地區(qū)直接參與勞作的施刑人員。他們或在邊塞的最基層單位“隧”中,或與候官所在地的鄣卒一起勞作,有的還可以在郵驛機構(gòu)中干活甚至參加郵書傳遞??梢姡麄兓顒拥姆秶容^廣泛,深深地融入了邊塞的社會生活之中。
施刑人員不僅可以通過赦令而免除勞作,甚至可以從遙遠的邊塞回歸故里,而且也可以根據(jù)他們的意愿繼續(xù)在邊地從事勞作。這些狀況在西北漢簡都可以找到證據(jù)。在居延地區(qū)從事“屯作”的“施刑”在完成一定期限的服役勞作之后,也是可以免罪的。勞役的期限似乎有一種優(yōu)待,即勞作一天可以按兩天計算。這種方式雖然目前只是在居延漢簡中出現(xiàn)了,估計用在其它地區(qū)也是可以的。這種優(yōu)待又體現(xiàn)出施刑是一種比較獨特的身份,之所以獨特又與因詔書施刑有關(guān)。而施刑具體的勞役期限可能是由原來的本刑決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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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趙旭國)
Research of“Excruciation”in Northwestern Bamboo Slips of the Han Dynasty
ZHANG Jun-min
(Institute of Cultural Relics in Gansu Province,Lanzhou 730030,Gansu,China)
“Excruciation”,a status corresponding to“relaxation punishment”in northwestern bamboo slips of the Han dynasty,is a kind of criminals with imperial edict from emperors.Owing to the limitation of literature,there were some incompleteness in the past study.Thanks to the supplements of Jinguan and Xuanquan bamboo slips of the Han dynasty,the origin and related history of“Excruciation”become quite clear.“Excruciation”criminals in Juyuan were given preferential treatment of“identifying one day as two”and permitted to return their native home after imprisonment,which was recorded in Jinguan bamboo slips of the Han dynasty.
bamboo slips of the Han dynasty;the Western Han dynasty;Excruciation;laws in the Han dynasty
K877.5;K234
A
1671-0304(2015)02-0031-09
2014-12-11
時間]2015-04-01 9:06
甘肅省文物保護科學和技術(shù)研究2015資助項目(GWJ2014009)。
張俊民(1965-),男,河南蘭考人,甘肅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館員,主要從事簡牘整理與簡牘學研究。
URI:http://www.cnki.net/kcms/detail/65.1210.C.20150409.1712.001.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