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紅
(蘇州科技學院人文學院,江蘇蘇州215009)
瞿秋白《多余的話》研究視閾之探討*
金 紅
(蘇州科技學院人文學院,江蘇蘇州215009)
瞿秋白《多余的話》自問世起就爭論不止,研究成果層出不窮,各種猜測紛紜。如何更客觀地解讀《多余的話》,關鍵在于如何為其定位?!抖嘤嗟脑挕肪哂袕碗s性與多義性,但它更是作者坦誠內心的表達。它有三個研究視角值得關注,即政治、學術、審美。此三種視角有可待深入、求真希冀、廣闊的拓展空間之特質,是讀者走近《多余的話》的主要路徑。隨著時間的推移、新材料的出現,《多余的話》的研究成果自會卓見迭出,但以求真的態(tài)度解讀這一特殊文本,可以更進一步地走近瞿秋白,還原歷史。
瞿秋白;《多余的話》;視閾
由于歷史原因,瞿秋白《多余的話》自問世起就令他自己陷入了爭議的漩渦。研究成果層出不窮,各種猜測紛紜,說明作品本身所具有的繁復多義性。從研究視閾上看,作為記傳體式、散文寫法的真情告白,同時作為中共黨內重要領導者犧牲前的獄中所記,《多余的話》勢必會引導人們從文學與政治兩個層面進行解讀。文學與政治雖屬于兩個不同的視閾,卻又是既交叉又共融,文學作品既可以從文學本身透視其涉及與涵蓋的非文學維度,政治文章也可以從政治視角參透政治之外的其它內涵。因此,這一文人與政治家雙重身份留下的《多余的話》,給后人預留了多種研究的空間。筆者試從政治、學術、審美三方面出發(fā),進一步探討《多余的話》的研究視閾,以求教于方家,并期冀以此引發(fā)對《多余的話》研究的若干思考。
瞿秋白首先是中國共產黨的政治領袖,人民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瞿秋白文集》將《多余的話》編入“政治理論編”,這一做法本身說明《多余的話》具有政治性。同時,它又被放在“附錄”類別中,表明編者雖強調瞿秋白的政治身份,但又不無糾結。的確,對一位曾是執(zhí)政黨領袖的人物蓋棺定論,他生命最后時刻的話語,必可折射他的內心及其所處時代的思想印跡。在作者、作品、環(huán)境、讀者等諸多因素的交叉作用下,《多余的話》即使是一篇純粹的文學作品,但作者的政治身份不可避免地成為分析與解讀作品的重要前提。因此,學界較多著重從政治角度研究《多余的話》。①諸如李克長《瞿秋白訪問記》(《福建民報》1935年7月3—6日)、王亞樸《怎樣看待〈多余的話〉》(《上海師范學院學報》1979年第2期)、陳鐵健《重評〈多余的話〉》(《歷史研究》1979年第3期)、劉福勤《〈多余的話〉所涉及立三及共產國際問題》(《江蘇社會科學》1987年第4期)、季甄馥、張梅毅《革命憂思錄——讀〈多余的話〉》(《瞿秋白研究》第2輯,學林出版社1990年版)、林勃《并非“多余的話”——從黨的六屆七中全會〈關于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看瞿秋白的〈多余的話〉》(《人民日報》1995年6月16日)、何振東《“歷史的誤會”與歷史的教訓》(《徐州師范大學學報》1999年第1期)、劉華《煉獄中的狂沙與真純——對瞿秋白〈多余的話〉的政治文化審視》(《蘭州學刊》2005年第2期)、侯滌《最后的告白,忠貞的信仰——再讀瞿秋白〈多余的話〉》(《瞿秋白研究》第16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版)等等。但遺憾的是,這些研究所依賴的《多余的話》“原真性”材料還是不全(所謂“原真”,是指到現在為止,我們還仍然拿不出《多余的話》手稿;另一方面,我們也很難對1949年以前《多余的話》政治解讀的具體內容做深入研究),再加上紛紜復雜的國內外形勢,尤其是瞿秋白在黨內以及中國革命進程中的復雜地位和處境,使人們很難判斷當時的政治解讀究竟是如何定位的。
政治解讀有很強的時空特色。據雷頤《“瞿秋白冤案”的起源與平反》一文所述:“1962年后重提‘階級斗爭’的毛澤東先后在《瞿秋白傳》附錄上看到瞿秋白的《多余的話》,在《歷史研究》上看到戚本禹的《評李秀成自述》,并且急切地把兩者與他想要解決的‘黨內叛徒問題’緊密聯(lián)系起來,做出異乎尋常的重大政治判斷?!蔽恼逻€提到,曾有人問過主席是否讀過《多余的話》,主席說,“看不下去,無非是向敵人告饒,自首叛變”,并問大家“為什么不宣傳陳玉成而宣傳李秀成?為什么不宣傳方志敏而宣傳瞿秋白?”雷頤還提到陸定一的回憶:“1964年,香港的國民黨雜志,又把《多余的話》登出來了……后來,毛主席看了以后,就對我講,就是以后少紀念瞿秋白,多紀念方志敏……”[1]18-19但在1950年12月,毛主席又說:“他(瞿秋白)在革命困難的年月里堅持英雄的立場,寧愿向劊子手的屠刀走去,不愿屈服。他的這種為人民工作的精神,這種臨難不屈的意志和他在文字中保存下來的思想,將永遠活著,不會死去?!盵2]9由此,單從政治層面就可以判斷時勢因素對評價歷史人物的影響。建國初編輯《瞿秋白文集》時毛澤東主席的肯定說法與當時弘揚革命英雄主義密切相關,而1960年代初毛主席的看法則離不開當時強調的階級斗爭。至于毛主席將方志敏與瞿秋白作比較,其潛在原因或許仍然是瞿秋白作品中矛盾心態(tài)的表達。
“文革”結束后,瞿秋白在政治上得到平反。但中央對《多余的話》的政治解讀仍然很謹慎。1980年10月19日,中共中央辦公廳發(fā)出了轉發(fā)中紀委《關于瞿秋白同志被捕就義情況的調查報告》的通知,結束了對此案的復查工作。該報告明確宣布:《多余的話》文中“一沒有出賣黨和同志;二沒有攻擊馬克思主義、共產主義;三沒有吹捧國民黨;四沒有向敵人乞求不死的意圖”,“客觀地全面地分析《多余的話》,它決不是叛變投降的自白書”。[1]21而這一連串的“沒有”和“不是”,從邏輯學的角度并沒有告訴我們《多余的話》究竟是什么。1982年9月,中共十二大召開,中紀委在向十二大的工作報告中說:“對所謂瞿秋白同志在1935年被國民黨逮捕后‘自首叛變’的問題,重新作了調查。瞿秋白同志是我們黨早期的著名的領導人之一,黨內外都很關心他的問題。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經過對他被捕前后的事實調查,證明瞿秋白同志在被捕后堅持不屈不撓的斗爭,因而遭受敵人殺害?!盵1]21至此,瞿秋白冤案被徹底平反,徹底推翻“自首叛變”的結論,肯定瞿秋白被捕后的不屈不撓的斗爭精神。
需要進一步研討的是,黨內及學界雖然已經明確瞿秋白毫無“自首叛變”言行,但從政治角度解析這一曲折過程的來龍去脈、厘清“瞿案”之于我黨政治生命進程中的意義和作用,目前研究還不多見。尤其是還有一些比較難啃的“關節(jié)點”。比如,對于同一個文本,毛澤東等黨的領導人為什么會有“臨難不屈的意志”與“向敵人告饒、自首叛變”截然相反的評價?如何解讀《多余的話》的“政治”傾向性?與此相關聯(lián)的,如繼1982年為瞿秋白徹底平反后,中共中央等政治領導層對《多余的話》是否有新說法?如何在新世紀、新的歷史條件下對這一文本進行更加細致的政治解讀?
政治解讀可以向更深更廣的視閾拓展,如何深入、如何處理事實與理論、邏輯等因素之間的復雜關系,都是研究者進行政治解讀時所必須面對的問題。
學術乃天下公器,對《多余的話》的學術解讀,首先遇到的是置疑《多余的話》的真實性,即判斷它在多大程度上可以認定為是瞿秋白的文字的問題。學界《多余的話》真?zhèn)伪?大致分成三個階段:即1935年至1963年的“偽造”說; 1964年至1976年的“叛徒自供”說;“文革”結束至今的“瞿秋白所作,但是否曾被敵人篡改仍存在些許歧義”說。①詳見郭思敏《〈多余的話〉研究述要》,載《瞿秋白的歷史功績》一書,唐茂松、湯淑敏、張壽春、葉楠、蔣兆年選編,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5年版。丁玲對《多余的話》的認同曾得到學界的首肯,她1980年撰文說自己讀《多余的話》時,“仿佛看見了瞿秋白本人,我完全相信這篇文章是他自己寫的(自然不能完全排除敵人有篡改過的可能)。那些語言,那種心情,我是多么地熟悉啊!我一下子就聯(lián)想到他過去寫給我的那一束謎似的信”[3]。丁玲的認定只能說是一種感性判斷,從文學審美維度可以這么說,若從學術維度,則顯得證據不足。王觀泉《一個人和一個時代》、葉楠《瞿秋白生平考辯四則》②王觀泉《一個人和一個時代》,天津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葉楠《瞿秋白生平考辯四則》,載《寧夏教育學院·銀川師專學報》(社會科學版)1993年第1期。,對《多余的話》“真”的認同也很有代表性。但必須明確的是,我們現在研究《多余的話》參照的都是抄本。也就是說,今天的研究者都是基于這一“真”的抄本進行的,這卻是學術研究之“忌”。
執(zhí)行殺害瞿秋白、時任國民黨第36師師長兼撫州警備司令的宋希濂曾這樣回憶:“中央專案審查小組派人找我調查,要我撰寫簡要而明確的證明材料,一是瞿秋白在被捕至被處決期間究竟有沒有叛變或變節(jié)的言行?二是瞿秋白在獄中是不是撰寫了《多余的話》那篇長文?我直截了當地回答了他們,并當場寫了證明材料:第一,瞿秋白沒有叛變或變節(jié)的言行,有的是充滿革命氣節(jié)的言行;第二,瞿秋白的確寫了《多余的話》長文,我當時就看過,印象極深,這篇長文寫的是瞿秋白對往事的回顧和剖析,而不是對從事革命事業(yè)的懺悔,不是國民黨方面事后捏造的那樣?!盵4]41(著重號為本文筆者所加)以此揣測,我們現在看到的《多余的話》,很可能是經過改動的。因此從學術維度講,現在的很多解讀只能說是一種假設。若未來有真的手稿出現,學術解讀的價值將會更高。
學術研究,是一種疑問式研究,質疑精神是研究的出發(fā)點。我們細品《多余的話》,也定能察覺出其中隱約透露出的懷疑與思考的精神。而這,又恰恰體現著學術精神。由于自身的思想局限和現實原因,瞿秋白不可能對共產國際、中國革命、歷史的走向做出結論。如果說《多余的話》是瞿秋白最終遺言,應該如何理解與評價?學界多是從瞿秋白人格角度對《多余的話》的精神內涵進行研究。③如劉德華《靈魂解剖的奉獻——讀瞿秋白的〈多余的話〉》(《福建黨史月刊》1988年第9期)、何景強《誠實的自我解剖與蒙受的內心憤懣——試析瞿秋白〈多余的話〉》(《惠州學院學報》1990年第2期)、劉福勤《復雜的人自剖復雜的意識——〈多余的話〉研究之一》(《揚州師范學院學報》1990年第2期)、吳小龍《悲情·人格·思考——〈多余的話〉究竟要說什么》(《隨筆》2002年第4期)、趙曉春《從〈多余的話〉看瞿秋白的人格及人格形象》(《徐州工程學院學報》2007年第5期)、白葵陽、鐘菲《“坦白”告別的靈魂潛語——從〈多余的話〉看瞿秋白的人格特征》(《瞿秋白研究文叢》第3輯,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09年版)等等。這似是能夠走進《多余的話》的入口,多年的研究成果也確實證明了這一入口的諸多合理性因素。但是,在一個充滿政治的社會里,研究瞿秋白這樣的政治人物,人格角度往往顯得單一,顯得力不從心,更何況還有許多推斷性的因子存在。
比如關于“民主”的話題。曾有黨內老同志將陳獨秀與瞿秋白比較,認為陳獨秀有家長作風,瞿秋白比較民主。瞿秋白《多余的話》中《文人》一章可見瞿秋白面對黨內矛盾紛爭時的一些情形:“雖然人家看見我參加過幾次大的辯論,有時候仿佛很急(激)烈,其實我是最怕爭論的。我向來覺得對方說的話‘也對’,‘也有幾分理由’,‘站在對方的觀點上他當然是對的’。我似乎很懂得孔夫子忠恕之道。所以我畢竟做了‘調和派’的領袖。假使我急(激)烈的辯論,那么,不是認為‘既然站在布爾塞[什]維克的隊伍里就不應當調和’,因此勉強著自己,就是沒有拋開‘體面’立刻承認錯誤的勇氣,或者是對方的話太幼稚了,使我‘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盵5]714-715瞿秋白作為黨內主要領導人之一,這些“策略”和“方法”,是否可以理解為他如何實施“黨內民主”、因“怕爭論”而在各種方針政策之間做著某種“調和”呢?這種“調和”算不算“民主”?他與陳獨秀等其他領導人的做法有無本質的區(qū)別?
當我們對《多余的話》作政治與學術的互融性解讀時,“真誠”二字往往映入眼簾。瞿秋白當然知道如果自己像夏明翰一樣寫絕命詩,然后慷慨赴死,也是一定會被戴上光環(huán)、尊為烈士的。但是他寧可被曲解,正如文中所說的那樣:“我已經退出了無產階級的革命先鋒的隊伍,已經停止了政治斗爭,放下了武器,假使你們——共產黨的同志們——能夠早些聽到我這里寫的一切,那我想早就應當開除我的黨籍。……你們早就有權利認為我也是叛徒的一種。如果不幸而我沒有機會告訴你們我的最坦白最真實的態(tài)度而驟然死了,那你們也許還把我當做一個共產主義的烈士?!耘淹蕉俺淞沂?實在太那么個了……我騙著我一個人的身后不要緊,叫革命同志誤認叛徒為烈士卻是大大不應該的。所以雖然反正是一死,同樣是結束我的生命,而我決不愿意冒充烈士而死?!盵5]719-720——難道瞿秋白真的認為自己是叛徒嗎?當然不是。他當然知道一旦說出這番話,就一定會有許許多多不明真相的人認定自己是叛徒。他也十分明白這篇“多余”之詞,定會引發(fā)“多余”之事。但是,坦白的瞿秋白卻只愿坦白內心,不愿戴著漂亮的“英雄”皇冠赴死。即使是死了,也要說出真實的想法。這是不是一種忠誠的態(tài)度呢?“擁護黨的綱領,遵守黨的章程,履行黨員義務,執(zhí)行黨的決定,嚴守黨的紀律,保守黨的秘密,對黨忠誠,積極工作,為共產主義奮斗終身,隨時準備為黨和人民犧牲一切,永不叛黨?!比朦h誓詞應該銘記在心,實踐在身。當瞿秋白唱著《國際歌》走向刑場的時候,他的一生不僅實現了誓詞中要求的一切,更有發(fā)人深省的學術般的人性叩問。瞿秋白以做學問式的本真態(tài)度,為自己“糾結”的心理與政治行為做了鋪墊。他在主動走向生命的終點時,也完成了一個中國共產黨員具有學術精神的政治立場。
胡適說,“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有九分證據不說十分話”。[6]230那么,如何從學術研究維度來糾偏釋疑、真正解讀《多余的話》?現階段我們可以做的事情就有很多。簡言之,可有兩種角度:一是史實角度。我們期望從現存的尚未完全公布的史料中尋找真相,如《蔣介石日記》中到底有沒有關于瞿秋白被捕、處決的記載?因為目前學界還沒有人進行整理研究并得出結論。再如目前臺灣的檔案、南京的民國檔案等處究竟能不能查到《多余的話》的手稿?高春林在《我所知道的瞿秋白烈士就義前后》一文曾回憶說:“市上曾印行的《多余的話》的版本,是根據偽三十六師抄報南京的抄本。至于當時南京有無刪改,沒有見到印行本查對過??上?《多余的話》的原件,系我保存在檔案內,檔案在抗戰(zhàn)前保存在南京三牌樓馬標營房(即三十六師的南京留守處);因南京抗戰(zhàn)失守,檔案也遺失了。”[7]449(著重號為本文筆者所加)高春林這里確實說因戰(zhàn)火導致檔案丟失,但我們仍然不排除希望。因為就學界目前的研究情況看,還沒有這方面的確實結論。另,前蘇聯(lián)解密檔案中有無關于瞿秋白《多余的話》的材料?黨的領導人中,還有哪些人評價過或者提到過瞿秋白?我們應該做哪些層面的比較式研究?二是細節(jié)研究拓展。如《多余的話》一文前后用語的差別是什么原因所致?在電腦普及的時代,是否可以將《多余的話》與瞿秋白的其他文字做一些量化性比對來研究其寫作特征?《多余的話》中,哪些是政治傾向性語言?哪些是文學性文本?兩者的用意是什么?這些問題一時難以澄清,且在研究過程中還會出現新問題。但這些瑣細的工作對于深入研究瞿秋白,實屬必須。
相對于學術解讀的嚴謹,審美維度的解讀則自由一些。但由于瞿秋白的特定身份,目前審美解讀《多余的話》成果還不是很多①如葉楠《也是“心理記錄的底稿”——〈多余的話〉的斷想》(《常州教育學院學刊》1985年第1期)、韓斌生《心史·哲思·奇文——〈多余的話〉新探》(《瞿秋白研究》第6輯,學林出版社1994年版)、羅寧《中國文人之美——〈多余的話〉給我的美學思考》(《全國瞿秋白生平和思想研討會論文集》,中央文獻出版社1999年版)、范立祥《試讀瞿秋白的大散文——讀〈餓鄉(xiāng)紀程〉、〈赤都心史〉、〈多余的話〉》(《瞿秋白研究》第11輯,學林出版社2000年版)、劉岸挺《〈多余的話〉:回家之歌——論瞿秋白的詩性生命形式》(《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2007年第5期)、李瀟《偉大的靈魂,悲愴的情感——讀〈多余的話〉》(《瞿秋白研究文叢》第2輯,大眾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因此這是一個較為寬廣的研究視閾。
從審美視角入手,首先會遇到能否認定《多余的話》為文學作品以及它是否具有審美特質的問題。筆者以為,《多余的話》確為“文學作品”,即使它具有很強的政治性,是一種特殊體例。但它是一部頗具創(chuàng)作潛質、由心而發(fā)的真誠告白,因此,審美解讀成為必然,從審美維度升華出其它內涵也將成為必然?!抖嘤嗟脑挕肥紫冉o讀者的感覺不是豪放而是婉約:“我還留戀什么?這美麗世界的欣欣向榮的兒童,‘我的’女兒,以及一切幸福的孩子們。我替他們祝福。這世界對于我仍然是非常美麗的。一切新的、斗爭的、勇敢的都在前進。那么好的花朵,果子,那么清秀的山和水,那么雄偉的工廠和煙囪,月亮的光似乎也比從前更光明了。但是,永別了,美麗的世界!”[5]722這些《多余的話》中特別優(yōu)美與感性的句子,僅對它做審美式解讀的話,就可以給我們以美的語言、美的意境、美的情趣,以及美的思想、美的價值、美的心理期待等等信息。我們會很容易品味出其蘊涵著的高超藝術水準,同時還能以此揣摩瞿秋白此時的心態(tài)、情感。這對研究瞿秋白、解讀《多余的話》,大有裨益。但審美解讀難免不受到政治解讀的制約,如同陳獨秀在政治上被定性為“右傾機會主義者”、“托派”分子后,他的詩歌、文論等大量作品也幾乎不被提及,更遑論審美解讀了。
瞿秋白在許多藝術門類中都有很高的造詣。從1949年到“文革”前,在他沒有被定為“叛徒”時,因為他擁有很高的政治地位,人們更多提及他的政治思想、文化思想,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則極少涉及。而當他被定為“叛徒”后,藝術創(chuàng)作也就成了他的罪名,許多人對他藝術造詣方面的了解來源于批判他的小報。瞿秋白深受傳統(tǒng)文化熏陶,詩、書、畫、印都有很深的造詣。從家族的傳承上看,祖上是宜興的望族,父親瞿世瑋擅長繪畫、劍術,懂醫(yī)道。到瞿秋白這一代,雖然家境漸衰,但他還能夠5歲起就持續(xù)進入私塾、小學、中學讀書,18歲考入外交部辦的不要學費又有出身的俄文專修館學習俄文。優(yōu)良的傳統(tǒng)文化氛圍,以及當時較為進步的西方語言與文化熏陶,使愛思考、愛學習的瞿秋白從小就打下文化素質與藝術修養(yǎng)方面的堅實基礎。如他4歲便創(chuàng)作五絕《白菊花》:“今歲花開后,載宜白玉盆。只緣秋色淡,無處覓霜痕?!盵7]26清雅而略帶感傷的憂郁色彩,初見端倪。11歲前后開始學習詩歌、書法、繪畫、篆刻等,尤其是篆刻,進步很快,經常給同學刻圖章,平時還喜歡寫些小品文。[7]181而那膾炙人口的“我是江南第一燕,為銜春色上云梢”(《江南第一燕》)詩句,直抒率真的浪漫情懷?!恫匪阕印ぴ伱贰贰凹拍巳碎g,且喜身無主。眼底云煙過盡時,正我逍遙處?;渲簹?一任風和雨。信是明年春再來,應有香如故”,更是顯現出他深厚的藝術修養(yǎng)與不凡的文學功底。
瞿秋白創(chuàng)作豐富且成就突出,僅人民出版社1991年出版的《瞿秋白文集》就有14卷,500多萬字,而他享年只有36歲。《文集》分政治理論篇和文學篇兩部分。文學篇又頗具個性。比如其中的《餓鄉(xiāng)紀程》、《赤都心史》兩文,被認定為中國現代文壇最早的通訊、報告文學。他1920年創(chuàng)作的一組詩文《心的聲音》(包括“緒言”在內共五篇散文,一首詩歌,凡六篇),不僅是瞿秋白的第一本散文詩集,而且在中國新文學史上也可以大書一筆。因為在白話文剛剛起步三年左右的時間里,能夠創(chuàng)作出像《心的聲音》這樣在形式、內容、語言、格調等方面均具“五四”現代意識的作品,可謂鳳毛麟角,瞿秋白也因上述創(chuàng)作在中國新文學史上留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基于瞿秋白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功底以及《多余的話》本身所具備的審美特質,從審美視角深度挖掘,還可以找尋多種視角。比如,除了傳統(tǒng)文化,瞿秋白還受到俄羅斯文化的影響。在他的身上,體現了古今中外兼收并蓄的原則?!岸嘤嗟脑挕币徽Z,明顯源自俄羅斯文學中“多余的人”?!岸嘤嗟娜恕痹谖膶W評論領域也一直是爭論不休的話題。這既說明瞿秋白深受俄羅斯文學影響,也暗示瞿秋白在寫《多余的話》時內心充滿著糾結。文學理論方面,當時的中國文壇受前蘇聯(lián)文學理論的影響比較深。雖然瞿秋白熟知蘇聯(lián)文學的“社會主義現實主義”理論,但是如果我們再來認真研究《多余的話》,能找到西方現代主義表現手法的某些影子,再去細細品味瞿秋白有沒有受到其他西方文化的影響的蛛絲馬跡,這些暗含的細節(jié),恰恰就是我們進一步研讀《多余的話》、研讀瞿秋白的重要關節(jié)點。
作品解讀有多種角度,以上提到的政治、學術、審美,既有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我們身處不斷變化的多維空間之中,雖然由于時空的距離,我們對歷史真實的掌握變得越來越困難;但是,隨著歷史的遠去、相關利害關系的淡化,我們可以盡可能地客觀、理性地解讀《多余的話》。或者,隨著新材料的出現,隨著對共產國際、中國革命、斯大林、陳獨秀等研究的不斷深入,《多余的話》也一定會有更新更客觀的研究成果出現。總之,不管有多少研討角度,我們都要以求真、求美的態(tài)度去解讀。只要有一點進展,能還原一點真實的歷史,都是瞿秋白研究意義之所在。
[1]雷頤.“瞿秋白冤案”的起源與平反[J].炎黃春秋,2011 (1):17-21.
[2]林源.毛澤東對瞿秋白認識和評價的幾個時段[G]∥江蘇省瞿秋白研究會.瞿秋白研究文叢:第7輯.北京: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2013.
[3]丁玲.我對《多余的話》的理解.光明日報[N].1980-03-21.
[4]江東林.宋希濂談瞿秋白被俘就義內情[J].炎黃春秋, 2000(5):38-44.
[5]瞿秋白.多余的話[M]∥瞿秋白文集:第七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6]何家弘.證據學論壇:第六卷[M].北京:中國檢察出版社, 2003.
[7]劉小中,丁言模.瞿秋白年譜[Z].北京:中央文獻出版社, 2008.
(責任編輯:袁 茹)
I20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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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0695(2015)05-0049-05
2015-07-10
江蘇省瞿秋白研究會2014年課題“個性體悟·家國情懷·文化理想——瞿秋白文學篇系列研究”
金 紅,女,蘇州科技學院人文學院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現當代文學研究。